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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顾氏传人

他们家姓顾。

提起来大家都晓得,顾家。

顾衙弄里有座大宅,就是顾宅。大家都晓得顾宅的大。顾衙弄原先一定不是叫顾衙弄的,是因为有了顾宅才叫这个名字的,就一直叫到现今。

顾家是苏州城里的大家。从前顾家的人读书做官是有传统的,而且顾家的人丁一直是很兴旺的,他们家里从前多有“父子会状”、“兄弟叔侄翰林”,所以顾家的人倘是做个州官,是很不稀寄的,话再说回来,倘是顾家的人做州官,必定是做得极好的,这家人家的才智是血脉里传下来的,别人要想学也学不来,要想比也比不过的。后来有许多戏文里唱的历史故事,象“杨桂芳拦轿喊冤”什么的说起来都是顾家上代里判过的案子。

顾氏的家声后来到了顾允吉这里,就莫名其妙地溃败了。

顾允吉是父母的末拖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并且顾家在这一代上,堂房各室偏巧均不得子,所以顾允吉就是顾家的最后一个男丁。

顾允吉的父亲顾尧臣,1895年生人,原本也是科举的科子,在顾家这样的家庭里,总是教子孙的精力放在这上面的,自幼时起即练小楷,作八股文,试帖诗,父以此教,兄以此勉,然后就由秀才而举人,而进士,而翰林,步步高升。当然那时候也有另外的规矩,世代做官的人家,倘若子孙读书不成气候,难得高中,也可以买个官来做做,或由上面封个官做。但顾家的规矩素来是笃学修行,不坠门风,从未有过捐官之举,所以教子弟进学,乃顾家之头等大事。顾尧臣从小,自是聪慧过人,读得进书。就因为读书读得太多,到六七岁就弄成个近视眼,看物事已是模模糊糊,就想去弄眼镜来带,那时候的眼镜店里已不止有国货的水晶片眼镜卖,外国的玻璃片眼镜也已流进中国来,所以要弄一副眼镜是不难的。可是顾家门风甚严,家中男儿都不许戴眼镜的。因为,要走科举道路,预备以后是要见皇帝的。从前皇帝召见,或者什么人引见,是不许戴眼镜的,说是顾家上代里就有一个做大官的,近视眼,平时背着人偷戴眼镜,贪图惬意,后来就越戴越深,戴惯了便拿不下来。到皇帝召见,摘了眼睛进殿,看见皇上就跪拜,旁边太监皆掩口而笑,原来进的是一便殿,殿中置一穿衣镜屏风,正对皇帝龙座,他跪拜的竟是镜中的皇帝。皇帝嘴上虽没有说什么,心中自是不快活的,所以后来顾家就有了这个规矩。

顾尧臣眼睛看不清的苦恼,倒是不多久就没有了,因为到了后来,科举就停了。顾尧臣再提出来要买眼镜,家里也就不再反对。

顾尧臣的阿爹临终前,“心气不畅,多叹患”,其实也就是气死的。顾尧臣的父亲就想开得多,推翻皇帝,是因为皇帝的气数到了。所以到顾尧臣长大了,相中了绸缎庄钱老板的女儿钱宝珠,他就没有横加反对。要是放在从前,这种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是要全族共诛的。

顾尧臣是在一次看戏时认识钱宝珠的。一日顾尧臣听说北边来了一个京戏班子,在阊门外的戏院子里摆台,就约了几个朋友去看。从前在苏州是重昆剧轻京戏的,苏州人是看不起京戏的,京戏草台班,下三滥的,昆剧就不一样,全是缙绅子弟白相的。官家就规定,京戏班子只许在城外唱。顾尧臣他们一班年纪轻的,倒没有什么偏见,在他听起来,昆剧有昆剧的调头,京戏有京戏的味道,各有特点。因为大家对京戏另眼相看,不光限在城外演唱,对京戏的剧目,官方也控制得十分严格。那一日顾尧臣他们几个人点了一出《卖绒花》,正要开演,官方就来了一个当差,说《卖绒花》是淫戏,不许唱。顾尧臣不服,就前去评理,人家一看是顾公子,自然当三分,虽然京城里打倒了皇帝,不过在下面小地方,皇帝的官,特别是象顾家这样的人家,还是很有威风的,何况那个当差,原来还是顾家下人的子弟,看顾公子出来,就不再管闲事了。

