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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贺世普和贾佳兰夫妇是在农历腊月二十这天回到贺家湾来的。在此之前,贺家湾村支书贺端阳担心贺世普变了卦,又专门到城里“三顾茅庐”。另外,他怕自己分量不够,请不动世普,又去搬动乡上马书记,让马书记亲自给世普打了两次电话。世普过去是个工作狂,管着的是一所国家重点中学,又有很多的社会兼职。刚从岗位上退下来时,对突然出现的大段休息时间,他不知该做什么好。更重要的是,他做惯了决策,习惯了出席各种各样的会议和应酬,现在手里不但没有了做决策的权力,而且人走茶凉,那许多没有实际意义的社会兼职和应酬,也没人通知他参加了。一时,空虚和失落让他感到生活的无所适从。他的脾气变得焦躁,甚至有些暴戾起来,动不动就喜欢发脾气,或者躲在家里不出去。有时半天也不和佳兰或儿女说句话,一旦开口,不是批评这就是指责那。贺鹏还带他到县医院看过心理医生,医生告诉他说这是“退休综合征”,要他多和人交流,增强信心,找到自己的专长和爱好,重新设计退休后的生活,融入社会,跟上时代。听了医生的话,世普果然冷静思考起以后的生活来了。他起初打算从事文艺创作,因为他年轻时候曾经爱好过文学,并给大队和公社的文艺宣传队写过东西。可是写了一段时间,发觉自己并没有写作才能。除写了几篇应景的东西外,真正的小说、诗歌、散文一个也没写出来。他又灰了心。后来,他又和一帮老头在江边的滨河公园练起了太极拳。他过去是极不屑于与这些贩夫走卒类的老头为伍的,可现在因为没事做,不得不屈尊大驾,与这些老头混到了一起。可因为他的心没有静下来,加上这种锻炼又不像过去工作时那样有种强加性的压力,所以练了半年,便又没有兴趣了。现在,虽说心情比刚退休时好了一些,可到底还是感到空虚和无聊。所以当他陪伴佳兰回到贺家湾时,他被家乡那熟悉的一景一物和浓浓的乡情勾起了强烈的怀乡情绪。后来当端阳三番五次地邀请他回老家担任村里纠纷调解小组组长时,他一下子觉得心里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想到从此以后他每天早上起来,不再是面对一天的空虚,而是有许多事可以做,他的精神不是无聊而是充实,他心里就特别高兴。可是他又为什么没有马上答应端阳呢?原因是他觉得应该让端阳充分认识他的价值,对他更礼贤下士和尊敬一些。但当乡上马书记亲自给他打来电话的时候,他就不能再在马书记面前摆架子了。尽管马书记比贺鹏的年龄还小,但人家可是一方百姓的“父母官”。更重要的是,马书记是他的学生,一口一个“学生需要老校长支持工作,老校长可要给学生面子”,谦恭得让世普心里像喝了一碗蜜糖水。世普对着话筒道:“支持不敢当,不过老朽想过过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倒是真的!”说完这句话,才对马书记道,“你告诉贺端阳,叫他不要再往城里跑了,我准备好了,到时候再给他打电话,让他来接我就是!”马书记自然忙不迭地答应了。

没过两天,世普便果然给端阳打了电话。从乡上到贺家湾的公路还是一条机耕路,贺春乾做支书的时候,说了几次要把这条路修成水泥路,可最终没有修起来。端阳去年参加村主任竞选的时候,在竞选纲领里也说了在本届任期内,要把这条路修好,让“乡亲们出门走路不打湿鞋,卖东西不再肩挑背磨”。但因为上任还不久,也没见行动。机耕路是土路,夏天天气好的时候,大车摇摇晃晃地勉强可以开进来,小车就不行了。至于冬天,却是什么车也开不进来。世普和佳兰这次是回乡居住,自然要带许多东西,车子又只能开到乡政府旁边的岔道边,得让人去帮他们把东西挑回贺家湾来。端阳接了电话,第二天一早就亲率了长安、中华、善怀等五六个汉子,挑箩担筐地到公路上去迎接。

世普老两口是坐一辆客货两用车回来的。中华一见,便说:“老叔,你怎么坐这号车回来?”这种客货两用车,是乡下一种很常见的交通工具,很受庄稼人欢迎。庄稼人赶场,常常是挑箩担筐的,东西多,占地方。这种车前面可以坐人,后面车厢里可以放东西。如果遇到人多,后面车斗里还可以站人。因为这种车烧的是柴油,发动机往外喷烟雾时,发出嘣嘣的响声,于是乡下人把这种车叫作“嘣嘣车”。世普听见中华问,便笑眯眯地看着他反问:“老叔不坐这种车回来,该坐啥子样的车回来?”中华说:“最起码也应该叫县长给你派辆两头尖的小车回来!”世普说:“两头尖的车有啥好的?”中华说:“那才气派嘛!”世普说:“老叔一个退休老头了,还讲啥子气派?”中华正要答话,佳兰忽然说话了:“闫芳把他们单位上的小车叫过来了,他自己不要!”世普说:“坐了小车,我还得叫一辆车拉东西,还背了个公车私用的污名。”又对佳兰说,“你呀,在屋里的时候和儿媳妇一个钉子一个眼,一出来又处处说她的好话。”佳兰说:“我哪里说她好话?人家是给你把车子叫来了的嘛!”

这儿说着,端阳叫长安爬到车厢里往下搬东西。长安上去,先搬下来的是四床棉被,端阳一看,说:“都立春了,老叔还带这么多的被子回来?”世普说:“我们比不得你们年轻人,怕冷呗!”中华说:“我晓得,城里人睡的是席梦思,农村人莫得席梦思,老叔和兰婶要多垫两床棉絮在席子下面,才不得把背硌到。”世普说:“你把老叔和兰婶说得那样娇嫩了?这棉被很薄,多一床有备无患嘛!”

搬完棉被,长安又从车厢里搬出两只箱子,他发现箱子肚子底下有两只轮子,便说:“老叔,你这箱子装两只轮子干啥?”世普说:“这是拉杆箱,可以在路上拖起走。”长安就把箱子看了又看,说:“现在的东西越造越奇怪了!”把箱子递下来后,长安又发现在车厢角落里,立着两只铁罐子,过去提了提,感觉挺沉的。就猛地一下把罐子提起来,走到车厢边缘时,又咚的一下搁在车板上。世普看见,急忙叫了起来:“哎,轻一点,那是液化气罐,谨防碰爆炸了!”长安吓了一跳,立即说:“啥叫液化气?”端阳说:“液化气都不晓得,就是城里人做饭烧的天然气!”长安说:“你说天然气我就明白了!天然气一股臭气味,城里人怎么拿那样的东西煮饭!”说完又对世普说,“老叔,不是侄儿说你的话,农村现在到处是柴,只要你说一声,我们给你砍几山回来都有,你花钱买这东西干啥?”世普听了仍是笑着说:“你兰婶烧天然气烧惯了!再说烧天然气比烧柴卫生。”长安哦了一声,摇着头感叹地说了一句:“城里人到底不同!”接着又说,“老叔,这样两个小罐能装多少气?两顿就怕烧完了!”世普说:“你兰婶又不喂猪,如果只是煮我们两个人的饭,一罐气烧二十来天没有问题。”长安听了叫道:“烧得到那么久呀?奇怪,奇怪,这样一个小罐倒抵上几车柴火了!”说着,生怕罐体再碰到什么了,小心翼翼地提起来递到了车下,直到善怀和中华接住了才松手。

接着,长安又从车上递下了一只液化气灶具,一套炊事用具和一些别的小物件。车下的中华等人把长安递下来的东西,一一装在了箩筐里。最后,长安递下了四箱纯牛奶。善怀一见,便问世普带这么多牛奶回来是不是准备送给湾里那些小孩子的?佳兰一听便说:“这是你老叔喝的。”长安这时已经跳下车来,听了佳兰的话,便又瞪大了眼睛看着世普问:“老叔这么大的岁数了还喝奶?”世普说:“牛奶是补钙的,可以预防骨质疏松。就是因为岁数大了,才要坚持喝奶!”说完又对中华、长安、善怀说,“你们也都是五十岁左右的人了,也应该坚持喝牛奶预防骨质疏松呢!”中华听了这话没吭声。长安和善怀却说:“该是应该,可我们哪有那份家产来喝?”说着,几个人装好了东西,便挑起来往贺家湾走去了。

回到湾里,几个汉子径直把东西挑到了世普的老房子里。世普进门一看,不觉愣住了。原来桌子上,不但摆满了莴笋、冬苋等新鲜蔬菜,还有两袋花生、一袋绿豆、一袋芝麻、一袋百合等土特产。另外还有满满一篮子鸡蛋。靠墙壁还立了一蛇皮口袋红苕。世普一见便对端阳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端阳道:“老叔有所不知,大家一听说你和兰婶要回老家住,又都晓得你们回来啥子都要现准备,所以佳桂婶和我妈给你准备了这些东西。还有些人也要给你们送东西,被我拦住了。我说,老叔两个人能吃多少?东西多了就浪费了!你们要送,老叔他们回来又不走了,以后看你们送多少都要得!”世普听了这话,心里十分感动,说:“我们都有,要他们送啥?”端阳说:“又不是外人,老叔和兰婶千万不要客气!回到贺家湾就像回到家一样。”接着又说,“电线我叫村上的电工来检查过,灯泡我也叫人重新换了。床上我找人织了一张新的床笆子,连稻草也都铺好了,你们只需要铺上席子,放上棉被、毯子就可以睡了。这把凉椅上的篾片我也找人用老竹子划成竹片重新换了的,老叔直接就可以在上面坐了!”世普连声说:“感谢!感谢!”

