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轻着步子走出两女,宫女模样,乖巧地护在巴巴罕皇后左右。长相匀称一个样,二人正是泰定帝后妃姊妹花:列支和列朵。
燕铁木儿的眼神送走月鲁铁木尔,回到门廊处的巴巴罕,眼前闪出两红颜,绿珠高绾,粉颈低眉,凤眼含泪,楚楚动人。久经沙场的硬骨老将,燕铁木儿顿生怜香之情,偏侧身子,一甩背榜,想要步去怀囊惜玉。
正此时,“急报,急报,南境告急”,大都使臣快马至跟前,单腿跪地,双手把皇制的银字圆牌举过头顶。
“南……境?”
燕铁木儿停住脚,嘴角轻复一句。
慢慢转过身子,目光晃过圆牌的银色底边,他立马警觉起来。朝廷规制,站赤探马单骑快报,金色底边字圆牌,军情十万火急,一刻不能耽误;银色底边字圆牌,军情万分紧急,需速速领办;其他类型的报文,则往往以铺马圣旨的形式送达。
“镇南王五万军马北上,已入汉中。农民军蚁聚,乱我大地。广西瑶首吴天保指天盟誓,八千贼兵袭夺静江府衙,捣毁历久千年的大圆佛寺,气焰甚为跋扈。大元帝国,耿耿万古江河,岂能荣辱此等贼众踏践。钦令,右丞相燕铁木儿速回大都,议解南境之困。“
银字圆牌尾处,“太后”两字醒目纸上。
燕铁木儿丝毫不敢怠慢,凝目沉思,把镇南王拈心头掐算:
“亲王贵族,家父也先帖木儿继承祖父忽哥赤遗意,世守云南疆土,功勋卓著。家母嘉僖出生察合台汗国显达世家,与也先帖木儿大婚后生两虎子:帖木儿不花和巴匝剌瓦尔密。子承父业,也先帖木儿去世后,长子帖木儿不花世袭“一字王”爵位,与云南大理路大总管段庆保持着势均力敌的默契关系。文宗皇帝时,感其苦心,也或许惧其豪强,把梁王调离云南,派往紫荆关,镇守北疆。这后来……,如今,梁王及手下八千守城将士战死沙场,莫非?……莫非复仇来着?不对,王侯将相,帝国忠烈,战死沙场,那是何等荣耀之事。梁王一族,世代荣光,他镇南王不可能……?”
军国大事,不容耽误。
燕铁木儿不解心中结,正要翻身上马,才见列朵和列支两妃子近面前。
细柔声,姐妹俩躬身请安,慌得燕铁木儿连称“不敢……!”可一双色迷老眼却直愣愣盯着两姐妹的细嫩脖颈。年刚二十一,小巧伶俐,妹妃有感觉,偏头给个含羞微笑,燕铁木儿“砰砰”心跳,舒张背榜筋骨,恨不得把两个小妹捏到手一口吞到肚里。
“晃火赤听令,你领兵安抚上都部众。其余人等押……护送皇子和倒剌沙回大都。”燕铁木儿吩咐完部将,跨马扯缰,深深望一眼廊道上的巴巴罕和近前两小妹子,再又禀赋晃火赤:“皇后,后妃,好生照顾。”
巴巴罕皇后唇角轻动,半抬手,想说,但话终未出口,神色些许柔婉不舍地望着燕铁木儿。燕铁木儿的战马踏出蹄声,一架高大身影慢出大院。从跪拜的众亲王身边走过,他才又注意到那个自始至终横脸不肯服的忽剌台。
“哈哈哈……”
燕铁木儿古里古怪几声笑,冷冷一句:
“带走。”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皇家辇路上,紧促蹄声过后,倒剌沙、皇子阿速吉八和忽剌台挤坐一辆四轮马车,随燕铁木儿三千精兵下大都。
……
两天后,把倒剌沙、阿速吉八和忽剌台被移交御史台南关厢庭院牢狱,顾不上喘息,燕铁木儿直奔兴圣宫,面见太后。
兴圣宫正殿内,卜答失里太后坐正北御座。左边坐床,新上任的左丞相纳哈出和御史大夫马札儿台并排坐;右边坐床,只坐着刚兼任枢密院副使不久的伯颜。他任职河南行省平章政事,本就是朝廷一品高官。此次护送嗣皇有功,太后谕旨他兼任枢密院副使。枢密院乃军机重要机构,一向由皇太子任职枢密院使。眼下,皇太子人选暂时空缺,伯颜兼任枢密院副使,摆明有擢升培养的意图。紧挨伯颜,右边再靠近太后的坐床,空空留出位置,中书右丞相燕铁木儿的专座,当然没有敢坐。
殿堂肃恭,鸦雀不闻。太常礼仪使阔里吉思弓腰身子,静悄悄侧站着,只等右丞相燕铁木儿到下,大家便可廷堂议事。
与往常稍不同,南方军情紧急,太后脸上有温恼之态,但眼角却微微挂着几乎看不出来的淡淡浅笑。燕丞相坐定,还是太后开了金口,他才知道:昨日兴圣宫刚刚得报,太后唯一的命根子、体弱多病的皇子古纳达剌自送入燕相府第照看之后,退去麻疹,不再鬼魂附身惊扰,身体一天天好起来了。此等大好消息,太后当然收藏不住内心喜悦。不过,太后就是太后,凡事都喜整合比对看,从不孤立褒贬任何事。把燕铁木儿和皇儿多病缠身这两个事铺在一起,心中的那个疑团越发难解。燕丞相使了手脚?还有那个老太监阔里吉思。太后多次放心里折查,然朝廷空虚,帝国根基动摇,她必须拢住燕铁木儿这个命臣。嫌疑悬记心上,但朝堂议事,她轻易不会偏露头角。
“罪臣已带到大都,看押南关厢。”
燕铁木儿禀报太后。
“看押?”