戏就唱起来了,想看戏的人自然是感激顾公子,大家朝他看,向他致意。顾尧臣后来就看见有一个姑娘在朝他笑。

这个姑娘就是钱宝珠。钱宝珠的漂亮是没有话讲的,要不然顾尧臣这样的大家子弟,怎么会去看中她呢。

绸缎庄在苏州讲起来是一种大商业,钱家的绸缎庄又是有相当规模的,在同行道里,钱家是出众的,但不过在顾家的前门,是抬不起头来的。所以顾尧臣能够同钱宝珠结成百年合好,说起来还要感谢维新革命呢。

以顾尧臣的才学加上钱宝珠的美貌,养出来的小人,自然是绝顶优秀的。

顾允吉的四个姐姐,芝兰,芸香,芬菲,蔓菁,内秀外慧,天生丽质。未及成年,名气就已经传开去了。书香门弟的一帮青年,谈起来总归说顾家门里四大才女,要想结秦晋之好,没有秦少游的才气,是很难得手的,另一帮不学无术的阔少,说起来就是顾家门里四大美人,老大清秀老二艳,老三活泼老四媚。等到女儿们有了自己的交际,顾家门上就愈发川流不息了。

顾尧臣总算是个开明的人,可是回想想从前顾宅森严壁垒,家风优良,弄到现在,阿猫阿狗都涌进来,着实不象腔。前思后想,就要怨钱宝珠肚皮不争气,倘是养个儿子,省却多少烦恼。顾尧臣因此总归不死心,还是想生一个儿子,一直到他五十岁,钱宝珠四十九岁,终于遂愿,得一贵子,取名允吉。允吉和她的大姐,相差二十五岁。

允吉生下来,就和他的姐姐不一样,皮肤粗糙,又黑,五官也算是端正的,眼也不斜,嘴也不歪,鼻也不塌,可是组成一起,放在他的面孔上,就很难看,也说不出是怎么样的难看,总归是叫人看了心里不舒畅。

顾尧臣因为上了点年纪,脾气也大了一点,看儿子这个脸面,心中甚是不快,他们顾家是相信相貌的。钱宝珠就是另一样的想法,她是癞痢头儿子自己的好,抱在手里看一张小面孔,越看越好看。

别人看顾尧臣不称心,就说,这是胎气,退了胎气,自会长好的。顾尧臣也相信这是胎气。后来小毛头一日一日长大,胎气早应该退了,他的面孔仍然是粗糙而且黑,而且说不出的难看,顾尧臣就晓得不是胎气了。

顾允吉开始也和别的小孩一样,半岁学说话,一岁学走路,也不见得比别人慢多少。可是到了三、五岁上,别的小孩便开始聪明伶俐起来,顾允吉就显出他的愚钝来,比如他对别人的称呼,不论是男是女,总是喊“小姐”,或者是“二小姐”,或者是“三小姐”。

人家看顾允吉这种样子,私下里就说,顾家恐怕是气数到了。顾允吉是个孽障,前世里欠了顾家的债,今世里来还报。顾家的上代里,把顾家的优秀占完了,及到顾允吉,便只有顽钝了。

后来就请算命先生算命,得了四个字:大智若愚。

顾尧臣起先是很被这四个字鼓舞的,到后来他就晓得这四个字不过是骗骗人的,骗骗自己,骗骗别人。

顾尧臣后来就是带着这一个美好的骗局走的。大家说,顾尧臣寿虽不长,五十多岁,但总算去得是个时候,总算是得个忠孝双全的。顾尧臣死后不到一年,顾宅就充公了。

顾宅应该说是在钱宝珠手里败掉的。不过钱宝珠毕竟和顾尧臣不是一种样子的人,要是换了顾尧臣,顾宅败了,必是要吐血伤肝的。钱宝珠从顾宅里出来,自然也伤心,但顶要紧的还是她和儿子的生计。

那时候顾家四位小姐,三位均已嫁人,四小姐也在顾尧臣死后不久跟着一个戏子跑走了,有大半年不通音讯,想起来也该成人妇了。

钱宝珠就带着顾允吉回了娘家。

钱宝珠的父亲是早几年就过世的,家业传到钱宝珠兄弟手里,因从小悠闲惯了,不会治家理业,又抽上了大烟,钱氏绸缎庄便败在他这里了。

到了评成份的时候,就评了一个小业主,也算是因祸得福。

比起来,钱宝珠屁股上的屎就臭得多了,顾尧臣一死,本来要兜在顾家子孙头上的污秽便全兜到了钱宝珠头上。

钱家兄弟是要清清白白,是要想摆脱这种干系的。阿姐带了外甥住回家来,自是不受欢迎,并且这个外甥痴愚之极,讨人嫌。

钱宝珠叫他喊舅舅和舅母,他朝他们看看,就喊×小姐,然后鼻涕就挂下来,拉得很长。舅母先就不开心了,看了就有点恶心,对钱宝珠说:“姐姐你怎么不教教他揩鼻涕。”

