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鲜月
那天,我记得将阿戍的棺椁送出宫门的那天,下起了暮春的最后一场雨。冰冷的雨珠打湿了我的素衣缟冠,也打湿了阿戍金丝楠木的冥棺。
昭阳殿外满满地跪着痛哭失声的朝臣,但他们之于我,只如这场雨一般,不过加重了悲伤的色彩而已,他们所有的人,所有的泪加在一起,也不能比我心中哀痛之万一。但奇怪的,那时那刻,我没掉一滴泪……我迎着风,撑着眼帘不眨眼,便没有落泪;仔细想想也许是因为心已死的缘故吧……他离开的那瞬间,我清晰地听到了心脏碎裂的声音,那种痛,宛如从胸膛中生生剜下一块肉来……
我不流泪,只静静地跟着那条狭长的队伍。我们的目的地,是西山鲜月寺的寿王殿。
那个用金砖碧瓦修成的宏大寺庙,是每个大燕君王人生的最后一站,在这里,德高望重的僧尼将诵经以超度帝王的英灵,三天三夜,便将他们今世的腐朽的躯壳安葬在西山脚下的王冢之中了。
“明日便要盖棺入土了……娘娘,来听听臣给先帝爷写的碑铭吧。”礼部侍郎林子赋是个白净的年轻书生,他开了口,只是嗓音有些沙哑,“大燕昭皇帝幼年岐嶷,风表独秀,资灵宝纬,挺睿金英……”
“不用了……”我微微叹了口气,“先帝不是看重身后虚名的人……只将他生年与卒年,登基为帝的年月写详便好了。”
忆起岁末初雪,他似谶般说道“若我死后,绝不要这么多华美赞辞”,不想几个月后,我竟在寿王殿中聆听他的碑铭。
“你刚刚说给先帝拟谥什么?”
“昭皇帝。”林子赋淡淡道,“皇帝御宇,由至乱以审污隆,有司乃定为昭……可能还有一层意思,大概是明玉王府当年的冤案,在先帝之时得以校改。”
我心中一紧,那滴泪恰巧滴在他给他父亲写的铭文“昭睿大孝”的“昭”字上,难道冥冥中真的有天意?
林子赋退下去了,空旷森然的寿王殿中只剩下我一个人……不,还有阿戍。
他安详地躺在那里,只像睡着了。脂玉般温润的肌肤,长而黑的睫毛,笔直而俊挺的鼻子,还有他的双唇,正抿着一弯浅笑……他凝固了这弯最美的笑容,给我……
“傻瓜……”我的肘撑着棺沿,手托着腮,仔细看他的脸,眼睛忽然湿湿的……我原以为自己的眼睛永远都不会再湿润了,可是,还是有水珠滚落下来,“这个给你。”
我从发间拔下竹簪,放在他手中,“我可舍不得呢……可答应过你的……”
我哭得缩成了一团……
平复很久,我又对他说:“你说,我该嫁给卓卿咸兰吗?你走后的那个清晨,我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了一个双颊尖瘦,修眉长目的贵妇,她端端地坐在我的床边……你知道的,她是衡秦的续弦夫人,名门赵氏的次女。她对我说,‘国不可一日无君’”
“无君?”一时之间,我竟不能反应,但随之而来的椎心剧痛让我很快明白了它的含义。
“是的。娘娘应是知道眼下的局势吧。”她的吐字缓慢而清晰,带着士族特有的高傲与矜持。
赵氏,原是江南的名门望族,后因战乱而迁徙到范阳。当年,燕国的太祖皇帝累世北边,后以胡汉混血的身份鼎定中原,却不为汉族的百姓认可,更被仕林学子们讥诮;太祖皇帝为了巩固始建不久的大燕帝业,并没有像其他嗜血的暴君一般用冰冷的屠刀堵住悠悠众口,而是忍痛废掉了原配皇后乌氏,婚媾了高门赵女为天下之母。那些将聘娶高门之女视作平生所求的汉家仕子们哑然失声,他们怎么不明白,门第极高,风骨清烈的赵氏是如何看得上这杂了胡血的女婿呢?
