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中，苏谨身与陆希景仍如昨晚那般分坐方桌两侧，几步之外的小火炉上，茶水已是烧开，蒸腾的水汽不时顶起茶壶盖子，咕噜作响。陆希景双眼微闭，脱去黑袍的他那张看着可怖的脸就那么头靠椅背微微仰着，一语不发。
“陆兄昨日还好好的，怎今日就变得这般……伤重？”苏谨身疑惑问道，只是没继续往下说。
“是今日怎就变得这般人不人鬼不鬼吧？”陆希景依旧闭着眼，苦笑道：“这无甚不可说，若非吾昨晚故意引动旧疾，子期又怎会依吾之言速速离去前往云州？只是未曾料到引发旧疾会如此严重罢了，唉。”
苏谨身闻言不语，若不论及拜月与北辰的立场之争，只论对儿女之情，陆希景也不过就是个与他苏谨身一般无二的可怜老儿罢了。
“还是想想一会姮儿来了该如何启齿吧……”陆希景叹息道。
书房之中复又安静如初，茶水壶中滚开的声音愈烈，苏谨身目中空洞，无心顾及，陆希景却按捺不住并指挥出，红光闪过，茶壶之下炭火熄灭，陆希景收手，却是猛地咳嗽出声，待手中巾帕移开嘴边，巾帕上已是殷红一片。
门未关紧，苏姮门口问过之后便直接推门而入，见苏谨身与陆希景皆是静坐椅上，不觉心中生疑。见炉上茶壶水汽蒸腾，便取了厚实巾帕裹着壶柄，将方桌之上的茶泡上之后方才款款走到二人身前，屋中琉璃灯置于一旁书案之上，且并未调得多亮，苏姮这才看清陆希景脸上血色虬筋蔓延的可怖之状，不由万分心惊，片刻后方才回过神来，对着二人盈盈万福之后说道：“不知父亲与世伯唤姮儿前来可是有事？”
苏谨身抬头，欲言又止，陆希景抬手指了指二人之前的座椅，睁开眼睛说道：“姮儿且坐下说话吧。”
苏姮依言坐下，看着陆希景却又说道：“世伯旧疾复发严重如斯，理当多多静养，若有吩咐，姮儿自当前去，怎可让世伯再奔走受累。”
陆希景心中一暖，苏姮这样知书达理温婉细心的儿媳到哪去寻，若无那等破事，她与子期本该是多般配的神仙眷侣，眼下却只能无奈摇头却道无妨。见苏姮胸前所挂月尘珠依旧红芒闪烁不停，陆希景不由心中又是一紧，接着急急对着苏姮问道：“姮儿，近日身体可有不适？”
苏姮疑惑更甚，细思片刻才细声说道：“只是偶有胸闷气急之感，想来是夏日渐热，气候变化所至。”
话毕，陆希景与苏谨身却是瞬间坐直了身子，陆希景紧接着便问道：“可是感觉心口憋闷，气急气促，手足虚汗乃至浑身麻木？”
“世伯怎知？”苏姮脱口而出。
陆希景起身快步走至苏姮面前，在苏姮满脸疑惑之中，伸手取下悬于苏姮颈间的月尘珠，不见陆希景有别的动作，只是将月尘珠握于手中紧紧一攥，待月尘珠放至方桌上之时，已是黯淡下去，不复之前的红芒微动。不知何故，苏姮此时却只觉着像是一道束于周身的无形禁锢被打破了一般，说不清道不明，却是周身陡然一松。
陆希景长吁一口气，原本煞白的脸色却似又惨淡几分，待坐下闭目片刻后方才再次睁开双眼，看着苏姮，半晌才说道：“却是老夫害了姮儿啊！”
苏姮心中似有几分了然，看着静坐跟前一言不发且眉头紧皱的父亲，以及只余长长叹息的陆希景，疑惑之余，不安却陡然跳上心头。
“姮儿，你与子期可有授受乃至过分亲近之举？”却是苏谨身郑重问道，见苏姮赧然垂首，心中却愈加着急，只得接着道：“姮儿！此事非同儿戏！不是弄儿女之姿之时！”
苏姮何等聪慧之人，见父亲问及，只得默默点头，峨眉紧锁，不安已是充斥着苏姮心间，仿佛下一瞬便是末日将至。
“姮儿，世伯且问你，亲近之时，子期可有异常之状？”却是陆希景尽量平定心神，轻声问道。
问话及此，苏姮终是心中了然，冷意已充斥全身，刚刚如常的脸色眨眼间便是一片惨白，却仍是低声回话：“一是玉宫之行赏月那晚，一是前夜西子长廊之上，幽郎脸色不佳，只说体内月力沸腾，道是……道是紧张所至。”
此话一出，便是苏谨身与陆希景也觉如坠冰窖，原本二人心中仍存的那一丝希翼，此刻也被苏姮的回答击得粉碎。苏谨身闭口不言，陆希景垂在腿上的手屈指一下一下敲着膝头，亦是一语不发。
书房中书案上的琉璃灯又似暗下去几分，方桌上，苏姮刚进来时冲泡的茶水已然凉透。昏暗的书房中安静的无一丝声响，更如一丝暖意。
