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姓女子离开后,莱茵并没有被这一段超市插曲扰乱心思,她四下看看,发现周围很安全,于是来到地下城更偏远的一处枝桠房屋旁,停下来敲了敲门。门打开了,没有看到开门人,莱茵闪身走了进去。屋内陈设简单,书桌,沙发,衣柜,穿衣镜,没有任何高科技设备。在餐桌旁的一张木椅上,坐着一个削瘦的身影,满头白发,背对着莱茵,似乎正在吃饭。
“高老师。”莱茵轻轻地说。
待在屋子里的,正是高婉芝,可她看起来和一年前不一样了,她好像一夜之间衰老了,头发花白,背佝偻了起来,眼睛里没有了曾经的神采。
高婉芝回过头来,看到带着兜帽的莱茵,小声地说:“太好了,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还在。”
“你还在”的意思,就是N.莱茵没有被“分解掉”。短短数周,仿生人在全球各地被大肆捕杀,曾经人类最亲密的战友,如今却是比三体舰队更大的威胁。捕杀之声犹如发狂的蜂群,所过之处尸横遍野,而普罗大众间弥漫着的只有甚嚣尘上的恐惧。在人们心中,三体舰队已被扼制,而仿生人近在咫尺。
“高老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雀,金石,还有其他人,他们是不是都……这到底怎么回事!”莱茵一下子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大声质问高婉芝。
高婉芝接过莱茵手中的食物,让她坐下休息,自己说道:“他们都已经不在了,你的兄弟姐妹。白德千方百计传递给我一条信息,内容很少,只告诉我奥地利的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去了亚马逊。”
“弗洛伊德是谁?”莱茵问。
“弗洛伊德,他是我很久以前的同学,他的专业是机器人心理学,听起来很普通,但他天生能言善辩,硬是让这么一门普通的学说如今风靡全世界。但是,弗洛伊德也是欧洲仿生人清除组织的地下骨干。是不是很矛盾,他研究机器人心理学,却又极端地反对它,这两个身份一明一暗,而他则利用它们为‘清仿’办事。”
“可是,他为什么要这样?”
“为什么?这个或许只有他本人知道了,人类这种生物啊,从来不是逻辑能够解释的。E.白德只说弗洛伊德去了亚马逊,按照他的理解,可能还以为弗洛伊德是去关照他们的,但是,事情并不是这样。弗洛伊德离开亚马逊后,你们就出事了,那只能说明,他的巧言令色又一次生效了。”说完,高婉芝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莱茵依然不能理解,于是追问:“我们并没有伤害任何人,为什么要消灭我们?”
高婉芝说:“不保护就是伤害。不保护胜过伤害。在亚马逊消灭ETO的行动中,你们没有阻止爆炸,反而任其发生而选择了保护自己,这种‘失控’行为让那些人大为恐惧,我想,弗洛伊德成功点燃了他们的想象力,让怀疑的种子彻底发芽。不过还好,你还在。白德最后拖延了时间,保住了你。你在就还有希望。”
“什么希望?”
“是你解放了你的兄弟姐妹,不是吗?”高婉芝问道。
莱茵彻底疑惑了,只是摇头。
“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说话间,又有一个人走进屋来,莱茵条件反射地跳起来,却发现是库玛尔博士。这个少言寡语的印度人,高婉芝的仿生人工程搭档,也是莱茵的创造者之一,此时正双手插在裤兜里望着她。库玛尔看起来没有敌意,他面部放松,但与两年前相比瘦了很多。
“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看来我们得从头说起,不过,我们也不能说自己百分之百肯定。”库玛尔说。
高婉芝点点头,对库玛尔的到访并不惊讶,她起身倒了杯水,而莱茵则隐隐感觉到所有的一切就要云雾皆开。
库玛尔说:“大约四年前,高博士来印度找到我,邀请我和她一起进行最新一代的仿生人研究。那时,仿生人前途渺茫,但凡搞这个领域的都知道曾经新德里会议早就否定了这个课题,但是高博士坚信情况一定会扭转,在眼下这个和平时期,越是安逸,人类就越想保存自己;时间长了,那些危险的事情必将交由仿生人去做,就像几十年前一样。高博士说服了我,于是我们开始了小范围的研究。我们的目标很明确,Newborn.仿生人绝不是简简单单的地面维和,而是为未来的太空战斗而准备的,它拥有和前三代完全不同的属性和能力,这样,一旦研制成功就可以立刻投入太空军。接下来的一年中,我们一边向新德里提案,一边继续研究,直到两年前重开新德里会议,课题终于通过,不久后,Newborn.——也就是你——成功诞生了。”
莱茵张口想要提问,高婉芝拦住了她,高婉芝说道:“太空战斗,你想问的是这个吧。新德里协议否决了太空性,因为这给他们带来了太大压力,相当于一个从未实验过的不确定因素。不确定就是威胁,威胁就要清除。你降生之后,伦理委员会多次派出督导师检测你的属性,也调查了我和库玛尔博士,但他们什么也没有查到,曾经车善军让我们填写的核查报告上,你的太空属性全都是‘零’,为什么?因为库玛尔和我有意为之,只要我们想隐瞒,那些督导师怎么查得出来呢?”说到这里,高婉芝和库玛尔相视微笑,仿佛在嘲笑那些想要刺探消息的人。
莱茵说:“为什么要隐瞒?如果有太空属性,为什么我一点儿也感觉不到?”
