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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天黑了,邱菊心里却觉得比前几天亮堂多了,刚才又接到魏思来悄悄打来的电话,心里又有了一点闪烁的希望和踏实感。她把卧室简单收拾了一下,急急忙忙做完了饭,正解下围裙洗手,忽听卧室内电话铃响。急忙擦手进屋接电话。她拿起电话先是静静地听着,渐渐脸上绽出笑容说:“噢,我明白了。”

月亮在云朵里穿梭,大地时明时暗。

邱菊悄悄推开门走出屋,小心地左瞧瞧、右瞧瞧,放心地走出院门。她大步朝右拐,奔一条小路走去。魏思来从路旁吉普上跳下来迎上。

魏思来悄悄地问:“邱菊,家门口没人堵我吧?”

“没有,”邱菊小声地说:“他们谁也料不到你能回家,走,快回家。”

邱菊一进屋等魏思来刚闪进身子,就急忙闭了灯,又拉严了窗帘。

朦胧的月光映照着这套老式的场级领导住房,虽然房子旧了,毕竟是场领导住房,仍然是一种权力的象征,特别对邱菊来说,是一种荣耀。俩人大概没想到,今天在这里会这么神情紧张。

“你这两天不在家也没个信儿,我天亮到天黑,总觉得心里空荡荡,云天雾罩的。”邱菊像是盼成了一件大事儿似的,“思来,快洗把脸吧,看你造的这个样,我去给你收拾饭。”

魏思来脱掉上衣,邱菊接过去,魏思来进了卫生间,洗手、洗脸。

邱菊放下餐桌,端上来一盘炒菜,一碟咸菜,又端上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加荷包蛋。魏思来坐下,很饿的样子,吃一大口面条说:“邱菊,看来只有你理解我了。”

“别说没用的!”邱菊也盛了一碗面条,却没心思吃,眼睛发直地瞧着魏思来问,“去吴局长那里怎么样?”

魏思来咽下一大口面条,叹口气:“咳,一毛不拔!”

邱菊叹了口气,拿起筷子。

“别愁,车到山前必有路。”魏思来催说,“一会儿凉了,快吃吧。”

邱菊耷拉着头,慢慢地吃起来。

魏思来端着空碗站起来问:“锅里还有吧?”

邱菊接过碗:“我来给你盛。”

邱菊一走,魏思来长长嘘了一口气,见邱菊从厨房端着面条碗进来,很快装出平静的样子。

邱菊把一碗面往魏思来面前一放说:“思来,你说,现在这干部也太难当了……”

邱菊话音未落,窗外传来了焦永顺的喊声:“嫂子。魏场长有消息没有?”

焦永顺身后还站着几个人。

邱菊和魏思来一阵紧张。

邱菊冷静一下回答:“焦厂长呀,没有,到现在一点信儿也没有。”

焦永顺唯恐里面听不清楚,“嫂子,求你了,魏场长一旦有信儿,千万要告诉我。你是不知道呀,要账的一天缠得我喘不过气儿来,我肠子都急出来了,我得和场长商量商量该怎么办哪?”

邱菊瞧瞧魏思来,魏思来摆手摇头。

“焦厂长,别说这些没用的!”邱菊急咧咧地说,“你急,你喘不过气儿来,我们就能喘过来呀,缠你是假,逼我们家思来才是真呢!”

“行了,行了,我不和你说了,”焦永顺侧身听着屋里说,“我怎么听着你屋里像是有说话声呀?”

邱菊忙支吾:“啊,啊,我刚才在打电话。”

焦永顺恳切地说:“你要是没睡,我想进去坐一会儿和你说说。”

邱菊说:“我躺下了,灯都闭好一阵子了,刚才一位同学来了个电话。”

焦永顺:“嫂子,那我不进去了。魏场长要是来电话有消息你千万告诉他,再不兑现款,我是一天也挺不住了,要账户可要闹大事了!”

邱菊想极力把焦永顺快点儿支走:“好……好,来电话我一定告诉他!”

焦永顺一听这些话,手机又直响,担心要是真的邱菊一个人在家,这么反复敲门,缠着硬要进去,会惹出是非,便蔫不悄地一挥手,带着几个人走了。

焦永顺一走,魏思来心里静了下来,狼吞虎咽地吃下一碗面条,掏出烟点着,慢慢抽起来。

邱菊比以往热情:“思来,我给你打热水烫烫脚,好几天没睡个囫囵觉了,早点休息吧。”

“好吧。”魏思来猛然掐灭烟,站起来脱衣服,“躺下,也不见得睡着……”

2

从这万家灯火的夜景看,雁窝岛农场虽说遇到了暂时的困难,应该说,发展还是很快的。要是陌生人一踏进这夜景,准会以为这是一个繁华热闹的小城镇,舞厅、酒吧、网吧,应有尽有,明亮的路灯,各种霓虹灯闪烁,各种风味的酒店里人出人进,展示着国营农场与时代同步的姿采。

焦永顺看看手机来电显示,知道是牛红打的,一进山味大酒店,牛红先开口问:“怎么样?”

“这个魏场长呀,”焦永顺垂头丧气地坐下,叹口气说,“还是没信儿呀!”

牛红很有把握地说:“我打听了,魏场长已经从农垦局回来了,说不定猫到哪儿了。看来,他是不敢回家了。”

焦永顺端起酒杯和牛红碰一下:“能到哪儿去,还不是找门子筹钱去了。”

“哟,我的焦厂长呀,你说得这么轻松,”牛红不屑一顾地说,“筹钱?几千万这么大的数,到哪里筹去,他是不敢回来了。”

焦永顺低头吃菜,知道没希望,还是冒了一句:“牛总,你们这么有钱,高利息借给我们点行不行,一两个月我们就还款。”

牛红口上为难,说来却很神气自得:“焦厂长,按理我应该帮这个忙,可是,你是知道,人家艾尔兹是大老板,钱是人家的呀,就是我和新浪同意,人家美国老板能同意吗?就咱这个穷掉了底儿的破厂子,房子都要倒了,听说欠款搞维修呢,再说,就是人家有钱,敢借给吗?”

焦永顺抬头瞧瞧牛红:“哎呀,红姐,别太小气了。今年,大豆市场这么好,我们肯定能还上!”

牛红酸溜溜地说:“我记得,那老场长掌权的时候,不是什么都靠思想政治工作领先嘛,那就让魏场长给职工做做思想工作领领先呗。厂子困难,让大伙儿发发慈心,这钱就算扔火坑别要了。”

焦永顺有点不满意了:“红姐,你别说些挖苦的话了好不好,现在的人可不像过去了,当干部呀,必须给老百姓办真事儿,不来实的,你就是说得天花乱坠,也没用,支持我们一把吧。”

牛红:“行了行了,这么样吧,我的焦老弟,找不到魏场长,你是浸油厂的一厂之主,就按咱俩说的……”她说着瞧瞧单间,发现敞着条大缝,起身推严转回身来,悄悄地说,“每斤豆子我偷偷给你一分钱的好处,你算算,就是四十万呀!”

