清晨的薄雾弥漫在略有些湿滑的青石板上,陈岚在逼仄的巷道里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
“该死!”
远处巨大的钟声响起,代表了神庙已经开门,他不禁暗骂一句。
今天是该死的医神节,那该死的祭祀破天荒的要在清晨施那该死的粥,这么多年该死的第一次施粥。
明明昨夜已经很累了。
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叹了口气,他可是围着整个小镇做了防盗铁栅栏的质检。
安全责任重于泰山啊。
他的主要工作内容是:挨家挨户用实际行动提醒所有住户,一个质量上乘的防盗栅栏对家庭财产的保障有多么重要。
当然了,作为一个有操守的小偷,每次只偷一个铜币,权当是对这个古老职业的尊重。
毕竟贫民区的大家赚钱也都不容易。
这是一份他很满意的工作,除了可以不时去作为主顾的铁匠家蹭饭外,还能体察民情,观摩学习,毕竟唯有学习能让人快乐。
学习一定要有持续性,他就曾多次在王大力家的窗口趴着,看着王大力被翻红浪,并不时的根据自己的理论知识指出他们招式使用中出现的错误。
陈岚觉得自己的有价值的,风起于青萍之末,所有不和谐的家庭关系都能追溯到每一个不标准的动作上。
几次之后,王大力看见窗帘上的影子便心惊胆战,浑身发软。
不久后,王大力家便买了防盗栅栏。
这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深刻证明,也是他陈岚一战成名的经典案例。
之后,他再没去过王大力家。
倒不是说那个简易粗糙的红色防盗栅栏有什么用,而是他必须尊重契约。
人类社会可以理解为契约的集合,尊重契约就是尊重价值。
他便是嵌入到小镇人民生活中的一颗钉子,督促他们改善自己的生活品质,并借由这种特殊的劳动契约吃百家饭,穿千家衣。
他唯一讨厌的就是别人眼中的怜悯,这会让他想起自己是个孤儿,与其让别人用同情定义你,不如自己动手定义自己。
所以他要变成“坏人”,说着脏话流里流气,毕竟和怜悯相比,让人讨厌更为痛快。
虽然脏话的习练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他不由加快了速度,虽然很想找地方睡觉,可这碗粥有可能就是接下来三天他唯一的食物了。
现在经济形势不好,铁匠铺、窗帘店的生意都黄了,再加上他现在名声不好,越来越难接到活了。
他的脑中不由响起隔壁王叔叔曾热心给他介绍正经工作,他当时有些迟疑,也许和所有人一样才是正常生活吧。
将脑中异想天开的梦抛开,和众人一同流着臭汗,任劳重的工作把膝盖和脊柱压弯,留下一身伤病,换得苟延残喘。
如果侥幸能躲过频繁的城邦战争、如影随形的饥饿和时刻耳闻着的瘟疫,便能找一个大手大脚,皮肤粗糙苍老丑陋的女人结婚生子。
接着他的儿子会重复着他的生活,直到有一天饿死在街头。
他倒吸一口冷气,使劲摇了摇头。
谁让他是个男人,必须遵守自己和自己的约定: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都不可能打工!
虽然他不承认,但是他一直依靠人们的怜悯逃避法律的制裁。
而当他身上“孩子”的标签被撕去后,怜悯也通常会被咒骂所取代。
他或许可以换个地方,或者在路上被抓作奴隶,或者成为某个大人的玩物,或者根本活不过20岁。
管他呢,至少今天有口吃的,又何必去管明天!
“哎呦!”
前方岔路口突然冲出一个老者,他不由骂道:“该死的,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看到对方穿着破旧,亚麻长袍上缝缝补补打上了不少补丁,他的腰杆不由挺了起来。
对方捡起散落一地的野菜,慢慢站了起来。
他的头发花白,面容黢黑的有些瘆人,纵横的沟壑好似树皮,有种怪异的滑稽感。
此时他皱着眉头,让眉心“川”字形的深堑显得更加吓人。
农奴通常比一般人更要显老,陈岚底气更足了。
对方掸了掸身上的土叹了口气道:“愿光明神保佑你!”
心中却想:“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世道居然糜烂至此,这半大的小孩居然也如此蛮横,罢了……”
陈岚看着对方盯着自己发呆,总觉得话里有话,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梗着脖子道:“我告诉你,你给老子小心点,下次见你一次打你一次,滚!”
虽说让对方滚,陈岚自己却跑了,一是确实时间紧,二是透过薄雾,陈岚终于发现对方站起来后比陈岚高了一个头,他不由心虚,说了句场面话便溜了。
“晦气!”
还没跑多远,肩膀一痛,又撞到一个人。
他不由暗想:“那该死的光明神肯定是个早死了的神,让他保佑果然不是什么好话,以后看谁不顺眼便让他保佑谁。”
正想着,衣服领子被人提了起来:“你他妈是不是找死!”
陈岚定睛一看,迅速判断出来:惹不起。
不论从对方华贵的紫色金丝狗牙边绒毛大衣,还是精心修剪抹了油的上翘的胡子,都暗示着对方是自己惹不起的人。
更为明显的是他身后站了一个肌肉虬起的侍从。
瘦弱的男子和所有体面人一样,头永远是轻仰着的,不知是衣服浆洗的过硬还是这本就是一种习惯。
这句开场白不错,以后可以拿来用,想着陈岚却不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愿……愿光明神保佑你。”
不知是对方看透了陈岚的诅咒还是对方本就小肚鸡肠,待陈岚说完后显得更生气了,把他拉进了小巷子,迎面便是一拳。
陈岚有些踉跄,身体还没意识到便重重跌倒在地,后脑重重磕在墙上,半靠着墙不由一阵眩晕。
接着他开始心慌,毕竟他只是发育迟缓的十七岁孩子,之前乡里乡亲可从没有这么下狠手的。
才想着,腹部便一痛,下意识弯腰如虾米一样倒在地上。
随后陈岚便感觉瘦子的鞋不太干净,甚至有些泥,这种滑腻的感觉比对方踩着自己脑袋上带来的疼要更让他难受。
这假体面人也真不体面,出门不知道把鞋洗干净,老子要有鞋绝对比他像个人。
想到这,陈岚不由笑了起来。
“你他妈还敢笑!肮脏如你,竟然蹭到了我的衣服上!”
