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钟桥重生了。
她心下复杂,以前只从坊间传闻里听过,如今这事儿真真发生在自己身上,她是当真不敢相信的。
可她环顾四周,这分明就是自己在皇后宫中的居所。
她的父亲容远是正一品镇国大将军,母亲乔姝桥是丞相之女,后头又赐了一品诰命。她上头还有个嫡亲哥哥,名容钟一,还有双胞胎姐姐容慕乔。连给孩子取名都要顺带着表表心意,钟桥苦笑,心中也微微暖起来。
父亲是爱母亲的,父母兄长常年驻守边关,母亲却从不曾道过一句苦,旁人问了也只叹一句有情饮水饱。可细想想,父亲对母亲这样好,母亲又怎舍得不陪在他身边呢。
后来钟桥慕乔就出生了,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谁见了心都要软上半分,帝后不舍小娃娃受苦,便做了主封了郡主放在皇后宫中养着。
后来两姐妹长大了些,名满京城,是真真的天之骄女,还被世人并称作京城双姝,到了出嫁的年纪,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后来慕乔嫁给了太子,太子也不纳其它妃子,有朝臣劝谏,却当朝被其它大臣取笑痴迷美色,之后也没人再提这茬。
钟桥见的都是这样美好的情意,父母相守,帝后伉俪,还有她的姐姐和小太子秦辉朗,她便觉得,世间夫妻都是该这样的。
后来呀,帝后突然就去了,小太子十六岁就做了皇帝,皇帝教他也教得不严。他难稳住政局,又有吴王狼子野心,小太子觉都难睡好。
慕乔心疼,钟桥心里也难受。她心疼小太子,也心疼自己的姐姐十五岁就要撑起庄重的样子坐好那位置。
忽的有一天,吴王世子秦荣请旨赐婚,对象是九荣郡主容钟桥,容钟桥躲在帘子后头偷偷看他,一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心跳就漏了一拍。
她知道自己或许成了棋子,可这样才能稳住吴王,不是么。况且,她总归是要嫁人的,若是嫁给秦荣,她心中或许也是欢喜的。
出嫁前,慕乔抱着她哭了一个时辰,小太子从小和她拌嘴,如今却为了江山要舍了自己的妹妹,他怨,可他只能怨自己的无能。
她跟吴王世子去了远远的湖州。
洞房夜秦荣没有来,吴王府没有主母,吴王丧妻之后没有再娶,房中连个妾室都没有。
吴王喜欢那个位置,他太爱权势了,他不甘心。若说他唯一的软肋,也许就是秦荣了罢。
容钟桥一开始是想和秦荣在一起的,秦荣或许在利用她,她又何尝不在牵制秦荣呢。她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做的,但她还是给秦荣绣香囊,作画,绣衣服,秦荣整日的不在府中,她便把想同秦荣说的话写在纸上让人带给秦荣。
后来呀,她去看秦荣喜欢的茶,就看到秦荣护着一个女子,那女子身形和她像,眉眼也和她有七八分像,就连举止也像极了她。
容钟桥好像突然就明白了,可她能做什么呢,她只有乖乖地回了王府,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兢兢业业做那个世子夫人。
再后来,那女子就入了府,她知道了,她叫纳兰烟,青楼出身,秦荣疼她得紧,什么事都由着她。
她有些记不清后来的事了,只依稀记得纳兰烟屡次激怒她,她罚纳兰烟跪了半个时辰,纳兰烟竟流了孩子。
秦荣软禁了她,府中事务都交给了纳兰烟,京城人人艳羡的天之骄女,却要在贱妾手底下讨生活。
她怎么肯呢,她是那样的骄傲,纳兰烟恼怒,让人打断了她的腿。
她疼,这疼直直钻进了心窝,可她不能求饶,也不会求饶。
她病了,又有谁记得她呢,她想姐姐,她真的好想姐姐。但她不能拖累姐姐,不能让秦辉朗有顾忌。
她死了。在美好的双十年华,断了腿,死了心。
死了之后,她看到秦荣扯着纳兰烟的头发质问,她就笑了,笑得格外嘲讽。
她还看到她的姐姐慕乔哭得肝肠寸断,可她不能发作,她得忍。待收集了吴王谋反的证据,慕乔便传了那贱婢,将她剥光了衣服在闹市施杖刑,过路人皆为观刑者。