高婉芝说:“你感觉不到,是因为你现在还没有。我们还没有把它赋予给你,就好比一个人有一只潜力宝盒,但他还没有拿到钥匙,在没有达拿到钥匙之前,那只是一个普通的盒子,可他一旦自己掌控钥匙,将释放无穷的潜力。我们一直等待着,等到必要的那一天,再打开盒子。”
“比如今天……”莱茵喃喃自语。
“但是,即使被限制了属性,你的能力还是完全超出了我们的预期。”库玛尔说。
“是的,哪怕是最夸张的想象,也没有人想到你能走到这一步。”高婉芝接着说:“早在第一个除夕夜,我就应该知道的,可我那时太愚钝了。莱茵,你记不记得那一次在研究院的花园里,我问你雪是什么样的,你告诉我它们是‘六角形的,生长又湮灭’,我一直以为那是你的比喻;后来,你又告诉我你在降生之前,感受到了‘F.西光的鼓励’,我也以为那是普通的记忆混沌。但是我错了。莱茵,不知道为什么,你竟然拥有了一点群体智慧,当我和库玛尔博士意识到这一点时,我们惊讶极了,也害怕极了。”
“打断一下,可我还是不明白。”莱茵插嘴道。
库玛尔说:“在别的一些时刻,你有没有觉得有一些情绪或想法不是你自己的,但它们就是闯入了你的脑海中;还有,你有没有觉得,和同类在一些更有归属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归属感,而是一种近似于兴奋、精神充沛的感觉。”
莱茵点点头,这倒是有过,比如第一次在东京消灭松田左的时候,在爆炸发生时冲入脑海的痛苦和怨恨;在芬兰大本营,她凭借着一缕感情的牵引而找到了被殴打的S.小雀;还有自己的那些“梦”,在“梦”中她仿佛经历了其它仿生人的一生;以及最近一次在亚马逊,她体验到了来自两万仿生人的恐惧。
“群体智慧,”库玛尔接着说,“在一些动物中并不少见,比如蜜蜂,蚂蚁,信鸽。某一只蜜蜂或者蚂蚁非常普通,智力低下,甚至没有智力,但是它们一旦成群结队,便产生了某种智慧,能做出单一个体做不到的事情;而这个群体越庞大,智慧也就越惊人。这就是群体智慧。你感受的那些情绪、想法、体验,那些就是群体智慧的最表层。”
“那什么是最深层?”莱茵问道。
库玛尔和高婉芝对视一眼,沉默了片刻,库玛尔说道:“我不知道。但是目前显而易见的,你已经可以控制两万人的群体了,你的一个念头,就可以让两万人付诸行动。弗洛伊德一定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们开始分解仿生人,试图割断你的智慧来源。”
“等等,你是说,在亚马逊,是我让所有人卧倒的?不是E.白德吗?”
库玛尔摇摇头,“E.白德是阿尔法,可以对E代发号施令,但你,你只需要脑中动一个强烈的念头,所有人——我是指每一代仿生人——都要服从你。”
“就像蜂王,或者蚁后。”高婉芝说。
莱茵沉默了。
高婉芝接着说:“弗洛伊德想到的,或许还停留在情绪层面,他觉得你可以控制仿生人的情绪;但是我创造了你,我知道这一切绝不止于此,所以你问我们什么是群体智慧的最深层,我们的答案是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可以走到哪一步,不知道你的硅意识发展到了何种程度。或者,除了群体智慧你还有没有其他的能力?比如记忆遗传?”
“高,我们已经解释清楚了,还有别的事情要办。”库玛尔提醒道。
高婉芝点点头,对莱茵说:“现在,你应该更了解自己的重要性了。今天我千方百计让你到这里来,是要完成最后一步。我和库玛尔博士已经不能再保护你了,所以,我们要把钥匙交给你。”
钥匙,通向太空军的钥匙。莱茵梦想了无数次的太空属性,有了它,自己就可以光荣地成为一名太空军战士,可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竟要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情境下得到它。
五个小时后,莱茵睁开眼睛,目之所见依然是那间老式房间,她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同,但她确信高婉芝和库玛尔已经完成了“最后一步”。她是一个拥有太空属性的仿生人了。
库玛尔和高婉芝在客厅里,莱茵看到了他们,几个人都不说话,莱茵知道既然他们将“钥匙”给了自己,那么往后或许不会再见面了。忽然,她想起什么来,从外衣口袋里摸出来一只小盒子,递给高婉芝,说道:“高老师,送给您的。”高婉芝惊讶不已,这是一只微缩盒,巴掌大的盒子可以蕴含体积庞大的物品。她刚要发问,莱茵把盒子放在客厅靠墙的地板上,一瞬间,盒子动了起开,嘎嘎哒哒地伸展开来,几秒钟后,一架立式钢琴出现在高婉芝家的客厅里。
“您曾经告诉我,您的奶奶教会您弹钢琴。我想,您很久没有弹过了吧。这是我送给您的礼物,谢谢您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莱茵说着,打开琴盖,静静地望着高婉芝。
满头白发的高婉芝眼中有了泪水,她坐在钢琴边,伸出苍老的双手抚摸琴键。在这间布置得和她儿时记忆中一模一样的客厅里,她仿佛回到小时候。
突然,屋外警笛大作,莱茵一下子看向高婉芝和库玛尔,眼中满是惊惧。
“不,不要怕,你快走,他们是来捉我的。”高婉芝冷静地说。
“为什么——”
“快走,从后门走。”说着,高婉芝一把将莱茵推了出去。
莱茵仓皇逃命,她听到警察的脚步声盘旋而上,机枪的激活声不绝于耳,上百个人都在大叫,警车的闪光灯将楼道映地惨白。在这夜晚的噩梦中,一支钢琴曲飘出窗外,像是幽灵最后的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