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理枝
不同根的草木,枝干却连生在一起,即为“连理枝”。连理树,青青荣,一夜风威凛冽,双枝崩裂成凋零。树犹如此,人之奈何?
四目相对,四指紧扣,他唤她“阿离”,她呼他“阿蛮”。
“阿离,你走吧,不用陪我在这里白白丢了性命,去照顾好孩子们。”慕容烈恳求道。
令狐王后仍旧不为所动,只是呆坐在原地,默默地看着他。
“你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慕容烈一把甩开紧扣的手指,费力地推着令狐王后,他想让她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如果一直留在这里,当敌军来临时,他不敢想会发生什么。对慕容烈而言,他是一国之君,自有守土卫国之责,绝不可能将祖宗江山拱手让人,从他出生在王城的那一刻起,他注定要在这座围城中度过波澜壮阔的一生。
而对于他最爱的人——阿离,他又怎么忍心让她陪自己一起面对那终将到来的死亡。
慕容烈在经过长时间的尝试后,气喘吁吁地瞧着身旁这个犟的油盐不进的女人。原本稍有愠色的脸上突然绽放出笑容来,这是他几十年来,第一次可以这样肆无忌惮的表露自己的心境。
他笑得很灿烂,像总角小儿一般,天真无邪,那浑浊的眼眸中又一次绽放那明亮的光芒。受他笑容的感染,令狐王后原本阴霾遍布的脸上也终于挤出一丝微笑。
在这一刻,时间仿佛已经静止,经过三十多年的时间,两颗心早已连接在一起,无论遇到多大的艰险,都不可能将这种连接打破。情比金坚,相濡以沫,这种爱情早已超越了生死。
龙榻上的帷幕随风飘飞,焚香氤氲,他引颈仰头,她俯身低语,构成了世上绝美的画面。
南燕外城、宫城沦为了一片无间地狱,到处都成为一片火海,喊声、求救声沸反盈天。铁甲军、素甲军和藤甲军一涌而入,到处劫掠,纵火焚烧,火光映照了整片天空,将天空映成血红色。
南燕外城,道路上都是流民和逃难的居民,长长的队伍根本就看不到头,人们神色紧张地加快脚步向城门的方向进发。逃难的居民和农民尽可能舍弃比较重、比较大的行李,往往是捡几件比较重要的东西轻装上路。
但也有比较富裕的人家除外,像南燕城内的富商大贾都满满地载着好几大车的家珍奇宝混杂在人群之中,分外缓慢。在装行李、财物大车之后,便是运送家眷的华丽车马,格外引人注目。
一个小女孩撩开车窗的帘幕,探出头来,好奇地张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看着那慌不择路的流民逃难者和被人们在后面催赶的家禽鸡狗,一时竟看得呆住了。一袭红色绢丝衣衫,头顶两个总角,彰显着青少年的意气风发。
直到小女孩被她母亲活生生地从窗外拽了回来,小女孩还恋恋不忘,在马上要盖住窗口帘幕的时候,最后又看了狠狠的一眼,才悻悻的缩回去了。
“快跑呀,敌人来了。”不知道谁最先看到尾随而来的敌军骑兵,向人群喊道。
蜿蜒不绝的人群望着逼近的敌军骑兵顿时乱成了一锅粥,你推我挤,都争相向外突破,怎奈因为道路狭窄,而人数众多,根本无从逃窜。
风一般而来的敌军骑兵拔出亮闪闪的军刀,冷笑一声,便驾马直冲冲地向人群中而来。南燕居民望着这些凶神恶煞的敌人,有些人已经吓得迈不开脚步,这一刻,他们便早已是待宰的羔羊、砧板上的鱼肉。
战斗还在宫城、外城的每个地方上演,南燕士兵在城破之后,都分散在城中各处,抵抗敌军的前进。南燕士兵他们孤军奋战,往往几个士兵,便能拖住敌军很大一部分兵力,虽然最后无一幸免,全部战死,敌人踏着他们的尸体继续前行。这样的行为让人很费解,但这将南燕兵士的一腔对祖国的热诚显现无遗。
