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是八月,天气还没有转凉,阿生在这个时候离开了师父师娘。临行前的晚上,东方亮破天荒拿出珍藏多年的酒与阿生喝,酒间对阿生说了许多掏心的话。
“……让你出去跑江湖,不是我和你师娘赶你走,而是你应该出去闯荡闯荡了。徒弟,十九岁,不小了!师父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都已经是老江湖了。
“人,总是要进入这个世道的,不然就白来走了一遭。尽管一迈进去就意味着不自在,但你要知道,只有不自在过,才能真正体会到自在的可贵。就好比你欠别人钱,有一天终于不欠了,这滋味跟你始终不欠是完全不一样的……
“你从小跟着我和你师娘长大,很多做人做事的道理都是耳濡目染来的,这不行。也不是说不行,而是还不够,远远不够。一定要自己亲身去经历、去目睹,过后得来的,才是属于你自己的……
“杀手这一行,不管长久不长久,糊口总是可以的。反正一定要活着,不然将来谁给我和你师娘养老送终?……以后单干也好,跟别人一起干也好,哪怕不再做杀手了,始终要记住,你是长了心眼的刀剑,不然的话别怪师父不认你!……
“当然了,也不一定非做杀手,看你自己的境遇和选择。要是有个别的事情混饭吃也不错,你师娘就不喜欢你在江湖上打打杀杀的……反正不管怎样,做任何事都要先用心想一想。江湖险恶,世事难料,凭一颗本心和一身本事,就没什么可怕的,关键是,你要自己踩一条路出来……”
东方亮问阿生听懂了多少,阿生道:“都记在心里了。”为此莫名挨了一爆栗。
趁着酒兴,阿生斗胆说想听听师父做“血刃”杀手的往事,见东方亮沉吟着不开口,阿生悄悄移了移位置,怕又是一爆栗。
师徒俩都不说话,默默碰了一下酒杯,干了。
终于,东方亮仿佛从回忆中醒了过来,给自己斟满酒,又是一口饮尽,然后说道:“过去了的事情,还提它做什么,你想知道,以后自然会知道的。”又一杯酒下肚,“还有半个月就是中秋了,我要去绝生崖办点事情,如果出了意外,你师娘就要靠你照顾了。”
这事东方亮本来打算瞒着阿生,但他毕竟是上了岁数的人,又喝着送别的酒,就躲不开交代后事的心态。尽管话说得平常,也悲情满满。
阿生不禁倒吸一口气,长这么大,第一次觉得师父老了。关于“血刃”的事,这些天他已经从洪武口中听说了许多,由此也猜到师父去绝生崖和宁师叔上次来有关,虽然他不知道是什么事,但肯定是为了“血刃”。阿生给师父斟满酒,也给自己倒上,决然道:“师父,你留下来陪师娘,让我去!”
不料斩钉截铁的话只换来一个爆栗。
阿生摸着额头不说话,双眼随即红了,不是委屈这一爆栗,而是明白了师父的态度。他心思百转,话到了喉咙口又生生咽回去,最后只闷头喝下杯里的酒。
东方亮看着阿生,微笑道:“徒弟,你不用担心我,走好自己的路才是最要紧的。再说还有你宁师叔,他有多厉害你是见识过的,所以完全不用担心。”
阿生想起洪武口中师父与宁师叔当年绝代的风华,心下稍宽,但还是道:“不去不行吗?”
东方亮道:“你以为师父想去?我还巴不得多过几年潇洒日子呢。经常跟你说,做人最重要的,是光明磊落无愧于心。要无愧于心,有些事就应该去做,必须去做。那年我因为你师娘不再做杀手,全靠你宁师叔一个人担待下来,不然哪有这二十多年的自在日子?人要知恩图报呀!更何况我和你宁师叔从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现在他也老了,如果不是遇到过不去的坎,他不会来找我,所以我不可能袖手旁观。”
阿生问:“那你要去绝生崖的事师娘知不知道?她知道的话,肯定不会同意你去……”
东方亮打断道:“我没跟你师娘说——不过她应该已经知道了。我的事,你师娘都明白。徒弟,不管此次吉凶,我不许你去绝生崖,不为别的,想想你师娘吧。”
望着东方亮灼灼的目光,阿生含泪答应了。
东方亮长舒一口气,人也轻松了许多,随后说出了阿生一直的疑惑,为什么让他从小学做一名杀手。
“我年轻的时候,有一次执行任务受了重伤,逃落荒野,眼看就要死了,却遇到一位前辈高人,被他救下,这才活了下来。这位前辈高人知道我是‘血刃’杀手,不但没有为难我,还在我伤好之后将旷世剑法‘剑煞孤星’十七式倾囊相授。这种大恩大德,为师一辈子也不能忘。恩公对我说,江湖需要专门的杀手,杀罪恶滔天的人,做江湖的执法者,同时护佑弱小,保一方平安。这也就是我对你说的真正的杀手。从那以后我就发誓,要做一名有心眼的杀手,不负恩公所望。可惜事与愿违,我也身不由己,所以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你身上。”
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上花未然去叫阿生起床,推开门里面却已经人去房空,她一边抹泪一边念叨:“小畜生,招呼都不打就走了,以后回来看我还给不给你饭吃……”
如果要离开,最好不告别。阿生走在路上,凉凉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