钱宝珠叹口气:“教也是教的,就是不会揩。”

大家说着顾允吉的愚笨,以为他是听不懂,后来就看见顾允吉跑到舅母身边,把鼻涕往她身上一揩,然后笑嘻嘻地叫一声:“大小姐”。

舅母就尖叫起来,用抹布揩衣裳,并且不断地打恶心,钱宝珠就装装样子要打顾允吉,其实她是从来没有打过他的,他是晓得的。

舅舅就很生气,说:“你这样不来事,这个小人要打的,打得乖的。”

后来顾允吉犯了错,舅舅就打他,这也是应该的。

在舅舅的屋里,顾允吉就觉得很闷,他是喜欢和小姐在一起的,现在他天天叫二小姐,三小姐,就没有人应答他。

钱宝珠就带他去看大小姐和二小姐。看大小姐和二小姐,顾允吉是很开心的,可是钱宝珠总是眼泪汪汪的,大小姐和二小姐,也总是眼泪汪汪的。

后来钱宝珠对顾允吉说:“我带你去看三小姐吧。”

他们走到一幢很漂亮的小洋房门前,钱宝珠就站住不动了,顾允吉想喊“三小姐”,钱宝珠不让他喊出来。他们立在门口,对那幢小洋房看了半天,就回去了。

舅母阴阳怪气地说:“这个三小姐,也是做得出的。”

顾允吉虽然痴笨,但从前在顾宅住的时候,他是不会恶死做的,现在他就学会了,好像是无师自通,他把舅母的新做的衣裳用剪刀剪一个口子。

舅母就把衣裳拿给舅舅看,说:“哼哼,你看看,你们宝贝外甥。”

舅舅就拎住顾允吉的耳朵,把他的头往墙上撞,一边骂:“讨债鬼。”

顾允吉就张着嘴巴哇哇地哭,还含糊不清地叫×小姐。

钱宝珠心里自然是气的,但嘴上也不好说什么。过了一些时候,钱宝珠也病逝了。

钱宝珠临终,只求兄弟一桩事,她指指允吉,对兄弟说:“你把他,送到三小姐那里去罢。”

看兄弟点点头,钱宝珠就闭眼了。

顾家三小姐芬菲,在女中读书,南下的部队就进城了。三小姐是很活泼的,女学生和部队联欢,总是有她的节目,她是很突出的。有一天就来了一个警卫员,说首长叫她去。她就去了。首长就问问她的情况,她就笑。首长是山东人,高大粗黑,说的全是山东侉子话,说“我”是“安”,三小姐就不停地笑,首长很喜欢她,他想起山东老家的媳妇,叹了口气。

后来三小姐就和首长结婚了。

别人就想,吉人自有天相,眼看着顾家要不来事,便有了保佑神,又有人想,恐怕三小姐的婚嫁,是顾家的一着棋罢。

部队后来又往别处开,首长自然是要带着部队走,三小姐自然是要跟着首长走。

充公顾宅的时候,三小姐不在苏州,她是不晓得的。

三小姐重新回苏州,晓得顾宅没有了,便和首长吵闹。首长这时已经从部队转到地方,做了地方的首长,管着一个城市的好多好多事情。

他和顾三小姐结婚以后,就很厌倦打仗了,所以后一次的开拔他是不情愿的,现在回想起来,幸亏他又去打了一仗。

三小姐闹,他就说:“你到底是要你的封建家庭,还是要我们的革命家庭?”

三小姐要革命家庭。那时候解放了,大家的思想都是要革命的。

照三小姐的才能,做团的正书记也是可以的。首长说,你家庭出身不好,不要太惹眼了吧,就做个副的吧,三小姐就做了副的。他们的正书记,是一个纺织厂里出来的女工,十五岁就做了地下党的交通员,资格是很老的,是够做正书记的,可是文化不高,也不大会讲话,水平是比较低的,所以就更反衬出顾芬菲的能力来。

那一日顾芬菲开会,正在讲话,就有人对她说:“顾书记,你弟弟来了。”

顾芬菲讲完话出去,就看见舅舅搀着她的弟弟站在走廊里。

舅舅看见她,生气地说:“三小姐,你们家……”

顾芬菲面孔很红,打断他的话:“什么三小姐。”

允吉看看姐姐,很开心,也叫了她一声:“三小姐。”