焦永顺吓得往后直闪身子:“不,不不,这还得了……这还得了……”

3

邱菊把已经有了泥锈的洗脚盆刷洗干净,倒上半盆热水,端到魏思来脚下,又拿来肥皂、毛巾,嗔怪而又疼爱地说:“水热点儿,烫烫脚吧,舒服,解乏。”然后,蹲下抬头瞧着魏思来笑笑,双手要往脚盆里插,问:“我给你搓搓吧!”

魏思来忙哈腰推开:“不用,不用。”

魏思来从来没有感到妻子对自己这么温柔,特别是当场长以后,心里涌上了一股热流。他深情地瞧瞧妻子,脱掉衣服进了被窝,虽然仰视着天棚在想什么,却意料着妻子会温情地脱掉衣服后,掀开自己的被子。没料,邱菊却掀开叠放着的另一床被,另拿过一个枕头,侧身躺下,靠近着他。

邱菊细声细语地说:“思来,不用愁了,我倒有个办法。”

魏思来一侧身:“什么办法?”

邱菊向魏思来靠靠:“你先听我说。”

魏思来侧过身与邱菊对面斜躺着:“你说。”

邱菊说:“吴局长不支持,浸油厂不景气,银行不给贷款,要账户发了疯似的,那高新潮可不是省油的灯,我看这一关你是蹭不过去了。”

魏思来叹口气:“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现在可真是没有路了。”

邱菊说:“我和省外贸的人也打听了,今年大豆所以这么抢手,主要是国际豆粕市场看好,日本有多少要多少。这外贸不是内贸,资金周转时间长,要是等你加工完回来款再还职工,恐怕职工不买账,因为收豆子的时候,许的愿就是十日内还款。当时,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

魏思来叹口气:“你是不知道,霸王抢占市场的来势这么猛,当时,我是咬着牙,硬挺腰想收上大豆,保住厂子生产,走一步,看一步地想办法,没想到走到死胡同里去了。”

邱菊顺势给魏思来泄气:“就是啊,还不上款,职工就要闹,你看见了吧,现在是市场经济了,职工可没那么老实了。闹起事儿来,这里上访,那里告状,你又确实理亏,这场长还有保呀?”

魏思来说:“如果没有办法,我先躲躲,边躲边想办法,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吧。”

邱菊着急地说:“可别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了,你已经没话说了,越往后蹭越被动,等最后那一步,把脑袋碰到墙上头破血流的时候,就什么都晚了。”

魏思来坐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邱菊把魏思来摁倒:“你听我说,我看,这年头呀,这干部没啥当头了,你看人家小雪那些人办家庭农场差不多都办富了;高新潮那些人当着队长,干个体也干发了。不行咱就不干了。”

魏思来说:“眼前关键是把这场梦圆下来呀。”

邱菊:“你听我说呀……”

4

牛红住在农场宾馆的一个套间里。

夜幕刚刚拉下,牛红坐在沙发上,手持手机,无论是从口气,还是从神态上,都有几分得意:“董事长,按着你的指示,这第一步,我该见的都见了,该做的都做了,我还没来得及理那个魏思来。”

艾尔兹伏在办公桌上,手持电话,神情很严肃地说:“用你的话说是去搅和搅和,更重要的要直接面对那个场长魏思来,因为他说了算,时间就是金钱,绕弯子多了误事呀。”

牛红很是自得:“哎呀,董事长,你不知道,我是了解魏思来这个人的,没啥大本事,可是主意正,他要是认准的路,像一头拉不回头的老牛,我必须用搅和的方式打包围战!”

艾尔兹说:“你要知道,这事情,最后还得他表态呀!”

牛红放大了声音:“我的董事长,这事交给我,你就放心吧,我让他魏思来上面压,下边逼,老婆子闹,先让周围人把他包围起来投降,比他当面和我表态还开心,哈哈哈……哈哈哈……”

艾尔兹说:“可以是可以,那你千万要抓紧……”

“董事长,”牛红很有把握的口气,“一定,按我的预料没问题,我很快就回去办理打款手续。一方面,争取尽快一下子把雁窝岛油厂库里的豆子掏空;另一方面安排人收大豆,让咱们的油厂干起来!”

“好——”艾尔兹说,“但愿如此!”

尽管牛红说得这么有信心,艾尔兹还是有些不放心,他一皱眉,撂了电话。

5

夜色渐浓,若明若暗的月光透过窗帘照进屋里,那种朦胧感里还似匿藏着一种神秘的色彩,笼罩着这间并不宽敞的卧室。邱菊斜躺在魏思来旁侧,盖着自己的被子,想说又不知从何处入口,让魏思来警觉起来,妻子的热情非同寻常,他往裹着被的邱菊身边凑了凑。

“思来,”邱菊终于开了口,“咱要是真不想干了,也就不在乎啥了,这件事情你得听我的。”

魏思来急不可待了:“什么事呀,你直说呀!”

邱菊扶着魏思来一只胳膊:“我听说,现在,浸油厂库里还有两万多吨大豆没加工,你发个话,一次性趸给牛红,比收购价每斤多给厂子三分钱,你也好说话,还多给咱一分钱,这样,日后,你不干这个场长了,咱家也有过河钱了。”

魏思来猛地侧身支撑起身子,瞧着邱菊:“怎么,牛红来了?”

邱菊坐起来点点头。

魏思来声音里显得很急躁:“这娘们儿!邱菊,她这是趁火打劫呀!”

邱菊不服,声音一下子放大了:“你这话不对,我搞外贸的,连这点道理还不懂,人家还多给钱,怎么叫趁火打劫呢?!我看这叫不枉乡亲情,看咱们为人好,来帮忙!”

“邱菊,你听着,”魏思来说:“邱菊,我刚才和你说了,我所以这么拼命收大豆,保住浸油厂,就是怕霸王把咱们挤垮了。艾尔兹在欧洲经营大豆受挫,那里不欢迎他们的这种转基因大豆,如今又来我们中国开辟市场。霸王要是一成气候就不得了了,说白了,就是来抢咱们职工的饭碗子呀。”

邱菊在嗓子眼里哼了一声,不服地说:“你魏思来赊点职工的大豆,艾尔兹派牛红来收点大豆,不过是应应急,怎么还能说到抢职工的饭碗子呢,你说得也太严重了。”

魏思来说:“你怎么不信呢,要是真的让人家垄断了,咱们的浸油厂一黄就完了,以后我们的大豆种不种,什么价,我们可就让人家牵着鼻子走了,我们的种植业、加工业就要统统受制约了。”

邱菊说:“瞧你说的,北大荒这么大,你不过是一个农场的小加工厂。再说,黑龙江别的地方也产大豆……你有这么重要!”