五主神庙被毁,太一、皇极、承天殿烈火熊熊,木质结构的梁柱在烈焰中被烧得哔哔剥剥作响,粗大的柱子在烈焰面前瞬间被吞噬。
宫城中的零零星星的与南燕士兵的战斗声响逐渐少了起来。现今宫城之内还只剩下南燕的最后一处据点——景云宫。
景云宫前,南燕太尉上官正则带领五百多的禁军骁勇驻守于此,敌军藤甲军、鬼面铁甲军、素甲军连番攻击,但都损兵折将,败兴而归。双方陷入一种可怕的僵持态势。
敌方掩面主将默默地注视着战斗的每一个进展,看到三支联军每一波攻击都被南燕守军击退,认为再这样继续下去,恐生变故。这个时候,他决定动用他的王牌,一招置敌于死地。
一声低喝,身后的无数黑衣人便踊跃上前,快速加入了剿灭南燕残存守军的行动。这些黑衣人身手矫捷、步伐有章、勇猛异常,很快便在人群中杀出一条血路。
南燕守军万万没有想到会冒出这样一支虎狼部队,他们苦苦抵御,怎奈敌军汹涌异常,只得步步紧退。
战斗仍在继续,南燕士兵一个接着一个倒下,但却没有一个人弃械投降,他们抱着必死的决心与敌人抗争,身死固然可怖,家国更为重要。
因为敌军势众,加上一个不留意,太尉南宫正则被几个黑衣人用棒从脚部横扫过去,苦于与另几个敌人相持,没能躲得过去,被打倒在地,右手沾满血的长剑也因为这突如起来的一击从手掌之间脱落,被抛在空中,随即重重地砸在地上。
黑衣人立即围了过去,将剑架在南宫正则的肩膀之上,面对刀剑相胁,南宫正则丝毫不为所动。
“南宫太尉,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呀。”厚重的嗓音响起,敌方掩面主将踏着满地的尸体走来,一柄青光宝剑正饥渴难耐,想要痛饮鲜血。
“轰隆”一声,景云宫大殿的门突然被什么东西猛然撞开,定睛仔细看时,慕容烈发现撞开殿门现在躺在地上的正是南宫太尉。
满身的伤痕、破裂的铠甲、早已遗失的佩剑,南宫太尉睁眼看到近在几步之遥的慕容烈,疲惫但是坚毅地挪动着身体向慕容烈爬过去,慕容烈碍于身体已经相当虚弱,所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爱莫能助。
“你也有今天!”掩面主将跃进大殿之内,身后便是乌央央的敌军,他径直走向慕容烈,行到半途,瞥见在地上艰难前行的南宫太尉,手起溅落,一剑从南宫太尉后背插入,正中心脏,南宫太尉至死也不忘护佑国主,一代英杰,就如此命丧黄泉,可悲可叹,可歌可泣。
面对南宫太尉那生气逐渐消散的眼睛和那逐渐冰冷的身体,掩面主将并没有做过多的停留,继续朝躺在龙榻上的慕容烈走去,眼睛里露出野兽一般的目光,仿佛要吃人一般。
形势越来越紧急,眼看的敌人越来越近,龙榻旁边的令狐王后抽出慕容烈的佩剑,向前走了出去,因为宝剑重量不轻,而她又是一介女流之辈,手中的宝剑摇摇晃晃,如果突然来一阵大风,估计宝剑会立刻掉落下去。
慕容烈刚想阻止这样无异于送死的举动,奈何身体没有一丁点气力,连着尝试了几次,但还是连坐起来都是一种奢求,他呼喊着,他恳求着,但她依旧不回头。
掩面主将看到这般情况,住了脚步,一挥手,两名黑衣人冲了过去,令狐王后面对这两个身高体壮的黑衣兵士丝毫不怯懦,刚一交手,就一剑划伤一名黑衣人的胳膊。这名受伤的黑衣人登时大怒,招招痛下杀手,几回合下来,令狐王后被逼在一根殿柱旁边,退无可退,只得咬牙苦撑,可对面两个人,毕竟双拳难敌四手,黑衣人挥剑发力一挑,令狐王后的宝剑被挑飞,另一黑衣人借势直直地将剑插进令狐王后的腹部,登时,鲜血顺着剑身汩汩流下,令狐王后黛眉紧蹙,皓齿微咬、朱唇紧闭,身体顺着大殿的柱子缓缓地落到了地上。
慕容烈看到这突然而来的变故,一下子慌了神,他虽然对最后的结果做了无数种设想,但真的面对这最终来到的结局,他还是接受不了这样的局面。