说着,众人把筐子里的东西都拿了出来,端阳叫大家帮佳兰收拾好了才走。佳兰却对中华等人说:“你们先走,我慢慢来收拾!”中华等人说:“兰婶是怕我们笨手笨脚,把东西弄坏了!”佳兰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东西挑都挑回来了,就不愁了。哪些东西该放到哪个地方,我们自己放,取起来也方便。”端阳听了这话,觉得佳兰的话也有道理,便对了中华等人说:“也行,那你们就先去佳桂婶那儿,免得人家盼望!”

世普和佳兰听了这话,便有些奇怪地问:“佳桂家里今天有啥事?”端阳说:“老叔和兰婶你们不知,你们今天回来的日子好,佳桂婶家今天杀过年猪儿,老叔和兰婶一回来就碰到吃他们的过年猪儿肉!”佳兰一听这话,便叫了起来:“佳桂杀年猪了?”端阳说:“可不是吗?昨天晚上世国叔就过来跟我们说了,让我们把你们接回来了,就下去帮他们杀年猪儿!我跟你们说,佳桂婶今年喂的年猪儿,少说也有三百来斤呢!”世普说:“他们怎么不拿去卖呢?”听了这话,端阳还没答话,佳兰却不满地盯了世普一眼,说:“卖了又拿钱去买肉呀?你说这话也不怕别个笑你把杀年猪儿的风俗都忘了!”世普听后便不言语了。中华等人见了,便对世普和端阳说:“那好,我们先下去跟佳桂婶打个招呼,你们等会儿再下来哈!”世普说:“既然这样,端阳你也跟他们一起先去吧,我和你兰婶等会儿下来就是!”端阳想了一想,说:“也好!”于是站起身,便和中华等人匆匆走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佳桂就上来了,对世普和佳兰说:“哥,姐,今天我们屋里杀年猪,中午就来一起吃饭!”佳兰道:“我们一回来就碰到你们杀年猪儿,也没给你们准备啥礼物,就白带两张嘴来吃呀?”佳桂说:“姐说这话就把我们当外人了!哥哥姐姐如果不是回来碰到了,平时是请也请不回来的!”

佳桂一走,世普猛然感到了一派新年的气氛袭了过来,于是就自言自语感慨地说了一句:“唉,日子过得好快,一年又要完了!”说完才对佳兰说,“你先把当紧的东西收拾一下,然后我们下去吧!”佳兰却说:“还收拾啥?下午有的是时间收拾。杀年猪值得庆贺,我们没有送礼,早点去凑个人多也是个吉利嘛!”世普一听觉得也是这样,于是便说:“那你把门关好,我们下去吧!”

佳桂的院子里果然一副忙碌喜庆的景象,院子边上挖了一口临时的土灶,一口大锅架在上面,锅里是满满一锅水。贺世国正伏在灶口往灶膛里塞着柴,锅里的水不断地往外冒着热气。世国四十岁出头的样子,一米七的个子,腰宽膀圆,一张圆方形的脸盘,前额宽阔,两撇眉毛又黑又浓,鼻梁突得很高,皮肤又糙又黑。贺世国过去在贺世海手下干瓦工活,后来自己出来拉起十几个人,成为一个小包工头。看见世普和佳兰下来了,世国急忙从灶口抬起身子,胖脸上挂着微笑,隔着从锅里散发出的水蒸气对他们说:“大哥,大姐,你们来了,院子里乱糟糟的,你们自己找地方坐哈!”接着又说,“我也不空陪你们,等会儿世龙、世凤来了,就陪大哥摆龙门阵!”

隔着水蒸气,世普看见世国的胖脸飘飘浮浮,很不确定的样子。两边面颊和额头上又挂着几道烟灰,像是唱戏的大花脸,心里便有些厌恶起来。世普对这个堂弟兼连襟的汉子一直没啥好感,原因就是因为他爱打老婆。上次从老家回去,佳兰对他说了世国还是老脾气,不久前又打了佳桂的事,世普一听就骂了一句:“畜生!”世普一直不能理解在这个男女平等宣传了几十年的社会里,还会有这样对女人施暴的人。因此每次听到世国又打了佳桂时,世普又气又恨,心里便很不想见到他。今天要不是看到佳桂的面子上,他才不会来吃他的过年猪儿肉呢!因此听了世国的话,也没说什么,只淡淡地答应了一句:“你忙吧,我们自己晓得找板凳坐。”倒是佳兰晓得世普对世国心里有气,有些过意不去,便故意大声说:“哦,还请了世龙和世凤哥儿俩呀?”世国并不知道佳兰是有意想调节气氛,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一年只杀一回年猪儿嘛!”又说,“把他们叫来才有人陪大哥摆龙门阵嘛!”

正说着,中华等人从屋子里端出了两条大板凳,拼在一起,用铁丝绑了凳脚又绑凳面,最后用钢丝箝子将铁丝拧紧。世普一看,便知道这是为等会儿杀猪准备的“杀墩”。世普记得过去湾里杀年猪儿,杀墩是一条用青冈木做成的凳子,有五尺来长,一尺多高,凳面却有五寸来厚,一边高,一边低。低的一面是摁猪头的,杀猪师傅破了猪喉以后,猪的身子头低尾高,便于把猪身上的血全部放净。这样一只杀墩,要两个汉子才抬得动。此时世普一看,便明白过去那杀墩已经不存在了,才用了这板凳代替。一看见杀墩,世普便想起了杀猪师傅,便大声问道:“今天杀猪师傅是哪一个?”

话音未落,从屋里便走出了兴成。兴成今天穿了一件紧身夹克,衣服袖子高高地挽到了胳膊上,露出手臂上的肌肉一绺一绺的。一根塑料围裙从脖子上挂下来,系在后腰上,半边身子全部护住了,显得十分利落和精神。世普一看,便有些诧异道:“你娃儿今天操刀哇?”兴成说:“老叔还没听说过我是杀猪匠?”世普说:“我看你这个样儿,倒像是一个打铁的!”兴成突然笑了起来,说:“老叔不相信我会杀猪?我让你看看我的行头,就晓得我像不像杀猪匠了!”说着从屋子里端出了一只背篼,世普一看,背篼里面挂满放血的、剔骨的、剖边的、砍骨头的各种寒光闪闪的刀具,以及七八把刮毛的铁刮子,吊肉的挂钩,最后他还拿出一根“梃杖棍”,有些炫耀地对世普说:“老叔你看看,全套的东西侄儿都有,等会儿就让你看看侄儿的本事!”中华和端阳等人也说:“现在全湾的过年猪儿都是兴成杀的,兴成的手艺可好呢!”世普听了这话,便说:“汽车不是推的,等会儿我亲眼看了就晓得了!”

贺家湾人把杀年猪儿看得十分重要,这个传统要追溯到新中国成立前。那时贺家湾除少数几户人是租种财主贺银庭的地种以外,大多数人家里都只有三两亩薄地,日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慢慢地,人们形成了一种过日子的观念,叫作“养鸡为油盐,杀猪为过年”。怎么叫“杀猪为过年”?就是人们花上整整一年的时间养上一头猪,却并不是为了拿到市场上去卖钱,而是在过年的时候能杀了吃肉。这里面当然也有忙碌了一年到头,一家老老少少需要改善一下生活的意思。但更多的目的却不是这样,而是为了“面子”。这“面子”是庄稼人的根本,尤其是对那些有儿子、需要别人来给他提亲的人家,杀不杀得起过年猪儿,往往和名声的好与坏相联系着。要是有人对别人说,张三家里平时那么精灵,可连过年猪儿都杀不起,你说他屋里有个啥?还不是外面摆样子,屋里饿肚子!因此,一般人家只要不遭受大的灾难,无论如何也要争一口气,在过年时杀一头年猪的。不但如此,过年猪儿还要求又肥又壮,膘好,毛色光鲜。谁养的过年猪儿又肥又壮,便一定会得到人们的夸奖和称赞。后来,贺家湾和全国人民一样,虽然经历了许多思想改造,可“杀猪为过年”的观念却始终没有改掉。即使是在“割资本主义尾巴”十分严厉的大集体时代,人们也要千方百计杀一头猪过年。现在,农村里的年轻人都像鸟儿一样往外面飞,湾里已经看不见有多少劳动力了,养猪的成本又高,赚不到钱,庄稼人养的猪更是为着“过年”了。庄稼人要是不养猪拿钱去买肉,也会被人看不起,认为是不会过日子。被议论为不会过日子的人户,在湾里是很丢面子的,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抬不起头。因此,尽管留在湾里的人不多,可是只要有人留在村里,就没有人家不杀年猪的。那“杀过年猪儿”竟然渐渐地演变成了贺家湾村人的一个隆重和神圣的节日,并由此衍生出一些风俗来。