魏思来说:“你可知道,咱雁窝岛浸油厂不光是全北大荒,也是全省最大的浸油厂,如果咱们顶不住,别人也就更够戗了……”

邱菊想了想,不高兴地,话里带有讥讽味了:“思来呀,你可真不愧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人了,自己穷得光着腚,嘴里还喊着要搞世界革命……”

“你这不是抬杠嘛。”魏思来说,“邱菊,话怎么能这么说呢。”

邱菊一下子又缓和了口气:“思来,咱也不管这个那个了,你就听我这一回吧!”

魏思来更强了:“不行,这回说什么也不能听你的,再说,吃回扣……”

邱菊使劲裹一下被子,忽地躺下,和魏思来背对着背,气哼哼地说:“思来,我算看透你了,跟着你呀,你就是只管让老婆孩子跟着你着急上火,前怕狼后怕虎,就是不怕老婆孩子跟着你受穷罪……”

魏思来笑着去拽邱菊:“邱菊……邱菊……”

邱菊反转手推开魏思来,呜呜地哭起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冤屈的样子。

魏思来还是耐心地扶着邱菊的肩膀说:“邱菊,邱菊,你听我说呀,你听我说——”

邱菊猛地反转身使劲一推魏思来:“你躲开,躲开……”

魏思来急得坐起来,瞧着邱菊有点愣了:“邱菊,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邱菊没好气地说:“你怎么不说,你怎么变成这个样了!”

俩人一时都噎住了。

夜色更浓了,屋里更朦胧了,像是要下雨。

高新潮号称是雁窝岛农场一根硬邦邦的棍儿,在八队说一不二,杨坚石当场长时想撅这根“棍”没撅了,魏思来也没撅了。他更加肆意起来。

天刚蒙蒙亮,高新潮领着二十几个人急呼呼跑到焦永顺家门口,有用拳头砸门的,有敲窗户的,闹得焦永顺和左邻右舍鸡飞狗咬,鹅鸭呱呱叫着四处乱逃。

魏思来离开这几天,焦永顺也被搞得心力交瘁,确有些疲劳了,他正在似睡非睡中一下子被惊醒了,猛地坐起来。焦永顺妻子、七岁的小女孩被吓得裹着被子,蜷曲到了墙角处。

焦永顺慌忙披衣服、开灯、怒气冲冲地喊:“谁呀?”

高新潮像喊又像吼:“我,高新潮,我说焦厂长,你找到魏场长了没有?”

焦永顺气哼哼地“砰”地推开窗户,大声怒斥:“姓高的,深更半夜你找我要什么无赖,收豆子是魏场长发的话,许愿十天给钱也是魏场长许的……再说,还没到时间。”

小女孩呜呜哭:“妈妈,我怕!”

’焦永顺指指高新潮:“姓高的,我告诉你,你要是给我孩子吓坏了,我告你去——”

高新潮不示弱:“焦永顺,我告诉你,天亮就是第十天了,你们再不兑现大豆款,我就要到厂里开仓拉粮——”

焦永顺没好气:“你小子有本事就使吧——”

高新潮一挥手:“弟兄们——走——,反正咱们已经打招呼了!”

6

从天黑到天亮整整一夜,邱菊和魏思来两个人各盖各的被,背对背在闭眼生闷气,几乎都没有睡着。

电话铃突然响了。魏思来睁眼要去接,犹豫了一下,又停止,躺下了。邱菊起身去接电话。

魏思来小声地说:“邱菊,你——别接——找我——”

邱菊撅嘴:“我就接!”

邱菊拿起话筒,传来对方声音:“嫂子,我是焦永顺,魏场长有消息没有?”

魏思来坐起来,挤眉弄眼,打手势,意思是没有消息。

“我告诉你,你可别对别人说啊,”邱菊装作没看见,“焦厂长,老魏昨晚半夜回来了。”

“真的?”焦永顺干脆地说,“好,我马上到。”

魏思来:“邱菊,你——”

邱菊气呼呼地说:“我怎么了?你不听我的,我也不听你的!”

7

雁窝岛农场八队沉浸在晨雾里,建场初期的房屋,沙石路,田野还在迷蒙之中,此起彼伏的公鸡打鸣声,给这里带来了生气。

高新潮带头闹腾了几天,也有点累了,他是个有事睡不着觉的人。打算今晚好好休息,在这第十天里好大显威风。太阳升起来了,他还睡得很香,突然电话铃响,急忙拿起电话,一看来电显示,高兴地说:“哥,这么早,有事吗?”

霸王大豆集团的大院内,高新浪在漫步,手持手机,幸灾乐祸的口气:“新潮,听你嫂子来电话说,雁窝岛农场经济不景气,还不上赊欠职工的大豆款,都要乱套了。”

“是这个情况。”高新潮说,“听说嫂子来了,你嘱咐我帮帮她,她没见我呀?”

“新潮,你可要真心帮呀。”高新浪说,“过去的事情就不能计较了,别说你们叔嫂之间,就连我和你嫂子不也是吵吵闹闹、疙疙瘩瘩的嘛,家里的事情是说不清个是非曲直的,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高新潮听着点头:“当年,她也不讲究。”

高新浪:“我不是说了嘛,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你看在大哥的面子上,她那边有什么事儿,你得配合配合,一定多帮忙。”

“你知道,我不过是个小队长,他们还总惦着干掉我。”高新潮自卑又自得地说,“哥,我能帮她什么忙呀!”

“听我的,”高新浪说,“你就组织帮人来个穷追猛打,逼着魏思来要大豆款,逼得他吃不下,睡不着,嘴起泡,尿黄尿,这就是帮你嫂子最大的忙了!”

高新潮笑笑:“大哥,你不说我已经开干了,没问题,这也是我自己的事情,你这么一说,我再火上加点儿油!”

焦永顺张口气喘地跑到魏思来家,一进屋就说:“魏场长,今天要是再兑现不了两万吨大豆款,高新潮那家伙简直像头活驴,又要带人拉电闸,不让生产,又要带头……开仓抢豆子,打官司咱们又没理。我看,可就要出大……大乱子了!”

魏思来披上衣,只穿个大裤衩子,一副很冷静的样子说:“永顺,你先别对外说我回来了,我又想出了一个办法。给我两天时间,好好磨合磨合。”

焦永顺平静一些,问:“什么办法?”

