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快一个时辰,长临城才再次映入姜三思眼帘之中。这里是城南,十年之前,这里是“四鼠帮”那四只老鼠游荡的场所。姜三思脑海中浮现起大鼠那双小眼睛,顿时微微一笑。这时,一阵粗犷的声音自旁边的客栈里传出:“他妈的!敢偷老子的钱?你可真是偷到贼祖宗身上了,老子在长临混的时候,你还在你爹肚子里打滚呢!”姜三思伸头一看,却见到一个满脸胡须的大汉正揪着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小乞丐的衣领破口大骂,而小乞丐此刻被大汉吓得瑟瑟发抖,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话:“不是我娘肚子里吗?”
“滚!老子说是你爹肚子里就是你爹!”大汉手一挥,直接将小乞丐丢出门外,姜三思下意识地冲上前想要将小乞丐接住,却发现小乞丐并未像他想的那般重重落地,反而像朵棉花似的飘落在地上。小乞丐也是瞪大了眼睛,一脸疑惑。
姜三思凝神细看,赫然发现那大汉周遭灵气波动剧烈,心中一惊:“这大汉,也是个修行之人。”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姜三思迈开步子就要离去,却听见那大汉的声音自客栈之中徐徐传出:“道友何不进来喝一杯?”姜三思苦笑一声,转身硬着头皮进了客栈。
姜三思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大汉一身短装,头发胡乱地扎成一束,此刻正抱着一坛老酒咕咚咕咚地灌着。若不是周遭灵气流转,任谁也想不到眼前这位竟是个寻仙问道的修士。
“我怎么看你有点眼熟?”大汉撂下酒坛,也是打量了一番姜三思,此刻的姜三思一身土灰,浑身血迹斑斑,似乎回到了十年前小乞丐一样的打扮,“你是长临本地人吗?”
“是。”姜三思这次学乖了,你问什么我着实答便是。
“听说过四鼠帮吗!”大汉忽然咧嘴一笑,蒲扇大的手掌拍在桌子上,酒撒了一地,“老子是四鼠帮开拍祖师爷赵大树!”
“大鼠?”姜三思愣了,这才注意到大汉那一双与他身材格格不入的小眼睛,看起来那么的熟悉。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巧事,他刚刚入城之时才想起与四鼠帮在人和宫外共同进退之事,而此刻活生生的大鼠就这么坐在了他的面前。
“你认识我?”赵大树满脸疑惑,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乱转,眼前之人他越看越熟悉,但却丝毫想不起在哪见过,“你以前混哪个堂口的?”
“城北,小三。”姜三思眼中含泪,却笑得如沐春风。
“三兄弟?”赵大树猛地一激灵,一巴掌拍碎了面前的木桌,早在一边盯了他许久的店小二如鬼魅一般窜了出来,拽着他的衣袖便要他赔钱。赵大树尴尬地看了一眼姜三思,自怀中掏出一锭银子丢给店小二,方才快步走到姜三思面前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拍着他的肩膀:“十年了,十年了啊!三兄弟,我……三兄弟你怎么了三兄弟,你咋个还吐血了?我操,三兄弟!”
“我的三兄弟啊,你可吓死我了。”赵大树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终于是恢复了血色的姜三思,小心翼翼地拍着他的肩膀,“十年没见太激动了,老哥我确实没想到你伤的这么重。”
“无妨的。”姜三思笑得很开心,端起酒壶为赵大树斟满一杯,“我下山之前,师兄给了我不少疗伤的丹药,这点伤无妨的。倒是大鼠哥十年未见,当真是变了,成熟了许多。”
“我比较早长,看着是老了点。”赵大树尴尬地抓着后脑勺,端起酒杯喝了个底朝天,“倒是兄弟你,竟然生生突破灵脉限制踏入仙途,实在是让我刮目相看。这十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为什么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惹到咱们长临霸主的头上了,跟哥说,我弄死他。”
姜三思微微叹气,将这两日发生的种种事情一一说于了赵大树,并问道:“大鼠哥,你觉得我杀那二人,是对是错?”