风俗之一,是杀年猪儿要找阴阳先生看日子。从节气上说,立冬过后就可以杀年猪儿了。可庄稼人不这样看。因为从立冬到过年,这段时间还很长,如果杀早了,今天嘴巴馋起来了割一块来煮,明天娃儿他舅或姑来了又割下一块来煮,这样东吃西吃,吃到过年,便会只剩下几根猪脚杆了。可要是杀晚了呢,又会耽误了腊肉的腌制,因为一打春,就再也不好烘腊肉了。即使烘熏出来,也没有冬天烘熏出来的味道好。因此杀过年猪儿的时间,选在腊月中下旬最好。可也不是腊月中下旬什么时间都可以杀的,得找阴阳先生选可以杀生的黄道吉日。世国今天杀猪,便是找了湾里的阴阳先生贺凤山选的。没想到今天又碰上世普和佳兰从城里回来,所以今天这个日子就更是好上加好了。

风俗之二,是必须雇请技艺精湛的杀猪师傅。正因为“一年才杀一回过年猪儿”,十分隆重和神圣,所以师傅杀猪就有许多禁忌。最大的禁忌就是必须一刀即准,不能复第二刀。如果出现一刀没有毙命,复了第二刀,这对主人意味着非险即凶,是十分不利的。至今,贺家湾还流传着新中国成立那一年,贺贵的爹贺茂富家里杀过年猪儿,请的是街上有名的杀猪匠毛大汉,把刀插进猪的喉咙里了,可猪突然挣脱了几个汉子的手,跳下杀墩满地跑了起来。顿时吓得所有人的脸都白了。贺茂富急忙跪在地下叩头。第二年土改,贺茂富果然被拉出去枪毙了。请杀猪师傅时一看师傅年龄,二看师傅力气。年龄太年轻了力气虽大,却可能没有经验;年龄大了虽然有经验却可能力气不行了,抓不稳猪或下不准刀子。所以杀猪师傅的年龄一般在四十多岁或五十岁左右,像兴成这样的人正好。

风俗之三,是杀猪这天必须请家族的长辈或特别重要的人物吃饭,称为“吃过年猪儿肉”。请客除了热闹庆祝的本义外,还具有一种象征意义——那就是一种家族间人际交流。所以被请的人除非有非常紧要的事外,都要欣然前往。如果请了不到,便是不给主人面子,主人会因此非常生气,甚至会从此以后和这人断绝来往。就像今天世普这样,尽管心里有些恨世国,但佳桂上来请了自己,便不得不去。

却说世普和兴成正闲话间,世国大锅里的水开始咕咕地冒起泡来。世国就喊了一声:“差不多了!”听到喊声,众人都有些紧张和兴奋起来。佳桂去打开猪圈门,那猪还躺在圈里睡得正酣。佳桂用响篙儿把它赶了出来。猪懒洋洋来到院子里,像是极不满意似的,嘴里直哼哼。众人一看,这哪里是一头猪,分明是一头小象,屁股圆得像只皮球,背脊宽得像面板,大而肥的肚皮拖到了地上,两只圆而小的眼睛嵌在肉里,浑身的黑毛如缎子一样闪着光。这畜生一点也不晓得厄运将至,哼哼了一阵,突然发觉外面天气很好,便不埋怨了,却翘起短硕的尾巴,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尿,使空气中一时溢满了一股臊味。众人早已扎起了衣袖,露出了扑过去的准备。兴成已将一把修长的杀猪刀放到了杀墩边,靠着凳脚立着。这刀一尺余长,二指来宽,锋利异常,寒光闪亮。

这畜生哼哼唧唧地还想朝着院子外边走去,只听得兴成一声喊:“动手!”话音刚落,只见世国、端阳、中华、长安、善怀和兴成等五六个壮汉,一齐跑过去,抓住了那畜生的四条腿,往旁边一拖,那畜生便咚的一声倒在了地上。还没容它明白过来是怎样一回事时,兴成又喊一声:“起!”几个汉子便各自拖住畜生的一条腿,涨红着脸,使出吃奶的力气,将它抬到了杀墩上,并紧紧按住了它。那畜生此时可能明白过来了,开始不要命地嚎叫起来,并试图从众汉子的手里挣脱出来,可又哪里挣脱得开?兴成又喊了一声:“按紧哟,我要动手了!”众人说:“这家伙力气大,你快点动手,再迟我们恐怕按不住了!”兴成说:“这样大几个汉子按条猪都按不到,有啥出息?”说罢又对佳桂道,“佳桂婶把接猪血的盆端拢来点!”佳桂却有些害怕,只远远地将手伸着,手臂还有些哆嗦。兴成道:“你把盆放到地上,我自己晓得该怎么做。”佳桂听到猪的叫声,有些不忍。虽说这畜生生来就是挨刀子的,可是毕竟是自己千瓢食、万瓢食喂出来的,人和畜生都有了感情。她听了兴成的话,果然把盆放到了兴成脚边,背过了身子。兴成这儿叫众人将猪往前面移了移,将猪的前脚架在杀墩边上,然后使劲将猪头往上掰,直到完全看得见猪的喉头为止。可这时兴成还没有立即动刀子,而是用指头认真地在猪的喉管上量了量。量完,兴成才猛地从凳腿边拿起刀,正要动刀时,佳桂却突然喊了一声,说:“莫忙,还没有放火炮呢!”“放火炮”也是贺家湾人杀过年猪儿时的一个风俗。意思是送猪一程,让它不要怨恨主人。众人听了这话时,立即说:“那就快点去放一颗!你把猪养得太大了,我们按起太吃力!”

佳桂听罢,立即进屋拿出一颗鞭炮,走到烧水的土灶前面,抽出一根柴火点燃鞭炮甩了出去。在鞭炮的爆炸声里,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兴成手里的刀寒光一闪,一把尺多长的尖刀已经插在了猪的颈腔里,连刀把也差不多陷进去了。兴成将刀在猪的颈腔里轻轻旋了一下,才把刀抽出来。顿时,一股鲜血喷薄而出。兴成将脚边接血的盆子迅速踢了过去,接住了猪血。

那畜生此时还想做垂死的挣扎,一边继续嚎叫,一边踢蹬着四只脚爪。汉子们还是紧紧压住不动。慢慢地,那畜生的嚎叫变得小了,四只脚爪的踢动也变得无力起来。兴成见了,叫众人将猪的后半部抬起,让猪血彻底放尽。过了两三分钟时间,那畜生才躺在杀墩上一动不动了。众人都齐叫道:“杀得好,兴成的手艺真是越来越精了!”世普也说:“你娃儿还没在老叔面前吹牛!”兴成说:“我敢在老叔面前说大话吗?”

说话间,兴成叫佳桂过来把血旺盆子端走。佳桂把盆子端进厨房里,顺手抓了一把血抹在猪圈的柱头上,祈求明年养的猪比今年更大。然后,佳桂又进屋拿出几张火纸,走到杀墩前点燃,烧给了已经咽气的畜生。这时,汉子们似乎已经累了,都坐下来点燃了一支烟慢慢吞云吐雾起来。抽完烟后,兴成拿刀在猪后脚的脚趾间,切了一道口子,然后将那根手指般粗、十分光滑的“梃杖棍”从切开的口子间插进去,顺着猪皮往猪的前胛、肚腹、胸背等处捅。捅完了后,他蹲下来,用嘴含住猪脚趾间的切口,往猪身上吹气。猪身子慢慢鼓胀起来,众人就拿出木棒在猪身上敲打起来,让兴成吹的气能均匀地走遍猪的全身。没一时,那猪四脚像树杈一样伸展开来,身子就变得比牛都还大起来。

不一会儿,世龙和世凤果然来了,一看见世普,老哥们儿说了一会儿亲热话,接着又说起佳桂养的这头猪来。说佳桂如何能干,世国经常不在家,一个女人既要种庄稼,还要挑蔬菜上街卖,还养出这样大的肥猪来,都说一个家庭有了这样的女人,想不发家都不行!世普十分赞同世龙和世凤两个老哥儿俩对佳桂的评价,也夸了佳桂几句。

吃过饭,世普和佳兰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世普躺在端阳找人给他重新换了竹片、捆绑好的凉椅上眯眼养神,佳兰把堆在桌上的那些花生、绿豆等土特产提到楼上的房间里。楼上房间里有一口用砖砌的土仓,等待把土仓打扫后,再放到里面。刚把桌子上的东西搬完,世国就扛了半边猪肉上来,咚咚的脚步声把刚进入迷糊中的世普也震醒了。佳兰一见世国扛了这么多猪肉上来,便说:“世国你扛这么多肉来干啥?”世国把肩上的猪肉往桌上一放,才说:“大哥大姐,你们才回来,也没杀过年猪儿,这半边肉你们拿去过年!”一边说一边活动着肩胛。

