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尹墨然的形容,冉贤喆侧过脸来,饶有兴味地看着她,用他一贯感觉不出悲喜的平和语调笑着问:“这位墨然小姑娘,你是好茶之人?”
他居然叫她小姑娘。尹墨然心想,我看上去有那么小吗?但她感觉不出他有半点倚老卖老的意思,倒像是带点宠溺的昵称。
“不是不是,大概是第一次这么静下心来喝茶,觉得品茶也是一桩赏心乐事。”尹墨然摸着热乎乎的茶杯,轻声答道。
“喝的是茶,品的是心静,去的是杂念,所以有茶禅一味的说法。”冉瀚辰慢条斯理地谈论着喝茶心得。
“二哥!”有人在门口叫唤冉瀚辰,尹墨然回身看到星琪探进来一张美好的脸庞,“释心长老已经到门厅了。”
冉瀚辰连忙起身,同时摆手示意跟着起身的冉贤喆、顾笙坐下来:“你们不必起身,我去门口迎接就好。”
不一会儿,穿着褐色僧衣、满脸慈祥的释心长老已进入禅室。这是尹墨然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寺庙高僧,她被释心长老神情中所透露出的从容、无畏、纯真、平和所震惊。
顾笙之前介绍说释心长老已经九十多岁高龄,但尹墨然却发现他的面容如婴儿般白净,全然没有高龄老人的衰老颓态,甚至你会觉得他周身都散发着喜悦的光芒。
原来,人凭靠内心的精神信仰亦可超越岁月摧残,越活越返璞归真。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四人你一言我一语,聊真知寺的全面修复计划、预计启动资金、工程进度安排、如何注意环境保护等相关事项,尹墨然插不上话,觉得自己特别多余。
会面不到一个小时,释心长老便匆匆离开,回到他将主持的法会现场。
临走前,他请冉瀚辰这两天带顾笙去龟仙山现场考察一下真知寺的目前状况。真知寺旁已搭建起一些临时的简陋棚屋,安置了一些负责此事的僧众,若有需要,也可随时找他们中法号叫印光的弟子了解情况。
他们四人一齐把释心长老送到悲缘斋门口。释心长老走了后,冉贤喆说他还要回家处理一些事情,顾笙应声说连夜开车很疲累,想要蹭车回酒店休息一下。
临走前,冉瀚辰说他自从学佛后,人喜欢清净,不再使用通讯设备,也无车马工具,分开之后怕不便联系。明日他又提前约了陵蛮古都最出名的木刻师沈老学习木刻,看看尹墨然,又看看顾笙,冉瀚辰问道:“后天上午九点在缘悲斋会合,我再带你们上龟仙山,如何?”
顾笙答应着“没问题”,说这次出差预留了充足的时间来筹备这件事。随后,告别冉瀚辰,他们三人同时离开缘悲斋。
二十分钟后,冉贤喆把车停在酒店门口。跟冉贤喆道别后,顾笙从副驾驶下了车,尹墨然抱着手臂从后座下车,外面的凉空气刺激到她的鼻腔,她重重打了个喷嚏。
顾笙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等尹墨然跟上一点点,他又蹙起眉头,转过身继续往酒店走去。天气有些凉意,感觉快要变天了。尹墨然看着酒店门口的喷泉变幻着水花形状,想着,陵蛮古都这个地方可真冷啊。
她想念上海了。即使在上海,尹墨然也并无依傍,但至少她有一间带有自己气息和味道的独居公寓,哪怕它是租来的,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独属于她最能给她归属感的熟悉空间。她觉得,那个不到50平米的房间,是比她成都的家更像家的地方。
精心挑选的窗帘是她喜欢的白色蕾丝,柔软的客厅三人沙发是她中意的仙女粉,灰色地毯是毛茸茸的,还有落地窗前那些她精心养护的三角梅、虎皮兰、绣球花、多肉植物,一切都是她喜欢的样子。当然,还有她心心念念的牛奶。
也不知道牛奶现在怎么样了,如果现在能跟牛奶视频一下该多好。尹墨然想联系赫纪年,才发现因为顾笙催促着上路,根本没来得及询问他的联系方式。当然,就算早一点问了,也不过是提早发现手机被偷而已。而此刻的顾笙总是对她冷着一张脸,她实在是鼓不起勇气去开口问赫纪年的微信号。
低着头想着走着,忽然又结结实实撞到什么。走得不快,撞到的头并不疼。尹墨然一抬眼,迎上顾笙复杂的眼神。他捂着被撞的胸口,凝视着她。
他们站在电梯口,互相对视了好几秒钟。然后,尹墨然丢下一句几乎听不见的“对不起”,赶忙去按上楼的电梯按钮。电梯却迟迟不下来,尹墨然只能站在门口干等,时不时吸两下鼻子。站在旁边的顾笙沉吟了一会儿,低声开了口:“你感冒了吗?”
