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各自骑了辆自行车,一路向城外走去,林昕只是默默地跟在刘岩后面,也不问去哪。
便是最坏的结果,还能坏到哪儿去呢?
他们一路走出城区,走过一条两旁长满一尺多高野草的土路,来到一个两扇长满铁锈的大铁门前。
这是一个用红砖围起来的院落,因为时间久了,红色的砖都已脱了色,墙内几棵高大的杨树,巨大的树冠蔓出墙来。
原本门半掩着,“嘎吱——”一声,刘岩推开了其中一扇,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个很大的场地,一条蜿蜒的小路延伸向院的深处,两侧种了片小树林,林子里长草丛生,地上堆积了厚厚的不知何年何月的枯叶。
两人沿着小路一直走向院的尽头。
终于,林昕看到一排小矮房,对比之下,旁边应该是两间正房,远远地就闻到一股特大的气味扑鼻而来,耳边还时不时传来“嗷嗷”的猪叫声。各种围栏和隔层构成了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猪圈,大大小小的猪加起来得有上百头。
而就在一间隔断的猪圈里,林昕看到了郭梓文,他正卷着裤脚低着头,很娴熟地弯着腰,用他那双纤细的素手,摆弄着一大桶猪食。
林昕就觉得“嗡”地一下,一股热血直涌上心头,眼眶里立时蓄满了泪水,赶紧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悄悄抹去。
这可还是那个手执判笔,一槌之下,定纷止争的郭法官吗?曾几何时,他还端坐于高堂,挥斥方遒,意气风发,而眼下,却一会儿抚摸一下猪头,一会儿逗弄一下猪耳朵。
“其实,养猪也不错,什么都不用想,每天看着猪长大一点点儿,就很开心很满足了。”
他平静地说着,仿佛从来都是如此,一切并没有大起大落。
这件事,就象是一块不上不下的浓痰,卡在喉间,让林昕抑郁难过。
直到宣判的那一天。
郭梓文特意换上那套庄严的黑色法官制服去听判。当迈进法庭前,他神情凝重地从口袋里掏出国徽,像往常开庭审判时一样别在衣领上。但他刚在被告席上坐下,审判长就要求他把国徽摘下来。
虽然这是一场已事先知道结果的宣判,但是整个宣判过程,郭梓文都低着头。
当审判长念到具体评述他的行为不构成犯罪的理由条文时,他身体前倾,双手紧紧撑着被告席的钢护栏,重重地呼吸。
判决书共24页,审判长宣读了30分钟。宣判后,法官征询郭梓文意见时,他说:“法律是公正的。我不上诉。”
不知什么原因,检察院并没有派员出庭。
宣判结束后,郭梓文、林昕、刘岩,还有郭梓文的几个老同事,众人坐在酒吧的雅间里。虽说是胜诉的案子,却没有人感受到胜诉的喜悦。
郭梓文捂着眼的手终于用力抹了一把,露出一脸的湿,却是真诚的笑:“来吧,今日来个一醉方休!在不见天日的十个月里,我最想说的一句话,今天终于有机会说了:谢谢你们,在我最落魄的日子里,给了我最温暖,最不折不扣的支持!”
“以后都有什么打算?”平时跟他走得最近的一个法官问道。
林昕不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再坐在民事审判台上,他去握法槌的手会不会抖?果然,听他说道:
“如果有可能,我想尝试一下刑事审判,我还不想放弃心中的理想!”
是啊,作为一个法官来讲,行政工作也是工作,可是,法官的另一个身份还是一个审判员。对于一个优秀的审判员,在审判台上完成的,不仅仅是一项工作,还有他对审判事业神圣的承诺,对世间公平正义的理想追求,以及自己维护社会秩序的价值实现。
其实,他们还不知道,过去一年中,他们所经历的这一切,对业内司法理念的改变起了多么巨大的作用,从另一个层面上说,也可以说是在推动司法体制改革的历史进程中,大大地书写了一笔。
“林律师,谢谢你为我倾力所做的一切!也请你代为转达我对李总的谢意!”