世普一见,急忙推辞道:“哎呀,我们要这么多肉做啥?我们两个人哪吃得完?再说,我们两个人的血脂都高,沾都不沾肥肉,你还是拿回去!”佳兰也说:“是呀,我们在城里把年货都办好了,今天带了一些回来,需要啥贺鹏会给我们送回来,或者我们回去拿就是!你们喂了一年到头,却给我们拿这样多来。我们又不是大肚罗汉,一时吃不完,挂到那里还要长霉。你们明年要建新房,要的是肉……”世国还没等佳兰说完,就马上说:“姐,我拿来了怎么好意思往回拿?明年建新房我是承包出去的,也不需要管生活!”佳兰还是说:“即使不管生活,可你们也是要吃的,还是拿回去,我们自己有!”可世国也坚持说:“你们是你们的,我们是我们的,各有各的心意嘛!即使你们不吃,大姐你把它们熏好,挂到屋梁上,才像过年的样子嘛!回来了,就是庄户人,庄户人有庄户人的讲究,是不是?”说完又接着说,“这是佳桂叫我送来的,大哥大姐如果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们了!”说着,生怕世普和佳兰要他把猪肉扛回去似的,转身就走。走到院子里才回头对世普和佳兰说,“大哥大姐,你们需要啥就吭一声,啊!”一边说一边走了。脚步声和来时一样,踩得大地咚咚作响。

世国一走,佳兰就望着半边猪肉说:“这个世国,要不是老打佳桂,还是不错的!”世普听了这话,突然想起刚才看见世国那双手上厚厚的老茧和手指上那圆溜溜的十个指肚,想起他就是用这样的手打佳桂的。这样的手指攥拢来,不知会有多大的力量,他怎么能用这样的手打一个弱女子?这样想着,便说:“一个男人其他错误都可以原谅,唯独打女人的错误不可原谅!打女人的男人叫作野蛮人!”说完又对佳兰说了一句,“这辈子,我对你动过一根手指头吗?”佳兰一听这话,脸上浮现出了一层幸福的光彩,嘴上却说:“谁叫你是县中的校长呢?全县有几个县中?”世普听了这话,不出声了。佳兰却继续盯着桌上的猪肉发了愁,说:“这么多肉,你看怎么办?”世普想了想说:“他也说得对,庄户人就该有庄户人的样子!你把它们砍成两三斤一块一块的,腌了盐熏出来,挂到屋梁上!等明年他们建新房子时,我们再作为礼物还回去就是!”佳兰听了这话,却突然说:“修房造屋是大事,你这个做姐夫的难道就还他们这点肉?多少总还要帮他们一点钱吧!”世普说:“时间不是还早吗?到时候该帮就帮吧!”佳兰听了丈夫这话,便不再说什么,继续收拾东西去了。

到天黑的时候,端阳提着两只瓦瓮来了。世普一见,问:“提这个东西来干啥?”端阳说:“乡下不比城里,耗子多得很!这是我妈让我带来给兰婶装米和杂粮的。”佳兰听见,立即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接过瓦瓮说:“你妈想得真周到,我正说缺两只缸缸装米和面呢!”端阳把瓦瓮递给了佳兰,又马上有些调皮地说:“兰婶缺啥,尽管给我说,除了天上的星星,我保证给你办到!”说得世普和佳兰都笑了起来。

笑毕,佳兰把瓦瓮往楼上提去了。这儿端阳才正经地对世普说:“老叔,我和劲松商量了,明天村两委做东,打算把立德、东川、大成等几个在村里住的退休干部都请来,一是为你接风,二是商量成立退休老年协会的事。乡上的马书记说他今天到县上开会去了,没迎接你,明天他要亲自到村上来看你,顺便也参加讨论退休协会成立的事!所以我来跟老叔打声招呼,老叔你就把成立贺家湾退休返乡老人协会的事谋划谋划,最好理出几个道道来,明天让大家讨论讨论!”世普听完端阳的话,便道:“这么急呀?还惊动了马书记。我心里还莫得一点谱呢!”端阳笑道:“老叔这是鲢巴郎(鲢鱼)过河——牵须(谦虚),你随便讲出几句来,那都是高水平!”世普道:“你娃儿莫给我戴高帽子,我就听你的指示,今晚上理几条,要得就要,要不得就沙坝里写字——哈了就是!可我话说到前头,说得不对,你娃儿就莫怪老叔哟!”端阳听了这话,立即道:“老叔尽管把你的想法写出来,侄儿哪有不依你的?”说完又接着说,“侄儿就不打扰老叔的宝贵时间了,明天见!”这儿世普果然坐在椅子上,在脑海里开始想起来。

第二天吃过早饭,世普就往村委会走。走到离村委会不远的一个小地名叫簸箕垭口的开阔地方,看见雾中有一个人正往天上立起一根竹竿。世普不晓得这人在干啥,走近了一看,才发现是长安。世普便问:“干啥呀,长安?”长安也看清了是世普,于是便说:“网鸟儿,老叔!”世普听后愣了一下,说:“网鸟儿,你用啥网鸟儿?”长安高兴地说:“用网呀,老叔,你看这不是网!”世普顺着长安手指方向朝天上一望,果然看见在离他头顶很高的地方,像屏障一般张开了一张尼龙大网,网的一端绑在旁边一棵柏树上,另一端便绑在竹竿上。尼龙网绳细细的,和铅灰色的天空一样的颜色,如果不仔细地看,根本发现不了天空中会有这样一道陷阱。

世普看清楚后,便有些不高兴起来,板了脸对长安问:“你网鸟儿干啥?”长安并没有看见世普脸上不高兴的神色,反而兴冲冲地对世普说:“你不晓得,老叔,现在山上的树多了,草密了,鸟儿也多了!那些麻雀、画眉、斑鸠不用说了,现在还有了野鸡。这些尖嘴货太可恨了,开春一点苞谷、花生,芽芽还没长出来,就被这些尖嘴货掏出来吃了!巴不得把它们全打死才好!”说完这话,见世普并没答话,便又向世普靠近了一步,然后将声音压低了一些,继续对世普说:“老叔,现在最好网鸟儿了!冬天,鸟儿没啥吃的,到处飞来飞去找吃的,一撞到这网上,就飞不了了!我现在把网张到这里,天黑的时候来收,网上保证有几十只鸟儿!”接着又说,“老叔,我以后给你网几只野鸡,你和兰婶过年吃!往年我网到野鸡,都是拿到城里卖了的!”

世普听了这话,这才生气地用命令的语气说:“老叔不吃你的野鸡,你给我把这网收起来!”长安一听这话忽然愣了,半天没有回过神,口里絮絮叨叨地说:“收、收、收了?老叔,收、收了干啥?”世普说:“保护生态环境,你晓得不?”长安一边摇头一边说:“不、不晓得,啥叫生、生态环境?”世普想对他解释,但又怕一时和他讲不清,便道:“你不晓得算了,以后慢慢给你说!现在我这么给你说吧:鸟儿也是一条命,这你晓得吧?”长安一听这话,急忙说:“那是当然,世上不但鸟儿,虫虫蚂蚁都是一条命。”世普说:“你晓得它们也是一条命,可你怎么要网它们?”长安一听这话,目光里又露了不解的神情,正想说啥,世普忽然制止了他,再次用了命令的语气说,“你把网收下来,听到没有?如果我等会儿回来时看见你的网没有收,我就给你取下来烧了!”长安一听这话,急忙点头说:“好,我收,我收!老叔叫我收,我敢不收?”说着,果然爬上树去,把网解了下来。世普这才放心地走了。

村委会就设在原来村小学老师的办公用房里,走进大门,这才看清学校的破败比他上次从门缝里看见的还要严重。上次他只看见了学校院子的荒芜,可此时却看见不但教室的门窗全没有了,连墙壁上的砖也有几个地方没了,露出了一个个簸箕般大的洞。幸好还没有谁把猪赶进来关进教室里。雾像长了脚似的从这些墙洞里钻来钻去。有一群麻雀在房顶上跳来跳去地叫,雾中看不清它们的身子,但无疑是十分开心的样子。世普在潮湿的雾中用力拍了一下手,麻雀扑棱棱地飞走了。麻雀是家雀儿,喜欢在屋檐的瓦片下做窝,世普猜想这些麻雀一定是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园了。世普还想,如果是夏天,说不定还会有蛇、鼠、黄鼠狼等动物在这儿安家落户。村委会办公室看来也很少开门,要不然往办公室走的路上枯草也仍然直立着,给人一种少有人行走的印象。

世普踏着枯草和楼梯走上二楼,看见郑立德、贺东川和贺大成三个已经先到了,村文书兼会计贺劲松正陪着他们聊天,一个电取暖器放在屋子中央。几个人中,立德和东川年纪最大,世普记得他们都应该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但身体还算好。立德个子很高,背有点驼,戴一顶青呢子鸭舌帽,帽圈下露着的白发从左边鬓角一直绕到右边鬓角,形成了一个半圆形。下巴颏下的一撮胡须也全白了,但脸上呈现出一副秋枣的红润颜色,显示出精神还算矍铄。东川个子比立德矮,也比立德胖,有点罗圈腿,没戴帽子,露出一头又硬又密的发茬儿。发茬儿一点也没变白,脸上也是密密麻麻的又青又黑的络腮胡,看上去有种吓人的感觉。他穿了一件部队的棉军大衣,一双大头鞋,一切都显得有些笨重。

