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漫天地下,并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在齐州人的记忆中,好久都没有正经地下过一场像样的雪了。
林昕昨夜睡得很不踏实,一个梦接着一个梦的做,断断续续,毫无章法。却唯有一个情节记得十分清晰,好似一个妇人,虽看不清模样,她心里却认定是曹赫妈妈,她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对她说:
“姑娘,你是谁?你爸爸是谁?”
林昕很惶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尽管她以前也是常常做梦,却从不是这样的。
早起时,便有些头痛,右眼皮一直在不停地跳着,令她心下很是不安。她又想起曹赫妈妈闪烁的言语,欲言又止的神情,总感觉似发生了什么她所不知道的事情,搅乱着她的心神。
尽管外面的雪仍在扑簌簌地下着,林昕还是决定再去一趟曹赫的家。
于是,一个人又坐上了那列开往省城的小火车。
大概感觉第一次的印象不太好,林昕站在曹赫家的小院前,还是踯躅了一会儿。院中已扫出一条小路直连着屋门,却因雪还在下,便又积了薄薄的一层。
林昕进屋的时候,杨红莲正在看着一本相册出神,以至于林昕敲门都没有听见。
其实,自看见林昕的第一眼,她便那么肯定,这必是那个人的女儿无疑了。俗话说,子肖母,女肖父,此话一点不假,因为长得实在是太象了,象到似是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
这么多年了,她一直不敢想,曾经只要一想到那个模样,那个名字,都会令她的心颤抖不已。可是,风平浪静地过了这么多年,总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她也都可以放下了,谁能料到,在她的家中,竟还会见到这个模样,而只不过初初一见,仍然成功地勾起了她的全部回想。
也许,是那段经历太痛了,才会令她今日想起来,依然难以控制情绪。
所以,当儿子一脸兴头地告诉她,这个长着黑曜石般眼睛的女孩儿就是他的女朋友时,她是狠狠地打了儿子一个耳光的。
她不敢相信地听到那一声脆响,她从没想过会是那样狠心,但她打了,第一次,她的巴掌,狠狠地抽在了她挚爱的儿子脸上,却比抽在她身上还要令她难受。
“以后,你不要再来找他了!”
如果不是这样一个身份,她还是很喜欢这个小姑娘的,一看就很有教养,浑身透着一股清澈与活力。但她必须狠下铁石心肠,冷不丁地抛出了这么一句,林昕便呆住了。
“我,我做错了什么吗?”
不,不是你的错,正是因为你太好了,好到总令人想起那些卑微的过去。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这样的说辞:
“你也看到了,我家就是这样的条件,而你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你连个院子也不会扫的吧?”
她这样冷冷地奚落她,只希望她知难而退。很多年轻人谈恋爱不就是因为一时头脑发热,才觉得爱得要死要活吗?可一旦面对柴米油盐,无不如照妖镜前,全部显露了本性。
“我心中从未介意过他是什么样的家庭。有什么不会的,我也可以学!”林昕的心慌慌的,一时恨不能剖了心明志。
她的脸上便露出嘲讽的惨笑:“可我们介意!你的存在,只能让他感到愈加的卑微,更加的瞧不起自己!如果你真想为了他好,你就走吧,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
爱一个人,却不能给他最好的。他的前路茫茫,多少年的奋斗,才可以让她与他共享人间繁华,而不是阅尽世事沧桑?!正如罗瑾瑜说的,他们,高攀不起!
“孩子,你们是没有未来的!”这是她给出的答案。
“为什么?究竟是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总得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如同那日,儿子也这样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是的,说来话长。二十多年前,我们响应中央的号召,成了下乡知青。后来,一同下乡的知青大多返城了,只剩下没有门路的少数人还在苦苦撑着,我就是其中的一个。
我身体不好,苦求无门,我是承了田田爷爷的情,拜他想方设法,托了若干关系,才回到父母身边来的。我们两家世代交好,门户相当,便结了儿女亲家。
田田是个好姑娘,我这门前里外也离不了她,他们一毕业就会结婚的。”
她不想儿子重蹈她的覆辙,所以她不得不狠心趁早绝了他们的想法。
哦,何田田,原来,是这样的,他们是早定了结婚的对象,而他,却还在跟她玩着恋爱的游戏……
“可是,他们并不相爱……”林昕试图说服对方,也说服自己。
对方的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相爱?这世间最可笑的事情,便是不知天高地厚,以为相爱就可以过日子了。所有爱的谎言,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不堪一击。孩子,你们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注定不会有结果。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找他。否则,只能是徒增痛苦!”
“我想见他,我要知道他的想法!”是的,她不相信,明明两个相爱的人,为什么不可以在一起?
“田田的爷爷生病了,他去陪床了。我想他既已想通了,也是不愿再见你的。以后你都不要再来找他了,这也是他的意思。”
这竟是真的吗?
她了解母亲在曹赫心中的份量,记得他曾经以《母亲》为题写过一篇作文,说此生影响他最深的一个人,便是他的母亲,但是他却因为一件小事,害母亲哭了一次,他发誓,再不会让她哭第二次。
那么,这竟是真的了。
心中猛然升腾起一腔愤怒,代替了先前的委屈,她想起杨眉姐当时的绝望与无助,一股悲凉浸透到心底。
趁着还有一点尊严,她还可以骄傲地转身,是的,在骄傲还没有破碎一地之前,她是得离开了。
林昕挺着坚实的脊背,不让自己垮下来,漠然地离去。
火车一天一趟,已然是没得坐了,只好去坐汽车了。
车站里人极少,这样的鬼天气,大概没有非得不可的必要,鲜有出行的人。因此,车上冷清的很,益发显出这个冬天的寒冷来。
林昕一头钻进了车厢里,找了个最后排的位置坐下。泪,就再也止不住地哗哗地流了下来。
漫天的飞雪越下越大,义无反顾地扑打着大地,寒冷的风透过破旧的车窗玻璃,呼呼地灌进车里,灌进林昕的衣领里,林昕却似浑然不觉。
只记得那年的雪,特别的大。
……
“吱扭”一声,门开处,一束并不太强的光线照射进来,因为在屋子里面待太久的缘故,感觉那光线竟有些刺眼,将林昕一下子从久远的记忆中唤醒来。
她仿佛,刚刚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是看管祠堂的七爷爷,平日里只在祠堂做些清洁洒扫的工作。此时,他铜褐色的脸膛上,正流露着少有的慈祥:
“孩子,你待得够久了,该回了。好的,坏的,那都是你的造化。只是,别让等你的人等太久。”
七爷爷一生未娶,有些寡言,林昕这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长的话。大概,也是个有故事的人吧。
“知道了,七爷爷!”
林昕趴在垫子上,再次磕了三个响头,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