顾芬菲皱皱眉头,对舅舅说:“我叫你把他领到我屋里去,你怎么领到这里来,这里是机关。”

舅舅不满意地说:“我还要问问你呢,你们家看门的,不让我们进去,说首长关照过的,不许外面人进门的,现在嫡亲兄弟也是外人了……”

顾芬菲就没有再说话,母亲的死,她没有带孝,心中总是很不安的,这个弟弟,她是要待好他的。她和蔼地对他笑笑,说:“弟弟往后跟姐姐住,要听姐姐的话,要乖,啊。”

顾允吉就涎出口水,叫一声:“三小姐。”

以后他就住在三小姐的家里了。

丈夫前妻的三个小孩,顾芬菲自己的两个小孩,加上顾允吉,家中就很混乱了。按辈份讲,顾允吉要比他们大一辈。可小孩子们是不客气的,总要欺侮这个舅舅。顾允吉是吃了不少哑巴苦的,他又说不出来,弄急了,也只是喊一声:“三小姐。”他喊“三小姐”的时候,顾芬菲总是不在屋里的她在屋里,小孩们是不会去捉弄顾允吉的。

他的山东姐夫自然是不喜欢他的,他也是没有什么讨人喜欢的地方。可是山东姐夫有时看到自己的儿女们欺侮自己的小舅子,他看不下去,也会把自己的儿女训斥一顿,这时候顾允吉就会出口水叫他一声:“三小姐。”

他便哭笑不得。面孔上虽不给他好的颜色看,但心底里却是有点可怜他的。

顾允吉很快长到十六七岁,他的身体发育总算正常,身胚也不小,个子也不矮。只是仍旧粗糙黑丑,别人长胡子的部位,他也生出了一些黄茸茸的小毛。有一天早上,顾芬菲去叫他起来,就发现他光着屁股在被窝里,短裤扔在地上,见顾芬菲进来,他涎出口水,指着短裤,叫“三小姐”。

顾芬菲虽然是姐姐,因大他近二十岁,却是如母亲般照管他的,所以她把短裤拿来看看,上面有一摊斑迹。顾芬菲想可能是顾允吉遗精了。这一想她倒也有点激动起来,既然他能和正常人一样发育,他的痴呆或许还有希望治愈。大家都说人在发育的时候是能治好一些病的,她复又带他去求医。她找的自然都是名医。但名医也无奈顾允吉的病。或者也许顾允吉根本不是什么病,他这种样子是胎子带出来的,是骨子心里的问题,当作毛病治是治不好的。

并且那一阵顾允吉就表现出有点疯狂的样子,总是不肯穿裤子。他的几个外甥女,从前也是欺侮过他的,这时都已长大成人,突然地看到他赤条条地在屋里乱走,吓得哭。顾芬菲没有办法,只好把他送到医院住一段时间。

顾允吉住院出来,就不再脱裤子了,不过痴呆状依旧。

别人看了总说,二十郎当岁,这样孵在屋里总不好,不如叫他出来弄点什么事情做做,顾芬菲不愿意,她宁愿白养着他。

可是后来她就不能再养着弟弟了。

因为顾三小姐的漂亮,能干出风头,又嫁个大官,她便是很遭人嫉妒的,所以运动一来,她和她的大官丈夫就首当其冲。顾允吉等不见三小姐回来,也等不见山东姐夫回来,他先是在屋里喊“三小姐”,后来就出外去喊“三小姐”,别人看了作孽,就指点他说三小姐在什么地方,他就去看了,没有看到三小姐,却看到了山东姐夫,他的胡子很长,面孔很瘦,他对顾允吉摇摇手,叫他走开。

顾允吉走了,他去拣了一包甘蔗头和一包香烟屁股,就给山东姐夫送去。山东姐夫看看他,就哭起来。

顾允吉涎出口水,叫他一声:“三小姐”。

顾允吉的外甥却被赶出了那幢小楼,下乡的下乡,到边疆的到边疆,回老家的回老家,各自散了。顾允吉没有地方去,他又不晓得要到什么地方去,他就在街上到处晃荡,他是饿不死的,因为他什么都可以吃,还抢人家的吃,大家就骂他“痴棺材”。

有时候他也晃到顾衙弄去,老邻居见了,就对他说:“弟弟呀,你去寻你的姐姐呀。”

他就涎出口水,说:“三小姐。”

邻居是晓得三小姐出事体的。除了三小姐,顾家另外几个女儿的情况也是很不好的,有人看着二小姐在街上走,披头散发,衣裳破支落索,两只眼睛直定定,老邻居也不认得了,二小姐从前是顶顶艳丽的。