呵呵,什么时候,也轮到家属跟着一起被感激了?不过,想起开庭的劫后余生,某人也算是间接出过力的,接受感谢也当得起。
“如果不是你不断地给我希望,我就不会在那样暗无天日的地方撑下去。如果不是李总,我也不会去养猪……”
“什么?竟然是他让你去养猪?!”一阵恼怒顿时冲上心头,林昕猛地站了起来,一时羞愤得满脸通红。
“不是,你误会了。是他带我去找梁伯,说大不了跟他一起干企业,看了梁伯的猪场后,是我主动要求去养猪的。而且,这段日子,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我想了很多,觉得李总说得对,谁的一生,不是沟沟坎坎?重要的是,不要永远趴在泥窝里不起来,那才没有了希望!”
他的眼光透着一种成熟,比往日更多了一份平和。
他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展颜一笑道:“林昕,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一件事,当初那么多优秀青年才俊你都不选,却独独选了李宸哲!”
这,这都是哪跟哪啊?自己的思维就够跳跃的了,竟没跟上他的节奏。
不过,有一件事倒是真的,李宸哲常说的一句话便是:在你有能力帮助别人的时候,一定要去帮,否则,待你没有能力了,便是想帮也帮不了了!
只是,在她不知道的情形下,他究竟还做了些什么。
自从林昕考过了驾照,李宸哲就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辆八成新的黑色吉普,彪悍的车型倒与那人甚是匹配,林昕从心眼里对他的这种恶劣喜爱嗤之以鼻。
举凡外强中干的人,才会想到用这些外在的东西壮大脆弱的内心!但李宸哲有公车可蹭,于是,倒是便宜了林昕,林昕便征用了来,当作上班的代步工具。
可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每每她从车上下来,总要引发围观群众的一波感慨,好似她是一个爆发户,接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检阅。
好在林昕出入法庭久了,便习惯了各式各样的注目礼,又因为她在价值的概念上向来模糊,所以并不觉得多么高调,倒是开了一段时间后,她发现这车的安全性能尤为良好,这让林昕对某人的选择感到相当地满意。
一次,李宸哲出差了,林昕开着车回家,楼房转弯的地方停了一辆加长的货车,林昕对现场各种情况都粗略地估算了一下,心想:大概,也许,能过得去。
却单单漏算了自己的车技,又加之下着雨,不知是视线不好,还是车打了滑,林昕明明看着自己开过去了,却听得“砰”地一声响,当场就把林昕吓懵了,捂着心脏好一阵狂跳。下车查看,发现右后视镜给撞了进来,连同车窗玻璃一起碎了。
因为是第一次出事故,所以特别慌,赶紧万分歉意地给车主李宸哲打了个电话。
那边好似正在开会,就听得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大概是撞倒椅子了吧,传来李宸哲急切的声音,愈加加剧了林昕的愧疚之情。
“你没事吧?!”
林昕没好气地说:“大哥,我能有什么事?是你的车让我撞坏了!”
“哦,人没事就好!车坏了有保险公司呢!”听上去是情绪释放后的轻松,而他,竟然问都没问车撞坏哪了。
刘岩看到林昕开着烂车还敢上街招摇撞骗,那心情,简直了,什么叫作痛彻心扉,他说话时费劲的样子仿佛很牙痛:“昕姐,这车,就这一块玻璃,都赶过我一月工资了……”
林昕一愣,随即拍了拍刘岩的肩膀:“放心,没人让你掏腰包,保险公司买单!”
刘亚芹从卷宗里抬起头:“你就嘚瑟吧,林昕,你们家李总可真够大方的!要是摊上我们家那位,这仨月都别想有消停日子过了,分分钟能把你耳膜念穿孔!”
林昕回了她一个爆发户的神情。
而杠精高峰亮这回终于逮到了反扑的机会:“某些人就是想仨月不消停,也得有不消停的条件成就不是?”
“……”这个话题很是拉仇恨,于是,大家都消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