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得到历史发展局的资源使用权限之后，周兆鑫跟军科院领导打了招呼，简单整理了一些学术文件并草草与妻子告别，就以最快速度动身前往位于南极洲的历史发展局进程管理中心。
“周老师您好，我是马老师的学生安忆。进管中心派我来接您。”
刚刚走下飞机的周兆鑫面注意到了面前出现的这个短发女生。与其他同龄人相比，面前的这个年轻人有着一种完全不同的气质。在这个多元化的时代，你无法通过某种固定的语言、穿着或者外貌去猜出一个人真正的背景和性格特征，但不同人群之间仍然有一个共性：去科技化。由于科技已经渗透到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因此对人类而言，去繁就简成了一种主流生活方式。
而面前这个年轻人则完全不同：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能隐约看到有数据不时闪过，半厘米宽的眼镜腿表明里面装着最新款的微型计算机；手里拿着一个实体终端，周兆鑫一眼就看出那是可以直接对真实空间进行虚拟渲染的投影仪。
如果她不是一个赛博朋克爱好者，就一定是某个研究所里的学生了。
“周老师辛苦了，请随我上车。”安忆主动伸手接过周兆鑫的公文包，然后引导他向身后一辆小型全地形车走去。“高维研究产生的磁场干扰太大，普通的民用飞行器不安全，因此还请您多谅解，咱们还是得靠地上走的交通工具进出。”
“你刚才说，你是马修教授的学生？”上车后，周兆鑫对面前的年轻人说。
“……对。”安忆眼中闪过一丝失落，“马老师是我的导师，他出事之前，我和另外两个师兄一直在帮他做一些辅助性研究。太可惜了，我们谁都没有想到。”
“确实可惜。”周兆鑫将头扭向窗外看着白茫茫的冰原，突然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失礼。但稍纵即逝的愧疚感很快又被职业习惯所掩盖，让他又好奇起来：“除了进程管理，马教授生前在研究什么课题吗？”
“老师一直在做进程算法方面的研究，我听师兄说老师自己设计了一套混沌算法，但我刚来这里不到半年，不太清楚具体细节。出事之前，我也只是做一些辅助性工作。”安忆说，“他出事之后，两个师兄受了很大打击，都请了长假。现在研究室就只剩下我这个什么都不会的人了。”
“也别这么说。”周兆鑫安慰道，“我跟马教授虽然并不认识，但也听人评价过他。他带学生要求非常严格，如果他答应做了你的导师，那么就说明你一定有能打动他的地方。”
“谢谢您，周老师。”安忆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给面前这位学术泰斗，“马老师收徒严格这事我也听说过。除了我，最近几年也只收了我两个师兄而已。但跟他们相比，我真的连学渣都算不上。坦白说，我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老师会来找我。”
“哦？是马修来主动找你的？”这回轮到周兆鑫惊讶了。他想过许多种可能，比如安忆可能天资聪慧，是理论研究的好材料；也可能是安忆让马修想起了他自己的女儿——周兆鑫此前听说，马修有一个非常宠爱的独生女，但那个女孩在上大学时却由于什么原因而自杀。但马修主动向学生伸出橄榄枝，确实很少见。
“嗯，我硕士毕业之前那年，有一天马老师找到我，问我之后有什么打算，还问我愿不愿意继续从事研究工作。我当时还以为是开玩笑，后来发现他是认真的。所以就那一年时间开始准备考博的事。”
一路上，安忆与周兆鑫聊了许多马修的事情，但很显然，她对马修的了解也并不深入。几个小时后，车子终于来到了进程管理中心。
虽然每年总有几次业务上的交流会，但实地来到进程管理中心，对周兆鑫来说还是第一次。南极旅游热早已不再，如今除了在南极工作的人，只有一些自然科学爱好者或探险者偶尔会踏上这片冰冻的大陆。在喧闹了半个多世纪后，南极再一次回归了它原本应有的、人迹罕至的样子。
进程管理中心的办公及生活区域是修建在地下的，暴露在地表的部分主要由六个500米口径的半球形金属天线矩阵以及一些配套的机房、承重塔组成。耗时22年才建成的FAST[4]也是500米口径，而类似体积的庞然大物，在周兆鑫眼前有六个。只不过，这些巨大的设施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射电望远镜，而是用于高维观测的“引力窥孔”。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天空被几个巨大的圆盘切割得只剩下天际线隐约可见，人站在矩阵下会产生一种小矮人误入巨人国的不现实感。那些天线仿佛是冰原巨人的村落，等待着外出打猎的巨人们满载而归。在漫长的极夜当中，这些地处极地东风带的建筑则化为巨人的号角。秒速超过50米的大风从天线矩阵的间隙中呼啸而过，整个基地便如从沉睡中苏醒的金属巨兽一般发出低沉的嘶吼。
