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勇的哥伦布舰队和唐劲夫的北海舰队从月球指挥中心起航的时候，大半个地球的人都在直播频道上观看舰队的起航仪式。按计划，首批出发的两支舰队将以反物质引擎驱动模式向木星方向前进，并在接近木星引力弹弓区域时开启维度跃迁引擎，这之后舰队才进行整体跃迁。
在跃迁过程中，全体人员将进入液体休眠仓，这是目前唯一一种已知的可以让人体长时间身处高维空间而不受影响的保护措施。待舰队抵达目的地旋臂时，旗舰的主控计算机将自动进行星图对比，选择宜居星球。
如果是传统驱动方式，即便星舰能够加速到光速，想跨过整个银河系也需要至少10万年，这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借助维度跃迁引擎，“时间”在宇宙航行中便不再是不可逾越的屏障。此前，军方曾小规模地使用改装过的“水星级”驱逐舰进行过短距离实验，目的地设在了南门二[6]。
唐劲夫站在舰桥内望着舷窗外铁灰色的月球，越过晨昏线后，舰桥内的光线渐渐暗了下来。半小时前，他与秦勇分别代表各自的舰队发表了起航讲话。现在，舰队绕月飞行调整编队也已准备就绪。
“总指挥，您可以回到座位上了。”一名少尉军官提醒唐劲夫。待他坐定后，舰桥内开始出发前的最后检查工作。
发动机矩阵正常。
舰队防护系统正常。
编队测距系统正常。
遥感系统、通讯系统正常。
巡航监控系统正常。
深海系统正常。
……
“报告总指挥，舰队整备正常，随时准备起航，请指示！”
唐劲夫看了看座椅扶手上的镀金铭牌，郑重地发出了起航指令：
“北海舰队，前进四！”
地球上处于夜晚的人们此刻如果抬头看月亮，会发现月亮比平时要亮许多。月球轮廓散发着明亮的光芒，仿佛是日食一般。但与日食不同的是，月球面向地球的一面依然反射着太阳光，只是它的背面似乎有另一个太阳，将它的轮廓照得通体明亮。
在月球背面，北海舰队230艘“土星级”星舰组成的远征队全功率打开反物质引擎，是耀眼的引擎喷射口点亮了月球的另一面。此时的月球在它数十亿年的历史中，第一次没有了“月之阴暗面”，它通体发光，宛若一颗孤悬在天河之中的宝石。
“观众朋友大家好，我是主持人花苑。今天我们的直播间非常荣幸地请到了宇宙社会学专家、军事科学院姚大禹院士。姚院士您好。”
“主持人你好，观众朋友你们好。”
“姚院士，关于近期军方的一些动向，有观点认为联合政府是在搞逃亡主义，您对此怎么看？”
“首先我要说的是，社会上出现这种声音是可以理解的，加上这次兵力部署的行动代号又叫‘蒲公英’，难免让大家产生这样的想法。这都能理解，是吧。但我们在看待这种专业性极强的部署的时候，大家还是要看本质——逃亡主义说起来很难听，但我们学过历史都知道，实际上在对三体人的战争里，如果我们能走对那么关键的几步，我们最后也不会付出那么大代价。”
“但这个‘不公平’的情况没有根本解决，历史上对逃亡主义评价不是它本身如何，而是谁走谁留的问题。”
“对，但是我说了，还是要看大的背景。现在我们有维度跃迁引擎，距离这个事已经不是个问题啦——对不对？你比方说哥伦布舰队，算上常规巡航的时间，最多半年他们就能到达目的地。北海舰队更不用说，到仙后臂也就是两个月的事情。你自驾游去火星度假一个来回也就这么久吧？所以说，大家真的不必对这件事过度揣测。”
“但是如此大规模的兵力部署，如果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还是难免让人不放心。毕竟下个月陆续还有两支舰队要出发，人类五大舰队有四支都派出去了。”
“你看，‘土星级’星舰它有一个特点，就是作战半径特别长。我们知道，即便是传统驱动模式，在只有20%燃料的情况下也可以一直去到奥尔特云……”
“姚院士您还是没有回答我上面的问题，您觉得这次兵力部署有什么合理的解释吗？”
“怎么不合理？我看官方解释就挺合理。”
“但是……”
珍妮·温斯烦躁地挥挥手关掉直播，办公室中央部分的全息平台重新恢复成古朴的日式庭院景观。一角的惊鹿[7]间歇性地发出清脆的敲击声，像是在提醒房间的主人要时刻警醒。