“我想来想去,”魏思来觉得,“小兴安农场这些年效益一直不错,听说在银行存款一个多亿,我和许场长关系不错,去借借看,估计能给个面子。”

“做梦娶媳妇,想好事儿。”邱菊在旁边打了冷枪,“许诺能借给你,除非他有病。”

“哎——”焦永顺叹口气,“恐怕难哪。”

邱菊:“雁窝岛农场不景气,是出了名的,他许诺要是敢借给你这个主儿,小兴安农场的老百姓不把他吃了才怪呢。”

“试试吧,有病乱投医。”焦永顺说,“我听说,许场长的夫人在小兴安农场浸油厂当厂长,听说和许场长要钱收豆子都不行呢!”

“让你们这么一说,还完了呢。”魏思来说,“这是两码事儿,再说,我俩平时关系不错,又是同学,现在国际市场豆粕好,北大荒豆油在国内牌子亮,许诺是聪明人,知道我能还上他,他要是不借,咱们可以让他们入股分红嘛。”

邱菊没好气地说:“人家要是想人股不和他老婆入和你入,你算老几啊,现在有钱的是大爷。”

焦永顺:“就是,魏场长,我倒有个解燃眉之急的办法。”

魏思来看见邱菊给焦永顺使眼色了,一下子猜透了焦永顺要说什么,很镇静地问:“什么办法?”

焦永顺战战兢兢地终于说出了口:“魏场长,霸王集团公司的牛红来了……”

魏思来急了,对邱菊没有发泄出的火儿,像是一下子都集中到这里,他一把拽住焦永顺的脖领子,怒气冲冲地说:“焦永顺,我再告诉你一遍,不管谁找谁问,你就说我不在,你要是敢把我的大豆卖出去一粒儿,我就和你拼命!”他说着使劲一推,把焦永顺推了个大腚墩儿。

焦永顺双手反扣支地,愣愣地瞧着不动。

邱菊觉得自己在焦永顺面前没有面子,一下子急了:“姓魏的,你要干什么?!”

魏思来不睬不理,拎起裤子、上衣,蹬上鞋,一甩门扬长而去。

8

这几年,小雪一马当先开办了家庭农场,确实致富发了财,上过电视,登过报,还被评为全省十大青年杰出企业家。家里虽住的是平房,这是杨坚石坚持的,说是这样方便,没买楼房住,从家里陈设用品,电视、洗衣机、衣柜、沙发、茶几等也可以看出,比别人家高出了一等。只是收拾得不那么贴切,小雪提出雇名保姆,杨坚石死活反对,说那样不合适,叫人家笑话,只好小雪一人收拾屋子,做饭。

灿烂的阳光照在这个屋子里显得格外明亮诱人。

小雪做好早饭,放桌,盛饭菜,然后喊:“爸,吃饭了。”

杨坚石从卧室里走出来坐下,先将豆浆袋里的豆浆倒进杯里,用开水冲上,刚要喝。

小雪说:“爸,这豆浆你天天喝,没喝够呀,现在营养品出了很多,换换口味吧。”

“小雪,”杨坚石喝一口说,“不用,不用,不用换,喝惯了,一天不喝就觉得不舒服。”

小雪笑着盛好了饭。

杨坚石接过了饭,说:“小雪,这几天那个高新潮领着一些职工闹要钱闹得很凶,咱家也不缺这点钱,你可别和他们掺和……”

小雪吃口饭咽下去:“是,咱们家乍办家庭农场的时候,魏场长没少帮忙,谁去我也不能去掺和闹,不过,咱家剩下的这些豆子,我是说什么也不能再给他们了,咱们等钱用。”

杨坚石:“那也不能卖给牛红他们!”

小雪点点头:“倒是。爸,我想卖给小兴安农场浸油厂,听说他们一手钱一手货,反正都是一个价,你看行不行?”

杨坚石吃饭点点头:“行,只要不出北大荒就行。”

“你要是没意见的话,”小雪说,“爸,我一会儿让草根备车,想去小兴安农场浸油厂看看去。”

爷俩儿吃完了饭。突然电话铃响了起来。

杨坚石顺手拿起电话,瞧瞧小雪,犹豫地说:“啊,夏……好,一会儿我给你打过去……”他瞧着小雪正穿衣打扮,围上了那条雪花纱巾,冲着她背影说:“小雪,你过来。”

小雪端正一下那条雪花纱巾,一转身,发现爸爸的神情有些异常,有些奇怪,过去坐在杨坚石旁边的沙发上。

杨坚石轻轻叹口气说,“小雪,爸爸昨晚一夜没睡着。”

小雪说:“爸爸,浸油厂的事情,你就别操那份心了!”

“说不操心是假的。”杨坚石说,“我要说的,是咱们自己家的事。”

小雪说:“爸爸,什么事?”

杨坚石“哎”了一声,又大叹口气,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

小雪向杨坚石靠靠:“爸爸,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都说了你多少次了,你也别再翻腾那些陈芝麻烂西瓜的事儿了。”

杨坚石说:“我要是不和你说个明白,心里总像堵着一把草,扎得难受。”

“其实,老人的事情我不想多问。”小雪说,“爸,你要是觉得说了心里痛快,就说吧。”

“小雪呀,”杨坚石说,“我活了这多半辈子,有两件事儿,愧对你和你过世的妈。”

小雪随着爸爸的目光瞧了瞧墙上妈妈的那张照片,不知怎的倏地升起了一种酸楚的感觉,眼泪差点掉下来,她急忙掩饰住。

杨坚石有些深情地瞧着小雪说:“对你妈妈的事情,我不管和外人怎么解释,可能不少外人都不会相信,可是我必须和你说清楚,让你知道知道。我几次想和你说说,你都打断话,不想听,这回你就细听听吧。”

过去,小雪有头没尾地听人议论过,当然都不是好听的话,她见爸爸那样忧郁,断定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心里早就产生了一种爸爸愧对妈妈的感觉,可是,无论如何,那是自己的爸爸呀,她确实不想听,见爸爸这样,点点头说:“爸爸,你说吧,我听着。”

杨坚石冷静了一些:“你可能风言风语听着点儿,事实上,不是外边人传的那样,说你爸爸不正经……”他深吸了口气,轻声慢语地叙述起来。

那一年,刚五十出头的杨坚石从地里冒雨被送到医院,躺到病床上,司机转身出去,夏柳试体温、听诊检查,挂滴瓶,当伸手往墙上挂时,一探身子,脚下有水果皮,她脚下一滑,趴到了杨坚石的身上,司机和杨坚石的妻子一脚前一脚后进来,杨坚石的妻子怒斥夏柳,要打夏柳,杨坚石猛然坐起来,给了妻子两个耳光,杨的妻子哭着跑出去,上吊死了……

杨坚石叹口气说:“从那,我这场长也就威信大减,夏医生也很难做人了……”

小雪擦擦眼泪:“爸,那后来,你为什么又给夏医生弄房子,我还听说,她评职称时,不少人不同意是你硬说的话!”