全地形车沿着天线矩阵的外围驶入了一条暴露在地表的跑道。随着他们的出现，这条30米宽的跑道两侧立即亮起指示灯，示意车辆快速通过。在又前行了一段距离后，周兆鑫与安忆才进入位于地下的办公区域。
安忆带着周兆鑫在进管中心内部走了一圈，大致介绍了每个区域的功能。在路过进管中心食堂时，周兆鑫发现在食堂角其中一张桌上摆放着不少虚拟鲜花，鲜花中间放着一张马修的照片。“那是马老师吃饭时经常坐的位置，中心里的人都很敬重他。”安忆说。
“周老师，您舟车劳顿也辛苦了，这是您的房间，请好好休息，明天才有精力工作。”将周兆鑫带到住宿房间后，安忆说，“咱们这儿是按格林尼治时间[5]，往后这一周，您可能还需要倒个时差。”
简单整理了自己带来的材料，又冲了个澡之后，疲惫的感觉才开始袭来。周兆鑫躺在床上，很快陷入了沉沉的梦境。他梦到自己真的走进了巨人的国度，参照物的错乱让他不清楚究竟是自己缩小到了蚂蚁大小，还是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异常巨大。而在梦中，那些天线矩阵变成了游牧民族的帐篷，只是比真实世界中所看到的更为庞大。他看到巨人们在帐篷周围来回走动，有的肩上还扛着刚刚打到的猎物。巨人们的动作像放满了几十倍的慢镜头，让他能清晰地观察到每一个动作的细节。
不知睡了多久后，周兆鑫从睡梦中醒了过来。房间的智能中心感知到主人的异动，立即在墙上模拟出一扇落地窗，清晨日出的光线从窗中斜斜地照射进来；同时，咖啡机等设备也开始自动运作，按照周兆鑫的习惯，咖啡机为他制作了一杯加了榛子萃取物的咖啡。
在吃早餐的过程中，周兆鑫处理了一些工作上的邮件。就在他准备离开房间时，投射在眼球上的微型屏幕提示收到一个新的消息，消息是安忆发来的：
周老师早，您起床后，请直接来马老师的办公室吧，我……发现了一些东西。
周兆鑫随即向智能中心发出指令，引导他去马修的办公室。
马修的办公室与进程树主控单元非常近，办公室内有一段大概十几米的透明走廊，走廊的尽头就连接着主控单元。周兆鑫到的时候，办公室里除了安忆还有另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男子。见到周兆鑫，中年男子主动伸手向他招呼：“周院士你好，我是路方远，进管中心主任。知道你要来，安忆跟我说想进入老马的办公室，看看能不能找到什么你能用得到的文件。结果，她找到了这个——”路方远回过头，示意安忆继续说明情况。
“周老师，我找到一个密封的档案袋，外面只写了一句话，并明确说只有您可以打开。”
周兆鑫从安忆手上接过那个老式的牛皮纸档案袋，厚重的手感让他猜测，里面应该是一本书。档案袋上只有两行字：
周兆鑫先生亲启：
我们必须毫无疑问地相信自由意志的存在。
除了此前在几次学术研讨会上有过短暂交流之外，周兆鑫与马修两人并没有任何私交，两人也说不上熟悉。但此刻眼前的这个点名指定给他的档案袋，却仿佛有催眠的魔力一般，吸引着他打开它。
“周院士，”路方远打断正出神的周兆鑫说，“上级的命令咱们中心已经收到了，七天之内你有进管中心的最高指挥权限，可以调用一切资源。但你也知道，其实我们现在的资源已经很有限了，要不我们还是抓紧时间？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进管中心的大致情况吧，老马的档案袋，你休息的时候再看。”路方远说完似乎又觉得不妥，于是补充道：“当然，人也不能连轴转，你要是还没休息好，咱们也不急于一时。”
“没关系路主任，你说得对。”周兆鑫回过神来，对路方远说，“进管中心我也是第一次来，说实话对你们的工作流程并不清楚。如果你能帮我介绍一下最好不过了。”
“咱们这边走。”路方远做了一个让的手势，将周兆鑫引向办公室里面的透明走廊。通过走廊，周兆鑫发现主控室其实是悬浮在一个直径有80米、深超过100米的深井上方，主控室与办公室相连的，就只有脚下的这一段走廊。深井的四壁并排装满了柱状的超导体，组成了一个巨大的磁约束笼。
“我感觉我们在一个聚变反应堆内部。”周兆鑫看着眼前的景象说道。
“看起来有点类似，但其实是两回事。”路方远说，“这实际上是一个高维空间连通器，你在地表看到的天线矩阵就是为这里服务的。可以说，这个地方才是‘引力窥孔’的核心。”
“你也知道，中心之所以选址在南极，除了这里受外界干扰更小之外，主要也是因为两极地区引力更大一些，这让连通器的触发门槛也低了那么一点。”路方远继续解释道，“连通器工作后，你现在周围的区域——除了我们所处的这个主控室之外——将全部变成四维空间。但通常情况下，主控室里只允许有一个人。因为主控室四周的磁约束装置没有连通器周围的那些功率大，因此我们目前还不能完全屏蔽四维碎片的浸入。主控室有多个人的话，有一定概率会导致一个人的手不小心伸到另一个人脑子里。”
