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传队是办不下去了。
《收租院》缺了两个主角:首先是罗大夫,本来已经来宣传队报了到,那天被医院叫回去抢救王爱花之后,就声明再不来了,理由是年纪大了,演不动了,她是收租院里的第一主角,饰演一名讨饭的老太太,已为观众所认可,再换人很难超过她。扮演寡妇的第二主角马艳丽刚生了小孩,还未满月,自然不能加盟。《收租院》是排不成了,再要排什么新戏,徐燮没有明确指示,但又不能解散,厂里也没有明确指示。因此,每天来了之后,王火领着大家学习点什么材料,念念报纸,有兴趣的坐在一起聊聊大天,没兴趣的各回各家,也只能如此了。
今天也是这样,王火瞧瞧人来得差不多了,刚要念一段报纸,王国中急火火地跑了进来。
“****,你们还有闲心傻呵呵地坐这儿学习,已经天下大乱啦!”
“怎么啦,你家着火啦?”“瞎老头子”不放过任何可以斗嘴的机会。
“你家才着火了呢,是厂里着火啦!”
“真的?!”大伙儿一惊,厂里着火就不能坐视不救了。
“你们真不知道?跟你们说,李宝的绝食已经闹到党委去了,好家伙,几十号人哪,抬着李宝浩浩荡荡地进驻党委,这回有热闹看了!走啊,还傻坐着什么,看热闹去呀!”王国中说完拔脚就走。
“回来,”王火叫住王国中,“这种事,咱们最好别掺和。”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自打宣传队出了那起闹独立王国的事以后,王火谨慎多了,一则自己是宣传队的头儿,宣传队出啥事自己都有推卸不掉的责任。二则自己的出身不好,父亲曾是西北军的少校参谋,尽管是杨虎城的部下,但毕竟是国民党的部队,一旦政治上出了点问题,说不定哪一句话,哪一件事,就能葬送自己的前途。
王国中和他不同,他和所有的那批进厂的北京徒工一样,是按着保密厂的条件挑选出来的,个个根红苗壮,往上查三代绝对是纯正的无产阶级,再往上查八代也和八旗沾不上边,所以他们才成了“****”中知青的幸运儿,不必下乡就直接进了工厂,就是出点事,小小不然的,厂里也不能把他们咋着。
王火总算念完了一段《红旗》杂志上刊登的一篇“学好文件抓住纲”的社论,再没啥事干了,只好宣布“上午学习就到这儿”,并嘱咐大伙儿“最好不要去凑热闹,出了问题自己负责”的话,就让大家散了。
会一散,一个个立刻就往厂部跑去。王国中最积极,哪儿人多往哪儿跑,哪儿热闹就往哪儿去。他先是浏览了一遍大字报,又在声援信上签上自己的大名。他觉得这个名必须得签,万一这事闹成了,自己也可以受益,说不定也可以调回北京呢,当然,闹不成也有被追查的可能,但法不责众,只要写一份检查说自己是受蒙蔽的也不会把自己咋着。
接着他就进了党委办公室,领导似的接见了李宝,跟他握了握手,一脸的严肃和悲伤。“你躺在这里安心绝食吧,我们做你的坚强后盾,你放心,外面的事有我哪,不用你操心。”又转过身和大猪头等二车间的一帮哥们一一握手,真挚地表示慰问之意,刚要出去,正好徐燮进来,宣布了那三条明确的答复意见。
徐燮一走,他第一个跳了起来。“这叫什么事?这叫什么事?啊?!群众的疾苦不闻不问,反倒采取高压政策,这都什么年代了,他以为这么一吓唬就把谁吓唬住啦?!姥姥!我这就把他的态度公布于众,曝曝光,看看广大群众答应不答应?”
他走出党委办公室,恰巧看见童珍在发表演说,逗了几句闷子,而后又看到了两疯子斗嘴的全过程,等到两个疯子拉拉扯扯地要去找徐燮的时候,他又回到了大字报区。
仍有不少人聚在那里,有的在看大字报,不时的有人在声援信上签名,也有几个犹豫不决,有的签了,有的摇摇头,表示不签。
王国中赶紧向那边走去,这才是事情成败的关键,这叫什么?这叫民意!全厂职工不要说大多数,就算是有一半人在这声援信上签了名,他徐老天敢不放人?还敢这么横?还敢强奸民意?
他一眼就发现了小猪头。
“怎么样,哥们,签了没有?”
