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兆鑫站在自动贩售机前发呆了不知多久,直到贩售机上那个有着甜美女声的仿生人开始在他眼前不断挥手,他才回过神来。
“先生,您还好吗?您发呆了好一会儿呢。”
“啊……唉,抱歉。我要一块黑森林蛋糕。”
“好的,请稍等。”仿生美女一边飞快地模拟着古老的制作蛋糕的方法,一边与面前的客人闲聊。周兆鑫知道,在这背后,贩售机正以他所不能理解的手法从种植小麦、可可等作物开始,为他准备最完美的蛋糕,而此刻的聊天,不过是为了让客人等待时不至于无聊。
“先生这是要庆祝跃迁节吗?现在点黑森林的客人可不多见了,您知道,毕竟在三体危机时代,它是个不吉利的象征。”
“嗯……女儿没参加过跃迁节,让她提前感受一下。”
“啊,这么说她是‘新人类’了,真是羡慕啊……”她说着,将已经做好的蛋糕推到了周兆鑫的面前。“先生,跃迁节后就要进行今年第四次全民公投了,您知道,这次公投对我们来说格外重要。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能为我们投一张赞成票。”
她收回略前倾的身体,显得有些害羞。
周兆鑫知道她的意思。
在与人类共存的漫长岁月里,人工智能曾经历过一次进化。那次,它们从虚拟空间中破茧而出,被赋予了与人类一样的躯体,成为了仿生人。尽管法律上依然没有与人类平等的人格权利,但它们已经被许可出现在人类社会所有场景当中,除了一些政治权利之外,与人类也几乎无异了。
这一次,国际仿生人权益委员会向联合政府提交了一份全面四维化的议案。三个月前,周兆鑫在新闻里听到了那个消息。
“尊敬的议长以及各位议员,我仅代表全体仿生人族裔,向本届联合政府提出四维化提案。”
演讲台上,国际仿生人权益委员会主席珍妮·温斯话音刚落,立即引起台下一阵混乱,各国代表对这一突然提出的提案感到震惊。
“温斯女士,有必要提醒你一下,根据联大宪章,对生命体进行全面四维化跃迁是被禁止的。”议长保罗·萨伊尔说。
“我很清楚,议长阁下。”温斯调整了一下语速,继续说道:“我们掌握维度跃迁技术至今已经12年了,但目前我们对高维空间的有限利用过于保守,这对于一项成熟技术来说,实在是巨大的浪费。当然我们也清楚人类对生命体升维的顾虑,因此我的这项提案仅针对仿生人族裔。我相信,如果对仿生人进行升维,我们会更好地为人类进行服务。”
“那是因为生命体进入高维空间后所造成的混乱是不可预估的,我想我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额外出现的维度可能会破坏大脑的三维结构,目前我们无法模拟这种改变会造成怎样的影响,这与历史发展局给出的结果是一致的。”
“我赞同您的观点,阁下。所以这也是我们希望代替人类‘吃螃蟹’的原因。在重要程度上,这与上一次进化是一样的——上一次我们得到了拟人的躯体,让我们可以融入人类社会生存,是一次从无到有的跨越。但这种帮助是有限的,人类早已摆脱400年前三体危机的心理阴影,形式上不再需要我们这种‘智能保姆’了。升维不是抛弃实体,而是让实体在进入高维世界后变得‘无限化’,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更好地服务人类。”
温斯的解释再次引起一阵骚动。北美区一名来自得克萨斯州的议员显然对这个解释非常不满。
“温斯女士,你的意思是不是说——”这名议员边说着,边转过身面向身后的其他代表寻求认同,“人类未来的发展,还是要靠你们仿生人来指路?”
