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关于他和童珍如何如何的风言风语正在大水沟迅速地蔓延开来。当然,所有的这一切都没有人告诉他,自然也传不到他的耳朵里,他是凭直觉感觉出来的。
他最近太忙了,忙得马不停蹄,忙得好几天顾不得回家了,吃住都在办公室。徐燮的住院,把厂里的工作一股脑都压在他的肩上了,并且,从目前的趋势来看,徐燮恐怕永远都不会回来再挑这副重担了。
徐燮住院的第二天,他专程去了一趟省医院,打探徐燮的病情,却被那位主治大夫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你是他们单位的领导?你这个领导是咋当的?职工病到这种地步才送来治疗,就是华佗转世也救不活啦!知道什么病吗?胃癌晚期!现在已经全身扩散了,多说能活两三个月,少说一个礼拜,抬回去吧。唉,这位老同志的毅力真够惊人的,这一年多他得忍受多少痛苦的折磨,竟然挺过来了,简直难以想像!同志啊,不是我埋怨你,应该多关心一下职工才对,不能光想着当官。”说得高明脸直发烧,但又不好辩白,回来后,不得不静下心来考虑如何把这副重担挑起来的问题了。
面对着这么一个烂摊子该做的事太多了:如何尽快恢复生产,如何稳定职工情绪,如何做好留住人才的工作等等,哪一样不想到能行?哪一样不拿出个治理方案能行?当了家才知道当家人的不易。最终,他还是从徐燮的身上找到了治理方案。大夫说:徐燮的生命现在全靠药物支撑着,如果停药,他连一天都活不下去。从某种程度来说,现在的西北电机厂和徐燮是相同的命运,徐燮可以靠药物来延续生命,那么,西北电机厂目前最需要的就是靠一针强心剂来激发它生命的活力。
这一针强心剂该是什么呢?
他把自己的想法和佐其人谈过之后,正在为厂里的现状愁得腮帮子肿得老高的佐其人一下子跳了起来,“对,是得打一针强心剂,我记得老乐,就是二车间的那个老乐,年轻的时候犯过一次心脏病,都停止呼吸了,谁都认为没救了,后来医生打了一针强心剂,现在不还是活得好好的吗?至于要救活厂里的这针强心剂嘛……”佐其人煞费苦心地想了半天,一拍额头终于想起来了,“就用厂庆,咱们厂是六五年建厂到今年正好是建厂十五周年,好好地庆祝一下,就是最好的强心剂!”
高明也觉得这是一支很好的强心剂,立即查了查厂志,上面是这样记载的:公元一九六五年五月,第一机械工业部决定按照党中央、毛主席关于三线建设的部署在西北地区建立一个大型电机厂。并确定由东北电机厂包建;八月,东北电机厂党委副书记徐燮同志主动请缨,率队来西北考察厂址,步行月余,行程千里;九月二十一日来至贺兰山中大水沟时,已累得疲惫不堪,寸步也不想走了,他们在饱吃了一顿一个放羊老汉的西瓜泡馍、喝了一肚子大水沟清洌的甘泉之后,顿觉精神倍增,徐燮用手中的树棍朝下一指,无比豪迈地宣布:“就在这里建厂、起宏图!”而后又登上点将台,对即将成为西北电机厂的领地做了第一步规划:“厂部就设在这里!厂部是什么?厂部就是指挥部。古时候的将领可以在这里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我们也可以率领全厂职工把这里建成反修防修的坚强堡垒!”