关于立德和东川两个人的命运,还要追溯到新中国成立后不久。那时,粮食、棉花、烟草、水果、食用油这些关系到国计民生的物资和其他农产品,还控制在个体商人和富裕农民手里,他们不但控制了这些商品物资,而且还掌控了市场价格。另一方面,新生的国家政权又想要有大批的物资和产品来确保城市的工业建设和维护新政权的稳定。新生的政权发现如果不改变农产品被个体商人和富裕农民掌控的现状,就难以确保有足够的物资来支持城市工业发展。为了保证城市工业建设的需要,新生的国家政权便开始了两条腿走路。一条是在农村实行合作化,把农民组织起来进行生产,另一条路便是在农村地区改变传统的市场流通体系。这后一条路更准确一些说,就是政府在每个农村的乡镇,成立了后来存在了几十年,为共和国的工业建设输送了大量农产品的被简称为“供销社”的“农村供销合作社”。供销社一成立,小资本商人便纷纷败北,因为他们哪里是强大的国家政权的对手?在国家政权的支持下,“供销社”立即突显出了两大功能:一大功能是从农民手中购买农产品再卖给国家;另一大功能是从国家那里购买工业制品再出售给农民。这两大功能又被简称为“统购统销”。可不论是“购”还是“销”,其产品的价格既不是由农民决定,也不是由市场决定,而是由国家说了算。其“统购”与“统销”之间的价格差价,后来被称为“剪刀差”。

却说成立供销社的当年,贺世普还在乡上读小学,少不更事。贺家湾当年有五个青年被政府选去做新成立的供销社的第一代职工。这五个人就是郑家塝的郑立德、刘海,老湾的贺东川,新湾的贺国春,还有一个姑娘贺明玉。这几个人除了明玉以外,新中国成立前都在贺银庭开办的私塾里念过三年书。那是1953年,刚成立不久的乡一级国家政权普遍缺少有文化的年轻人。立德、东川、刘海和国春,虽然只能背诵《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家诗》等文章,却也能够算得上是乡村知识分子了。而明玉是土改时的积极分子,上过扫盲班,也算是识文断字的人。当这五个人开始到供销社工作时,他们并没有想到这个工作会改变他们一生,会给他们的社会地位与经济地位带来什么样的变化,更没有想到由于自己的变化会给子女、亲属和亲戚的社会流动提供什么机会。他们当时是懵懂的,甚至弄不清楚到供销社去工作和在家里种地有什么实质性的不同。只是越往后,他们才意识到当初命运带给他们的是何等的重要。后来有些人把握好了这个机会,成了国家干部。有人没把握好自己的命运,留下了终生遗憾。但不管怎么样,他们走出去的几个人,社会地位都得到了相对提高,除世普和世海以外,他们都成了贺家湾及各自房支中有一定影响力的人物。其中上帝最眷顾垂爱的,莫过于明玉了。

明玉那时年轻、漂亮,出去不久,就被称为全县供销系统的一枝花。她的性格又活泼开朗,走到哪里就把歌声带到哪里。到乡供销社不久,一天,县供销社一位从部队转业的年轻领导下来检查工作,一看见明玉眼睛便不能转动了。不久,明玉就从乡供销社调到县供销社,很快又和这位年轻的领导结了婚。后来这位年轻的领导被县委委任为县商业局的局长。明玉才调到县供销社时,身份并没变,仍然是一名站柜台的营业员。丈夫调任商业局做领导后不久,明玉便由一名营业员变成了县供销社办公室主任。这在贺家湾人看来,明玉简直说得上是从贺家湾飞出的一只金凤凰了。因为那时世普才进入城里念书,世海更不用说了,还拖着两道鼻涕在湾里跑来跑去。虽然立德、东川等人也是供销社的一员,可他们还在挑着箩筐下乡,把物资送到农民朋友手里,晴天一身臭汗,雨天一身泥巴,并不比农民轻松。而只有明玉坐到办公室里就可以领一份轻松的工资。在那时的贺家湾人眼里,只有坐上了办公室,才算得上是出人头地了!因为现在的“办公室”,过去叫作“衙门”。因此贺家湾人一直就把明玉当作官府里的人看待,说起来十分地不得了!有些进城看见过明玉的人,都回来说明玉如今剪了齐耳短发,穿了干部服装,手腕上戴了亮晶晶的手表,牙齿比过去更白,眼睛比过去更亮,皮肤比过去更光滑娇嫩,简直像天仙下凡呢!只是腰身看起来比做姑娘时胖了一些。另一些人却说:“那不是胖,那叫富态,富态了才有官相!”进而人们推测明玉以后还要当更大的官。可是正在贺家湾人对明玉怀着更大希望的时候,“文化大革命”却来了。明玉和丈夫双双都被造反派押出来批斗,贺家湾有人在城里亲自看见过明玉和她的丈夫挨批斗的情形,可遭着罪呢!贺家湾人想不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期望明玉当更大官的想法无疑是无法实现了。可“文化大革命”一结束,那位先前的县商业局局长不但官复原位,20世纪80年代中期,还被调到地区做了经委主任。明玉自然随丈夫到了地区,但她已经不在供销社工作了,而是到了地区另一个二级局担任书记,副县级待遇。明玉是真正做了贺家湾人心目中的“大官”,但做了“大官”的明玉却似乎一点也没有庇荫上贺家湾那些对她充满殷切希望的乡亲们。沾上明玉光的,是她留在贺家湾的兄弟姊妹及亲戚们。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明玉便把留在贺家湾的兄弟姐妹及七大姑八大姨的子女,一个个都弄出去,进企业的进企业,到机关的到机关,贺家湾只剩下了她的一个隔房的侄儿。可就在他们夫妻俩即将退休时,连这个隔房侄儿也被她弄到市上一家改制后效益非常好的工厂去了。

郑家塝的刘海,在公社供销社干到20世纪60年代中期。刘海不怎么爱说话,是一个埋头苦干的人。每次供销社下乡开“物资交流大会”,他都是挑最重的担子。后来不知得了什么病,回到了贺家湾。其实,刘海离开供销社的真正原因并不是因为他有病,而是在经历了那场“三年自然灾害”后,国家为了减轻负担,对所有吃商品粮的人进行“调整”,动员城镇居民和单位职工到农村去做农民。这便是后来被称为的“下放”运动。乡供销社同样也有“调整”任务。可“调整”谁呢?正好那几天刘海因为不久前下乡淋了雨,感冒了,咳嗽、声音嘶哑、浑身乏力。领导见了,就叫他到乡卫生院去做一个身体检查。刘海去检查回来后,领导就告诉他由于身体原因,他已经不宜留在供销社工作了。就这样,刘海“因病”被下放又回到贺家湾来了。但刘海后来并没有吃亏,凭借在供销社工作了十多年的经历,加上人又老实,回到贺家湾后,就担任了生产队的保管员。保管员在生产队是一个具有实权的人物,有民谣曾说:“队长用钱一句话,保管员用钱随便拿!”可见保管员的地位有时甚至超过了队长。更重要的是,尽管刘海人本分老实,但他毕竟在供销社工作了十年,在社会地位得到提高的同时,结识了更多的人,多少也算是有一个关系网络。回来后不久,他就通过关系把儿子国凡送出去当了兵。后来国凡在部队提了干,转业后分到了新疆克拉玛依油田做了一名处长。从此刘海逢人便说:“我国凡是正县级,是和县长平起平坐的!”意思是尽管世普当了县中校长,可不过只是一个副县级,而且只是享受那个待遇。自己儿子的正县级才是硬的,是贺家湾新中国成立后最大的官。话中已透露出有些看不起世普的意思。

在贺家湾村民眼里,最没出息的就是新湾的贺国春了,到公社供销社上班没干多久,他就自己回来了。别人问他怎么回来了,他说:“成天挑着一副担子下乡,还不如在家里挑粪桶!”那时乡上的公路不通,居民和农民需要的盐巴、煤油等日用百货,都是人力从县城或区供销社挑到乡供销社的,而乡供销社从农民手里收上来的各种物资,又需要从乡上挑到县城供销社。因此从县城或从区上到乡上的乡间小道上,常年活跃着一支几十人的“挑二哥”队伍。那时候上面提倡供销社职工要把货物送到农民朋友的手上,除了逢集的日子外,供销社职工几乎天天都要挑着货物下乡。“送货下乡,巩固工农联盟”的口号便起于那时。国春在供销社当了几个月“货郎”,感到这样一挑担子挑着出去,又一挑担子挑着回来的活计比在家挑粪桶还累。累点也还罢了,最让他感到不习惯的是时时有人管着自己,晚上还要参加政治学习。有天晚上学习时他打瞌睡,被领导狠狠批评了一顿,他心里非常不高兴,想我累了一天,你还要批评我,这还是人干的吗?在家里挑粪桶,累虽然也累,可我想睡就睡,爹妈也不会管我,你们又是些什么人,动不动就来管我?我情愿回去当叫花子,也不吃这碗受气饭了!于是第二天便向领导提出他不在供销社干了,还是回贺家湾盘自己的泥土去。领导急忙去乡上汇报了,最后领导满足了国春的要求,从贺家湾出去又回到了贺家湾。当他后来发现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而造成现在和明玉、立德、东川等人的社会地位的巨大差异后,才对当初的行为后悔不已,可这时一切都已无法改变。