后代史官将太祖的这段开国往事阿谀得无以复加,甚至增加了史书少见的浪漫笔墨。他们说正是太祖皇帝的深沉大度,人杰之表打动了赵家的美人,那水晶帘后的人儿只看了一眼,便大胆而直白地对父亲说:“此吾夫也。”然后便是他们琴瑟和谐,相敬如宾的帝后生活,然后便是范阳赵氏的重新显达,三占凤台的政治坦途……只是,年轻美貌的赵皇后至死都没有怀过身孕,而那被废黜的乌氏却为太祖皇帝生了六个孩子……
“夷羊满中野,菉葹盈高门……”赵氏无情而端丽的眸中竟带了些凄楚,“衡元帅北漠平乱未归,东平郡陷落在卓卿景那夷人的手中,皇上又……如果娘娘不想让这场蛮夷的血雨腥风再洗中原,我们现在就必须拿出对策来挽救危局。”
我定定地望着她……她说得的确很危急,但那些事似乎与我并没什么干系,只是她说到“皇上又……”我的心才疼得晃过神。
“衡夫人以为的对策呢?”许久,我才接上一句。
“我以为,唯今大事便是册立储君,君定则民安。奚儿……”她回头,从殿外招呼进一个怯懦的文弱少年,“他叫瑚琏奚,祖父是桓王的从弟……”她顿了一顿,抬眼打量我,“也是璧妃娘娘的干子,人长得清秀,性格也很谦和……呵呵……”她说着笑起来。
我陪着她笑,却打断了她的话:“衡夫人巾帼不让须眉,也要做女中的曹孟德?不过我只是个内宫女子,从不问政事,像立谁为君这样关系到千秋基业的大事,还请衡夫人找凤台的要员们议。”
她保持她一贯的教养,只是在张口说下一句话时,咬了咬牙,“娘娘说得很对。娘娘既然这样说了,我本该退下的,只是我这里还有件事,必须请教娘娘。”
“衡夫人请讲。”
“是关于仙茹王的事。”她唇边带了一丝不容易被察觉的微笑,“先帝还在时,便听说仙茹王愿以十美换一丑后,昨夜……”
仙茹王,卓卿咸兰,那个冷酷决然的年轻人,他送给阿戍十个鲜卑美女是为了换我的?阿戍知道,却没有告诉我……我正默然,却听赵氏继续道:“昨夜,从北漠那边也传回消息,仙茹王愿以质子桑宁和……皇后娘娘换取衡元帅全军的自由……我以为自古和藩,将安危托于妇人,确实授柄于后世,却也是无奈之举,比如现在,我们腹背受敌,还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吗?”
“自古宗族公主和亲,从未听过先皇遗孀改嫁,这恐怕不是授柄于后世,而是让所有人看了大笑话吧!”
“非常之时,娘娘还是要以大局为重……”赵氏说得意兴阑珊,大概也觉得衡秦北漠被擒的确是件不光彩的事,也只点到此处,便行退去了。
而我心中却再不能平静……
我恨阿戍,如果不是他,要我勇敢地活下去,我和他早已在奈何桥上重逢。而今,我只能祈求梦中相会,可我躺在那张残有他体温的床上,听着钟鼓,长夜开眼,哪里有梦?
我伸出指尖,无限爱怜地划过他光滑的皮肤,最后落在他的唇上,“阿戍,我决定去北漠了,不是嫁他,而是杀了他。”
“啪”地一滴水珠落下,溅在他脸上,红艳艳的一朵梅花,我有些吃惊地摸摸眼睛,血泪……
五脏六腑的热度终于无法再温暖那杯冰冷的水,化作血泪流出来的思念,痛彻心肺。
“女施主,天亮了。”
我转过身,视线却一片模糊,隐约中一个缁衣女尼缓缓走了过来。
“我的眼睛……”我用力揉搓着双眼,肿胀而干涩,似被掏干了一般。
“天快亮了。皇帝陛下该下葬了。”
外面的鼓乐响起,恢弘而悲惘,间杂着僧侣们朗朗的诵经声……天真的快亮了。
“不……不要……让我再陪陪他……”
“如果娘娘很痛苦,不如学学贫尼吧。”她的声音通润而豁朗,仿佛远远的佛音。
“弟子心中极苦……却还不能落发……”
她站在我面前,“落发,是以厌离三界,不入生死轮回;不落,得以不住涅槃,仍入死生大海救度众生。贫尼看你不肯落发,倒不是救度吧?”
“既可厌离三界,弟子宁愿落发。”我决绝地散落下如瀑的青丝。
青丝飘乱而落……那曾是阿戍最爱抚摸的长发;他不在了,便没人再可以碰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