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丰十年,腊月廿九,向晚。
华炎国南疆之地已连降了几日重雪。
撼远城太守李垓一身劲装立于城中心的鼓楼之上,望着楼下城里慌乱的人群,听着四周城外交战的声音,一动不动,双眉紧锁。
良久,随着一阵急促的窸窣之声,一员士卒打扮之人踉跄上楼,未至李垓身前便已跪倒,抱拳疾声呼道:“大人,南羌军队已破了北门!请示下!”
“传令,弃守西、南二门,守军带领城中百姓速至东门。命东门守将李康率众往东突围,务必使百姓尽数逃离!”李垓鼓动真气震散身上的雪花,腰间的佩剑也发出阵阵嗡鸣。
“是!”士卒得令而去。
“唉!看来,撼远城今日,已成外族之地矣。”直至传令兵下了鼓楼,李垓仰头望向黑压压的云层,沉声一叹,英武的面庞罩上了一层颓然。这位刚入知命之年的武人,仿佛突然间老了十岁。
鼓旁的阴影中走出一个女人,道:“老爷何不随军突出,再谋后路?”女人怀中抱着一个正在安睡的婴孩,故而言语略显轻柔。
似乎是风雪与喊杀之声太大,女人的声音需要用力去听才能听清一般,李垓顿了片刻才苦笑道:“李某据守此城二十五载有余,何处还有后路?”他摇了摇头,复又问道:“恪儿可寻得了?”
女人低下头:“还未寻得……”
“这浪荡子!……罢了!臻娘,你轻功不俗,此刻便带着匡儿走吧”,李垓转头,目光柔和地看着身后尚存一丝青涩的女人:“这些年让你做个婢女实是委屈你了!”
“臻娘不忘老爷厚恩,更不曾觉得委屈”,女人单膝跪地,决绝道:“老爷放心,臻娘必尽心将匡儿养育成人,以为报答。”
女人说罢,身形一闪,已在三丈开外。
身后李垓的声音幽幽传来:“今后,你便是匡儿的娘亲……”
女人低头望了望怀中的孩儿,睡得甚是甜美,忽觉眼眶一热,几欲落泪。双臂紧了紧,再一发力,身影终于消失在漫天大雪之中。
鼓楼上,李垓取过战鼓两旁的鼓锤,运气片刻,听得西北南三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突然虎目一瞪,双手握锤击在鼓面上。
厚重的鼓声乍然而起,鼓声中真气激荡,吹得周遭飞雪往四方飘散!
第二锤…第三锤……第十锤………李垓的双手翻飞,连绵的鼓声带着壮烈与悲戚传遍方圆数里。逃走的百姓与护送的兵士闻之皆是声泪俱下,脚步却迈得更快也更坚定了。他们知道,这鼓声代表着李大人要与留守的士兵们共同殉城的决心。
鼓声不息,时如惊雷,时如骤雨,时而短促,时而绵长。不觉间,鼓楼之下已围满了南羌的兵将。
“李将军,你我打了二十几年的仗,我乌骨鲁自知不是你的对手!如果不是皇帝昏庸无道,以致你粮草不济,我哪里有半分机会?”楼下一乘战辇之上,一员彪形大汉向楼上的李垓一拱手朗声说道,声音浑壮,尽入众人之耳。
“哼!莫以为李某不知!你等谣传我李家一门早有反意,使得圣上减我军资,扣我粮饷,方有今日一败!此刻你还来说这便宜之词,实乃无耻之徒也!”李垓说话时手不停顿,鼓声已染上了一股愤怒与不甘!
乌骨鲁一招手,两旁兵士押着一人上了战辇。此人身着将袍,昂首而立,任凭南羌兵士如何击打后膝,亦是不跪。
“李将军,你的爱子不愧是忠烈之士,甘愿为出逃百姓断后,所以才被我们拿住了。可惜,可惜啊”,乌骨鲁仍是抱拳,朗声又道:“同时被抓获的还有百姓一百二十三人。李将军如果愿意投降,效忠我大羌首领,你和你的爱子可享荣华富贵,这些百姓我也全部放了!”
“住口!我李家为国尽忠已历三世,奸狡软懦未出一人!今日哪怕葬身这撼远城,亦是无有半点遗憾!”李垓手中双锤越舞越疾,猛烈音浪几乎吹得楼下南羌兵卒睁不开眼。
“爹爹!康儿有憾!憾在未送出最后这百二十三名乡亲!”被抓获的将领正是东门守将李康,也是李垓长子,此时突然含泪朗声道。
“哈哈哈哈!好!是我李垓的好儿子!你我父子今生就到这里了!等到了黄泉路上,我二人再续上一段缘吧!”李垓听罢李康之言,老怀大慰,心中突觉无比的舒畅,又道:“乌骨鲁,你俘虏的百姓,若不愿死,你不可杀之!否则李某做鬼亦要取你性命!你可听得?”
乌骨鲁仍是抱拳回答道:“李将军,你的遗命,乌骨鲁从了便是!愿意随将军而去的,我杀,不愿意赴死的,我带回部族当下人,绝不加害!”
“好!!!哈哈哈哈哈,李某今日死于你手,也算是了了你经年夙愿。我只问你,我若去了,你寂寞否?”
李垓说罢,扔掉右手鼓锤,拔剑出鞘,一手击鼓,一手使剑于四角石柱上各题诗一句。霎时间,鼓作虎啸剑作龙吟,一代英雄豪杰的浩然之气洋溢天地之间!
即便是作为宿敌的乌骨鲁,此刻也不禁忍泪顿首………
“我来也!”片刻后,一声高亢的啸叫从鼓楼之上传入众人耳中,李垓黑色的身影从楼上飞出。
“备!”随着乌骨鲁一声大喝,所有南羌兵卒都竖起了战矛。
鼓声已灭。一人,一剑,凌空,衣袂翻飞,身下是千万闪着寒光的异族兵刃。
一切仿佛静止在了这一刻。
没有人声,天地间,只剩下了那呼号的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