从贺家湾出去的四名男子中,在供销社一直干到退休的,只有郑立德和贺东川。立德和东川两个人,和刘海、贺国春一样,先都在乡供销社干,但他们肯吃苦,又很听领导的话,到供销社不久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立德后来调到另一个乡的供销社去了,从办事员做起,一直做到了主任。东川后来也调到区社,也是从办事员做起,做到了副主任。在那个各种政治运动接连不断的年月里,两人小心翼翼,凭着农民的狡黠和智慧,都没有犯过什么大的政治错误。他们一直干到国家规定的年龄,光荣地从岗位上退了下来。今天,农村供销合作社已基本破产了,人们已很难想象当年作为一个供销社主任手中的权力有多大!那是一个什么都要凭票购买、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别说一般老百姓,就是区里的书记、区长,公社的革委会主任要开点后门,没有供销社主任批条也是万万不行的!因此,凭着手中的权力和用权力编织出来的人际关系网,立德和东川早在自己还在位的时候,也都把子女一个个都先后弄出去了。现在两人退休后回到贺家湾颐养天年,虽说退休金不是很多,但已不需负担子女。不但不需要像乡下老人一辈子做死做活,老了还要给儿女当牛做马,反而儿子女儿还不时要表一下孝心,一出手就给老人千儿八百的。所以,他们虽然都已年届七十有余,却是心宽体胖,无病无灾,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算得上是除世普以外,全贺家湾日子过得最舒心、最幸福的两个老人了。

相比之下,贺大成这个“教书匠”的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甚至说得上有些糟糕。大成前年才退休,可看上去却比立德和东川苍老得多。也许是粉笔灰吃得太多导致了职业病的缘故,他的喉咙经常发炎,说话的声音也是嘶哑的。他的书读得比立德、东川多得多,是正规的师范学校毕业的。那时,一个农家子弟考上师范不容易,他是继世普以后,贺家湾考上的第二个师范生。毕业以后,他被分配到上北路一所偏僻的乡中心校教书。乡中心校又把他分到了全乡最远的村小去。在那儿,大成一个人教了五个年级,而且是全科老师。大成人太老实,除了教书以外,似乎什么也不会做,但他教书的本领却是一流的。大成在那里教书,一干就是几十年。人说大成在那儿,连劳动改造的犯人都不如。犯人还有刑满释放的一天,可大成却没有释放的日子。先是一周六天上课,逢到星期天,又要到中心校开会。后来虽然一周上五天课了,但周末这天中心校的会却是雷打不动的。只剩下星期日一天的时间,大成却又是哪里也不想动了。就这样熬到“普九”过后,随着村小生员减少,那个乡中心小学调整学校布局,大成才有机会到了中心校。可这时的大成已经迂腐得近似一个傻瓜了。到了前年,大成终于退休了。但他教了一辈子书,连一个中级技术职称也没有。退休那年为了能评上一个小学高级的职称,大成徒步几十里,到县城找过世普。想让世普出面给县教育局说说,给他下个“戴帽”指标。一辈子对拉关系、走后门等不正之风深恶痛绝的世普这次却破了例,为大成的事到县教育局和县人事局去求了人,终于给大成弄了一个中级职称的“戴帽”指标。大成这才在退休时,评了一个小学高级的中级职称。这件事让大成对世普感激不已。大成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一个也没弄出去,全都在农村。大儿子和二儿子成家后,都带着老婆出去打工了。三儿子原来也在外面打工,后来不幸因一起车祸把手撞残了,不能干重体力活。大成在三个儿子全部成婚之后才分家,分家时家里所有财产由三个儿子均分,包括当时老婆子那份田地和家里现有的粮食。分家之后,大成老两口就和小儿子一家住在祖屋里。对外面名义虽然分了家,可实际还在一个锅里舀饭。这不但是因为百姓有爱幺儿的传统思想,主要是因小儿子出了车祸,其孙女和孙子都在读书,家庭开支比较大,大成老两口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其每月的退休金可以在经济上给小儿子家一定的帮助。但尽管这样,有时如果稍不遂儿子媳妇的意了,儿子便会不客气地数落大成说:“你书读得比立德叔、东川叔多,也同样是吃国家饭的,可你有啥出息,啊?你有能干出息,也像立德叔、东川叔那样把我们几兄弟弄出去,我们一天都把你供到神龛上!可你一个也没有把我们弄出去,现在落到这个样子,活该!”大成每每听到这话,自觉对不起儿子们,也不争辩,只默默地走开。心里却说:“这怪得我么?怪得我么?我未必不想你们好吗?”可嘴里却不能把这话说出来,说出来恐怕又会迎来儿子一顿狂风暴雨。

现在世普想来,这真是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几根篾条也拉不到一样齐的!

却说屋子里的人一见世普来了,都急忙从座位上站起来迎接他。世普过去和他们一一握手,握完手后,世普看见屋子里只有贺劲松在陪着立德、东川和大成三个人,不见端阳,便笑着对劲松问:“哎,端阳怎么还没见来呢?他的脚缠得小呀!”劲松听了这话,立即回答说:“到村口接乡上马书记去了!”话音刚落,端阳和马书记便进了屋子。马书记三十岁的样子,一张国字脸,鼻梁很宽,大眼睛,英雄眉,大冬天里还穿着一套笔挺的西装,领带也打得一丝不苟,浑身散发着年轻人的朝气。但年纪轻轻的,却凸起了一个大肚子。一进屋子,他便奔过去抓住世普的手热情地不断摇晃着,嘴里直说:“对不起,老校长,学生来迟了,学生来迟了!”

世普看着马书记,脑海里搜索了半天,也没想起面前这个学生来。不过这也不能怪他,过去他每年都要送出去一两千名毕业生,他哪里都能把每个学生记住?想了半天没想起来,便问:“你是哪届毕业的?”马书记见世普想不起他了,便说:“九八届。”世普听了又道:“这样说起来,你是八〇后了?”马书记说:“正是!”世普一听就感慨起来,说:“不得了,不得了,八〇后这代人都走上领导岗位了,所以我们这些人该退出历史舞台了!”马书记听了世普的话,急忙说:“老校长怎么能这么说?老同志可是革命的宝贵财富呢!我原来在党校工作,去年被县委选拔到乡上来任职,基层工作的经验还不足,老校长可要永远把我当你的学生呢!”说着,要拉世普到面对大门的椅子上去坐。世普知道那个位子就相当于县上会场的主席台上的位子,今天不该他坐那里,便急忙推辞道:“那怎么行,你是‘父母官’,我怎么能坐你的位子?”马书记说:“啥‘父母官’哟,你老是全县的大名人,我永远都是你的学生!假如还要论个级别,你老是县级,而我也不过只是一个乡科级嘛,所以无论如何也该你到上面去坐!”世普还要推辞时,端阳、立德、东川和大成等也劝世普不要客气,说:“既然马书记这么礼贤下士,那你也就不要推辞了!”大成还说:“学生对老师的尊重,也是应该的!”世普见推辞不过,就过去坐了,可嘴里还是说:“这怎么行,书记的位子我坐到不头晕呀?”

坐下后,端阳又把立德、东川、大成三人对马书记作了介绍,马书记又一一和他们一边握手,一边嘘寒问暖地对他们问了一遍。寒暄完毕后,端阳才提起话题,把今天的意图说了一遍。其实端阳不说,大家心里也知道了今天村里把他们叫到一起的目的。因为早在世普答应回贺家湾住又没有回来这些日子里,端阳就分别去找了立德、东川和大成,把村两委会按照上面的要求要成立贺家湾退休返乡老人协会的事给他们说了,并征求了他们的意见。立德、东川的子女都不在身边,用他们的话说,家里就他们一个“老几几”,一个“老孃子”,活像两个“庙老汉”和“庙老婆婆”。立德不打麻将,东川虽然打,却因为贺家湾人打牌都有自己的圈子,一般的人没事时只敢打一角、两角、三角的小麻将。近年来,那些留在家里的“老几几”嫌打这样的小麻将输赢过大,又时兴起了打长牌。可东川不会打这种慢腾腾的纸牌,打小麻将又嫌有些不过瘾。而湾里其他人又知道东川有钱,是个打大麻将的,又没有人肯和他打。东川有心用打麻将来消磨时间,却找不到“搭子”,便只有在逢场的日子到街上茶馆里去打。其余时间在家里便显得无所事事。两个人本来就闲得慌,一听端阳说要发挥他们的余热,成立退休返乡老人协会为大伙儿办些公益事业和帮村里调解一些民事纠纷,马上就欣然答应了。只是在动员大成时,大成有些犹豫。端阳明白大成为啥犹豫,一则因为他经济困难一些,害怕参加了这个返乡老人协会,会隔三岔五地捐些钱出来给村民办事。到时别人都捐,自己不捐也不好,可真要像立德、东川一样捐,自己又没那个能力。第二则是要时不时帮小儿子做些农活,和立德、东川比起来,没他们命好。但一听说是世普回来领这个头,便觉得不答应不好。世普对他有恩,不答应便是不给世普面子,于是也点头答应了。这时端阳把开会的目的一说完,世普、立德、东川和大成都纷纷说好。

