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往日光彩照人的形象不同,此刻的珍妮·温斯更像是一个接受传统化疗的病人。她的头发、眉毛全部被剃光,身上包裹着一件看不出任何接缝的紧身衣。这种紧身衣是用分子级3D打印机直接在穿着者的身体上打印出来的,可以说是第二层皮肤。而升维小队所有队员都是这样的装束。
由于三维结构在跃迁至高维之后其复杂程度将呈指数级上升,因此像毛发这类完全没有实际价值的东西就会被首先剃除,而特殊的紧身衣采取极简化设计也是出于这个考虑,最大程度地减小潜在风险。
此前与马修办公室连同的进程树主控室此时已经被改造成升维平台,一切不必要的设备都已经被拆除。周兆鑫和路方远等人在监控室密切注视着平台上的一举一动,在他们头顶上方100米的平台上,升维小队已经整装待发。
“克里斯,你可以牵着我的手吗?”随着高维连通器自检的声音逐渐消失,珍妮·温斯明白,维度跃迁即将开始了。这让她有一些紧张。
霍本抓住温斯的手,故作轻松地开着玩笑,希望能够缓解她的情绪。“珍妮,你此刻的举动,反倒比我更像是一个人类。不过,我也没想到第一次牵你的手会是这样一个场合。”
低沉的嗡鸣声逐渐响起,通讯器中也传来了路方远的声音:“维度跃迁10秒倒计时,各位,祝你们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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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手握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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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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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斯突然觉得,此刻的感受不应该只是两个人之间类似爱情的体验,应该同所有队员一同分享这种探索未知世界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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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过身向周围的人挥手,示意大家手牵手围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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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员们心领神会,开始向一起聚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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队员们的紧张情绪都消失了,回想起过去几个月的训练,每个人都为自己能够进入升维小队而自豪。
4
周围已经有无人探测器陆续升空。
3
通讯器中突然传来周兆鑫歇斯底里的叫喊声:“放开!把手都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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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本第一个反应过来,迅速松开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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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斯愣了一下,然后也突然醒悟,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但最后一秒她看到其他队员时,大家依然还是手挽手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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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仿佛是无形的洞口自上而下地将所有人吞噬进去,瞬间消失。
“老周,你怎么了?!”路方远扶住几乎要摔倒的周兆鑫,也被几秒钟前他突然的吼声吓懵了“安忆,快去拿点水!”
好一会儿,周兆鑫才从极端力竭的状态中稍稍恢复一点,大口喘着气喃喃自语:“白死了,唉!都白死了!”
“周老师,您怎么样了?”安忆将一杯水递到周兆鑫面前,被后者无力地挥手挡开了。
“他们牵手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奇怪,结果还是晚了半步!”周兆鑫抬起头看着路方远,“你还记得么,此前主控室只允许进一个人,就是怕升维过程中出现多人干扰产生危险。他们如果都是分开站立问题到还不大,但手牵手围成一圈,这种十分复杂的立体几何结构在高维空间中呈现的形态复杂到无法想象!也许你牵着的手下一秒就变成牵着别人的心脏,我们根本无从知晓。牵手的那些人,恐怕在升维的一瞬间就遇难了。”
路方远一时无言,监控室里只剩下仪器设备发出的各种声音。
“路主任,我们现在怎么办?”安忆问。