“没…没有啊!鼻子有点不舒服!”尹墨然没想到顾笙会主动跟她说话,半天才反应过来。
“回房间多穿点衣服。”明明是一句关心的话,顾笙的脸上却仍然没有什么表情。
“没带外套!”尹墨然用蝇蚊嗡嗡般极小的声音回了一句。
电梯门开了,顾笙丢下她,大步走进去。尹墨然赶紧跟着走进电梯,站在顾笙身后。她下意识去按楼层,顾笙也正好伸出手去按楼层,两个人的手在红闪闪的楼层数字“8”前相碰。触电一般,尹墨然赶紧缩回手,又说了一句“对不起”。
“你,没有对不起我!”顾笙甚至没有转过头来看她,只是直视着冷冰冰的灰色电梯门,一字一顿地说。
尹墨然看着顾笙寥落的背影,内心突然一阵发紧。她的脑海里浮现出顾笙的各种样子,在夜店热聊的顾笙、在街头与美女勾肩搭背的顾笙、在办公室调情的顾笙、给她送便当的顾笙、帮她抱猫窝的顾笙、送她手机的顾笙。
尹墨然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她张了张嘴,终究什么也没说。
电梯门停在了八楼。尹墨然站在805号房门口,掏出门卡。顾笙也走到了806号房跟前。“嗞”的一声,房门开了,尹墨然走进去,把房门和外面的顾笙关在身后。她背靠在门板上,表情凝重,身体像泄气的皮球一样垮下来。她的心和阴冷的酒店房间一样,空空荡荡。
她觉得有些难过,是像童年时丢失那只粉色布娃娃那样的难过。
那时,她才七岁。粉色布娃娃是同班同学送给她的礼物。她已经不太记得那个男同学的真实姓名,只记得她喊他豆豆哥。
“豆豆哥,你家住在哪儿?”小墨然和他一起走向校门口。大铁门外站满了接小孩放学的大人,但年轻的爸妈很少,多半是五十多岁的老爷爷老奶奶。
“我家住在紫苑豪庭。你呢?”
紫苑豪庭?小墨然听说过这个地方。他们曲泉社区的街坊邻居,说起马阿婆的时候,常常都是那种夸张的语气:“马太太有钱,只是舍不得花,她女儿可是住紫苑豪庭的人。”
小墨然由此知道了,紫苑豪庭跟有钱大概有某种必然联系。
“所以,豆豆哥,你家应该很有钱吧?”小墨然继续问。
“有钱是什么意思呢?”豆豆皱起眉头,很认真地问她。
“我也不知道,反正人们好像都喜欢有钱人呢。”
“当有钱人可一点也不好。你看,来接我放学的永远不是我爸妈,而是我爸妈花钱雇的保姆。”说完,穿着带领结格子衬衫的豆豆,指了指门口那个冲他满脸堆笑的阿姨。
而远远站在一堆人后头那个神情有些疲惫的短裙女人,就是小墨然的妈妈了。
“妈妈!”小墨然看到妈妈,开心地大喊,跳起脚来挥舞着小手。但妈妈没有任何反应,心不在焉地抬头看看天,又看看旁边的人。小墨然很急,她拉着豆豆飞快地往前小跑,边走边继续喊:“妈妈,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呢!”
终于,等她和豆豆快到大铁门边了,妈妈才看到她。妈妈拨开前面的人,往前挪了挪。在铁门边蹲下来,对她笑着挥挥手。等他们走近,妈妈的脸很快沉下来了,厉声说道:“尹墨然,你为什么要牵着男生的手,你不知道害臊吗?”
“大家让一让,让一让!”校园保安说着,把门边的小朋友和家长往后赶退,把大铁门打开来,瞬间涌进一大波人。
小墨然怕被人群冲散,紧紧拉住豆豆的手,再次穿过纷扰的人群走到妈妈身边,她认真地解释道:“妈妈,豆豆哥是我的好朋友。”
妈妈抓住她的手臂,狠狠扯开她和豆豆拉在一起的手,提高嗓门吼道:“他是男生,你是女生,就不能牵手!你怎么这么让人不省心呢?”
小墨然的手臂被抓得生疼,又被妈妈凶了一顿,她委屈得哇哇大哭起来。
“小孩子嘛!又不懂事!发这么大火干嘛呢?”豆豆的保姆阿姨刚好在旁边,她赶忙牵住豆豆的手,扯着他走,说:“豆豆,走,回家,我们上车了!”
看到小墨然哭得伤心的样子,豆豆哥一步也不肯走。保姆阿姨边把他往车的方向扯,边说:“豆豆,你还要去林阿姨家参加生日派对,你可要早点到家!”
豆豆一步一回头看着小墨然,边走边说:“墨然妹妹,你不要哭!”
最终,豆豆还是被保姆阿姨拽走了。小墨然看着豆豆上了一辆看上去闪亮亮的黑色轿车,和昨天来接他的银色车又不一样。
小墨然把视线从豆豆身上收回来,发现妈妈也在看着豆豆家的车,她不但没有消气,反而更加生气了:“哭什么哭?以后不许你跟豆豆在一起玩了!我也不准你跟有钱人家的孩子做朋友!”
“妈妈,为什么啊?豆豆哥对我很好!”小墨然好不容易缓和下来的心情,又沮丧起来。
“没有为什么!我是妈妈,你就得听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