接着,端阳让马书记讲话。马书记没有推让,他首先代表乡党委、乡人大、乡政府和乡政协四大家,向贺家湾几位老同志放弃城里安逸舒适的生活不过,而回到故乡继续贡献余热、服务乡梓、造福村民的崇高品德,表示钦佩和感谢,并对贺家湾村返乡退休老人协会的成立表示热烈的祝贺。他说乡党委原来的意思也是像外地经验一样,把退休回乡的老同志组织起来,利用他们崇高的威望和丰富的经验成立“农村矛盾纠纷调解小组”。可又一想,老同志发挥余热并不只限于调解一下矛盾纠纷,还有许多事可做,比如让他们带头领办农村公益事业,带头在农村倡导文明之风,带头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和法律法规,以及活跃农村文化生活都是大有作为的!所以乡党委决定不用“农村矛盾纠纷调解小组”这个名称,而改为“退休返乡老人协会”。马书记再次特别表扬了世普,说他为全县的教育事业献了青春献子孙,如今为了家乡的富裕和文明,献了子孙又献终生,实在是他们年轻人的楷模!最后,马书记背诵了古人的两句诗“莫道桑榆晚,红霞尚满天”,勉励几位老同志发挥余热,继续为新农村建设做出自己的贡献,并在“愿几位老同志身体健康,越活越年轻”的祝福声里结束了自己的演讲。到底今天的年轻人受教育的程度高,马书记一番演说不用讲话稿,却抑扬顿挫,口若悬河,丝丝入扣,连站了一辈子讲坛的世普都有些佩服起来。

马书记讲完,端阳才看着世普,说:“老叔,现在就听你的了!”世普明白犹如一台大戏刚过了序幕,现在轮着他上台了,也不客气,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张纸,正要说,马书记忽然说:“先抽支烟吧!”说着,也不等众人同意,就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软包装的“中华”来,分别向世普、立德、东川、大成和端阳发。世普不抽烟,便对他的这个学生摆了摆手说:“你忘了我不抽烟。”马书记听了,这才想起似的说:“哦,老校长这么多年还是不抽烟?学生倒是真忘了!”接着又说,“老校长不抽烟不喝酒,真是学高为师,德高为范,是我们的楷模!可我们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成天应酬去应酬来,不抽烟不喝酒不行呀!没办法,只好把身体交给党了!”说完自觉得这话很幽默,马上哈哈地笑了起来。

世普听了马书记这话,本想说他几句,但考虑到别人已经是堂堂的乡党委书记,一方百姓的“父母官”,虽然现在人家口口声声叫自己老师、老校长,可毕竟不是他过去的学生了,时移境迁,得给人家留些面子。再说,人家说的话也并没有多大错,是目前官场的普遍现象,你能指责他啥?于是就把话咽下去了。这儿马书记递了一支烟给大成,大成也摆手拒绝了。可立德、东川却是烟筒,笑嘻嘻地把烟接了过去。接着端阳也接了一支在手里,马书记自己也叼上一支,几个人就在房屋里吞云吐雾起来。大成立即咳嗽起来,世普说:“你先到走廊上去站一会儿,等他们抽完了再进来吧!”大成果然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走了出去。没一会儿,世普也觉得喉咙里有些不舒服起来,借口去上个厕所走了出来。到了走廊上一看,雾已经开始散了,世普看见瓦楞上的麻雀站得十分整齐,此时都瞪着圆圆的小眼睛,朝着擂鼓山方向使劲地鸣啾。世普还没弄明白这些小精灵呼唤什么,却见从擂鼓山顶的云层里露出了太阳苍白的面孔。尽管没有阳光,麻雀们却都拍扇着翅膀在房顶上跳跃起来。世普一下明白了,这些小精灵在呼唤太阳呢!

站了一会儿,世普和大成才进屋去,屋子里几个人烟虽然抽完了,却还弥漫着浓浓的烟草味。经过这样一个小插曲,世普对马书记的看法有些改变了,觉得他的这个学生先前那些恭维他的话,都有些虚伪,因为从抽烟这件事上可以看出他不懂得尊重别人。这么想着,世普突然没了说话的欲望,于是便把先前掏出来的纸,向马书记递了过去,嘴里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请马书记指正!”

马书记接过一看,原来才是一份《贺家湾村退休返乡老年人协会章程》。下面细分为总则、任务、选举、监督、罢免、资金管理、附则等若干条款,把退休返乡老年人协会成立的目的以及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都写得清清楚楚。马书记一看就叫了起来:“好呀,到底是老校长,站得高,看得远,就是不同一般!这可以说是一份纲领性文件了,不但适合于贺家湾村退休返乡老人协会,而且完全可以作为全乡各村退休返乡老年人协会的规范性章程了,我完全赞同这份章程!”说完就把章程交给端阳。端阳看了也说:“好!好!我也完全赞同!”

说完,端阳又把章程分别给立德、东川、大成看了,这几个人自然也是非常同意。但最后世普却说:“你们都同意了这个章程,可这章程里面最关键的问题是资金问题。不晓得你们看清楚了没有?资金管理不是问题,我在里面写了,资金管理采取组长负责制,一百元以下的开支由组长签字报销,一百元以上的由全体成员开会讨论决定,我想这个做得到。关键是资金来源,我们回来办公益事业,自然不应该叫村民掏钱……”话还没说完,大成果然着急起来,说:“不让村民掏钱,可钱又从哪里来?”立德和东川立即向大成投去了不满的目光,东川说:“你先不要打岔,等世普把话说完!”世普却说:“大成说得对,我把这个问题提出来的目的,也就是想让你们讨论一下!”

立德和东川听了世普的话,便沉默了,端阳不想因为这个问题而让村里的返乡退休老人协会的事搁浅,便立即说:“钱不成问题,村委会已经研究过了,先支持你们五百元钱做启动资金,如果以后村里有钱了,再加大支持力度!”马书记听了也说:“你们是全乡成立的第一个退休返乡老年人协会,对这个新生事物,乡党委和乡政府也理应大力支持。我在这里也表个态,乡上也赞助你们两千元!”

世普听了,心里对马书记的看法又有些改变了,便高兴地说:“好,有了领导的支持,我们就放心了!”说完又对立德、东川、大成说,“这个老年人协会虽然不是官,参加也得不到啥子好处,但却是领导和全体乡亲对我们的信任!我们在外面工作,退了休有退休金,日子自然比村里种田的好过一些。既然我们已经自愿要做这些事,那我们在公益事业中也该慷慨解囊才是,对不对?”立德听了这话,立即点头说:“怎么不对?贺校长说得完全在理!”东川也说:“贺校长你就一言为定,你说要我们出多少,我们就出多少!”只有大成埋了头,手指在鼻孔里掏着,好像鼻孔被啥堵住了一样,没出声。世普想了一下,才说:“出多出少都是自愿的,我也不作统一的要求。我先带个头,捐一千元钱做协会的启动资金!”

他的话一完,立德急忙说:“贺校长捐一千元,那我也捐一千元吧!”在几个退休老人中,立德的日子最好过。在刚才世普说要慷慨解囊时,他就在心里想好了,打算捐两千元给老年协会。但见世普都才捐一千元,如果他捐两千元,会给人造成他在与世普争会长当的想法,于是也就只捐了一千元。东川见世普、立德都捐了一千元,自己自然也不应该落后,也认了一千元。最后只剩下大成了。大成一脸尴尬相,两只眼睛看着世普,嗫嚅着嘴说:“这、这……”世普知道大成的难处,就说:“大成你也不要作难了,这是自愿的,你愿捐多少就捐多少,实在拿不出也就算了!”立德、东川却说:“再拿不出也要多少捐点才像吧!”大成又犹豫了一阵,最后狠了狠心说:“那我捐两百元吧!”世普怕立德和东川嫌少,又要大成增加,便立即抢在他们前面说:“两百元也好呀,只要是个心意就行了!”说完又说,“我们贺家湾风水好,出人才,在外面干事的人多,像世海、兴仁都挣到钱了,以后再发动他们捐一点,我们积少成多,资金的问题就解决了!”