杨坚石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小雪,我窝火,人家夏医生更窝火,这你就多理解你这个当爸爸的吧。你妈去世那一个月,我掉了十斤肉;夏医生也要寻死寻活的,她要是再有个好歹,我就更……承受不住了……”

杨坚石说着滴下了眼泪:“我相信一句话了,哪个庙里都有屈死的鬼。”

小雪拿毛巾递给杨坚石:“爸爸,我相信你说的,都这些年了,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也别再往心里去了。”

杨坚石叹口气:“还有一件事,就是你的婚姻问题。当时,你和许诺要好,我不同意,其实,我觉得是有道理,后来,你回农场后不吃不睡,眼瞧着瘦,我受不了,你爸爸心像刀绞一样——”

“不,爸,你别多想,”小雪说,“爸,我不是早就不当回事儿了嘛,你也就别再放在心上了。”

杨坚石:“可是,你都三十多岁了,总不能……”

小雪给杨坚石擦擦眼泪,站起来说:“爸,等有空女儿和你细说,先不说这些了,那事儿,女儿不怪你,你别往心里去,咱家还有两千多吨豆子没出手,我到小兴安农场浸油厂看看去,他们要是一手钱一手货,差不多我就出手了。”

杨坚石站起来说:“小雪,你再听我说几句,我看草根这孩子不错,虽然是给咱家打工,人好,又是大学生,我看对你也有意,就是比你小几岁……”

小雪不耐烦地:“爸,现在焦头烂额的,我才没心思和你说这事儿,等地了场光时我好好和你唠唠,听你的。”

杨坚石说:“那就好!”

“知道了。”小雪说着开门走了出去。

杨坚石站到门口:“小雪,可就到浸油厂去啊——”

小雪出门上了草根开的四轮子胶轮拖拉机。

9

雁窝岛农场和小兴安农场由一条宽敞的沙石路贯通,不过十余里路,一看小兴安农场的外貌,不说是和雁窝岛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明显给人一种差距很大的感觉。场区的中心大街是新修的白色路面,路两旁路灯耸立,灯杆后全是高层楼房,一个个门市旁彩光耀眼,你准会觉得是一个热闹的大镇子。

小兴安农场浸油厂院内的大豆储备仓旁边停摆着十辆大卡车,几十个工人正在灌袋、装车。牛红和麦芒指挥着检斤,记账。

一辆4500大吉普车疾驶而来停在麦芒面前。许诺急匆匆下来。

许诺气哼哼地指着麦芒:“你经过谁了,随便往外卖大豆?!”

麦芒冷笑一声,指指自己的鼻子尖:“经过我了,浸油公司的总经理——麦芒女士。”

牛红说:“你是许诺吧?早就听说你当大场长了嘛,是挺有那个当官的样儿。”

许诺瞪牛红一眼:“当官的是什么样儿?”

牛红说:“就你这个样,动辄指责、训斥。许大场长,我听说这个浸油公司已经转制了,听说完全符合你制定的改制方案,已经走向市场了,你看——”

旁侧宣传板上四行大字:民主决策,民主管理,自主经营,自负盈亏。

麦芒说:“按公司法规定,只要我工厂按章纳税,又不少一分向农场交的利润,你就管不着了。”

许诺:“今天,我就是不准你往外卖!”

麦芒说:“你不准,恐怕不好使了,这是对人对己都有好处的事情,我们厂的股东们都同意啊,伙计们,你们同意不?”

几十名职工已经围了上来异口同声地喊:“同意!同意!”

有名大个子高喊:“卖了就能立马分红利,到哪里找这样的好事儿去呀?”

许诺气得指着麦芒:“我就是不准你卖!”

麦芒哈哈大笑:“你这铁路警察怎么非要管我这段呢,我知道你是大场长,权力大,你的大腿比我的胳膊粗,我料我这豆子一出手,你就得来干预,我事先已经到法院咨询过,法院院长亲自说:法——律——允——许——”

牛红在一旁扬扬得意的样子:“许场长,别这么大男子主义了。”

麦芒说:“许大场长,你说吧,是权大还是法大?”

许诺气哼哼地:“权大眼光远大,你那个法,眼光短浅!”

4500大吉普车的司机走来:“许场长,我接了个电话,雁窝岛的魏场长来找你。”

许诺:“在哪儿?”

司机说:“在办公楼等着。”

许诺狠狠瞪麦芒一眼:“你等着——”

麦芒说:“我等什么?我等着你也不能怎么的!”

许诺气得扭身就走,使劲拽开车门上车。

麦芒还在威风,冲着启动的车喊:“许诺,我知道,你想等我快点给你出离婚手续;把位子让给小雪,你就让她等吧——实话告诉你,没门儿!我就是死了,名分也要烂在你许诺家的户口本上!”

堂堂一场之主,让麦芒羞得理不直,气不壮,特别是麦芒那种手势、口气、神态,尽管不笑,还是惹得众人“哈哈”的哄声大笑。

牛红笑得前仰后合。

牛红把麦芒拽到一旁。

牛红说:“我说麦姐,你说这时候,他魏思来找许诺干什么?”

麦芒说:“管他呢。”

牛红说:“别大意,他们当官的鬼心眼子多,肯定是来合计给咱下蛆的。”

麦芒说:“雁窝岛都穷掉底儿了,连条活路的缝儿都找不到,自己家下蛆都没地方下,还有心思给别人下蛆。”

牛红说:“人家不是说嘛,穷山恶水出刁民呀,你照顾着咱的买卖,我去看看。”

许诺让麦芒在众人面前,特别是自己老婆羞了这么一顿,已经达到恼羞成怒的程度,内部控制大豆外销,这种战略性垄断,对于市场经济来说,确有理短的一面,但对内部来讲,稍明事理的人一听,就会顿开茅塞。他坐在疾驶的4500大吉普车上,气得脸色铁青,几次张嘴又合上,终于说出来,“小秦,你再到法院、民政局去打个招呼,明天,约好麦芒,我去和她办离婚手续。”

小秦说:“许场长,我到民政局去了,局长说,眼下我们这里刮起离婚风,有的是感情真的破裂,应该离婚;有的是些公司经理、家庭农场场长,有钱了,喜新厌旧,在外边包二奶,找小姐,甚至提出和老婆离婚……”

许诺说:“我知道。”

小秦:“民事庭庭长说,他们为了保全多数家庭,多做思想工作,凡是要求离婚的,民政局和他们民庭先做调解的工作,实在调解不了了,才给办手续。”

许诺说:“你去说,我当场长的能掌握好分寸,还用他们调解?!”

