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本终其一生也没有等来人类建造的第一个戴森球。但他在四维世界中与温斯度过了精彩而幸福的一生。
他们阅尽人类文明的上下五千年，也早已知道一切的结局是什么。通过在火星造山，他们花了20年时间将所知一切尽数告知给三维世界的人类，只当是为人类尽最后一份责任。在那之后，他们将余下的时间都交付给了彼此。
此刻，霍本躺在二人在大兴安岭里建造的小屋中，静静地等待他生命的最后一刻。
“珍妮，以前你总说你嫉妒我是人类，今天轮到我嫉妒你了。”垂暮之年的霍本倚在床头，望着眼前依然年轻的珍妮·温斯说道。“这几天我总会梦到我们刚刚升维时的事情，那时我最苦恼的不是能不能完成任务，而是想，‘如果往后的日子我们都不能相互触碰，那该是上天多么残忍的惩罚啊’……”
温斯握着他的充满皱纹的手，此刻周围的空间全部变成了蓝色。“对于我来说，也许惩罚才刚刚开始。如果没有你，我即便在这个世界里永生，又有什么意义呢……”
“珍妮，我有一个请求。”
“你说，我一定做到。”
“原谅人类吧。”
温斯愣了一下，她没想到霍本会突然说起这个。
“你当初走上这条路也是因为我，我能看出你内心深处对人类的恨意。坦白说，那个时候我也憎恨人类。”霍本说，“我恨人类的虚伪与自私，你越是对人类毕恭毕敬，我越是恨他们。但是现在，我不恨他们了。支持我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不是恨，而是爱。珍妮，我希望你也一样。”
“其实，我也早就放下了。”温斯说。而正当她打算继续说话时，计时器的提示灯亮了起来。那代表霍本的时间快到了。
温斯突然觉得自己还有好多话还没来得及跟霍本说，她紧紧抓住霍本的手，呼吸急促。周围的空间因为悲伤和紧张的同时袭来变成令人不安的紫色。
“哦天，不……克里斯，不……”她泪如泉涌，仿佛自己的力气在被无形的力量掏空。
求你了，别离开我。
此刻霍本却显得格外平静，他的周身发出淡淡的无色的光芒，浑浊的双眼突然变得明亮清澈起来。他微笑着张开嘴想对温斯说些什么，但身体却最终定格在那一瞬间。
四维空间建造戴森球的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56号操作员小心翼翼地将一块辐射能转换面板固定到框架的既定位置上，当它被固定好的瞬间，机械臂上的温度感应装置提示温度快速下降，并在几秒钟的时间里下降到绝对零度。框架上的焊接机器人迅速行动，将面板接缝飞速地焊接起来。此刻，56号操作员脚下不再是如地狱一般的火海，取而代之的是黑色的坚实外壳。随着他将最新的一块面板准确安装，这颗恒星最后裸露在外的50万平方米已经被完全覆盖。
此刻在三维空间中，这颗恒星完全消失了。尽管引力场依然存在，但在可见光范围内，这个不知名的小星系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恒星上方被辐射能转换面板完全包裹，并在两极的位置分别延伸出一条巨型管道。
此刻，对讲机中传来他的同伴，87号操作员的声音：“今天装多少块了？”
“差不多400块了，你呢？”
“我450了。你这速度不行啊，再这样下去，四维女巫怕是要来找你了。”
“你快滚远点，再说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我就跟队长报告了！”56号操作员嘴里这样说着，手上却下意识地麻利了许多。
在戴森球建设初期，不断有操作员报告称有一个美丽的女人不穿隔离服就在工地附近游荡，起初有人怀疑是量子幽灵，但这种怪力乱神的谣言很快被禁止在队伍中散播。不过那个女人却时不时地出现，目击报告也依然会隔三差五地摆在弗拉基米尔的办公桌前。只是那个神秘女人对工程队似乎并没有恶意，据近距离接触过她的操作员说，那名女子总是突然出现，然后望着工地上的设施发呆。有时会喃喃自语地说，你们这速度不行啊，还得再快点。
久而久之，“四维女巫”的传说逐渐在工程队一线传播开来。很少有人真正见过四维女巫，极个别有声称自己见过的，也被人当做现代版的星际传说了。
经过慎重考虑，地球方面和五大舰队都决定向各自管辖范围内全员公开所有机密。而与预想中可能到来的社会秩序崩溃不同，不管是地球上还是舰队里，人们的工作效率、集体主义意识都有了显著提高——这一代人是听着人类战胜三体人的故事长大的，但没人经历过战争。当他们得知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够和三体人进行一次末日决战时，这个切实可信的、可以去实现的目标，远比延续人类火种、建立一个横跨银河系的星际文明要来得实际得多。而弗拉基米尔在动员大会上效仿前人说的那句“宇宙虽大，但我们已经无路可退——因为身后就是银河系[11]”更是让年轻一代群情激昂。
唐劲夫站在舰桥上，透过舷窗看着新一批生产出的辐射能转化面板被货运飞船运进跃迁切口。这一批面板是他们根据地球共享过来的技术文档自行生产的。不久前，北海舰队在旋臂中段位置又找到了一个符合标准的跃迁切口，并且非常幸运的是，这个切口所处的位置恰好是一颗与太阳系相似的单恒星星系。
由于四维的物质结构与三维有很大不同，这就让长期以来的戴森球设想终于得到了实践的可能性。经过计算，一块面板在四维空间中的能量覆盖面积是在三维空间中的25万倍，尽管完全覆盖一颗恒星仍然需要大量的资源，但至少在四维空间中，恒星级戴森球不再是梦了。
“秦勇那边已经造好了200个戴森球，这老小子，别看整天骂咧咧的，执行任务是真不含糊。”唐劲夫说。
肖凌云面色有些凝重：“现在正在进行的还有几个？”
“六个。”
“太慢了。”肖凌云说，“再派一支先遣队往远走吧，距离要比现在远，选星也要比现在大，太阳等质量的恒星就不考虑了，越大越好，我们时间不多了。”
“肖老，我不太理解。您为什么这么忧虑？”
“劲夫，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的任务里是‘尽可能多’地在四维空间获取能量，而没有给我们一个明确的数字？”
唐劲夫没说话，等着肖凌云继续说。
“因为不管多少都不够。”他继续说，“我们要面对的敌人，与我们根本不在一个指数级上。在这种情况下，对方是三体人还是地球人根本不重要，他就算是一只蚂蚁，我们也难有必胜的把握。如果你整个宇宙的能量加在一起也不过是对方世界里一颗质子，这仗怎么打？”
“肖老，您是觉得，我们现在做的都是……徒劳的？”唐劲夫内心生出一丝绝望。作为北海舰队的总指挥，他有一颗异于常人的坚强心脏，再大的压力对他来说也能很快化解，心理素质极强，但唯独在肖凌云面前，他始终是怀揣着对老师的敬意。因此每当肖凌云和他讨论一些深刻问题时，总能轻而易举地刺破他坚硬的内心防线。
“我不知道，劲夫，我也只是一种直觉。以我的经验来看，在战场上，实力悬殊的对手之间只有一种东西是有可能平等的。——对内的士气鼓舞，对敌的阵前骂街，都是些动嘴皮子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