“所以我们其实相当于在高速公路上开着一辆窗子漏风的汽车。”周兆鑫说。
“比那更惨一点，你可以理解为，我们是在海里驾驶一艘密封不太好的潜艇。”
“路主任，我有一个疑问。”周兆鑫透过走廊悬窗向外张望了一下，说，“这个连通器和‘土星级’星舰上的维度跃迁引擎，谁的功率更大一些？”
“原理类似，但没有可比性。因为人工升维需要一个持续稳定的能量输入来防止高维扩散，而星舰在太空里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所以舰队在跃迁到四维空间后，留下的四维碎片并不会在太空存在太久——即便有扩散也不会对周围空间有太大影响，这也是为什么星舰上不需要配备我们这样的磁约束笼、只需要在抵达木星引力弹弓范围内就可以启动跃迁引擎的原因。但地球上不一样，每次打开四维空间后，必须让这一小块四维空间始终处于磁约束状态下，否则它可能很快会扩散。”
“我明白了，你请继续说。”
“与我们的三维时空不同的是，四维时空里，时间可以被理解成一段段可以分割的非连续片段，因此尚未发生的未来在四维时空里不再是不可预知的未知数，而是由无数个片段节点组成的‘进程树’。我们要做的，就是通过探测器对关键历史进程的每一种可能性都进行观测，然后再经过计算机处理成可供人们做决策的数据。与我们所处时间点越近，其在进程树中越处于上一级位置，我们将它们称为父级进程；而这些父级进程衍生出来的就是子级进程。”
“历史发展局的工作，就是从如恒河沙一般的未来‘可能性’中选出一条最优解。并且由于人工选择的历史进程永远是趋利避害的，基本不会出错，因此我们相信，人类早晚有一天能够掌握向更高维度跃迁的技术，最终让人类文明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神级文明。”
“路主任……”周兆鑫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放在平时，眼前的工程奇迹足以让他兴奋不已。但此刻，他的心思却一直被马修那个档案袋所吸引。“马教授在你们中心内部是什么职务？”
“他是首席进程管理员，权威中的权威。”
“你相信宿命吗？”
路方远听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沉思了几秒：“很有意思的问题。”
如果是普通人，这个话题可以讨论一整天。但对于两个科学家而言，谈到这里基本就无须多言了。两个人都明白，世界上没有非黑即白的事情，技术问题上升到这个层面基本就没法继续聊了。
“路主任，整套系统开机运行大概需要多久？”
“算上所有自检过程，将近三个小时。关机要更久一些，主要取决于打开的四维碎片什么时候能衰减消失。”
“我还是想先看看马教授留下的东西，同时我还有一些设想需要整理一下，不急在这一天。咱们明天早上提前启动系统吧。”
“好，那就凌晨三点钟准时开机，平时我们是四点钟，明天早一小时。”
在回自己房间的路上，周兆鑫一直想着马修档案袋上那句话的含义。仿佛是一句咒语，开始在他脑海中萦绕不去。
我们必须毫无疑问地相信自由意志的存在。
是在哪儿听过这句话呢？
我们必须毫无疑问地相信自由意志的存在。
马修为什么要对我说这句话呢？
我们必须毫无疑问地相信自由意志的存在。
又或者，这其实是他想对自己说的话？
周兆鑫停住了脚步，脑海中突然出现一个名字：爱德华·洛伦茨。
在自己房间的沙发上坐定后，他拆开了那个档案袋。与此前预想的略有不同，档案袋中并不是书，而是一本笔记。笔记本的最后一页被撕了下来夹在了第一页，那是马修给周兆鑫的一封信。
周先生：
如果你此刻正在读这本日志，那么至少说明我的推测是正确的——高层一定会请你找出降维的原因。我有写个人日志的习惯，有时候脑子里有一瞬间的想法，就把它记下来；也有时候是记录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有一些也许你会感兴趣，就当是我赠与这个世界最后的礼物了吧。
不必为我难过，死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但我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认清世界本来的样子。
周先生，请帮助我找到答案，证明洛伦茨是对的，而我是错的。
对了，安忆是个好苗子，她早晚能帮到你。
马修
整整10个小时，周兆鑫将马修的日志从头到尾细细地读了一遍。翻到最后一页时，房间的智能中心已经把环境模拟到了傍晚时分。周兆鑫疲惫地把日志合上，对他来说，整个宇宙从未变得如此刻一般陌生。
周兆鑫深吸一口气，一个想法此刻在脑海中渐渐成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