佐其人看了这段记载后,确认它是真实的,因为他当时也是考察组成员之一,不过心里不太高兴,因为接下来他与徐燮还有一番争执却未做记载,但无论如何一九六五年九月二十一日在这里确定厂址的事是千真万确的。至于哪一天算作建厂纪念日,那就好说了,最后两人把纪念日定在十月一日,与国庆同日,全国都处于欢庆的气氛,也用不着为此再用去一个工作日了。
掐指一算,距离“十一”还有不过二十天的时间,要筹备这样一个大型的庆祝活动时间紧了点,高明在全厂中层以上干部会议上强调:全厂各部门都要为这次庆祝活动全力以赴、开绿灯,谁耽误事拿谁问罪!虽说是各部门都有明确的分工,各司其职、各负其责,但作为庆祝活动的总指挥还是忙得夜以继日、不可开交。
问题就出在这夜以继日上。
白天的时候,他的办公室就像集市一样,这个来请示工作,那个来汇报情况,他只能用来忙于应付,只有到了夜晚的时候,这里才能安静下来,让他得以考虑庆祝活动的一些细节问题。偏偏在这安静的时候还有让人不安静的因素。
头几天,夜落灯明之时,他或是奋笔疾书,或是苦思冥想,童珍总是如约而至,手里拿着一摞全厂先进人物的材料,来请他提出修改意见。表彰先进是庆祝活动中很重要的一项内容,这是树立楷模,继而发扬光大,激励全厂职工安心三线建设的一件大事,马虎不得。因此,高明每每也是认真地阅读、细心地指出材料中的不足和需要补充的地方。
于是,两人面对面地坐在一张办公桌前,各写各的材料,童珍时而问些什么,时而把材料递给高明,自己站在他的身后,看他的圈圈点点,许是灯光发暗或距离太远的缘故,她每每需要哈下腰来,一股淡淡的呼吸气息像毛毛虫一样附在后脖颈上,有点发痒,虽说并不难受,一开始,高明把脖子无意识地歪一歪用来躲避这种气息,但时间长了,他觉得这种袭来的呼吸气息带来的感觉挺好受的。于是,他的脖颈再也不歪了,任凭这种气息的吹拂,有几次,童珍只是坐在对面而不是站在他的身后向他请教问题时,他心里甚至有了怪罪的意思,她怎么不过来呢?童珍好像是心领神会,每每这个时候都会站到他的身后认真地看他圈圈点点。
一切都很正常,高明既没有非分之想,也没有什么越轨行动,君子坦荡荡,高明从未想到这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一直到今天白天,佐其人的一句玩笑才让他有所警觉。
当时,他正与佐其人商谈庆祝活动的有关事宜,佐其人见他眼睛布满红丝便关心地说了一句,“小伙子,注意休息哟,不要拿身体开玩笑。”他说了一句,“不要紧,不累。”不料,佐其人哈哈大笑,“是呀,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他没敢搭话,知道老头子肯定是有所指,而对于这种笑话解释得越多,就越是解释不清。整个一个下午,他的脑袋里都在琢磨老头子这句玩笑的含意,当然,他很快就想明白了男女搭配的含意。办公室里并没有第三者在场,再说也没什么越轨的行为嘛!是谁这么乱嚼舌头根子?这事究竟传到什么程度了?传到什么范围了?他很想找一个人问问情况,可又觉得问谁都不合适,以目前他的地位和身份,问这种事对谁都是一个难题,也不会有谁像知心朋友一样来跟他谈这种事,他这时才深刻体会到皇帝为什么会被称为孤家寡人,别看所有的人都可以对你三拜九叩的臣服,却没有一个可以与你共诉衷肠的挚友。最后,他只能不去想它了,反正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晚上临下班的时候,他往学校打了电话,告诉甄爱美他今天晚上不回去了,还是加班写材料,甄爱美啥都没说,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就把电话放下了。
他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快八点了,往日这个时候,童珍就该来了。他默默地念叨着,今天千万不要来了,虽说并没有什么越轨的行为,但毕竟是深更半夜男女同在一室,又是接连好几天,难免会让人说三道四。
他写着材料,目光却不时地看看手表,已经八点了,她还没有来,看来是不会来了。莫非她也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了?如果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的话,她会是什么态度?依旧我行我素?为了避嫌再不主动接近?看来是后者,要不怎么八点多了还不见来?咳,我想这些干什么嘛,既然什么事都未曾发生,不来当然是更好,别闹个没吃着羊肉还弄了一身臊气!嗯,怎么后脖颈上又有呼吸气息的吹拂?他下意识地回头一看,果然是童珍又站在他的身后。
“你怎么又来了?”说完之后他马上又觉得这种问法未免过于生硬,便又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怎么没发觉?”
“人家来半天了,见你专心致志地写材料,没敢打扰。”
“噢,那你坐吧,你的材料写得差不多了吧?”
