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烽火乍起!?”
太后一蹙眉头,目光深幽地朝向燕铁木儿。
“禀太后,梁王……自寻罪孽。”
受左丞相纳哈出冷不伶仃地敲击,燕铁木儿动了气,不想多言辞,把脸狠朝一边,只简单回一句断头话。
“哦?!”
太后似乎更来了兴致,不明事理,不撤走眼目,逼得燕铁木儿接着把话延下去。
“梁王不义,大理路总管段功发兵两万,派部将高蓬率兵千里奔袭,过乌蒙山,直抵长江南岸,与朝廷探马赤军形成南北夹击之势,构难把守夔门天险的叛军,成功解除梁王把匝拉的兵困。”燕铁木儿张开手臂,稍稍阔摆一下贴粘身背的官服,撤走阴沉怒目的神色,脸上重现高调傲姿,甚为意得志满地说道,“把匝拉自恃功高,视天下……视南境,乃他一人的南境,不知恩报,反而兵戈铁马西进,五万铁骑分兵直取大理昆弥山定西岭和罗那关,想一举拿下大理府。此为,甚不义!”
燕铁木儿给出对梁王把匝拉的“不义”评判,把目光正正对视御榻上正坐的卜答失里太后。不见太后声色动气,燕丞相摊开双臂,左回转身扫视文官,右回转身扫视武官,全然忘记自己正身处威严肃穆的大明殿朝堂。儿子唐其势使眼目示意提醒,可右丞相燕铁木儿故作不见,丝毫不收张扬霸气的骄狂姿态。在他心底下,帝国气数行将尽灭,大元江山,若无我燕铁木儿顶梁撑扛,四境烽火不可能平灭。诸路亲王处心积虑,伺机报复,东山再起,找回侍奉的正宗主子。文武百官更是各寻主子,风往哪边吹,人往哪边走,不把江山当脊梁,全然只顾阿谀奉承,寻得一处屋檐做靠山。多事之秋,若没有我这位能左右杀伐疆场的右丞相抬顶,朝廷难享太平。眼下,太后不敢把我怎样,她也不会把我怎样。
“梁王无气度腹量,不义请战大理,”有此心底,燕铁木儿当然敢于张摆朝堂,接着把梁王“不义”之举所自取的苦果摆讲给太后,“段功精兵强将据守昆弥山,梁王兵败定西岭和罗那关,悉数尽折两万蒙古兵马,实乃帝国之大不幸!”
“两万!?”
太后惊直起腰身问。
直至燕铁木儿回视过来,太后才把目光慢慢收回到自己膝前,默默语:
“……梁王!?……段功!?……”
太后终不得主意。
梁王兴兵北上奉表忠心,敲震权臣燕铁木儿,此中心计,太后明得透。今日朝堂,燕铁木儿故意把梁王自取苦果的兵祸摆出来,太后也能明燕丞相的用心。无非,想借此不请自伐的失败战事为由头,当着我这个太后以及亲王百官的面,重重摔打一下梁王把匝拉,伺机谋求一个合理合法的理由,彻底摘除这颗对自己威胁最大的南境骁勇。
只是,燕铁木儿这一说,倒让太后对大理府不放心了。世祖忽必烈平大理,马下治国,设直属行省的大理路总管府,配合治理云南行省西境。虎威有治,历任路总管都效忠朝廷。及至段功续职大总管,大理仍与朝廷保持一条道。承续先辈传统,段功大总管为官善任,妥善处理好与镇守南境亲王的关系,至上忠心帝国朝廷。然文宗暴崩,帝位空虚,政出多变,农民义军烽烟四起,帝国江山根基受动摇,大理段功不知会作何想?昆弥山,当头一棒,梁王旗下的蒙古兵马竟折损两万。
此举,着实触及到太后的至底心里防线。“莫非,段功已打好做回大理国的主意!?”太后自个儿往心里敲震。
正待太后困不得解时,御使大夫马札儿台跨前施礼,躬身奏报:“禀太后,叛军只在豫南平原使用过一次火炮……”
“匪首刘福通正看押在刑部天牢,”提到义军火炮,未等马札儿台说完,唐其势马上抢话,尽管意识到要摆抬太后的至尊高位,但语目仍藏不住那股邀功自赏的高调傲态,“正是为了查明火炮源头,沙场上,本将暂且留下刘福通一颗人头。刑部尚书阔阔端正加急审讯,一有消息,马上报太后。此等贼人,只可杀之而后快!”