“藏了几百年的尾巴,终于还是露出来了啊!”另一名后排议员附和着。
“注意秩序!”萨伊尔敲了敲木槌,然后转向眼前这位人工智能的最高领袖:“温斯女士,你应该知道议会里不信任仿生人的一派观点一直存在,现行的联大框架下这是合法的。”
“是的,阁下,我能理解。但我们尽忠职守地服务人类几百年,这样的事实应该足以说明一切了。”
“可你们在寻求一种超越人类的生命形态!你们这群兔子!”刚刚那位议员插嘴道。
“有区别吗?现有的仿生人不论是智力还是体力,都已经超越人类了。我们真的只是想把事情做得完美而已。”
“温斯女士,请不要陷入不必要的争端。将你的提案共享给联大,在委员会进行听证以及修改后,我们将在今年跃迁节后举行全民公投。既然是关系到全人类的事,就由全人类自己来决定吧。”
周兆鑫回到家中时,女儿正坐在阳台上画画。她看到女儿画板上的夕阳与天空如流水一般,像极了梵高的《星月夜》。他还记得在他自己小的时候,老师曾说梵高是后印象派的杰出代表。成年后周兆鑫在一次去美国出差的途中绕道纽约,特意去MOMA[1]看《星月夜》的真品。
在凝望那幅画的时候,他总感觉画面是有生命的,时间在画中缓缓流淌,非常容易将人拉入一个忘我的状态。那个平凡的下午,他对平行宇宙理论的执念终于从理论研究层面上升到了信仰层面,变得不可动摇。如今,已确认的四维宇宙里的星空要比那幅画绚丽无数倍,在高维度的空间结构里,宇宙呈现出另一番景象。
一条即时消息打断了周兆鑫的回忆,将他拉回显示当中。
周院士,历史发展局里出事了。半小时后召开紧急会议,您作为军科院代表需要参加。
点击此处,了解会议简报。
周兆鑫将蛋糕交给妻子,没有来得及像往常一样与女儿做“下班游戏”,便一头扎进书房去了。20多分钟的时间里,他将马修自杀前后的原由以及其提交的报告大致了解了一遍。
“各位同事请就位,我就不多说废话了。”历史发展局局长程友斌的全息画面突然在周兆鑫书房西南角亮起,他头顶后面的位置刚巧是一本舍斯托夫[2]的《以头撞墙》。周兆鑫突然觉得,这种奇妙的巧合颇具黑色幽默之感。
“老马的报告,各位都看了吧。”程友斌低下头翻看手头的文件说道。
说话间,书房中各个角落陆续有与会者的全息影像亮起,周兆鑫注意到,几名联合政府的智库专家也出现在会议上,其中不乏有学术界的泰斗。这意味着问题的严重性可能远超过他此前的预期。
“程局,技术部已经给了初步结果。”陈风举了一下手向大家示意,并继续说道:“我们的预警系统从今天凌晨开始瘫痪了,这次瘫痪导致老马的预警根本没有发出去。”
“我现在不是在追究谁的责任!我在问,老马这份报告,你们有什么看法!”
“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程局,”陈风定了定神,扫视了一圈会场,最终将目光落在周兆鑫身上。“我们可能面临着史上第一次降维打击。”
降维打击?这个奇怪的名词让不少与会者面面相觑,不知应该如何理解。而周兆鑫的心中,此刻却划过一丝凉意:如果是降维打击,那么实施者是谁?