“当然是对!”赵大树又是一巴掌拍着桌上,惹得蹲在旁边紧紧盯着二人的店小二不由得探过身子细细看了一眼桌子是否又被赵大树拍坏。
“可孙道长说……”
“你管他说什么作甚!那罗生指使手下当街行凶,事后不仅不用担心官府追捕,还投入灵海宗摇身一变成了修士。这等恶徒,若是真让他修得大道,咱们这修行界恐怕也会被他搅成一潭浑水,杀得自然没错。”赵大树冷哼一声,又是一杯下肚,“只怪昨日未能与兄弟重逢,不然老子定然亲手拧下那罗生的脑袋祭于阿一兄弟坟前。”
姜三思若有所思,便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与赵大树聊起了各自十年以来的经历。
赵家,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是一个修行世家。据说赵家先祖当年本是一届书生,某日游山玩水之时跌入山中裂缝昏迷了整整七天,醒来后脑中竟多了一门修行之法,之后便自行摸索修得神通,更是惠及家人,而后便有了修行世家赵家。赵道长,姓赵名道长,取名自道阻且长,当年他带四鼠回到赵家之后便是排除族内非议让四鼠拜了自己为义父,入了赵家宗谱。用赵大树的话来说,赵道长与他们亲爹无异。每日关心他们衣食住行,教授他们修炼法门,更是为赵大树说了一门宗内的亲事。正因为顶的是宗族内的压力,赵道长对四鼠要求十分严格,而四鼠也算争气,除了老幺黑脸鼠赵黑子先天资质较差灵脉畅通不足,修为一直停留在立神境界之外;赵大树、白毛鼠赵二白、脏鼠赵臧均是达到天命之境,如今其余二鼠依旧在族内闭关,修为稳步提升。而赵大树一位关系较好的族内好友这几日来长临接替守城的任务,便是一并跟了过来,昨日里好友办好交接事宜之后便是留在了人和宫里,而他却是想在这座城市里多留几日,怀念一番当年,却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姜三思。
而当姜三思将十年以来如何入道,如何日日苦修,如何九死一生方才褪凡的经历告诉赵大树之后,后者端起酒杯深深饮了一口,方才长叹道:“我本以为我们四个在赵家日日受本家白眼够苦了的,没想到三兄弟是豁出命在往前走。实在是让我佩服的很啊。”
姜三思轻笑了一声,与赵大树碰了一杯:“我得入仙途,必是阿一哥在天之灵保佑。所以此次下山,我打算将大哥的遗体带回丹霞好好安葬。本来仙鹤已死,我还发愁如何回丹霞,今日碰到大鼠哥也算是为我解了燃眉之急。”
赵大树听言,立马把胸脯拍得山响,随即结清了酒钱跟着姜三思朝着西城外小庙走去,一路上也是买了不少香火贡品。说是生前虽与阿一日日打架,但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英雄惜英雄,如今他死了,自然是要拜祭一番。
一路相谈,不多会儿姜三思便带着赵大树回到了阿一小小的坟茔前,细细观察一番见坟包并未造人破坏方才松了口气。赵大树却是忙不迭地将带来的香火贡品仔细摆放,又从怀中摸出一壶酒来,倒了一杯洒在坟前:“阿一兄弟,当年咱们年少,为得那些龌龊之事争来抢去,如今想来着实是幼稚可笑。如今我与三兄弟乃是生死之交,而且我赵大树欠他一条命。我赵大树在你坟前发誓,若是三兄弟在修行路上但凡有难,我哪怕是搏了这条命也会保他无恙。”姜三思听言哪里会依,但他哪能拦得住膀大腰圆的赵大树,硬是伸直了胳膊推着姜三思的胸膛让难以靠近自己。直到说完誓言才松开手,姜三思面露愠色:“大鼠哥,何必立下如此誓言。”
“嗨,没事儿。”赵大树一脸轻松,“我这条命本就是你救下来的,我愿做你成仙路上的护道之人。”
“大鼠哥。”姜三思眼圈微红,赵大树却是哈哈笑着对着他的胸口锤了一记说道:“所以三兄弟你得珍惜性命,莫要让哥哥我白送了性命。”姜三思也是朝他胸口锤了一拳,二人在阿一的坟茔前相视大笑。
“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尽快将阿一哥带回丹霞吧。”姜三思拾起之前开坟起灵的工人慌乱之中丢在这里的挖锄,递给赵大树一把。赵大树伸手接过,与姜三思一起小心翼翼地锄开坟头旧土。
十年前几个半大的孩子所挖的坟穴能有多深,几锄头下去便露出一角当时包裹阿一尸体的破席来。姜三思见状忙是丢开手中锄头以手刨土,不多会儿卷着阿一的席子便完整地展露在二人面前,一股彻骨的寒意顿时袭了过来,姜三思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顿时想起来应该是当年沈云打入坟内的寒玉宝佩散发而出。现在想来,当年阿二害怕宝佩丢失一直抱在怀里竟是时时忍受着如此巨大的寒意。
“有些奇怪啊。”赵大树眉头紧皱,也是丢下了手中的锄头蹲在席子边,“三兄弟,你不觉得这席子有些瘪了?着实不像卷着一个人。”姜三思闻言,顿时心头一跳,仔细看去,原本应该是卷成圆柱的席子此刻却是被旧土压成扁扁的一片覆在土穴之中。
“难道寒玉宝佩失效,大哥肉身已经腐成白骨了?”姜三思面色惨白,颤抖地伸出双手,缓缓地掀开了草席。而草席内的情况,让他的脑子嗡的一声变成空白。
席子之中,静静地躺着一枚系着红绳的铜钱和一块散发着阵阵寒意的玉佩,除此之外再无他物。莫说是阿一的尸身、残骨,就连阿一身死之时所穿的衣衫连半块碎布都不曾见到。
“大……哥?”姜三思懵了,瞳孔微缩浑身颤抖不止,“大哥去哪了?大哥呢?”