“奉太后口谕,御史中丞秘密查探火炮,”马札儿台待唐其势停住,才继续把自己的话说下去,“一月有余,未查明源头,但已初步断定火炮乃属硝盐弹。”
“硝盐弹!?”
从未听说有如此爆破性的东西究竟为何物,满堂文武大臣齐刷刷把目光朝过去,太后更是握紧了御榻两边的扶柄,静等马札儿台快快把话说。唯独,阔里吉思蹙而不动,目光偷偷轻扫一眼太后,掠过燕铁木儿的怒相,再收回自己近前,凝定眼目,躬身静候。阔里吉思稳如泰山,仿若什么事都未曾发生过,又仿若至关大事即将压顶而来。
正当燕铁木儿拿不准御史大夫所言“御史中丞”为谁时,马札儿台接下来的话,便明白透出了燕丞相想要的答案:“忽剌台,乃西北亲王后裔,世居察合台汗国庇护的西北金山诸地。倒剌沙掣肘的北军兵败后,承蒙太后开恩,擢升忽剌台为御史中丞,负责彻查叛军火炮一事。”
忽剌台的小命乃燕铁木儿留下的。当初,身为太平王的燕铁木儿亲赴上都收拾北军残余势力,正正是忽剌台那不卑不亢的姿态使燕铁木儿打算留以后用。没想到,燕铁木儿尚未来得及笼络顾及,太后已私底下秘密委以重任。若不是朝堂上御史大夫把话头说出来,他此时未必对他感兴趣。上次兴圣宫廷堂,太后钦令新提任御史中丞的忽剌台配合户部大司农到地方匡助贫苦百姓,表面上随便提及叛军火炮一事,私底下竟委以重任。佛堂吃斋念佛,甚至把皇子古纳答剌交到我燕铁木儿手上。但太后声色不露地谋划着诸多预料之外的事,燕铁木儿总觉与太后有隔,心里不踏实安心。
卜答失里太后当然计出高明,自上一次隆福宫光天殿阔里吉思多嘴说漏话之后,她便开始提防身边这个跟随了多年的老太监。想借助身边这颗圆滑的棋子,暗暗识查权臣燕铁木儿的一举一动。阔里吉思生地乃西北高原,父辈也曾为帝国立过军功。而燕铁木儿之前作为武宗皇帝海山的部将于大西北打过天下。二人理当有旧交。如今,为官朝廷,燕铁木儿位权高重,阔里吉思侍奉君主多年,当下时时陪伴太后左右,知诸多关乎帝国的大秘密,若他们两人联手,定能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如此危险棋局,太后当然得防。可朝廷不稳,帝国暂时不能失去燕铁木儿,事情不能做得冒露了头脚,进而让燕铁木儿起疑心。因而,太后只能暗线操作。忽剌台乃西北亲王嘉禄的后裔,虽事主不同,但始终耿直忠心于朝廷。他有更多的西北高地生活的经历,熟悉西北境地亲王百官之间的牵藤挂蔓关系。正看中此种两点别人不可替代的优势,卜答失里太后借助彻查农民叛军火炮之事,把暗查燕铁木儿与阔里吉思的要事委任给了忽剌台。太后和燕铁木儿都不曾忘记,刘福通农民叛军在豫南平原使用火炮之前,倒剌沙率领北军攻打紫荆关时便首次使用了回回炮向关楼发射了硝盐弹,关楼不堪一击,八千镇戍军尸骨不保。叛军火炮,太后疑心到了察合台汗国其他亲王。若能摸清这条线,查明叛军火炮的同时,还能从根底上摸清燕铁木儿的不义老底,及至皇子古纳答剌正式登基继位,便可光明正大地拔出燕铁木儿这个朝廷霸相。此计,可谓顶鼎重要的至关谋略。太后当然处处得小心为事,忽隐忽现,既要让朝臣明白些事理,同时又要让亲王百官看不透其中根深因由。