钟桥看着,心中更痛,她不怨慕乔,她只恨自己险些拖累了姐姐。
便是这时候,她认识了萧祁,死了之后没人能看得到她,自在之余就多了几分孤独。
然后有一天,她看到了萧祁,萧祁也死了。她不记得从前见过萧祁,萧祁也不记得她,可两人惺惺相惜,没几日便熟稔起来。
萧祁是安国公世子,一直在临安。说来也巧,他们是同一天死的,是萧祁在回京的路上遇见了流民,被乱刀砍死的。
说到这的时候,钟桥忍不住发笑,萧祁略略哀怨地睨了她一眼。
钟桥就是一愣。
萧祁模样可真好看呐,就连那秦荣,也比不上萧祁的。
然后萧祁又和她讲了当今的局势,把她被软禁那些年的情报都补了起来。
萧祁又告诉她,其实秦荣是喜欢她的,很早就喜欢她,吴王是不同意这门婚事的,是秦荣软磨硬泡,吴王才堪堪松了口。
她苦笑,其实她知道。她看到了,她知道她的东西都被吴王押下,成大事者是不能拘着这儿女情长的。秦荣常来看她,但她不屑同他诉苦,她断了腿,她以为秦荣知道,便拿了毯子盖着腿。
这是她仅存的骄傲了。
秦荣的爱代价太高了,她实在承受不起。
但她不知道,萧祁也喜欢她。萧祁比秦荣还喜欢她,天知道萧祁听了她订婚的消息有多崩溃。
若不是心悦她,为何会因为她乱了阵脚被吴王派的流民砍死?
儿女情长呵,有时是累赘,但他眷恋这累赘,如今有了机会,他不会放手了。
两人就这样飘着,一边又谈幼时的趣事,偶尔也说说生前的伤心事,一来二去倒是成了知己。
钟桥小时候和小太子打架输了,偷偷去点了皇帝的书房栽赃给太子,偏生那些下人都护着小郡主,不舍得她被罚。
太子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只恨被奸人所害。
钟桥小时候想爹娘了,就在院子里头种一颗竹子,后来院子里就有了一片竹林。
他知道钟桥喜欢下棋,喜欢弹琴,喜欢读兵书,还总是偷偷读野史,她也喜欢竹子,喜欢画画儿,还喜欢为喜欢的人作诗。
“为何我从前不曾见过你呢,要是你早些认识了我,我们还能一块儿下棋呢。”
“要是没有你,我现在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指不定多难受呢。”
“萧祁。”钟桥缓缓念出他的名字。
萧祁扬起嘴角,不置可否。
这些日子,钟桥和萧祁交心交底,见萧祁这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心中就憋了口气。
但他们这样相处了三年,这三年,慕乔想念她跟她去了,太子大受打击,在慕乔出殡那日被吴王余孽刺杀。
钟桥看着,就哭了,萧祁想拍拍她的背,却只能看到手穿过她的身体。
他第二次这样无能为力。
后头两人还是这样四处走走,去茶馆听听书,有时还去听听小曲儿。
钟桥也跟着萧祁去了临安,她看到了萧祁长大的地方,听萧祁讲小时候练字的趣事儿。
萧祁的父亲安国公一直很严厉,小萧祁每回让他不满意挨训的时候,小萧祁就偷偷把他心爱的字画藏起来。但是小萧祁每回都能被抓到,他爹质问他的时候,他自己也记不清把字画藏在哪了。有几幅字画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萧祁小时候也是个不着调的,后来有一天突然就开窍了,他本来就聪明,走上正轨之后还能落了旁人一截。
有一天,钟桥和他说:“其实,如果我早些遇到了你,我一定会嫁给你。”
她见萧祁笑了,也跟着眯眼,她看见萧祁张嘴说了些什么,却什么都没听见。
再然后,容钟桥就醒在了皇后宫中。
她头有些疼。
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回来的,或许..或许姐姐也回来了的,还有小太子。
还有萧祁...萧祁怎么样了呢...若是她走了,萧祁会怎么样呢。大概是她的一厢情愿罢,她觉得自己是入不了萧祁的眼的。
她脑子还有些懵,这时候听宫女道:“郡主,皇后娘娘叫您用膳呐。”
钟桥应了一声便朝着前殿走去。
宫女见她有些心不在焉,开口提醒:“郡主不与华容郡主同去吗?”
