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妈住进双人病房,要感谢风火轮,朋友圈一条求救,获得数条“多多保重”的留言,外加“中年不易”的慨叹,风火轮却因此得知,我犯了难。医院住院部楼道,密集的床位,原先的地方,却没看到母亲,我赶紧打了老爸的电话,才得知老太太住进了双人病房。
匆忙赶去,推开门,迎接我的是风火轮一团和气的笑容,他做水产生意,这笑意职业化。我甚至忘却了住院的母亲,怀疑走错了门,我噗嗤一笑,他的着装有点雷人,白衬衫、深色西装,崭新、挺刮,板寸头,擦了摩丝,分量不均,或时间久,有几根直直竖着,也许减肥了,圆脸变得四四方方,略有轮廓,更为讶异的是,戴了一副单框眼镜,没度数,我猜测为了装斯文。可斯文这东西,由内而外,光靠着装,哪能弥补上。这是医院,他把自己打扮成这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相亲,我的刻板印象中,土豪应该有土豪的着衣风格,花T恤,戴手指粗的金项链。我的表情出卖了我的困惑,他对我说:你想的那样是土豪的初级阶段。
我们全家都认识他,偶尔聚聚,跟他大老婆、女儿一起吃过饭,也跟他小老婆、儿子郊过游,当然,从未集体聚过,不知风火轮是如何瞒天过海,大老婆并不知晓小的存在。不能叫小老婆,风火轮说他只想要个儿子,他从未想过跟大老婆离婚,这可能是他良知的底线。对他的一切,有着很暗黑的心思,若是大老婆知道了小老婆,相互开撕,这场戏堪称电视剧,多精彩,我的臆想,满足了我的猎奇心,仅此而已。第一次吃饭,他的大老婆对我充满敌意,直到文质彬彬的老金牵着甜美的小雨出现,才变得和蔼。她的老公只有她稀罕,像我这样知识女性应该瞧不上的,从她的角度看,我是文化人。她曾对我说,读到高二,为供弟弟读书,辍学了,后与风火轮来海城卖海鲜,熬出来了,言外之意,我隐约感到,这辈子有点遗憾,不像我,读了大学,做着受人尊敬的工作。她比我有钱,但她羡慕我。
风火轮在我家是透明的,我在他家应该也透明。我们不时吃着他贿赂的各式海鲜,我能为他做的,就是当他孩子们的教育顾问,比如哪个学校好,用什么复习资料。有时,我想,如果他们现在依然是菜市场摆水产摊,买些鱼虾,估计也不会成为朋友,但卖海鲜卖出大钱了,就能做朋友了?这算不算我的小势利?
他没有告诉我,如何搞到这个双人病房?只是说有个病人临时转了医院,让他抢了先。他甚至愧疚,为没能运作到单人间。父亲说已经很感激了,风火轮似乎难为情,摸了下自己的板寸头,兴许被一两根硬邦邦的头发刺到了,嬉笑着,他说不用客气,以后他儿子真要娶了我家小雨,可就是一家人了。父亲讪笑着,有点尴尬,我懂老爸,人情可以还,小雨嫁他家,他不同意。
父亲有他的小虚荣,退休前,他是海城大学的校车司机,做到了后勤部主任。校车载的都是大学教授,司机似乎不能那么没文化,有遗憾,勤能补拙,幼时的印象里,父亲是个读书人,一般人谁会看《梦溪笔谈》、《吕氏春秋》呢?老了,出去溜娃,跟别人闲扯,说从海城大学退下来,他就特别享受别人的误会,以为他是大学教授。父亲能接受风火轮做朋友、亲戚,但看不上他,父亲也喜欢读书人,斯斯文文的老金就入他双目,也认可老金国字号的单位。
送走风火轮,我让父亲先回去洗洗澡,睡睡觉,他不放心,还是被我硬逼着回去了,已经躺下一个,您再累倒,我们无法应对。父亲絮絮叨叨地跟我说,导尿管要及时清理,喝水用细的吸管,以防呛到,翻身动作要轻,一直平躺会压着神经,幅度不能太大。他自认为交代清楚,才放心离开。我有点羡慕妈妈了,嫁一男人,一辈子知冷知热,多好。我帮妈妈洗脸,涂化妆水、护肤霜、眼霜,画一条淡淡的眉线。母亲要镜子,看看自己,不得已,我把手机打开,让她照了照。她的疼痛减轻了些,医生说,身体条件不错,没老人常有的高血压、心脏病。手术做得好,一周能拄着拐杖下地,试着活动,并预约好第二天做手术。医生、母亲和我都不知道,这次摔跤,不是缘于骨质疏松,而是白内障。
习惯安排一切的老妈,躺在医院,脑袋也没闲着,她要跟我沟通她的计划。骨折,做了手术,前后弄弄小一年,不能帮我们,也绝不添麻烦。她的计划是她和爸爸搬出去,让老金爸妈住过来,接送小孩。母亲有一套70平方两居室,租出去了,她想住老金爸妈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母亲说。妈妈精明、有小小的算计,原则是她不吃亏,我们全家不吃亏,她就可以豁出去,她急不可耐要跟老金他妈打电话,被我阻止了。老金他爸妈在海上飘着,我都不清楚老金有没有讲这事。
小雨还没放学,班主任来了两条语音微信。第一条,小雨一天被记了两次黑名单,隔壁班还没下课,她去敲人家教室窗玻璃。上午刚犯错,中午学校三令五申,吃好午饭不许操场沙坑,小雨和几个同学偷偷摸摸跑去。第二条,根据班规,明天停课一天,在家反省,写检讨。语气里有愤怒,我把语音转换成文字,截图,发了老金。有位妈妈曾说:不怕空气安静,就怕老师突然私信。
下午,父亲来换我,母亲已熟睡,身上有疼痛,至少心间舒坦。我有点嫉妒,她当这个妈,轻松把我养成了“别人家的小孩”,从小到大,我要插手做点家务,她会即刻推开:曦曦乖,好好做卷子,这些事,妈妈弄就好了。我当这个妈,天天精神凌迟,不时来一出,五年级了,别人忙小升初,一心蒙头刷题备考,我还不时面对老师投诉,做好各种低声下气。
傍晚时分,走出医院大门,夕阳闲谈,两旁银杏树,扇叶飘落,黄黄橙橙,凋残萧瑟,夜晚还未降临,我的心中满是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