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夏风轻袭,月光流泻,十米外的蔷薇苑,竟然仍是白花喧腾,神秘孤绝。
第一次穿白色无袖连衣裙,戚竟默站在月光里。
裸露的左臂上,有一枚蔷薇图案的塔图,虽然破碎,却仍在银色光线下,漫射出晶莹光辉。
她的左手,轻捏一幅油画卷轴,未展开的画布中,是与眼前景致一样美好的灼灼花朵,是与她左臂塔图一样剔透的纯美年华。
而她的右手,则紧紧攥着一封信。
这封信,来自顾染。
这是二零零九年农历新年的第一天,再次消失不见的顾染,留给她的一封信。
竟默:
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走在新年里满是鞭炮碎屑的光阴里。
有些事,我想我应该告诉你。
三年前,我离家出走的那个夜晚,是我亲手杀死了我父亲顾之安,而不是你的妈妈。
那一天,在外面晃荡了一天的我最终还是无处可去,我回到了蔷薇苑,当我在门外踌躇不定究竟是离开还是回去时,我看到醉醺醺的顾之安回来了。于是我,躲在了门口的梧桐树后。
直到我听到屋里传来一声惊叫。
是的,如果那一天,我早点回家,那这一切便不会发生。
……
命运的轮盘再次缓慢逆行,时光倏忽倒退,回到三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个让所有人的生命失速流离的夏日夜晚。
顾染不告而别的这个下午,戚竟默拿着他留给她的这一幅叫做《白蔷薇》的油画作品,走进了一家刺青店。
既然容颜倏忽便会遗忘不见。她要把他留下的爱和遗憾,化作纹身机的细笔暗线,烙印成左臂上永不能忘的记号与疼。
那帧叫做“白蔷薇”的塔图。
就在晚上,戚竟默回到家里,顾不得左臂的疼痛,在厨房里收拾洗涮。
而喝得醉醺醺的顾之安,一进门看到桌上顾染的那幅油画,马上大发雷霆:“这个没出息的小子!整天就知道画画,有什么用?看看我就知道了,画得再好,也不如陪人家睡一觉!”
戚竟默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画布,紧紧抱在怀里,目光冷淡而不屑:“你别骂了,顾染已经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是的,顾染说得对,再怎样掩饰,顾之安不过是个心胸狭窄的无能男人。用所谓的温柔,来掩藏他的懦弱。
“什么?去哪了?”顾之安怒恨恨地说,“有种滚出去了就永远不要回来!”
突然,他发现戚竟默左臂上闪着荧光的那枚塔图,跟画布上一模一样的白色花朵。
“这是什么?刺青?你把顾染的画弄成了刺青?”顾之安恼羞成怒,反手一个巴掌扇在戚竟默脸上。
她跌坐在地板上,手臂上的图案,析出了鲜艳的红色,将整个花纹映衬得愈发耀眼。
或许是那血迹彻底燃烧了顾之安的兽性,他竟然顺手操起桌上的一把水果刀,一下子刺中戚竟默的左臂。
惊惧与剧痛同时袭来,少女惨厉地失魂惊叫。
一下,两下,三下……
丧心病狂的顾之安竟把那幅刺青当成泄欲对象,一边目光失焦地骂骂咧咧:“婊子,都是婊子,全给我去死,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们……”
当顾染冲进来的时候,便只看见昏倒在血泊中的戚竟默,还有满脸满手是血的顾之安。
顾染的脑袋“嗡”地炸了,他以为戚竟默被顾之安杀死了。于是,他夺过顾之安手里的刀刃,一刀刀将所有的仇恨悉数回报在他身上。几近崩溃的顾之安毫无还手之力,怔怔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将自己当做牲畜般肆意屠宰。
下了晚班的章蕙兰回到家,眼前的人间炼狱让她惊悚绝望。
生死未卜的戚竟默,奄奄一息的顾之安,战栗失神的顾染……
当她终于晃醒近似疯癫的顾染,了解到一切经过以后,她的声音毅然决然。
“顾染,你走吧。这里的一切,我来处理。”
“不,怎么可以,不可以!”少年的脸上,满是泪痕和血迹的触目惊心。
“听着,你人生的路还很长,我不能让你就这样毁掉。而我,没有了丈夫,已经丢掉了一半的命。女儿是我的另一半,我不能再让跟着我受苦,从此活在阴影里。你先出去避避风头,等这事平息了你再回来。记得,你一定要回来,你要代我照顾好竟默……”
少年看着眼前冷静的女子,含着眼泪点点头,然后头也不回地奔向夜色中去。
于是,章蕙兰以防卫过当罪名,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并没有人料想到,这一场凄惨命案会和离家出走的顾染有关。
从此以后,蔷薇苑也成了一座凶宅,拆迁计划也被迫中止搁浅……
……
竟默,这如游魂般在外漂泊的三年,我去看过我的亲生母亲,去看过天南地北的山川河脉,去做过苦力做过小工,也没日没夜整整画过好几天。
但我一刻都没有停止过对你的想念,和对这个家的亏欠。
所以,我去自首了。
我不知道我的自首能不能换来你的谅解,能不能让妈妈重新回到你的身边。
但我知道,这是我目前唯一能做的事。
三年前的我,是个胆小懦弱的男孩。
三年后的现在,我终于能勇敢承担。
我想,这是我答应予你的,最妥帖的佑护。
……
顾染。
二零零九年一月二十六日。
我知道,岁月终将让我对你的面容无从辨认。
那些流淌过掌心的纹,那些轻抚过嘴唇的吻。
终将骨肉分离,烟消云散。
于是我把那一朵蔷薇,镌刻成念念不忘的魂。
无论多久远的未来,无论多离散的人海。
当回家的你,仍能发现等待的我。
正倚立花墙边,言笑声晏晏。
对你说一声:“欢迎回来”。
蔷薇殆尽,光阴尽头。
我倾其余生所期待的,也只有这再交汇的一瞬了。
爱恨终似花残。春若回枝,便不诉晚。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