瘦子憋红了脸,看着绒毛大衣上的白灰显得很气愤,从口袋里拿出手绢擦嫌恶地擦了擦衣服,还骂骂咧咧地用脚踢着陈岚。
陈岚实在想辩解一下,因为在他看来他把这大衣蹭脏的几率远远小于对方自己不小心蹭到墙上的概率。
可是谁的拳头大,谁有解释权。
巷口的大汉憋着笑蜷着手不时往里看,似乎见惯不惯了。
“求饶啊,小畜生你倒是求饶啊?”
陈岚感觉腹中一阵翻涌,一口血吐了出来,鲜血在大衣上无比显眼。
“大爷,饶命啊。”
陈岚心想:“毕竟对方是个孙子,就让他满意一次吧。”
瘦子的瞳孔一缩,拿着什么东西便往陈岚身上扎。
冷光一闪,天然的恐惧让陈岚不由侧身一避,擦着他的大臂拉开了长长一道口子。
陈岚身上一凉,一股热水喷涌而出。
原来只要刀足够利,就感觉不到痛的。
要不是对方嫌弃自己,在最后一刻被陈岚身上浓重的体味倒逼着后退一步,一只手用手绢捂住口鼻斜身去扎,这已要了陈岚的命了。
陈岚的整个世界都成了血红色,心底不甘的只冒出几个字“凭什么!”
那些过往的日子浮上心头:
大雪中,他饿的无力倒在路旁。
几个小孩欢快的带着狗踢着馒头玩。
他的心脏好似要跳出胸膛,身体虚弱到似乎随时都要晕倒。
他冲了过去,把混在泥水中的馒头统统吞进了身体,力气和生命随着沾着黑水的馒头回到了身体。
他只是护住头趴着,任小孩用石子狠狠砸在他身上,任他们的狗狠狠噬咬他的身体,任他家大人狠狠踢着自己,任他们以此为乐发出刺耳的笑声。
他只要活着,怎么都行,他可以退一万步。
他从小便知道人和人不一样,他得认。
只要能让他向烂泥一样的苟且,他一切都认。
可是在他的生命还没有蕴出希望的时候,苟延残喘了十七年的他因为不小心撞到了对方而要结束。
这他妈不公平!
比不公平更可恨的是不公平背后的无可奈何。
该死的天!
如果他死了,他的尸体会被以“逃奴”的身份出现在乱葬岗,只供秃鹫们饱餐一顿。
“来啊!刺你爹啊!”
陈岚叫嚷着一口血水吐到对方脸上,瘦子下意识嫌恶地摸了摸脸。
陈岚狂笑着捉住对方的手狠狠踢向裆部,瘦子吃痛丢了匕首。
他捡起来刀疯狂地插入对方腹部。
他的手青筋爆出,那微微的阻碍无端让他更加兴奋。
痛快!
他嘴角不由上弯,粗气慢慢化为狞笑。
瘦子一怔,身体缩成一团,眼中透出了恐慌。
随后伴随着一声声杀猪一般的叫声,鼻涕眼泪顺着脸流了出来。
陈岚并没有给对方求饶的时间,紧咬着牙,一刀一刀不停歇,任血水迸到自己脸上。
瘦子的嘴角透出血沫,嘟囔出几个语意不明的词,然后瞳孔慢慢变大,逐渐扩散。
原来不论是谁的尸体,最终都会在阳光下慢慢变硬。
看到瘦子狼狈的样子,惊恐的面容,陈岚大笑了出来。
外面的壮汉惊呆了,想要过来。
可他看见的是黑暗中一双冷漠的毫无笑意的眼。
满脸的血水透出一股让人腿软的狰狞。
与其说是笑声不如说更像是啸声,壮汉喉咙发紧,身上不由一冷。
他不由想到,独狼通常是最凶猛的,因为它毫无顾忌,不计生死。
“你……你有种不要走,你……等着!”
预想中的死亡并没有来临,壮汉失去了勇气,跌跌撞撞消失在薄雾里。
陈岚的胸口似是藏了一个太阳,跳动着好像要吞噬了他。
力气全部消失了,他不由跌倒在血泊里。
这一次他又笑了,混着泪水。
幸好,命,谁都只有一条!
地位和财富能让人有更多的优越感,但苍蝇和秃鹫感觉不到。
大脑终于恢复了清醒,恐惧姗姗来迟,求生欲占了上风。
鼻中的味道终于开始钻了进来,地上的一切也让他颤抖不已。
他想要咽口吐沫,却在喉咙打开的瞬间不由吐了起来。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翻着对方的身体,期望找出能代表对方身份的东西,一枚铜制徽章因为他手不住的颤抖掉在了地上。
这让这个一直不曾交过税的人突然想起来,今天不光是医神节,还是一年一度收税的日子。
不过大概这位躺在血泊里的税务官要彻底旷工了。
他把匕首和对方的铜币搜了出来,连同一张羊皮纸。
他不敢考虑后果,但似乎已经感觉到火刑架下的火焰撩着自己的脚底板。
他只知道,他得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