立德听罢这话,立即说:“对,要不我们把明玉也动员回来住,她是富婆,有钱,让她也为家乡出点血!”东川听了这话,却瘪了一下嘴,说:“得了吧,她怎么会回来?她要回来早就回来了!”可说完这话后又十分向往地说,“当然,要是她回来,给个万儿八千的不成问题!你们还不晓得她家里怎么发财呢?昨年我去市里办事,顺便到她家里去坐了一会儿,嗨,你们猜她家里怎么样?听说她客厅里那张地毯,就值三万多,是从意大利进口的……”大成听到这里,吃惊得张大了嘴,盯着东川,正想说话时,立德却抢在前头说了起来:“三万多就不得了了呀?人家一张地毯十多万呢!”大成终于叫了起来:“那是啥子地毯?”立德说:“地毯就是地毯嘛,还能变成啥子?”东川听到这里,继续沿着他刚才的话说:“明玉要留我吃饭,我一看她家里那个架势,手脚都莫得地方放了,哪里还吃得下去饭,便借口说还有事走了。明玉也没留我,我就晓得,明玉现在眼睛看不起人了,留我吃饭也只是说起耍的……”

世普见东川把话题扯到一边去了,急忙打断了他:“好了好了,我们不说明玉了!明玉就像嫁出去的女,对父母好不好是凭她的大方!嫁出去的女,她的根已经不在贺家湾了。这些年,你们看明玉回过娘家没有?”大成说:“她把家里的人都弄出去了,还回娘家做啥子?”立德说:“人弄出去完了,可她的祖坟还在湾里呀!难道真像俗话说的,父子亲,子孙平,三代四代不认人,五代六代不认坟?即使不认,也要五代六代呀,她爷爷奶奶的坟也才三代,怎么也不回来给他们烧把纸?”

世普听完,又制止了立德说:“算了,我们不说明玉了,她回不回来烧纸是她的事,与我们无关,我们接着说协会的事吧!”说完,世普便把头转过去,看着端阳说,“协会的启动经费已经有了,那啥时候召开成立大会?”

听了世普这话,端阳却没立即回答,把头偏过去看着立德他们问:“你们说啥时候成立好?”立德说:“这又不是修房造屋,还需要看个日子。我们几个人都在这里,章程刚才大家也都看过了,既然都没意见,还等啥时候?”东川和大成也说:“就是,就现在成立吧!”

端阳听了立德、东川和大成的话,就把目光又转向马书记。马书记自然明白端阳的意思,没等端阳问,便首先表态说:“既然大家都同意现在就成立,我看也行!”接着又说,“成立了在春节期间好开展工作!”端阳见马书记表了态,于是又把目光转向世普,说:“老叔,那你就说说成立的事吧!”世普说:“我说啥呢?应该由你说才是!真要我说,那我们就先议一议哪个做会长吧?”说完不等其他人发言,首先便又说,“我提议由立德来做会长!”

立德一听,急忙摆手推辞,说:“那怎么行?不行不行,我敲敲边鼓可以,这会长非得贺校长你做不可!”东川和大成也说:“对,贺校长做会长比较合适!”可世普却仍然说:“还是立德做会长合适,我做个副会长就可以了!”立德明知是假意推辞,况且也知道马书记和端阳心里也是要让世普做会长的,于是也坚持说:“不行,不行!今天说到明天,我也是不会做会长的!”马书记见世普和立德两人都互相推辞,便马上说:“两个老前辈都这样谦虚,那干脆来个大民主,你们几个人都举手表决!”立德、东川和大成听了这话,便都喊“同意”。于是端阳便说:“同意立德做会长的请举手。”世普马上把手举了起来,可是只有他一个人举手。端阳又说:“同意世普做会长的请举手!”话音未落,立德、东川、大成就把手举了起来,端阳见了便笑道:“好,过半!现在宣布,贺世普同志任贺家湾退休返乡老年人协会会长!”

端阳的话一完,马书记带头鼓起掌来。鼓掌完毕,端阳正要宣布散会,马书记却看着端阳说:“怎么,不让会长发表一下就职演说?”端阳听了马上明白过来,又看着世普说:“那老叔就说几句吧!”世普想了想,果然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说了起来。他说:“既然大家信任我,我也就不客气了。下面我就说说协会成立以后我们该做些啥工作。我想趁过年这个机会,抓一抓村里的环境卫生,也就是新农村建设里面的‘村容整洁’。为啥要先抓‘村容整洁’?我打开窗子说亮话吧,我已经有很久没回贺家湾了,上次和昨天回村看见湾里的脏、乱、差,心里真的有些不是滋味!我们湾里的清洁卫生,我用‘内外不同’‘公私有别’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怎么说呢,村民都比较注意自己个人和家庭的清洁卫生,却是不注意外面的卫生。我看了一下,湾里不管大人小孩,出门都打扮得整洁漂亮,女人把头发梳得光光生生,男人把衣服穿得伸伸抖抖,再看不到过去衣冠不整的样子了。上次回来,我还到贺中华家里去吃了一顿饭。屋子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地扫得干干净净,东西也摆放得工工整整的,倒像是一个爱清洁、讲文明的人家户。可跨出屋门呢,院子里到处都是鸡粪鸭粪,脚都怕下得!屋前屋后更是不成样子了。那些塑料袋、破鞋子、黄菜叶子、烂红苕也不归拢到一处,到处乱倒,人一出门就闻得到一股臭味。房屋周围的阴沟也不疏通一下,污水在里面都发黑了,上面漂浮着一些树叶、杂草和各种污秽不堪的垃圾……”

立德、东川和大成听到这里,都说:“就是!湾里的卫生确实有些差,要是城里突然来个人看见,我们的脸往哪里放?”世普见立德他们都赞同自己的分析,于是又接着说:“讲究家庭卫生、个人卫生是好的,但不顾公共卫生却是不好的,这个陋习一定要改掉!还有,我刚才到村委会来的时候,看见两边的河沟被稻草和秸秆填满了,要是打春一下雨,雨水排不出去,还不把田淹了呀?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世普说着抬头看着端阳。端阳见状,忙红着脸说:“老叔批评得对,村里不但公共卫生差,现在不缺柴烧了,那些秸秆稻草不值钱了。一些人图方便,在挞谷子和收割高粱苞谷时,把稻草和秸秆直接推到河沟里。”世普说:“可你们难道没有想过,将秸秆稻草直接推到河沟中,即使不下大雨,秸秆稻草烂了也会滋生蚊蝇,传播疾病,如果下大雨水又会漫上来淹掉庄稼,这个危害是很大的呀!”

听了世普的话,端阳的脸更红了,说:“这个道理不但我们懂,村民们也不会不明白。问题就是像刚才老叔说的那样,大家的环保意识和公共卫生意识都差。第一个把秸秆和稻草往河沟里扔的人会想,自己的这点秸秆下雨时可以被河里的水冲走,觉得不要紧。可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最后大家都为了图省事往河沟里扔,就造成现在这种状况了。我们也制止过,但一些村民当面说不扔了,可等我们一转身,还是照样扔!而且还觉得有理由,说别个都扔得,我们就扔不得?”马书记刚才一直没吭声,这阵听了端阳这话,才说了一句:“农民就这德行!”世普听了马书记的话,没说啥了,却说:“那我们老年人协会就从这里开始,在年前号召村民开展一次公共卫生大扫除,彻底改变村里的卫生状况,你们说行不行?”

立德、东川和大成一听,立即说:“那怎么不行?”马书记也说:“过年大家都有打扫阳尘的风俗,就结合这个风俗掀起一个整治村容的热潮,一举两得,好的!”端阳也说:“过了年就要开始做秧田,现在把河沟里的堵塞物清理干净,免得春雨发了以后冲毁了秧田,老叔考虑得真周到!”世普见大家都说好,于是便说:“那好,下午我就去买纸和笔,明天大家都去贴标语发动群众!”端阳说:“贴标语这些事就交给我们做好了!”马书记说:“大家共同做吧!”说完就散会了。端阳在贺劲松家里办了招待,庆贺村退休返乡老年人协会的成立,一行人便陪着马书记到劲松家里去吃饭。

下午,世普果然去贺大龙的店里买了纸和笔,写了很多标语,诸如:“要想不生病,环境要干净!”“村里卫生人人搞,保证大家身体好!”“人人讲文明,个个树新风!”“干干净净好环境,快快乐乐好心情!”等。写完,世普又想起了长安网鸟儿的事,于是提笔又写了两幅:“保护生态环境,严禁捕捉鸟儿!”“倡导文明生活,人和动物和谐相处!”第二天端阳带着几个人,和立德、东川、大成拿了标语到村子里去张贴。一边张贴一边对村民宣传搞好公共卫生的好处,还说哪家屋前屋后、阴沟阳沟的卫生打扫得好,他们退休老年人协会要照相,春节时候挂到村委会的墙壁上。哪家不爱清洁,也是一样的。村民一听这话,都表示一定把屋子周围的卫生打扫好。只是端阳在张贴“保护生态环境,严禁捕捉鸟儿!”“倡导文明生活,人和动物和谐相处!”这两条标语时,心里有些不太高兴了。他想老叔倡导环境卫生,这倒是帮村委会做了一件好事。可是这不准捕捉鸟儿,老叔却有点多管闲事了!现在鸟儿太多了,种子一播到地里,就给啄了出来,让庄稼人叫苦不迭,恨不得把它们都捕捉干净心里才解恨呢!再说,鸟儿也不是人,谁有那份闲心和力气想捉就让他们捉去,你管人家干啥?再说,狗替主人看家,牛为主人耕地,猪让人吃肉,它们自己都没对人提出啥意见,人却替它们喊啥冤?但端阳想是这么想,却也没有勇气去问世普,心想:“既然是老叔写的,那就贴吧!”想着,就把标语照样贴到村民的墙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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