“签了,早就签了。”小猪头回答得很干脆。
这一点有点出乎王国中的意料,在北京徒工中,小猪头的老实和胆小是出了名的,老实得近乎愚蠢,胆小得近乎懦弱,车间、厂里发生的任何事件—一诸如打架斗殴,聚众闹事,甚至迟到早退都不要找到他的头上,尽管他也是根红苗壮。连这样老实巴交的人都勇敢地站了出来,王国中深感群众确实是发动起来了。
其实,小猪头还真没有这个胆量。
崔亮在车间刚开始号召工人签名时,找到他头上,被他摇头谢绝了。崔亮知道他胆小,倒也没为难他,倒是他的师傅老乐对他不满了,“你小子知道你现在的处境不?告诉你,离死不远啦!王爱花提出的条件还记得不?再跟你说一遍,人家说只有你们两个人都调出去才跟你结婚,否则人家还自杀!她要是一自杀,再留下一封遗书,说是你强奸造成的,你小子还不得偿命啊!快签吧,这么好的机会你上哪儿找去,实在不行,你也跟着绝食!反正怎么都是个死。”小猪头不敢不听师傅的话,也觉得不无道理,这才签了字。
王国中当然不知道其中内幕,他也用不着知道,他只知道签了就好,签得越多越好,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让更多的人签名。他拍拍小猪头的肩膀,算是对他的鼓励,眼睛却又发现了一个正在犹豫的目标。
“怎么着,哥们,还没签哪?”他走过去拍着那个人的肩膀。他跟全厂的年轻人都是哥们,全厂的职工也确实都认识他。
那人回过头来看他一眼,他这才认出他是何许人也,原来是偷看女澡堂的金柱。
“我以为是谁呢,原来是你呀。”这人的工作要好做多了。“还等啥呢?跟你说,全厂的人都不签,你都该签。”
“……”金柱眨眨眼,不知道自己为何在厂里还占有这么举足轻重的地位。
“首先,你长得丑,不怕你不爱听,我这是实事求是,不想害你,长得丑,女人就不爱你,到现在还没找上老婆吧?这不结了,为什么说你丑呢?你真格的就那么丑吗?不是,这是相对的,咱们厂的年轻人都是咋来的?那是百里挑一挑出来的,当然个个英俊无比了,相比之下,才显出你的丑来,实际上你一点都不丑,换个地方,瞎子瘸子都有的是,还能显出你来?还得说是个俊小伙,走到哪儿后面的大姑娘还不得排着队呀,你说是这个理不?但在咱厂,你不行,不是我踩乎你,就算最终找到一个,不是“向阳花”,就是叫人挑剩下的歪瓜裂枣破鞋烂袜子,真正像样一点的能分到你的名下?!这就像买白菜一样,每天到咱们厂卖菜的农民就那么几个,菜也就是那么多,甭管卖个啥价,最后都能卖出去。可咱们要去平罗县城就不一样了,菜多,任咱们挑挑拣拣,哪家新鲜咱买哪家,哪家好咱买哪家,最终还有卖不出去的不是削价处理就是烂在街上,一样的道理,你要是能调回去呢,就凭咱这模样,咱这条件,还不想要啥样就要啥样的,你说对不对吧?再说了,你们东北银(人),一张口满嘴大楂子味……”
“我们东北银(人)咋啦,比你们北京银(人)强!光知道耍嘴皮子。靠边,我也签个名。”
正在学着东北话夸夸其谈的王国中冷不防被一个女人从中间插了一杠子,也没转身细瞅是谁,借题发挥,继续对金柱进行教育。“看见没,连女的都比你有胆量。”这才转身看了那女的一眼,原来也认识,竟是全厂大名鼎鼎的“公共汽车”徐小凤。
“女的就不是银(人)啦?借个笔用用。”徐小凤边说着边向王国中伸出一只手。
王国中知道这样的人惹不起,没敢跟她贫嘴,乖乖地把钢笔递到她的手中,忽然又觉得不对,咳,怎么能让这样的人签名哪,这不是授人以柄吗?看见没,支持李宝的都是些什么人?破鞋烂袜子!肯定有人钻这个空子。王国中想把笔要回来,可为时已晚,说话之间徐小凤已经签完大名,把钢笔往王国中手里一摔,隔着王国中瞅了一眼金柱,蔑视地说了一句“熊包!”便扬长而去。
“嘿,骂谁呢?”心里本来就觉得窝火的王国中回了一句,想追上去问个究竟,又一想好男不跟女斗,也就算了,拿着笔随手把徐小凤的名字划了下去。尽管没人委任他负什么责任,他也要维护绝食队伍和支持者的纯洁性。“你,还想啥哪?”他又转向金柱。
党委会被两个疯子搅得一塌糊涂。
林柱柱和童珍两人你拉我拽地拥进会议室的时候,徐燮与佐其人二人正唇枪舌剑,争得不可开交,林柱柱和童珍二人上去就一人拽住徐燮的一条胳膊,一个质问他是不是说过****投敌叛国你有什么根据?一个督促他要站稳阶级立场在两条路线的斗争中绝没有调和的余地!