今日朝堂,御史大夫马札儿台故意把查探火炮拿到亲王百官的面前明摆说,本身也是太后的意思。叛军火炮,关乎帝国利益的至要军务,亲王百官廷堂聚议,更显光天大明,若日后果真摸出了露头,更有合法理由处惩涉案奸党。马札儿台随后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推,“一月有余,未查明源头”,替自己部下自责未有大作为的同时,姑且也向燕铁木儿和阔里吉思释放出一点迷惑心魄的散弹。然“已初步断定火炮乃属硝盐弹”的话,正正是向亲王百官透明了察合台汗国与农民叛军的关系,巧妙缩小了可能牵涉的亲王百官的范围。如此,朝堂上亲王百官射过来的惊诧眼神,惊讶硝盐弹不假,但人人内心处掀起了折浪,狐疑身边左右似乎有了二心之人,更生怕自己也因此牵涉其中而不能自保。
“太后!”不紧不慢,河南行省平章兼枢密院副使伯颜躬身施礼,似带自责道,“微臣原本奉命南防梁王兵马,不巧却遭遇叛军火炮猛烈轰击,兵败豫南平原,幸得察罕帖木儿兴兵搭救,方解危局。”
未等话说完,唐其势故意重重“哼”一声。
伯颜故而改口:“甚为万幸!危难时,少将其势,亲率探马赤军赶到,兵戎相见,挥刀直向农民叛军,逼匪首刘福通于马下。身边副将正欲取头颅,少帅一意孤行,挥刀拦击,保下匪首脑袋。匪首押进大都,看押刑部天牢,听后太后发落!……叛军火炮,威力爆猛,必彻查!……少帅此举,可谓高瞻望远,帝国大义!”
伯颜也曾跟随海山在西北打过天下,且与燕铁木儿同一军营帐谋事,火炮直接受害的又是自己部将,今日朝堂,他理当回站出来给个说法。论辈,伯颜平章属于唐其势的父辈。年初成功护守嗣皇妥懽帖睦尔入大都,太后表其功,特钦令他兼任枢密院副使。太子登基大典完成,他便是掌管帝国军事大权的当顶红人。可中原败兵,怯薛副使兼探马赤军使长的唐其势亲率兵火速救急,及至其后退敌刘福通义军和包抄合围徐寿辉义军,晚辈唐其势仗着执掌兵权,丝毫不把老将伯颜放眼里。不免,伯颜平章有些郁结不快。一番说辞,磊落清明,不浊含混,明摆了自己兵马挫损的实情,高高抬举唐其势的同时,也不时带些“一意孤行”的责难。
饶是亲王百官齐聚大明殿朝堂,可廷议关涉帝国命脉的诸多大事,除了左右丞相、御史大夫等一品大臣及军功赫赫的骁勇将帅敢直言朝堂之外,其他亲王和文武百官多是看风使舵之辈,不敢多言,更不敢真言。想不到,闭门近半年的大明殿,今日重开朝堂,竟又近乎成了右丞相燕铁木儿家族亲王势力的一言堂。
太后越发觉得朝堂四壁冰冷,大明殿昏暗难见光天。
屏退百官,卜答失里太后退走至红宫寝殿。朱颜未改,仍熟悉温香的地方。然先皇文宗西去,太后扛理家国大事,新旧烦忧心头,早已无心再步寝宫门廊。收住无助的眼眸,轻轻舒缓一口气,太后慢慢步上通往正北衍春阁的廊道。又一流芳华贵宫阙,过往事事,太后仍清晰记得。不过,一切仿若前世浮华烟云,全都被先皇一路带走了。卜答失里太后眼眸深幽,目光拂过门眉上“延春阁”三个大字时,嘴唇有些不让人知觉的轻微颤抖。阔里吉思最善察言观色,刚忙递出一只手臂,太后轻抬手背,正备搭过去时,又慢慢凝目收住,捏紧手掌,径直朝延春阁西边的清灏门走去。朱红廊道直接连通西北边的供奉数尊佛像的玉德殿。那里,先祖成宗和武宗先后卒于大殿,更值静穆追思之地。大殿面阔七间,东西侧建香殿,太后依次跪拜,焚香礼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