“都写完了,您再看一遍?”童珍说着,把一摞子材料放在高明的面前,依旧站在他的身后,一只手撑在办公桌上,另一只手搭在高明的肩上。
高明很想让她把手拿掉,这种姿态显然是过分亲密,如果这时闯进一个人来,足以让人想人非非。但又不忍心太直截了当,怕伤了她的自尊,他只好一边看着材料一边用左手去轻轻搬开她的手,却没有想到童珍会紧紧握住他的手,一直到他看完所有的材料都未松开,尽管他有几次曾试图抽回自己的手。
“嗯,这回写得不错。”材料终于看完了,足足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他们的姿势也竞一动未动地保持了这么长的时间,直到高明伸了个懒腰,他俩的手才得以分开。
“行,材料就放下吧,你可以回去了。”高明狠了狠心,终于下了逐客令,他生怕童珍再待下去会发生上次那样的事。
“你就这么怕和我在一起?”果然,童珍又开始了进攻。
“哦,那倒不是,咱们又没做什么事,我有什么好怕的?”高明尽量保持镇静,“我的意思是说你要是走了,我好静下心来写我这份材料。”
“难道我在这儿你的心就静不下来了?”童珍追问一句。
高明一下子被问个大红脸,一向能言善辩的嘴皮子竟然变得语无伦次。“哦,不会的,能不静下心来嘛。”
“高书记,我恐怕是最后一次为西北电机厂写材料了。”
“哦,为什么?”
“我准备调回老家去了,正在办手续,过完‘十一’就走。”
“为什么?我怎么不知道?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高明一连问了三个问题,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厂里的任何人,包括他的老同学崔亮的调走,也没有让他感到如此意外。
“这还用问吗?我在厂里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除了您,谁还把我当人看!我在这儿还有什么待头?”童珍说着,眼睛变得湿润起来,眼泪含在眼眶里,嘴角微微发抖,终于忍耐不住,哇地哭出声来,大概是怕哭声传出去,又一头扎在高明的怀里,用嘴紧紧地咬住了高明的衬衣,才把哭声憋回去。
高明不由自主地把左手搭在她的后背上,像一个老人对待自己的子女一样,用手自上而下地摩挲着来理顺她的气息。他太理解童珍了,年纪轻轻的就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就承受了那么多的痛苦,三十多岁的女人了,不要说成家,连给她介绍的人都不屑一顾,更不要说享受被男人抚爱的快感和骄傲了,这个女人太可怜了,“哭吧,省得憋出毛病来。”他只能这样来安慰她,再讲什么都只是虚假的表现。
童珍的抽泣声很长时间才得以平静下来,仍旧一动不动地扎在高明的怀里。高明也轻轻地摩挲她的头发让她在宁静里从痛苦中走出来。就这样,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童珍才缓缓地抬起头,“高书记,临走之前,我想求您办一件事,可以吗?”
“说吧,我一定办到。”
“高书记,说句心里话,我恨这里,它不仅毁了我的青春,还让我蒙受了奇耻大辱,同时我又爱这里,因为这里毕竟有一个值得我用心去爱的叫高明的人!高明,我真的爱你,尽管我知道我们不可能成为夫妻,我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把我的童贞献给你,你给我留下一个种,今后我就守着他过一辈子!”童珍说着,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不等高明回话,已经关掉了电灯,急不可耐地把高明拉到床上……
许久,高明翻身坐起,想着刚才干过的事,未免有些胆战心惊,但脑子里却突然产生了一种怪想法。老婆总对他说只要闭上眼睛天下的女人都是一样的,他也一直这么认为,现在看来,完全不是这回事。跟甄爱美做爱,他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激情,甄爱美也从未把这事当做是追求快感的享受,高兴时睁着眼睛迎合一下,不高兴时,虽然不曾拒绝,但只是两眼一闭,任由他摆弄,完了身子一转呼呼睡去,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很让他扫兴,从没有一次像童珍这样让他尽兴,让他这样兴奋不已。
难怪有好多人喜新厌旧,甚至要美人不要江山了!他这样想着,但毕竟心有余悸,“穿上衣服,快回去吧。”他说着,穿好衣服去把灯拉开,却没有想到面对面竞站着一个人——不用细瞧就看得出来,是他的妻子甄爱美!
距离“十一”还有三天的时间,全厂就已经沉浸在节日的欢乐气氛之中了。
这一个月来各车间基本处于停产状态,除去安排一部分职工打扫卫生、检修设备之外,其余的职工依据自己的特长,排节目的排节目,练球的练球,包括篮球、排球、乒乓球、羽毛球,实在什么都不会的也有事干,凑在一起打打麻将、玩玩敲三家什么的,这些都是厂庆的活动内容之一,都列为比赛项目,玩得好了都可以拿奖的。
佐其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宽容大度,对各车间的生产状况基本不闻不问,他在全厂中层干部会议上只是再三强调:“一定要让群众吃好、喝好、玩好,把厂庆活动搞好!哪个部门出了问题,我拿第一把手试问!”好像西北电机厂以后就要转产了,再不生产电机只生产福利似的。
各部门不敢怠慢,闻风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