“嘶……”赵大树却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眉头紧锁问道,“难道之前你撤去迷阵之后,有人来此盗走了阿一的尸体?三兄弟,此地与你离去时可有不同?三兄弟,三……”回头一看,姜三思双目呆滞死死地盯着草席,口中不停喃喃自语不知说着什么。
赵大树一推他,姜三思顿时浑身打了个哆嗦,猛地站起身来跳进墓穴将草席一把丢了出去,疯狂地朝着下面继续挖着,没几下便挖断了指甲十指鲜血淋漓。
“三兄弟!”赵大树连忙手捏法决,一道清心咒打了过去,咒术临体,姜三思顿时停下了手中动作。
“三兄弟?”赵大树又试探着喊了一声,后者忽然抬起头来,仰天大喊:“大哥!!!”叫喊声惊起林中飞鸟,鸟儿纷纷扑棱着冲向天空,渐渐远去……
“你离去之时,可有别人在此?”当姜三思冷静了几分,赵大树方才开口问道。后者轻轻摇头,手中紧紧握着从坟**挖出的那一枚铜钱回答道:“我被孙一行带走之时,这里并无任何人。而且咱们来时我曾仔细看过周围状况,与我离去时无异。而且在你我二人开坟之前,坟头的杂草并无半分损伤。”
“那……”赵大树用力挠着脑袋,却是想不出一丝头绪,“难道当年阿一没死?自己爬出来了?”姜三思又摇了摇头,当年沈云布下迷阵之前曾探查过坟内情况,阿一体内的生命之火早已完全熄灭。
“那他妈是怎么回事?”赵大树双手抱头,只觉得自己有些头疼。
“大鼠哥,可还记得十年前的朱一同?”姜三思忽然开口,赵大树闻言却是眼前一亮“你是说那个拐带数十具有修行天赋的孩童,被咱们堵了之后想以血遁符逃走却被金灵门蛮牛前辈打成半截的朱一同?是他背后之人?”
“或许十年前十二仙门的前辈离去之后,那股势力又卷土重来。”姜三思抬头看向着长临城内,眼神清明。
“义父曾与我说过,当年他们回到各自宗门之后均派出门内高手回来长临调查此事。但查了许久终是毫无线索,此事便成了一桩悬案。”赵大树捏着下巴沉声道,“现在想来,阿一或许也是拥有极好的修行天赋,不然不会被黑狗帮看中拐走。只是阿一已经身死,难道那股势力要得其实只是肉身?不行,我得将此事回报族内。三兄弟,你也赶快通知丹霞门!三……”回过头,却见姜三思又是陷入沉思,赵大树推喊了几声方才回过神来。
“你又想到了什么?”
“不,我只是响起一事觉得有些古怪。”姜三思表情有些阴晴不定。
“何事?”
“大鼠哥,你们四鼠帮是何时组建的?”姜三思驴唇不对马嘴地问了一句,将赵大树问得一愣,但依旧照实回答:“我们四个本不相识,因为当年都是分配在王全手底下做事,一起挨打久了挨出了感情方才拜了把子结为兄弟。你问这个作甚?”
“没什么,我们还是先通知宗门吧。”说完,姜三思便是从怀中掏出秦风交予自己的传讯玉符,将此间之事详细记录后手捏法决,玉符便化成一道白光朝着丹霞的方向飞速而去。赵大树被他问得一头雾水,但姜三思不说便也没有多问,也是发出玉符通知族内。随后姜三思收起寒玉宝佩和铜钱,与赵大树一道朝着人和宫走去。
他没有告诉赵大树自己心中的疑惑。当年黑狗帮自各地绑架孩童做偷儿,但朱一同因为某些原因刻意挑选了那些拥有修行天赋的孩子。四鼠也与其他孩子一样,只是因为被分在一处方才结为兄弟。但他们六个,早在四鼠帮动手拐带孩童之前便已经相依为命生活在一起。但除了阿一早逝、他姜三思灵脉尽废之外,其余四人都有着极高的修行天赋,而沈云曾告诉他,抛去灵脉不谈,他体内五藏九宫泾渭分明,周天经脉之畅通即便在修士之中也是难得一见。当年并未觉得如何,如今想来,六人的相遇似乎确实有些蹊跷,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双手将他们推到一起。二姐姜霜,据她所言是在差点被卖入青楼之时,阿一自街角冲出将她从人贩子抢下;小三姜三思是几乎快要被野狗咬死之时,阿一像是凭空出现一般将他自狗嘴中夺了下来;小四姜成仙是几乎快要饿死在时被阿一从一堆垃圾之中扒了出来,小五姜悟道也是如此,仿佛阿一早就知道他们在那一般。唯有小六姜柳儿是姜三思从城外的草丛之中发现,姜三思忽然想起了当时阿一看到小六儿时的眼神,似乎是惊喜异常。
此时已经入伏,但姜三思忽然觉得浑身有些发冷,他回头望了一眼几乎快要看不见的坟茔,心里默念:“大哥,你在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