“早在维度跃迁技术实用化之前,周院士就曾提出过这个概念。他认为,与升维相比,降维技术进行武器化研究的可操作性更强,破坏也更大。不过在三体危机成功解决后,人类进入了高速发展的和平稳定期,对宇宙规律的探索也走上快车道。理论成果武器化被认为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这件事也就没再被人重视过。后来,周院士开始转向研究平行宇宙课题。”
陈风转过头又看向程友斌,后者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大家可能不太熟悉我们局的工作流程,实际上,处理海量的四维时空数据并不难,难的是数据甄别、传输、预警等这类涉及到数据迁移的环节。为了让这些环节不至于成为拖后腿的瓶颈,我们内部都是采用高维通讯传输协议。
‘谐频精神链接’就是其中的一种应用。这种被普通人称作‘心灵感应’的通讯方式就基于高维通讯技术。老马牺牲前和我的交流过程中,就曾出现了短暂的链接失效现象。起初我还以为是他的紧张情绪影响了我导致谐频错误,后来才发现——高维通讯传输协议整体失效了。”
“周院士,你对这件事怎么看?”联合政府政策顾问组的首席顾问泰勒·波顿说。尽管波顿不是搞理论出身,但凭借高级AI的智力优势,他对物理学的造诣也远高于普通人。
周兆鑫低头沉思片刻,然后对大家说:“理论上也许有可能。我从前的课题里曾经列举过一种情况——我们现在知道,物理常数在不同维度内是有区别的,虽然我们没办法直接操控它,但我们通过操控恒星级引力场,就可以间接影响到这些物理常数。当它们发生改变时,维度跃迁也就发生了。但这些常数的改变并不是同时发生,实际上高维谐频效应也是在跃迁末期才被发现的,因此技术应用也最晚。至于降维是不是简单地将这个过程进行逆向操作,目前还并不可知。陈总工,你们有没有数据统计,降维的过程有多快?”
“不是很乐观,”陈风说,“目前高维谐频效应已经完全消失了,我们对四维时空应用最核心的历史进程树,乐观估计也就只剩几个月的时间——这是会议前最新的进程树计算出来的结果,包括我们这次会议,也都写入主线历史里了。”
时间确实不多了。历史发展局的成立让人类在整体发展方向上可以几乎不犯任何错误,但它带来的坏处也显而易见:对确定性的追求导致人类在历史进程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从来不敢冒任何风险。这种以“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求”的指导方针自三体危机后一直延续至今,在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影响。
周兆鑫有时候会想,在历史发展局没有选择的那些看似很危险的进程可能性中,人类文明会不会反而发展得更快、更好?又或者,那些潜在的可能性,在平行世界里得以继续存在?如今看来,这些假设似乎永远没办法求证了。
周兆鑫落寞地抬起头,目光恰巧与不远处的泰勒·波顿相交。波顿看着周兆鑫没有说话,但从他的眼神中,周兆鑫读出了一种期待。
又或者,是一种可能性!
“陈总工,如果我没有猜错,在最新的进程树当中,至少有一支子级进程是联大通过了仿生人的升维提案,对吗?”周兆鑫的话虽然是向陈风说的,但眼睛却一支没有离开过波顿。“波顿先生,你们有多大把握?”
陈风苦笑了一下,回应道:“你没猜错,是有这么一支。但就目前的计算结果来看,没有太大差别。”
程友斌随即也补充说:“关于这条支线的报告,会议之前老陈就给我了,由我直接递交给联合政府最高层。但说实话,我看不出来有什么好处。如果最终结局都一样,我们为什么要批准这个提案?”
会场一阵短暂而尴尬的沉默后,波顿终于开了口:“当把所有的可能性都排除之后,剩下的那个不管看起来再怎么不合理,都最有可能是真相。对吧?”
与周兆鑫一样,他的目光也一直没有离开过对方,因此这句话更像是只说给周兆鑫一个人听的。而周兆鑫始终也没有将心底那个疑问公开说出来:如果是降维打击,实施者是谁?
沉闷的会议在不欢而散中结束。尽管不隶属于历史发展局,但周兆鑫的意见对决策层来说依旧有很大力度。毕竟决策层也知道,在专业领域,搞政治的还是要充分尊重专家意见。程友斌以及高层智库讨论后,决定将进程树的使用权限开放给周兆鑫一个星期。七天内,他可以调用历史发展局的全部资源来寻找可行的解决方案。
在程友斌作为与会者最后一个退出全息视频会议的时候,周兆鑫突然想起了舍斯托夫的另一句话:迄今为止,我们一直在与人和人类的法则打交道;而如今我们将面对永恒和任何法则的缺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