太后话到嘴边,有些不解地收住,眼睛瞟过纳哈出,扫过伯颜,最后凝定在御史大夫马札儿台的身上。
马札儿台为御史大夫,儿子脱脱为怯薛长。父子俩人一个性格:忠君爱国。马札儿台执掌御史台,最痛只顾自己捞好处的贪官污吏。文宗一朝,黄河数度决口,灾荒连连,百姓饥寒,马札儿台稽查多起大案,牵涉皇亲国戚,仍秉公执法,刚正不阿。两年前,陕西遭遇百年不遇的蝗虫害,朝廷紧急调拨两万石救济粮和三百万锭白银救济灾民,身为大司农卿的秃鲁以为来了机会,不但没有把关系灾民生命安危的银粮及时调拨到位,而且借机中饱私囊,加重枉害了灾区百姓。马札儿台彻查,绝不姑息,治罪罚处,追回财粮,并将秃鲁罢官斩首,震慑贪官。此案,文宗皇帝在世时给予了充分肯定。至今日,朝堂论事,卜答失里太后仍多次拿来训令文武百官。
法不容情。
当时,他的两个儿子哈麻和雪雪也受牵连。尤其长子哈麻,原本仕途有望,正待提拔大都路总管。可因此事,仕途全成泡影。幸好,多年服役怯薛军,脱脱对他的行事颇为了解和满意。于是,脱脱硬着头皮找父亲说了“朝廷正需将才、义军烽火不息、边关受扰”等之类的好话,方才保住他们兄弟俩续留大都的机会。
事后,脱脱反复提醒:
“事分两半看,其父触犯国法在先,家父秉公执法在后,还望勿生异念。”
哈麻和雪雪知自己身份,除认真照顾高龄老母之外,本分做事。
马札儿台向来以帝国利益为重,卜答失里太后先听听他作何打算,不足为怪。借机,查观燕铁木儿颜面,探探燕丞相的底牌,总有好处。血刃疆场的扛顶柱石,燕铁木儿这根基柱暂不能让他倒,也不能让他翘得太高,必须掐住水准。如若不然,朝廷成了他燕铁木儿一家人的朝廷,那想要再撼动他,恐怕就难了。因此,太后时刻提防。
马札儿台明白太后的眼神,拱手道:
“禀太后,西北诸王依仗察哈台汗国庇护,屡屡犯我边境,多年祸害无穷。此次北军来犯,数万兵马,根本,是察合台汗国喂肥的豺狼虎豹。祸首,就是察合台汗国大汗。地低为海,人低为王,有容方能大。依臣看,若要彻底清除边患,我大元朝廷仍需秉承世祖皇帝度量弘广、宽厚仁爱的优良风范,勿记前嫌仇雠,主动与察合台汗国建立友好外交关系,广开边境,互市通商,顺通来往,以好……。”
没等马札儿台说完,燕铁木儿快快接过话,非常不悦地道:“沙场上,刀光箭雨,难不成也要先跟对方说讲一番仁义之理吗?”你可别忘了,疆场杀伐,永远拼的是实力,从不相信什么仁义之道。西北叛军的刀剑捅到胸口上,只怕根本容不得你什么宅心仁厚。”
马札儿台严肃表情,镇静道:
“拼实力。话虽没错,可丞相是否想过,实力之后呢?难不成冤冤相报,拼实力,竟要作为我草原众亲永远摆耀的威名吗?”
燕铁木儿更上了情绪,高阔声:
“金戈蹄马,想我太祖成吉思大汗,世祖忽必烈大汗,威风凌凌,气吞八方,浩浩山河难道靠的是仁义道德吗?”
“君不见,雁门沟一战,五千将士尸骨不保,唯独城楼上抛下朵朵木的血淋头颅!”
“君不见,紫荆关一战,烽火鄹,八千守城将士焦骨焚尽,几无残留,终归兵卒未保!”
“梁王拼尽最后一口气,城楼前眼睁睁倒下,正可谓碎骨焚尸志不休。”
“难倒凭的是仁义道德?”
“可别忘了,大都两万蒙古兵马,五日夜驰骋,解了居庸关,救了古北口,再回援西北紫荆关,北军来势凶猛,若没将士们沙场奋勇,今日还容你仁义道德?”
燕铁木儿冲着马札儿台大肆发泄,像责备,更像摆军功。借着太后满意府第精心护照皇子和成功退走北军的功勋,好让太后牢记住他的分量。
伯颜频频肯定点头,马札儿台的话终被压住。
纳哈出轻拈着颌下几根冒长的胡须,眼神凝肃,声色未动。
太后原本有些性情,可被燕铁木儿这么急急邀功,反捣了胃口,慢吞吞吐出四个字:
“所言有理。”
燕铁木儿有些得意地望着马札儿台,舒畅气,三分含笑地等着太后把话说完。可让他失望的是,太后冷肃表情,慢声道:
“国之道,行仁政,得民心。世祖知人善任,用儒术,以夏变夷,立经陈纪,乃为一代之制,因以帝国宏远,江山久长矣。”
凝住眼眸,燕铁木儿的目光慢慢移向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