小秦说:“我也这么说了,可是他们说,你是场长,好说不好听,放松离婚的口子不能从你这里突破。好几名妇女给法院、民政局写信,呼吁打击丑恶,救救她们的丈夫呢。你这事情,掺和到这股风里去了不好。要是真离,能不能缓一缓。”

许诺叹口气。

小秦:“许场长,也不知我该说不该说,你俩打打闹闹这些年了,我细品味,麦姨这人也没啥坏心眼,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常给我打电话打听你,你再将就将就看看吧——”

许诺说:“她打听我,也是寻找点我的情况,打着我的旗号办她的事情。浸油厂转制,我就一时麻痹上了她的当,她当上了经理。小靓上大学,一走就是半年,她连个电话都不打。”

大吉普一拐弯,上了中心大街。

许诺更加暴躁地倾诉起来:“好啊,她对我讲法、讲企业的自主权,把大豆弄出去了,我怎么说都不行。好吧,婚姻问题也是讲法的,讲婚姻自由嘛。影响,影响,我这回还什么都不怕了呢!”

“我再去问问。”小秦又停下车说,“许场长,你还是冷静一点好,别气坏了身子。”

许诺瞧着前方生气,小秦说什么,好像都没进他的耳朵,前面一辆眼熟的胶轮拖拉机突突突地开来,使他一惊。

草根:“小雪姐,许场长。”

许诺一抬头,发现了小雪,示意小秦停车,便推开车门跳下了车:“哟,小雪!”

胶轮拖拉机也停下了。小雪跳下车,高兴地叫一声:“许场长!”

许诺淡淡一笑:“叫什么许场长呀,还是叫我许老师,或者叫我老许!”

小雪打趣地说:“还老许,老许,多老呀?”

许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草根坐在驾驶室里,双手把着方向盘。

许诺笑笑主动上去握住小雪的手:“多老?孩子都上大学了,眼角上也有小河沟,还不老。小雪,干什么来了?”

“瞧你说的,哪有那么严重,”小雪说,“那就叫许老师。许老师,我们雁窝岛浸油厂没钱支付大豆款了,我又不想把豆子卖给霸王,和我爸商量,想把豆子卖给咱小兴安农场。我想到你们浸油厂去看看,要是能当时付现金,价格又差不多的话,行就卖给你们。”

草根跳下车凑上问:“许场长,你们当场兑现豆款吧?”

许诺似乎没听见,只顾和小雪说话,很高兴地:“小雪,这个举动我倒非常赞赏,”他瞧一眼小雪的雪花纱巾,突然诗意大发似的说,“你这一举动,就像你的名字,是一朵融化进咱北大荒黑土地里一朵纯美无瑕的雪花。不过,交给我这里也很麻烦……”

小雪笑笑说:“我怎么看你不像个场长啊。”

许诺问:“像什么?”

小雪笑笑说:“就有点像当年讲台上的教授的感觉,那么富有诗意。”

许诺突然神不由主地支吾说:“可能,可能……”

草根听着,有些瞧愣了,傻了一样在那里站着。

小雪察觉了草根的神情,转了话题说:“许老师,我说的卖大豆的事情怎么样?”

许诺有点难为情地说:“我们浸油厂倒是能兑现收购款,不过……哎,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小雪嗤地一笑:“当场长了,怎么还像在大学当老师似的,说话总留删节号,一个买卖大豆生意,我出大豆,你们出钱就是了嘛!”

许诺:“不那么简单。”

草根在一旁说:“小雪姐,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呀?”

这时,牛红坐着枣红色轿车也到了这里,停在离大吉普车不远的地方,贼眉鼠眼地直往这边瞧。

许诺指指旁边农场宾馆说:“小雪,这事我还得和你细说,你先到宾馆,我马上打电话给总台服务员给你安排个房间,先休息一下。我有点儿急事儿,处理处理就过去。”

“对了,许场长,”小雪刚要叫许老师,很快又改了,“我先到你们浸油厂去一下吧。”

“问题很复杂。”许诺说,“不,还是先到宾馆去。”

草根有点发蒙:“小雪姐,咱们来卖豆子,到宾馆干什么呀?”

小雪好像没有听到草根在说什么,只感觉到他在说话,含糊其辞地说:“你听着。”脑海里闪出一个镜头:在大学自习课堂上,小雪指着作业本问,“许老师,这样行吗?”许诺:“不,先这样。”然后拿起笔在小雪作业本上画起来。

小雪诡秘地一笑,对许诺说:“还是当年那个口气那么命令我。”

许诺笑笑:“是吗?”

小雪:“那好吧。先到宾馆,你可要抓紧点啊。”

许诺握住小雪的手说:“回头见。”

小雪:“回头见。”

许诺坐的大吉普调头驶向农场办公大楼,小雪和草根先后上了胶轮拖拉机,小雪说:“开车,到宾馆去!”

草根愣愣地瞧了小雪一眼,启动车向宾馆开去。

北大荒秋天的阳光暖融融的,倘若你不看树叶,不看田野,则以为是一个美好的春天呢。

许诺坐在车里,瞧着窗外的天空,闪动过的路灯、楼房,心里也奇怪,心情怎么一下子这么好,麦芒的羞辱好像已经过去很久,早远远弃之脑后了。大吉普驶到办公楼门前,他下车进楼,直奔会客室。他一进会客室,握着魏思来的手说:“思来,让你久等了。”

魏思来说:“没有,刚到不一会儿。”

许诺:“快请坐,快请坐。”

俩人坐下,服务员开始倒茶。

魏思来:“许场长——”

许诺接过服务员递过的茶杯,直瞧着魏思来:“别一口一个许场长、许场长的,就叫我老许嘛。”

魏思来叹口气:“叫什么不重要,看到你们场这么红火,我真是自愧不如呀。”

许诺说:“不能这么说,你们雁窝岛农场是第一批建场的,离退休人员多,自然就负担重。”

魏思来说:“先不说这了。我就直来直去吧,老许,我见今年大豆市场好,贸然赊了职工两万吨大豆,一时加工不出来又不想甩手,职工要款要得紧,你们场有存款,能不能先借给我点钱,给我打圆场,应应急?”

许诺沉思一下,在算账:“两万吨,要两千万吧?”