她这才想起来,往日都是她去寻了慕乔,再一同去用膳。暗道一声大意,急急地往慕乔院里跑。
二人出生时便封了郡主赐了封号,姐姐是华容,她是九荣。
她还记得她嫁给吴王世子时姐姐的无可奈何,她也记得姐姐得知她死讯时世界崩塌却不得不忍耐的模样,她..实在舍不得姐姐的。
这样想着,就红了眼眶,一旁的宫女看在眼中,有些纳闷,想着开解小郡主的法子。
才刚走到慕乔院子的门口,就见慕乔冲了出来,眼眶通红,发髻也因跑动有些不正,看到钟桥的一瞬眼泪就落了下来。抱着钟桥低低抽泣。
慕乔向来守规矩,姐妹二人,慕乔是那个温婉大方的,钟桥便是那个娇憨可爱的,都是从小被娇养的,娇气是一样的,许是钟桥还多了慕乔疼着,有时便显得有些跋扈。
饶是这样,慕乔也是把她捧在手心上的。
钟桥还有哪里不明白呢,她们都几十年不曾见过面了,从前吴王世子不让她出府,双胞胎有时候是能感觉到对方的,她知道姐姐心中难过,可她也无能为力。
“姐姐..”
“你怎的现在才来呢,我好苦,我真的好苦..”
“我真疼,我身上也疼,心里也疼,我舍不得姐姐,可是我真的撑不下去了。”
“姐姐,桥儿对不起你,桥儿..桥儿害了姐姐的,姐姐应该不止活这三年的。”
慕乔听着,仿佛有一把刀在她心上刮。她实在是悔不当初,她当初就应该拦下了那婚车,怎么也不让钟桥离了她的。
“是我来晚了,桥儿..我的好桥儿..
没事的,过去了,都过去了,桥儿不怕..
桥儿看,如今我们不都好好的么,瞧你,都哭成什么样了。”
这样哄着钟桥,可她自己也难受得厉害。
姐妹二人抱头痛哭,这可苦了边上的一众宫人,两位小郡主长这么大何曾有这样失态的时候?
不过是用饭迟了这么些会,便要哭成这样吗?
两位小郡主就当真饿成这样了吗?
他们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急得跳脚,最后还是有机灵的忙跑去请了皇后来。
两人哭着哭着,不知是谁先松开了对方,见对方狼狈的样子,没忍住吃吃笑了起来。
皇后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场面。
她也忍不住弯了唇,两人如今也不过十二岁,最是可人疼的时候。皇后便上前去一只手牵了一个小姑娘,可当二人看见皇后,都是面上一呆,对视一眼就又要落泪。
皇后忙抽出帕子两边哄着:“哎哟我的小祖宗,这是怎的了?谁给你们委屈受了?快同皇伯母说说。”
二人擦擦眼泪,相视一笑,一人抱着皇后一只胳膊撒娇。
“不过是看了书有些感触,这会子突然感怀起来了。”
“是呐,姐姐就是容易这样伤感的,皇伯母知道的呀。”
慕乔双目一瞪,装出生气的样子。
钟桥忙伏小,“看见姐姐难过,我这心里也像有刀子在扎,恨不得替姐姐难过才好。”
皇后没好气,两人又是一番好话。
太子听着宫人说姐妹二人不顾仪态抱着哭了那样久,心中好笑,却又添了几分苦涩。
前世慕乔郁郁而终,他心中不是不自责的,可再多的自责也无法换回那样的慕乔了。
几人用完饭,太子便到了皇后宫中,听着尖细的一声“太子驾到——”姐妹二人飞快对视一眼。
太子进门行了礼,看见两人的小动作,敛了眉没什么反应。
钟桥有些好奇,小太子回来了吗?下一秒太子就到了姐姐身边,笑着说了句:“我回来了。”
姐妹二人也不说话,只是弯弯眼睛,太子就明白了,跟着笑笑,这笑里多是释然。
皇后探寻的目光在几人身上转了又转,但几人只是眨眨眼,没有半分想解释的意思,“好啊,如今都同我打哑谜了是罢?”又拿袖子遮住了眼,身子微微颤抖,“我最疼的就是你们三个,如今一个两个都不把我放在眼中,我这皇后就当真这样讨人嫌么!”
宫人见皇后又开始演戏,面上都带了几分轻松。
三人心里都是满满的温暖,钟桥钻进皇后的怀里撒娇,“一个两个不把您放在眼中,跟桥儿又有何干系呢,皇伯母是桥儿时时刻刻搁在心上的呀。”
皇后心中柔软,面上也软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