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水漫映阶台
1
闻博自与远行和夜垣分别,便在峨眉山脚徘徊数日,只是并未登山。随后在嘉州城内又逗留几日,才买马北上,在成都府居住半月,祭拜了昭烈庙与武侯祠。随后再往北到达彭州灌口镇,拜访了秦时李冰修筑的都安堰,站在分水鱼嘴滩前,闻博看着眼前都江被劈成两边,江水在宝瓶口又将高山劈成两半,浪头在脚边拍在石头上,发出声响。闻博有感而发,写下一首《凭水吊武侯》。
江分青白色,山开离堆埑,
浪起浊又激,将成清且澈。
丞相北伐志,蜀道亦何难
愿为先锋将,陈兵在剑关。
只是没有人知道,闻博为何深深叹了一口气,良久才将他灿烂无公害的笑容重新挂回到脸上。
离开彭州,闻博又上青城山,在天师洞听曲幽道长讲道半月,离蜀入巴地。从渝州(重庆)沿长江东下,在渝州与涪陵中间有容溪自北向南注入长江,容溪随长江往东,仍游走在巴蜀边缘的群山沟壑之间,行至此处,两边高山巍巍,山头青葱郁茂,山脚却是悬崖峭壁,北岸的山坡,草木稀疏,色如赭红,唤作赤甲山。山下乱石荒草,峡谷中的乱草只在春天青一个季节,一入夏便枯黄不堪。青山赭石黄草浑水,皆如粗犷的巨椽大笔豪迈地抹出。
闻博已经在此处停留了三日,他已经见过了高山秀水,并不是在贪恋这兵家必争之地的壮丽,他只是在等人。自闻博离开长安,一路上但凡到了客店,总是收到很多书信,闻博也总会抽时间看完,毕竟这已经是长安的钟先生筛选过一遍的了。他离开了长安也不能就不叫“闻博”了。
一阵琵琶声起,琵琶声铮铮紧促,让人的心弦也绷得劲直。闻博也停下了剥荔枝的手,按马徐行。
琵琶声由高昂到沉吟。才听到有人开口说话,是个年轻姑娘的声音。
“叫你们让开,听不到我说话吗?”
有一个清脆的少年回答到:“当然。当然听到了,只是这位姐姐,你就可怜可怜我,我不把你请回去,南宫姐姐又要拧我耳朵了。”
那姑娘回答说:“与我有关吗?”
少年回答说:“当然!当然跟你没关系,但南宫姐姐叫我请你同我们一起回去,我又打不过她,只有来请你了。”
姑娘又开口说:“你以为你又能打得过我吗?”
那少年语气似乎变得可怜:“当然!我当然不舍得跟这么好看的姐姐动手。”
低吟的琵琶声也戛然而止。另一个姑娘的声音说:“李当然!你天天缠着跟我比试,原来是我不好看吗?”
少年急忙回答说:“当然好看了,南宫姐姐怎么会不好看呢?”
那姑娘回答说:“小小年纪就油嘴滑舌,长大了还不祸害多少姑娘。你能不能把秦大小姐请回去,你要是搞不定,我这就把你杀了,把秦大小姐绑回去。”
那少年满腹委屈地说:“当然搞得定,南宫姐姐你不要着急嘛。”
不等这个被称作李当然的少年开口,那秦大小姐便说道:“你赶紧让开,你要是拦着我,我一样会杀了你。”
这个李当然都快哭了:“我当然不敢拦着你,只是我大哥想请你去嵩梁山做客,好姐姐你就跟我们去一趟吧,我也好交差了。”
“再不让开我就动手了。”说话间传出拔剑声。
闻博转过一个弯,便看到乱石黄草旁边的小路上,一个白衣少年站在路上,拦住一个深色衣服的姑娘。说是他拦住姑娘,实际上被姑娘逼得一直往后退,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着一个深色学宫装扮的女子,怀抱琵琶。
闻博和苏先生走近他们后,把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那白衣少年似乎松了一大口气,眼神中全然把闻博当成救星。
闻博看着三个人,跳下马来,拱手示意,随即笑笑说:“这世上的事可真巧,哭着让我帮她们找姐姐的,也是一来就来两个,现在一找还把两个一块找到了。本想在这里等一个秦拟薇,没想到连南宫思荒也一块等到了。”
那个被拦在路上的姑娘回头见了闻博,也不大吃惊。“闻博?是诺蘩叫你来找我的。”
闻博点点头:“是啊,令妹天天跟我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非拉着我找姐姐。我实在没办法,打听了秦大小姐您在渝州,才一路追至此。”
秦拟薇将手中宝剑回了鞘:“诺蘩还是这么孩子气,你理她干嘛。”
闻博说:“秦二小姐虽然年纪小,但思姐心切,茶饭不想,夜不能寐,我见尤怜啊。”
秦拟薇似乎不为所动:“你回去告诉诺蘩,好好吃饭,好好上学,我晚些时候回去看她。”
闻博故意奇怪说到:“怎么?拟薇姑娘还不打算回去吗?”