魏思来点点头:“差不多。”

“我也知道,”许诺说,“霸王集团抢占大豆市场的态势很猛,我有股火正憋着发不出去呢!你们的浸油厂大,你做得好,控制一点是一点,就是不能甩手。我知道你借了也能还上,不过这两千多万的支出,我得和班子成员们商量一下。”

魏思来激动地站了起来,紧紧握住许诺的手说:“许场长,你有这个态度,我就心里有底儿了!”

“坐下,坐下!”许诺让魏思来坐下,俩人就大豆市场的竞争形势唠了起来。

10

八队办公室门前大道上停放着二十多辆大小胶轮拖拉机、马车、牛车,还有不少新开来的衔尾而接,停成了一长串,远处还有往这边来的。在排头一辆大胶轮拖拉机旁,高新潮朝后瞧瞧,一摆手,大声喊:“乡亲们,走,到浸油厂开仓拉豆子去呀——”

他身旁有几名拖拉机手迎合着,吆喝着:“高队长,我们听你的!”“高队长,只要多赚钱,你说咋的就咋的!我们吆喝!”

“这就好,”高新潮大喊:“乡亲们!出——发——”

高新潮钻进拖拉机驾驶室,挂上挡,踩油门,拖拉机突突突前进起来,后面一排胶轮拖拉机几乎同时发出“突突突”的声音,车烟囱里冒着一股股黑烟,一时间,一股油烟把八队上空染得乌烟瘴气。一辆辆启动起来,胶轮拖拉机速度越来越快,跟在后边的牛车、马车随着吆喝声、鞭子声也启动了。此时,拖拉机声、吆喊声、甩鞭子声响成了一片,小小八队沸腾了一样。

许诺和魏思来还在谈着,许诺见魏思来情绪很高,不好一下子切断。他看看手表,终于耐不住了:“魏场长,我尽量帮你,就是要研究一个让我们班子成员都放心的办法,签份很具体又实实在在的协议书。”

魏思来高兴地紧紧握着许诺的手:“太好了,那就抓紧吧,越快越好呀。”

许诺看看手表说:“已经是午饭口了,刚才我来时碰见小雪了,走,咱们一起去吃点饭吧。”

“小雪?”魏思来感到奇怪:“她来干什么?”

许诺说:“我急着来见你,只听她说你们浸油厂不兑现现金,想把她现有的一些豆子卖给我们浸油厂。”

魏思来一皱眉头:“不,不行啊,你知道吧?麦芒她……”

“我刚和她生完气。”许诺说,“我知道,走,小雪被我安排到宾馆休息,咱们一起去简单吃点午饭,一起给她做做工作,让她还是把豆子交给你们,回头就商量你的事情,怎么样?”

魏思来起身:“好吧。”

俩人走出办公大楼朝农场宾馆走去。

小兴安农场后建于雁窝岛农场,规模小,耕地面积少;浸油厂是适应自给自足经济需求而建的,规模当然也就不会大。虽说厂小,厂房、加工设备却都显得很有生气,新刷的院墙,厂房那么新鲜洁净,就像一棵茁壮生长的小树,勃气焕发,最不同的是大门那个长长的牌子上那一行耀眼的大字:小兴安大豆加工股份有限公司。

两辆往外运豆子的大卡车刚驶出大院,拉豆子的两辆大卡车又驶进了厂院。

牛红驾驶着枣红色的小轿车一溜烟驶进大院,直奔到仓囤跟前,来了一个急刹车,速下车,把麦芒拽到一旁,带有火气地说:“麦姐,不光是魏思来来了,小雪也来了。”

“怎么?”麦芒瞪起眼珠子:“小雪也来了?她来干什么?”

牛红说:“谁知道呢,让我感到神神道道的。”

麦芒问:“没看错吧。”

牛红一撇嘴:“没有,看错谁,我还能看错她!剥皮认得她骨头,谁不知道她小雪是全北大荒挑逗男人的狐狸精,逗逗这个,撩撩那个,把那个书呆子草根逗引到家里,弄得人家神魂颠倒,就是不结婚!麦姐,你说,许诺拿你这么不当回事儿,是不是……”

麦芒咬咬牙说:“红妹,我也这么想过,可是抓不住把柄呀。”

“太粗心了!”牛红说:“你平时没注意点儿?”

“哎,我就是粗点儿,能那么没心嘛!”麦芒说:“注意了,我偷偷从邮电所调过许诺一年的手机号,没发现什么。”

“哎呀我的傻姐姐。”牛红:“你就是调到个小雪的手机号能怎么的?要抓就得抓现行。”

“可也是。”麦芒说:“红妹,你确实看准了?你说,这时候,他俩一起来干什么?”

牛红说:“哎呀,我的麦姐,我亲眼看见,你家许场长先把小雪安排到宾馆去,又去见魏思来了。”

“魏思来能给他们拉皮条。”麦芒咬咬牙:“好,我让你们狗扯羊皮,我让你们幽会……”

“我看你猜的八九不离十。”牛红开始加纲,“就是,就在你和许场长吵几句的时候,他们一起来干什么呀,我看这里准有蹊跷事儿!”

“哼!”麦芒听着,一股浓浓的酸溜溜味儿,从心底喷出,一直蹿向脑顶和脚跟,说:“我说呢,这几年许诺对我没那几年好了呢,说啥他不听啥,我说上东他上西,我说打狗他骂鸡,原先我还只是怀疑,原来真是这个狐狸精在背地里勾扯我家许诺呀?”

“时下,这样不要脸的女人太多!”牛红:“麦姐,要是摊到我身上,非给她点厉害尝尝!也就是你这样老实巴交的,碍面子。”

“你以为我真的好欺负呀!”麦芒顿时被激得火冒三丈:“红妹,走,陪我走一趟,我一定好好教训教训她!让她尝尝我老娘的厉害!”

牛红心里暗喜,嘴上推脱:“麦姐,这事儿我不能去呀,不是红妹不支持你,让许诺呛几句,我没话说。背后里怎么帮忙都行,需要时候尽管说!”

麦芒长嘘一口气说:“那,你用车把我送到宾馆门口吧。”

牛红摇头:“那也不好,来——”

牛红拉着麦芒来到厂门口,顺手一摆招来一辆摩托出租车,给了出租司机五元钱,说:“兄弟,请你把我这个大姐送到宾馆门口。”

司机揣起钱:“没问题,谢谢,谢谢。”

麦芒气哼哼地上了摩托车。

牛红瞧着开走的摩托车,得意地笑了好久好久。

11

北大荒农垦局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建设,已经成为一座别具特色的繁华农垦城,农航站的上百架航化飞机、降雨站的几百架高射大炮等展示着她别具神采的风姿。这里曾是兵团司令部,一直庄严而穆静,敢在办公大楼门前大声喧哗的都是极少数。近年来,一下子变的不那么平静了。

高新潮带领百十多名职工簇拥在大楼门口。扯着标语:“强烈要求雁窝岛农场还我们大豆款!”“我们要求保护合法权益!”“我们要见吴局长!”