“按既定计划操作吧,保持恒定功率,维持住四维空间入口。”路方远说,“就算还有一个人,我们也等他回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霍本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他清晰地记得跃迁之前最后一秒钟的情况,但下一秒当他恢复意识时,正感觉自己悬浮在半空中。他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四肢——很好,都能感觉得到,这意味着至少他是完整的。但奇怪的是,他能感受到自己躯体的存在,却什么也看不到。
在霍本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整个空间是他所见过的最复杂的几何图案,他将双手举在眼前,但除了几何图形的变化之外,他什么都没看到。经过一小段时间的适应,霍本开始明白了一个事实:传统意义上的视觉,此刻可能派不上什么用场了。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向任何一个方向看,但就是看不到自己,也看不到别人。
他尝试着喊温斯的名字——甚至感受到了自己声带的震动,因此他觉得他肯定喊出声了。然而同样地,整个空间仿佛是被调成了静音模式的电视,无声无息。
霍本逐渐镇定下来,开始回忆过去几个月中训练里学到的东西。
根据此前无人机升维探测时获得的经验,人们在四维空间里并不是什么都看不到。正如二维空间无法想象高维空间一样,习惯处在三维空间当中的人们也无法适应更高维度。只不过在高维空间中,信息变得更多了,大脑没办法很好地处理这些额外的信息,于是会造成感官混乱。就好像有一些心理因素致盲的病人,眼睛明明完好无损,但就是看不到东西——这是因为大脑拒绝处理收到的视神经信号导致的,从病人自己的角度来看,就是毫无原因地失明了。
“坦率说人类的身体还没有在非深海模式下进入过高维空间,因此我们不知道你是否能活下来。”霍本想起此前教官在训练营中对他说过的话,“但如果你幸运地做到了,很可能会首先面临感官混乱的问题。用于历史进程树探测的无人机在最开始的时候也经历了类似的情况,不过借助最先进的视觉芯片,无人机可以很方便地将高维投影通过计算转化成为我们能理解的信息。因此,如果你真的遇到……”
“……遇到这样的情况时不要慌,让大脑冷静下来。”霍本默念起教官曾经教他的内容,“人的大脑是已知宇宙中最奇妙的东西,给它一段时间,让自己回归婴儿的状态,你的大脑很快会适应四维空间的一切。”
在经过不断调整后,霍本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开始适应四维空间了。
首先恢复的是听觉。起初他只是觉得自己的耳膜在有规律地震动,逐渐这种感觉越来越弱,震动开始变成了声音。但这声音仿佛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一样,音量、方位都在随时变化,让他摸不清音源的具体位置。但这至少是一个好的开始,他认为能够精细地察觉到声波的震动,这至少说明在四维空间中感官是更敏锐的;
然后恢复的是触觉。最开始他察觉到了自己肩膀出现了温热和瘙痒的情况,他几次尝试用手去抓但都失败了。但很快,他发现那是一种轻柔的抚摸。而此刻,他已经能分辨出声音的特定频率,那是珍妮的声音。这让霍本悬着的心多少放了下来,至少他知道珍妮此刻平安无事,只是他还没有学会如何去感知这个新世界。隐约中他听到珍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不要乱动,你会伤着自己的。”
在等待视觉恢复的过程当中,霍本感觉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尽管他明白,实际情况下时间流逝与否甚至都无法确定。但不论如何,当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看到了珍妮具象化的眼睛时,着实让他兴奋不少。那是一双饱含温情和笑意的明眸,霍本觉得如果真的有天使,这双眸子就来自天使本身。
人脑的确是个奇妙的存在,前期视觉处理花了相当长的时间,但一旦跨过了那个临界点,适应速度便开始飞快增长。很快,霍本发现他可以逐渐适应四维空间的视觉了。但与传统意义上的视觉不同,他惊喜地意识到,在四维空间,人能拥有的是“超视觉”(霍本自己定义了这种感官反馈)。这种视觉可以让人在宏观和微观之间随意切换,可以通过一个点观测到事物的整体结构——这意味着观察者可以同时观察到一件事物的所有特征。
这种感觉是如此真实又带有一丝熟悉,以至于霍本突然大胆地猜测,毕加索一定曾在某种机缘巧合下窥视过四维空间,才会创作出那样惊世骇俗的画作。
此外他还发现,色彩和情绪是可以建立起客观对应关系的——此前关于色彩与情绪的关系大多是心理学研究的范畴,并且与文化背景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但在四维空间里,这种对应则是一种客观存在的事实。举个例子,如果四维空间中有一红一蓝两辆不同颜色的同款跑车,那么即便是在所有条件都相同的情况下,红色跑车也一定跑得更快。这在四维空间里就像钢铁装甲一定比木板更结实一样,是一种既定的客观事实。
终于,霍本的大脑完全适应了新的世界,各种感官也与高维世界建立起新的感知形式,而他发现珍妮·温斯在旁边关切地望着自己。
“珍妮!”霍本兴奋地叫起来,本能地想去抱她,却被温斯迅速躲开了。
“等一下!”温斯紧张地说道,“我们不能贸然触碰对方。”
霍本愣了一下,然后突然想到了什么:“其他人是不是……”
“是的……都是我的错,是我害死了他们。”温斯目光黯淡了下来。
在升维的过程当中,其他六名仿生人队员由于手挽手升维,在跃迁的一瞬间身体结构发生了物质叠加,全部不幸遇难。霍本想去安慰温斯,但悬在半空的手却突然停住了。
如果在四维空间中度过余生,是不是我们注定永远无法触碰彼此?霍本想到这里,突然觉得这个新世界也没那么有吸引力了。
良久,温斯先一步从悲伤中恢复过来。她刚刚因悲伤而变成蓝色的紧身衣,此刻渐渐变为非常中性的灰色。
“克里斯,我们去完成任务吧。”她说,语气平静得仿佛又回到了政治活动家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