慕容烈心急如焚,拖着孱弱的身体拼命地向令狐王后靠近,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如此无能为力,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他感受到了从云端跌落到人生最低谷的失落之感。
慕容烈从龙榻跌落下来,吃力地朝着令狐王后所依的柱子挪动过去,周遭的一众敌军见到南燕国主现今犹如羯羊卑犬,在地上爬来爬去,都哈哈大笑起来。慕容烈此时全然不顾及这些嘲讽,只是想尽快到达他最心爱的人的旁边。
短短的几尺距离,慕容烈却觉得好远好远,他既想赶紧赶过去,去查看她的伤势,而另一方面,他却希望自己永远也到达不了,这样他就永远都不用接受事情的真相。
他握着她的手,紧紧不肯分离。她腹部深衣已经被血所浸透,血依旧没有止住,还在不停地冒出来。慕容烈竭尽全力地用另一只手帮她按压住伤口,可是根本就是徒劳。
她望着他,眼神中充满爱意,她并不畏惧生死的考验,人活着,不过是在一副臭皮囊中倾注了只属于自己的思想罢了。如果心都没了牵挂,空有一副身躯又有何用?
“你放过她吧,有什么深仇大恨都朝着我来!”慕容烈歇斯底里地吼道。
敌方掩面主将走近几步,蹲下身子,将那带有半边面具的脸向前凑了凑,熟练地将绑系面具的丝绳解开,露出那掩盖在面具之下的真实面目。
“是你!”慕容烈一看到这张脸,惊讶地说道。
“不错,是我。”
“只要你肯救她,我什么要求都能答应!”慕容烈看着那越来越虚弱的令狐王后,心急火燎地说道。
“把那件东西交出来,我就放过她!”冰冷的面具下的人冷冷地说道。
慕容烈没有作声,他犹豫了,他退缩了。那件镇国密宝,他穷尽半生精力去探究企图破解它,现今他终于有了一些眉目,复国强国的大业刚想凭借这份巨大的宝藏开始实行,而现在却要拱手让人,而且还是他的死敌。慕容烈决不会如此轻易地让敌人的阴谋得逞。
慕容烈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边是性命垂危的挚爱,而另一边却是复国大业,他不敢贸然地选择其一,徘徊困惑的神色跃然脸上。
令狐王后观察到慕容烈的为难,她没有说什么,只是用沾满鲜血的手帮慕容烈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每一次整理,都是那么细致,那么温柔,仿佛在作最后的诀别。
伴随着一个黑衣人的惊叹,慕容烈才从深思中惊醒过来,下意识地转过头来,看到令狐王后胸膛上明晃晃地插立着一柄短小的匕首,匕首上的恶狼图案栩栩如生。
“阿离,你这又是何苦呢?”慕容烈泣不成声。
“我知道你为难,我又怎么忍心看你为此伤神。”令狐王后淡淡地笑着,仿佛身体上从未遭此重创。
慕容烈握紧令狐王后的手,他明确地感受到那只手的温度在逐渐降低。令狐王后含情脉脉地盯着慕容烈,一直盯着、看着,直到那瞳孔已经完全散开,抚摸着慕容烈头的手陡然落下。
慕容烈看到这番场景,几近癫狂,他摇晃着她的臂膀,呼喊着一声声“阿离”,多希望她只是睡着了,可是她再也不会醒了,再也不会有人唤他“阿蛮”。
“那件东西在哪?”
“枉费心机,我是不会说的!”慕容烈睁着红肿的双眼回应道。
“那我就今天成全你!”掩面主将抽出长剑,双手举高握剑,刚准备将剑向慕容烈刺去。
“且慢,把他留给我。”一个将军模样的人踏进大殿,不顾众人的诧异的眼神,平静地说道。
一寸柔情,三分热泪,道不尽人间情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