那白衣少年插嘴说:“当然,拟薇姐姐要跟我们走的。”这个叫李当然的少年这下似乎不怕秦拟薇了,跑上前来站在秦拟薇身旁。
秦拟薇听他一口一个姐姐,还真有妹妹秦诺蘩的神态。
闻博看着一脸稚气的李当然:“那对不住了小兄弟,我不但要带走你的拟薇姐姐,我还要带走你的南宫姐姐。”
李当然一脸不屑地说:“呵呵,你当然带不走。你再胡说八道,别怪小爷我下手无情。”李当然看了一眼闻博身后的苏闻,心想他们有两个人会不会吃亏。不自觉下想找一个帮手,他先看向秦拟薇,秦拟薇与他才见过面,似乎没有帮他的意思。便才转头看向旁边的南宫思荒。“南宫姐姐,要是打架打起来,你不会不帮我吧?”
南宫思荒瞪了李当然一眼,没有说话。李当然更心慌了。“南宫姐姐,你不会真的要跟他走吧。那你们都走了,回去大哥会骂死我的,我也要跟你们一起走。”
南宫思荒没有理会李当然,终于站起身来,将琵琶单手竖抱着:“你就是知天下事,晓天下人的闻博。你我素未谋面就知道我是谁,那又是谁托你找我。”
闻博欠身回应称赞说:“还多亏这位当然小兄弟,他叫你南宫姐姐,然后我看你怀中琵琶,腰间铁锏。便猜出你就是华阴宫的南宫仙子了。”
南宫思荒轻轻一笑:“不敢,现如今我已经不是华阴宫的人了,屠岸先生逐我出学宫,你晓天下事,不晓得这件事吗?”
闻博点点头说:“我自然不是劝你回华山的,只是你有一个挂念你的师妹,东方绪乱姑娘至今不知道你的生死,也天南地北地找你很久了。我倒是只劝你回去见一下东方姑娘。”
南宫思荒眼中一沉,继而又恢复神采:“你无所不知,确实是个人才。不如随我去江南如何?”
闻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没听错吧?讨价还价还有这样的,我没把你请回去,还要把我自己搭进去?”
李当然适时插进来:“南宫姐姐当然不会跟你走了。”继而转向南宫思荒说:“南宫姐姐,干嘛带他回去,大哥没说要他吧。”
南宫思荒笑着瞥了一眼闻博身后的苏先生。对李当然说:“当然,你可能不知道他是谁。但你看他身后的那个人,可就是束云阁上有名的苏闻。”
李当然听到束云阁,眼睛顿时亮了,拔出背上背的细环短柄陌刀。“真的啊,大哥说等我能打赢束云阁上任何一个人,我就可以去打架了。这就遇上了吗?”
南宫思荒点点头示意。
李当然走上前两步,再紧了紧握着陌刀的手。李当然提着刀,对苏先生躬身说到:“先生,你在束云阁排第几啊?”
苏闻看着手提钢刀,又颇有礼貌的少年,忍俊不禁。也颇有风度地回答说:“惭愧,我才排末位。”
李当然想了想:“无妨,大哥说了打赢束云榜上的就行,末位还好打一些。”
苏闻仍旧笑着:“只是我没有要跟你动手啊。”
“那当然不行啊,我好不容易遇到一个。那不然,他也是束云阁的吗?我跟他打也行。”李当然指着闻博说。
秦拟薇走过来跟李当然说:“小小年纪,就囔囔着要跟束云阁的高手过招,不怕闪了舌头。”秦拟薇虽然这么说,但心里也十分想看到束云阁高手的身手。
苏先生看了看闻博的示意,便只得走上前说:“那还是我来陪你过过招吧。”
李当然看着苏闻两袖空空,竟然问:“你不用武器吗?”所谓初生牛犊不畏虎,也不过如此。
苏闻笑笑说:“我不用的。”
李当然显得有些为难:“我只会用刀,没学过别的,那我也不能空手啊。”
苏闻听完,暗暗运足内力,只稍稍外泄,吹得周围黄草飘摆。李当然看到对手小露身手,知道是不介意他用刀的。便不多费口舌。
李当然提着陌刀,躬身飞快向苏闻奔去,苏闻轻轻将两脚分开,顿时气流如漩,将苏闻的衣裾和周围的黄草吹得疯狂摆动。
李当然一刀劈到苏闻的双掌,果然是不能得进分毫。苏闻趁机抓住李当然的刀刃,双手一搓,李当然只觉刀柄要脱手,担心自己再受制于敌,便急忙松开陌刀,提起身子,双脚踹在苏闻身上,好似踢到一堵墙上。苏闻一发力,李当然也借势发力,将自己从苏闻身上弹了出去。
李当然站定,将手伸到背上,握住另一把短一点的障刀。苏闻才打算将夺过来的陌刀握在手里,不想白衣少年竟像一阵风吹到自己面前,短刀刺向自己的面庞,苏闻侧身躲过。不想李当然用脚背勾住苏闻手中的刀柄。短刀又回向苏闻的手,苏闻连忙松开手中刀柄,缩手回来,就这样李当然又夺回自己的陌刀拿在左手。手持双刀而立。