好半天，苏姮见面前二人仍是沉默，似下定决心一般，强自振作起身走至桌前，双手微颤地拿起早已凉透的茶壶，话音已是带着哭意却又坚决地说道：“茶水已凉，不堪饮用，姮儿去将茶水倒了去，壶中空空总好过误饮伤身。”
苏谨身闻言只觉心中酸楚难耐，起身抬手张口欲言，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长叹一声垂手瘫坐下。陆希景又何尝不知苏姮话中之意，胸中酸楚只怕并不少于苏谨身，起身想取下苏姮手中茶壶，却不料茶壶被苏姮握得甚紧，只得将悬于桌上的茶壶摁至桌上，当下便将昨夜与苏谨身所说一一道出，虽无奈至极，却也未有只言片语的隐瞒。
具体苏姮听进去多少，陆希景并未可知，只是看着眼前的苏姮兀自站着怔然不动，握着茶壶的双手犹自颤抖不停，双目早已是一片朦胧，眼泪如断了线的剔透珍珠般滚落精致却已苍白的脸庞。怔怔然问出一句“当真无解吗？”，便是心硬如陆希景，此刻也是心中猛然抽搐，心痛难抑。见陆希景闭眼摇头，苏姮只觉心中所执骤然崩塌，胸口如被千钧巨石击中，一口腥甜涌上喉头破口而出，脑中更似万枚尖锥刺来，剧痛欲裂，眼前一黑身子便软倒而下，耳畔最后的声音便是二老听着声如蚊蚋却急切万分的惊呼。
月沉日升夜始去，日落月现还复来。整整一日，苏府西北角的静雨楼中俱是人进人出，慌乱不已，待得夜幕降临，方才渐渐归于安静。苏姮悠悠醒来，脑中仍是刺痛不已，一声痛苦呻吟传出，却是惊醒了一旁坐于床沿拄着头瞌睡的柳欣瑶。
“小姐，小姐，您醒了？”柳欣瑶低声呼道。
苏姮缓缓睁眼，艰难侧过头，妆镜之前，红烛微微摇曳，看着光洁的镜面，苏姮心中又是一阵酸楚，眼圈一红，一层水雾又是浮上眼眸。
“小姐。”柳欣瑶伸手握住苏姮露在被外的手，细声道：“小姐，您终于醒了，我这就去告诉老爷和国师大人，他们还在楼下着急呢。”起身正待出去，却听楼梯上急切的脚步声响起。
“姮儿！姮儿！”苏谨身径直推门进来，走至床侧坐下，紧紧握着苏姮的手说道：“姮儿，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为父可怎么办啊！”说话间双目已是一片通红。
陆希景挥退柳欣瑶，方才取下头上的黑袍罩帽。将将一日，二人俱是脸色灰败，似苍老至迟暮一般。
“姮儿不孝，让父亲与世伯操心了。”苏姮虚弱地缓缓道，欲起身，却被几步上前的陆希景抬手轻轻制止。
“姮儿……”陆希景欲言又止，想开解又唯恐触动苏姮伤心之处，看着苏姮眼前的模样，心头酸楚难耐，几欲转身，却终是停住，最后只是微颤的声音对着苏姮说道：“姮儿举世无双，只是子期无福消受，天道何其不公！”
“若蒙姮儿不嫌，今后姮儿便是我陆某义女，有老夫在一日，定不让姮儿受得半点委屈！”陆希景看着苏姮，郑重说道：“天下俊杰良多，老夫就算穷极余生，也定为姮儿寻得佳偶良配！”
“姮儿多谢世伯美意，只是姮儿心中自有主张，世伯旧疾复发还为姮儿如此操心，姮儿感激不尽，天色已晚，世伯也需早些归去歇息了。”苏姮双目紧闭，眼泪却控制不住的潸然而下。
“姮儿……”陆希景刚欲接着说话，却被苏谨身打断。
“陆兄，够了，姮儿既已醒来，你也可以放心回去养伤了。”
陆希景开口欲言，最终却只得一声长叹，转头往外走去。
“父亲也去歇息吧，孩儿无事，只是心中烦乱，父亲且让孩儿一个人安静片刻吧。”
苏谨身默然点头，只得叹息着与陆希景前后脚出门离去。
房中只剩摇曳的烛光与蜡烛燃烧极轻微的哔剥之声。苏姮睁眼怔怔看着屋顶，眼前尽是幽子期含笑的面容，闭眼，那人却又在心头出现。那镜上的流光，那冰镜台上的柔情，那字字相守永不离，那句句白首伴终老，那一声“待吾归来之日，便是娶你之时”，到头来，终不过是一场空罢了。不知不觉间，泪水又似细流，自眼角汩汩而出。
花前月下两相从，却似云烟散随风。
山盟海誓情自切，缘起缘灭一场空。
万念俱灰泪满瞳，只怨天道殊不公。
愿舍此身长相去，化影伴君共朦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