办公室主任刘风耀站在台阶上:“同志们,你们先回去,我一定把你们反映的问题转达给吴局长。”

众人举手呼喊:“不行,不行,我们要见吴局长。”

众人嚷成一团,乱哄哄响成一片。

……

吴局长正在办公室里翻阅文件,听到外边嚷成一片,离开办公桌到窗前一看就知道是雁窝岛农场浸油厂的,焦急地转过身来边踱步边自言自语地说:“胡来,简直是胡来!”

刘风耀推门进来,六神无主的样子说:“吴局长,雁窝岛农场那些职工,还有些农村的,他们说什么也不走,信访办拿他们没招儿,我怎么劝说也没用,找不到魏场长,非见你不可……”

吴新华急得来回踱步:“这个魏思来,好汉做事好汉当呀,躲什么呢,躲得过初一还能躲得过十五……”

外面传来要见吴局长的呼喊声。

“哎——”吴新华长叹一口气:“这个魏思来!给我惹这么大的乱子!”

刘风耀:“吴局长,我通知公安局撒下人马找魏思来……”

吴新华摇摇头,来回踱着步。

12

灿烂的阳光里裹着飕飕的凉风,时紧时松,想把秋天快点送走,想把春天快点吹来,使大地一下子干燥起来,催得人们浮躁起来。

人在浮躁的时候、兴奋的时候,还是苦恼至极的时候,往往会疏忽。小雪多年来偶见许诺,许诺偶见小雪,以前的恩怨竟一下子淡了,大概因为他们曾有过深情交往的日子,这一来,小雪竟把跟在身边的草根给大大疏忽了,许诺呢,也把关照随客的礼节疏忽了。

草根撅着嘴,坐在驾驶室里,一会儿看看手表,一会儿喘粗气,一会儿捶胸,一会儿挥拳砸舵。实在耐不住性子了,忽地拔下车钥匙,倏地跳下了车。

小兴安农场宾馆餐厅的一个单间里,许诺、魏思来、还有小雪连吃带谈,各自兴趣正浓,小雪忽然醒悟的样子问:“许场长,我带来的草根安排了没有?”

许诺不好意思地:“哎呀,光顾忙了,你也没提醒我一下!”

小雪呼地站起来往外跑,路过吧台,服务员对小雪喊:“你叫小雪吧,一位男士给你的钥匙。”

小雪接过钥匙一愣,跑到胶轮拖拉机跟前,看看驾驶室空空的,抬头喊:“草——根——草——根——”

小雪走后,许诺对魏思来说:“来,咱俩先喝着。”

许诺刚举起啤酒杯,手机响了。许诺放下酒杯,接起手机:“喂,噢噢,吴局长,你好。”

吴新华坐在办公桌前手握电话:“许诺,你在小兴安农场吧?”

许诺回答:“吴局长,我在,正在接待雁窝岛农场的魏思来场长。”

吴新华问:“噢,魏思来在你那里?”

许诺回答:“是。”

吴新华问:“他什么时候去的?”

许诺回答:“今天上午到的。”

吴新华犹豫不定地说:“好,你俩马上到我这里……”

这时,小雪没精打采地走进来,坐下了。

吴新华又改变了主意:“不,你俩等着吧,我马上赶到你们那里。”

“吴局长,你好长时间没来小兴安农场了。”许诺说:“好吧,我们等着你。”

魏思来冲着小雪说:“草根呢?”

小雪生气的样子:“不管他!”

这些许诺都没有察觉到,揣起手机,举起杯,冲着小雪刚要说什么,麦芒“砰”地踢开门闯了进来,双手掐腰,脸涨得通红,咬着牙,两眼喷火似的发光。

许诺等三人一惊。

麦芒指着小雪:“好啊,杨小雪,你这个狐狸精,我说许诺这几年对我怎么大变样了呢,原来是你在他后边搞鬼的呀……你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勾扯到我家门口来了……”

“你……你……”小雪脸憋得通红,忽地站起来,“麦芒,你说话可要负责任,别血口喷人。”

“哼——”麦芒用鼻子哼了一声,“喷你,我还要教训你呢!”

她说着冲到桌前,双手抓起一盘菜就要往小雪身上泼,却被许诺紧紧抱住,然后,使劲捏住了她的手腕子。

“哎呀——”魏思来凑上去,“嫂子,别误会,我和小雪是来办事儿的!”

麦芒把怒火又冲向魏思来:“办事儿,是和许诺办吧?是办见不得人的事儿吧?”

魏思来向麦芒训斥:“麦芒,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这么不讲理。”

“你们合伙欺负我!”麦芒挣着骂着还要去打小雪,“我和你们没的理讲!”

这时,宾馆经理,一些服务员也赶来了,往外推麦芒。

魏思来拉一把:“小雪,你先走吧。”

麦芒被人推着出了门。

麦芒指着小单间骂:“小雪,你这个臊狐狸,兔子没长尾巴随根儿,你爸年轻就不是好东西……”

小雪有苦只好往肚子里咽,也是,她从小到大还没受过这么大委屈,即使当年老爸不同意她和许诺的婚姻的时候,只不过是憋气,偷偷掉了几次眼泪,也没像今天这样,她边掉眼泪,边往胶轮拖拉机处跑,连那条心爱的雪花纱巾飘落了都不知道,含着眼泪上了胶轮拖拉机。

许诺呢,什么也顾不上了,只觉得实在是对不起小雪,忘记了自己是场长,捡起雪花纱巾,边追边喊:“小——雪——小——雪——”

小雪头也不回,攀上了驾驶室,使劲一挂挡,胶轮拖拉机喷出一股黑黑的浓烟,突突突开走了。那烟那么浓,那启动的声音那么粗犷,像是在发怒。

小雪噙着眼泪,驾驶着胶轮拖拉机疾驶在农场区的中心大街上,目光左右搜寻着,一下子发现了公共汽车站候车的草根。她停住车,跳下来,大喊了一声:“草根!”

草根已经发现了小雪,扭头摆手叫了一辆出租车,车一停便猫腰钻了进去。小雪掉转车头追上出租车,小雪跳下车,在前面拦住了出租车的去路。

草根命令出租车司机似的:“师傅,快调头。”

出租车司机调转车头。草根说:“师傅,加速直行。”

小雪上了胶轮车,等调过头来,出租车已驶出好远,她又急又气,跺着脚,大喊:“草——根——”

出租车继续疾驶着。

小雪往靠椅后背一靠,眼泪倏倏地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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