苏闻不禁吃惊,这个白衣少年小小年纪,既然有如此敏捷的身法。不等苏闻多想,李当然的双刀又已经到了眼前,招势凌厉,且变化极快,苏闻既不能避开每刀,不得不蓄力在掌去抵挡少年的刀锋。
李当然也是个机灵的,但凡见苏闻以掌接刀,绝不敢与之角力,只要一沾上便立即变换招式,不让苏闻再抓住。李当然以长刀蛰伏,短刀速攻,刀锋停处,如时光静止,不会多求半寸,及时切换下一轮攻势,趁敌疲于招架之时,长刀猛然出手,竟逼得苏闻连退十步。
苏闻终于勉强招架住李当然一套刀法,感觉到对方的招式有了重复的部分。便收力将双手一阖,似藏锋在袖,伸出左手裹住李当然的短刀,李当然只觉强劲的风波将自己往后吹,眼光迷离中,苏闻右手打来,李当然忙用长刀横在胸前去挡,晃觉被巨浪拍到,身体被推开向后飞出,右手的短刀也不得不脱手,弹飞在一边。
李当然站定时被震出丈余,他拨了拨自己凌乱的头发,忙跑到边上,蹲下来把短刀捡起来。又像个被欺负的孩子望着南宫思荒说:“南宫姐姐,我打不过。”
南宫思荒没好气地回答:“那还有脸说。”
继而南宫思荒看了一眼秦拟薇,说:“秦大小姐的父亲秦大将军,曾经一双铁锏打遍黄河两岸,想来也是会使锏的,我这里有一支铁锏,秦大小姐可以试试,看能不能和我这个弟弟合力打赢束云阁的苏先生。如果你打不赢,只怕要跟闻博回长安了,你若是打赢了,我们也不会逼你跟我们走了。你刚刚也看到了,我这个蠢萌的弟弟跟苏先生斡旋时,苏先生是没有太多余力的。”
南宫思荒见秦拟薇没有说话,便解下腰间细细的铁锏,向秦拟薇轻轻一抛,秦拟薇一个翻身接住。那是一支只有手指粗细的四棱方形铁锏,提在手里却也觉得十分沉重,铁锏通体如墨,被铸成两寸有余的小节相连,共有十二小节,铁锏末端吞口为圆形,雕刻兽首,长约三寸,其后有一片方形的护手,手柄亦是墨色,握之冰凉,并且手柄是套嵌在铁锏上,可以环绕锏身转动,挥舞时铁锏发出似有似无的沉吟之声。
李当然看南宫思荒将铁锏抛给秦拟薇,不禁又问:“南宫姐姐,这真的是你们家的传家宝吗?你怎么动不动就借给别人啊。你这么大方,让你把琵琶借我玩玩又不肯。”
南宫思荒又瞪了李当然一眼:“闭嘴,你要是有了帮手还打不过,就真的丢人了。”
李当然气得歪着头,咬着牙说:“当然打得赢了。”
说完话右手把短刀往身后一收,左手按着长刀奔向苏先生,苏先生听到南宫思荒毫不遮掩的战术安排,为求稳妥,并不打算再手下留情,只见他右手袖中如风灌满,将右手一挽成掌。正要去抓李当然的刀,李当然及时收势,灵活绕到苏闻身后,长刀不及回,短刀又猛地划向苏闻,苏闻只得闪身往后躲过,却听到身后一声沉吟由远及近,连忙低头,正是秦拟薇持锏打来。铁锏划开空气,发出沉闷呼呼之声,锏身转动又发出玄铁摩擦的低吟声,两相交杂,正如虎啸龙吟之声。
交手几个回合,苏闻觉得应对两人实在难有优势。如果说李当然奇幻变化的刀如同锋利机敏的鹰隼,秦拟薇手中的铁锏就如同既重且狠的猛虎。两人互成犄角,苏闻竟进不得也退不得。
苏闻深吸一口气,仍旧运作双手,峡谷中的黄草被压得抬不起头。秦拟薇率先双手提起铁锏,竖盖横扫,长滚短架,果然有将门虎女的风范,将沉重的铁锏挥舞的灵活凶猛。苏闻躲闪招架,以掌去接,却也觉得虎口震动,正要凭借内力卸下铁锏之时,李当然的长刀又到眼前,目前的局面不要说夺下铁锏,就是想再夺下李当然的长刀亦是不能。
苏闻凭借身法推开李当然,绕到他身后,不仅李当然反应极快,不至于束手就擒,而且稍缓片刻,秦拟薇的铁锏又横枭过来。
闻博见苏闻竟也不能取胜,便喊一声“住手。”苏先生双手发力,逼得李当然与秦拟薇招架,苏闻抽身一退,又回到闻博身边。
闻博说:“没想到这天下还真有如此少年英雄的人物,我本来就不是要抓你们回去的,只是把话带到,希望二位姑娘不要辜负心心念念惦记着你们的人才好。”
李当然听了闻博的话,转头问南宫思荒:“南宫姐姐,他说少年英雄,说的是我吗?”
南宫思荒白了他一眼:“说狗呢。”
李当然咧开嘴一笑:“嘿嘿,别骗我,当然知道说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