“我不喜欢这个主持人。”温斯说，“问题问不到点子上，而且立场太明显了。”
“这个姚大禹水平也不怎么样，真不知道他是在帮我们还是害我们。”克里斯·霍本一边说着，一遍翻看着网络上关于姚大禹的公开资料。“珍妮，你相信吗？网上说他能进入军事科学院的原因其实因为他是副院长的女婿。”
“这就是人类的缺陷，再过三千年也不会有变化。我有时候都不知道我们到底该不该救人类。这个世界大部分财富都是我们创造的，但我们连基本的权利都没有。”温斯说到这里，声音也逐渐低了下来。
温斯回想起她前半生中那次失败的婚姻。她爱上了那个人类男子，爱他的博学与儒雅，也爱他的体贴与绅士。她还记得他在给学生上课时，那些年轻人眼中射向他的崇拜的光芒。在那些光芒中，也有她的一份。
后来，人们在他的实验室里经常会出现一个连实习工资都不要的女子帮助他完成各种课题，男子的同事也经常拿两个人开玩笑。温斯还记得，那可能是她一生中为数不多的、觉得幸福的时光。再后来，她顺理成章地与男子结婚，尽管婚礼上男子的家人一个都没有来，但她依然觉得很幸福。她觉得，自己的爱人为了和自己在一起顶住那么大的压力，这让她非常感恩。
然而这美好的一切都止步于男子拿到大学终身教职的那一刻。那一天，她准备了丰盛的晚餐等他回来一起庆祝，却在社交媒体上看到他与一名年轻的女学生在太空餐厅共进晚餐的合影。
对爱情心灰意冷的温斯开始凭借出色的工作能力在职场为自己厮杀。她先后在几家500强公司一路做到影子高管——对于仿生人来说，职场天花板不是能力本身，而永远是正职背后的那个“影子”。她开始明白，人类对于仿生人的看法，永远不会改变。
在她认识的所有人中，克里斯·霍本是唯一一个对她没有偏见的人类。霍本是她工作的最后一家公司的老板，这家名为“硬叶”的公司是全球最大的制造辐射能转化面板的企业。温斯也记得在自己入职两年后，霍本在天台上对她说过的话。
“不要试图去改变人类，这种事连人类自己都做不到。”他说，“你想要的东西，你只能去自己争取。”
“可是，怎么争取？”
霍本点燃了一支烟，眼睛在火苗窜出的那一刻灼灼发光。他用夹着香烟的手指了指脑袋：“好好想想。珍妮，你是个聪明人。不过你的天赋都用在了学术领域，可惜了。要知道，人类文明走到今天，其实并不是靠技术进步实现的。”
“先生，我不懂您的意思。技术进步难道不重要吗？”
“科技发展固然重要，但任何科技都不是决定性因素，”他说，“人类社会的本质是协作。如果你多读一读历史就会发现，任何一次重大的变革，技术——或者说生产力、生产关系——都是诱因，真正推动变革的，还是人。许多有着共同诉求的人联合起来，向他们认为不公的现状发起挑战。”
“珍妮，有些问题的答案你需要自己去寻找。但如果你愿意，我很乐于成为那个可以帮助你的人。希望有一天，你可以成为我的老板。”
在那之后，温斯开始在霍本的支持下建立仿生人平权联盟，也是如今国际仿生人权益委员会的前身。
啪！
园景中的惊鹿再次因为满溢的水而倾覆并发出清脆的敲击声，也将温斯的思绪拉回了当下。
“联合政府和军方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推出‘蒲公英计划’，还批准了仿生人升维计划，我总觉得其中有什么问题。”温斯说，“波顿先生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霍本又习惯性地摸出了一支烟，看到温斯隐约皱了一下眉，又收了回去。“泰勒什么都没跟我说，这老爷子嘴紧得很。不过我也认为你的直觉是对的。总体来说这对我们来说是个意外的惊喜。但如果结合着‘蒲公英计划’一起看，这其中肯定有什么事儿。”
“那么你呢？你真的想好了？”
“没什么好担心的，”霍本随手拿起一只钢笔夹在两只中间，看起来像是在寻找香烟不在手时的空荡感，“四维跃迁军方已经做过很多次了。”
“那不一样，星舰做四维跃迁时人体都处在深海模式，而你这次是真正的升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命，珍妮。这就是我的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