徐燮夹在两人之间一时竟有些束手无策。如果是面对正常人他可以讲道理可以说服可以瞪眼睛发脾气,可以以权压人,实在不行还可以动用保卫人员将他们关起来。可是对他们不行,道理讲得比你还明白,要想说服他们简直比登天还难,你瞪眼睛发脾气他们根本就不在乎,你手中的权在他们眼里都等于零。徐燮这时才发现权力在那些不知趋炎附势的人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何况在这两位杀死人都可以不负法律责任的人面前,对于他们二人而言还远不止这些。这些年对全国人民进行“三忠于”和“四无限”的教育和宣传,已经把领袖推到了神坛之上,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领袖的权威性已经深深地渗透在一些人的骨髓中溶化在血液里,根深蒂固,不可动摇,就像林柱柱和童珍,否则,他们也不会神经失常。可以说,面对这样的人你毫无办法。长得墨黑墨黑的徐燮这时脸都气得发白了,这还是人们从没有见过的。
会议室里其他的人也同样束手无策,好在他们有嘴,可以表达他们愤怒的心情。
“简直是胡闹嘛!”
“查一查,是谁放他俩进来的?”
“这不是乱弹琴嘛!”
“徐书记,叫保卫科来人吧?”
“唉,简直乱套了!”
说虽则是说,可就是不能给徐燮解围。都是君子,动口不动手。
“童珍!”
突然,高明一声大喝,拍案而起,几大步就跨到两人面前。
正在拉拉扯扯各讲各的理的林柱柱和童珍冷不防身后炸雷惊起,也都给震住了,手缓缓地从徐燮的胳膊上松了下来,呆呆地看着愤怒的高明。
“童珍同志,组织上交给你的任务你完成了吗?你没有完成!不仅眼睁睁地让盗窃犯跑掉了,而且还小病大养在医院里睡了整整一天的大觉,你知道这件事的严重后果吗?由于你的失职,盗窃犯盗走的重要生产器材没有被追回,现在有的车间已经停了产,给国家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你知道吗?这些你都不知道,考虑到你是一个女同志,又是一贯积极向组织靠拢,组织上才没有给你处分,可是你呢,不仅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今天居然跑到党委会上闹事,这样做,你对得起组织上这么多年对你的培养吗?对得起党和毛主席吗?啊?!”
高明这段话讲得慷慨激昂,振振有词,事后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童珍确实被吓唬住了,她还记得前天自己跑到土长城捉逃犯的事,顿时觉得实在是对不起组织,两眼泪汪汪的,“那,我该怎么办呢?”
“回去,斗私批修,好好反省一下,写一份检查送过来。”高明依旧绷着面孔。
“是!”童珍啪地一个立正,转身跑出去了。
“林柱柱!”高明又转向林柱柱大声喝道。
“到!”正处于奠名其妙之中的林柱柱以为眼前这个人一定是重要领导,要不怎么三下五除二地就把对手打发走了呢。听见呼唤自己,啪地就是一个立正。这还得归功于前几年军训的结果。
“你说得很对,中央确实有人变修了,欺骗党中央欺骗毛主席欺骗全国人民,这些人打着红旗反红旗,挑动群众斗群众,把矛头指向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妄图毁我长城。同时对我们老一辈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下了毒手,打击一大片,保护一小撮,妄图推翻无产阶级****,取而代之,让广大的劳动人民再回到万恶的1日社会,重受二遍苦,重遭二茬罪!这伙人就是王张江姚‘******’,我们英明的领袖华主席已经一举粉粹了‘******’,全国人民无不欢欣鼓舞,决心在华主席的领导下争取更大的胜利!组织上已经了解到这么多年来你跟‘******’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我们都很感动,希望你在新的征途中能够戒骄戒躁,改正缺点,发扬成绩,取得更大的进步!”说完,高明又紧紧地抓住林柱柱的手握了握。
林柱柱显然受了感动,两眼浸着泪花,紧紧地握住高明的双手,嘴唇颤抖着,半天竟没说出话来。
“我……我……毛主席万岁!”林柱柱大概想说啥却始终没有说出来,向高明和徐燮深深地鞠上一躬,高呼毛主席万岁,转身跑出去了。
会场上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包括徐燮在内也不由得暗暗地佩服起高明来。别看这小子平时不声不响的,没想到到了关键时刻还真有点招。想归想,但也没说出口来,怕年轻人一受到表扬就骄傲起来。
高明倒是跟没做过什么事一样,仍旧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拿着笔,恪守记录的职责,看看表,便提醒似的问:“徐书记,今天上午的会?”
徐燮也看看表,知道再坐下去也争论不出什么结果。“今天的会就开到这吧,看看事态的发展,没事都下去做做群众的工作,明天上午咱们再碰个头。”
会议不欢而散。
外面的世界却还在升温。
谁都没有想到造成这次升温的催化剂竟是金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