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门,檐下便穿过薄凉的夜风。
这风鼓鼓囊囊,不知源头在哪,却有永无止尽的野心,刹那间屋里尘埃迭起,往事拥挤。
搬来蔷薇苑的时候,这栋老宅已然残破不堪。
原本围成一圈的气派砖墙已经坍塌了好大一块,幸而上面缠绕的阔叶植物遮掩住些许颓败。而隔离住宅和街道的铁门有半扇已经脱落,晃里晃荡起不了任何护卫作用。只有一层的房子是很大,里里外外十来个形状奇怪的房间,却有很多都空置着。
市政规划部门早就发出了搬迁通知:住宅结构老化,已经不适宜人居,在老区改造重建的计划之中,限期做好拆迁安置工作。于是,共处一室的张家李家王家,纷纷领了安置金另寻他路,搬去簇新又方便的居民小区。
只有顾家,依然堂而皇之地住在这里,甚至抢占了张家的浴室,李家的起居间,在王家的灶台里生火做饭。丝毫不怕,哪天房子被突然推倒重建,或是被暴雨狂风一夜摧毁。
顾家人却那么笃定,就像这座凭证缺缺,来历不明的蔷薇苑一样,继续心安理得,不疾不徐地生活着。
其实,他们是没有地方可以去。一无所有,无可再失的人,索性天空当棉絮,北风当冷气,过得潇洒、惬意又阔气。
于是,他们反倒是在这岌岌可危的生活中,迎来了新的大小女主人,翻开了生活的新篇章。
日子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离花哨昂贵的连衣裙,仍然距离遥远;礼品商店里璀璨的八音盒,仍然只能隔着玻璃偷偷打量;一直眼馋的日本料理,每一款的口感还是只能凭空揣摩。
原来的妈妈,每日朝五晚十,身兼数份差事,不分昼夜咯血捞金,为的是偿还给父亲治病的债务。现在的她,仍需每日兢兢业业,否则这个月的水电,下个月的饭钱,随时都有可能青黄不接。妈妈担负起的养家职责,在还清欠债后并未有任何缓和余地,反而升级成照顾一家四口的吃喝拉撒,苦不堪言。
而那个,理应被她称作“爸爸”的男人呢?终日躲藏于西边的厢房中,身影不见。
不知他在忙些什么,总之不见他出去工作,也从不见他担负起家务种种,这样的“父亲”要来何用?简直就是寄生虫,累赘鬼。好在这蔷薇苑够大够空旷,他在西厢房中也从不惹出任何动静。安静得,仿佛终日在屋里沉睡。那么,在妈妈和自己到来之前,这个男人依靠什么而生活?
她不得而知。
好吧,就当他不存在吧,或者是脑死亡,于情于理不舍得送去安乐死的植物人,就这么行尸走肉的,让他去吧。
搬来没多久就放了暑假,戚竟默终于能帮上妈妈一点忙。
深夜不足20瓦的白炽灯下,戴着老花眼镜的妈妈常常被各种颜色的丝线晃花了眼,第二天发现黏贴的花纹竟然和图纸上的完全不吻合。
于是,戚竟默对妈妈说:“妈,还是我来吧。反正我除了写作业,也没什么别的事儿。”
妈妈迟疑地看着她:“可是,你的眼睛……“
她笑笑:“这毛病,只针对人,对这样的手工活儿是不会有影响的,你就放心吧。“
十三岁的一整个夏天,戚竟默都在宽敞简陋得像个山洞一般的厨房间料理一日三餐,空下来就做妈妈带回来的兼职,把各色丝线分门别类,按部就班地贴在各自的所在。
通常是中午十二点半和晚上七点钟,她把做好的两菜一汤用托盘装着,然后放在西厢房的门口,敲敲门说:“吃饭了。“
她始终执拗地认为,这样的男人,无论如何都不值得她去喊一声“爸爸“。
“喂,醒醒呢。”突然有人拍拍她。
戚竟默一下子从酣眠中惊醒,连忙坐起身来:“不好意思啊。”
“呵呵……你干嘛跟我这么客气?”对方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光灿,“我是叫你起来,吃西瓜。”
声嘶力竭的夏蝉突然间停止喧嚣,全世界都安静下来,有午后清风撩起白纱窗帘,轻轻牵起她额前的刘海。
“可我活儿还没干完呢。”戚竟默指指墙角边堆叠的手工装饰画。她的任务,便是在图纸指定的位置上,黏上相应颜色的丝线。这是枯燥且消耗眼力体力的活儿,想必刚刚的戚竟默,便是在重复无聊的劳作中,不知不觉被蝉鸣声催眠睡去。
“咳,急什么,先吃了西瓜,待会我帮你一起弄。”少年端过一只塑料脸盆,里面是熙熙攘攘半只瓜,切成五六瓣。
“嗯,谢谢,”戚竟默想叫他顾染,临到嘴边又改口成,“谢谢……哥哥。”
如果说,生活有了惟一的改变,便是多了这个叫顾染的男孩儿。
彼时,他是十六七岁的勃发少年。
”异性“这个词语,是校园里界限森严的“三八线“,是生理卫生书上想看又不敢看的那几页,是偶然早熟的几个女生,一下课就窃窃私语的风流传言。
是一想起来,就让人脸红心跳的字眼。
然而她明白,眼前的少年,除了是一个““异性”,更拥有其他更牢固的属性,那便是“哥哥”。
从天而降的这个“哥哥“,年纪相去不算远,却是之前的十几年都涉猎不深的,完全另一个极端的存在。于是,刚开始的戚竟默,完全不知该如何应对眼前的顾染。不知该用哪种声调和他说话,不知有事麻烦他的时候要不要说“谢谢”,不知天黑了下雨了要不要在心底,对他轻轻挂念。
可是顾染,他始终笑得那么温柔好看,随意咧开的嘴角如阳光倾泻,拥有将一切棱角柔化的魔力。
他对她说:“小默,我叫顾染,以后就是你的哥哥了。“
他对她说:“小默,先吃了西瓜,待会我帮你一起弄。“
他对她说……
他曾对她说过的每一句,都似温水满溢过原本坚硬如磐石的心脏,慢慢软化,将青铜洗刷成白铁,把锋利磨砺成浑圆。
就像已经时隔许多年的夜,想起自己曾有个哥哥,戚竟默的嘴角仍然笑得很甜。
黑暗中,她穿过空寂悠长的废弃长廊,左边是漆黑不辨形状的西厢房,而右手的门缝则透出些微的光亮。
她轻轻推开门,是月光照在东边房间的窗子上,透过匆匆离散,忘记拆卸的白色纱帘,打在陈旧的木地板上。
“吱嘎吱嘎”,戚竟默几步走到窗台前。
靠窗的空地上隐约还有少年灼热的体温,仿佛青春才刚刚散场。
——哎,这堆红线贴在这里真漂亮啊,好像大公鸡的尾巴!
——不对啦,图纸上写的,这里应该用紫色的线贴啊。
——你就别管了,安心的吃你的西瓜吧!保证给你创作出一幅天下无双的作品来!
——不对不对,还给我吧……啊,你别弄乱了呀!
——哎呀,你看你吃的,西瓜汁都弄地板上了……
月华灼灼。
当中正闪亮的那一小片方寸,是被西瓜汁侵染的金缕线,又把地板染成了闪烁其词的色泽。
年少时浸染的痕迹再轻微,都有着不可磨灭的执拗和坚固。
就像你的名字。挑染过我十来岁单调天空的名字。
顾染,顾染。
不顾染轻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