顾衙弄居委会的老阿姨就领了顾允吉去寻娘舅,寻到门上,才晓得,娘舅一家人下放到苏北乡下去了。

顾允吉实在没有地方去,大街上墙角里困困,讨来吃,拣来吃,总不是人过的日脚呀,顾衙弄居委会里有一个粘纸盒子的纸板社,就叫顾允吉来做做手工,发几个钞票给他,又在那里帮他搭一张小铺,顾允吉从此就开始自立更生,自己过日脚了。

再过了十多年,顾家的嫡系,基本上就断线了。

顾家的旁系,却还是有后人的,并且还是比较厉害的角色,吃过苦头,大难不死,愈发老辣,到了一定的时机,就提出了顾宅的回归问题。

归还顾宅,其时已是势在必行,但有许多问题,比如什么时候归还,以什么方式归还,归还多少,归还给谁,等等,从政府部门来说,当然是拖一天好一天,少还一点好一点。现在顾宅里住着那么多人家,要叫他们搬出去,必定要先要政府解决新房子的。因为是百废待兴,有好多好多事情要做,就谈不上什么计划了,只能是黄泥萝卜,揩一段吃一段。及到有人提出顾宅问题,就躲不过去了,不过提出归还顾宅的,不是顾家的直系,人家就有话说了,他们不属顾姓,没有继承权,顾宅的事便又搁置下来。

顾允吉已经是纸板社的老工人,经过他的手做起来的纸盒子,也可以说是不计其数了,有洋火盒,有药盒,有装玩具装糖果的盒子,他脑筋慢,手脚也慢,做得不快,但很认真,质量是很好的。虽然那种粗黑的丑样子是改不了,身上衣着什么倒是象模象样的了,不再有人叫他“痴棺材”。

突然说顾允吉可能要继承顾宅,居委会的老阿姨心里就有一种说不清的复杂的感想。

顾允吉终究是不能继承顾宅的。一则因为他是有毛病的人,二则是后来很快他的四个姐姐都有了消息,旁系里的人看到这样的情况,也就退了,就由顾家四位小姐来做讨还顾宅的艰巨工作了。

这一年,顾家大小姐芝兰已过花甲,并且体弱多病,那位门当户对、性情相投的姑爷先她而去,一儿一女长进学好,先后考进大学,又分到外边大城市工作去了。顾芝兰形影相吊,对讨还顾宅无甚兴趣,她也曾写信给儿女,说清此事,参与与否,由他们自主,这一对儿女,各自家境不错,也不想来得什么遗产,所以大小姐这一系上,便是无人出面的。

二小姐芸香几十年来夹着尾巴做人,现在虽然晓得如今的世道和这几十年不大一样,但毕竟背着一个男人在台湾的包袱,胆战心惊惯了,只求过几日安逸日脚,对老家的房子,不敢奢求。

三小姐芬菲大难不死,却失掉了丈夫,她很坚强,那一天亲眼看见丈夫被斗死在台上,当晚还强迫自己吃了一大碗米饭,丈夫惨死,她很伤心,但她生性好动,守不住空房,后来几经折腾,又嫁了人,嫁的是省里的一位干部,她丈夫的顶头上级。三小姐就搬到省城去住了,仍然有花园洋楼,她就是那个命。她也未必再会回来动顾宅的心思。可是她的几个儿女,都是如狼似虎的,他们憋了十多年,现在恨不得把顾宅生吞了。可是他们毕竟隔了一代,要生吞顾宅,轮不到他们占先。

所以,顾家四位小姐中,也只有四小姐顾蔓菁可以出面了。

在四姐妹中,四小姐的婚姻,说起来是最自由的,但也是最不幸的。结婚不多久,她就发现男人见好爱好的,四小姐和他作了两年的斗争,无望他改邪归正,便离了婚。她带着儿子又嫁了一个唱戏的,这恐怕也是悲剧因素。四小姐因为自己长得好,对男人就很吃卖相,可是长得好的男人,规规矩矩,从一而终的恐怕不多,四小姐就没有碰上。后来她又嫁第三个男人,还是以貌取人,人家问她怎么不会吸取教训,她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第三个男人和她离异时,她已四十多岁往五十上算了。照理讲起来,心中有气,人会见老。四小姐却是一点也不见老的。现在轮到她为顾家出头露面,走出去,往人前一立,风度气韵,绝对是顾家的传统。

这一天,顾允吉和平常一样,在纸板社专心致志地粘纸盒子,四小姐就走到他的面前来了。她心里有些激动,她有十几年没有看见弟弟了。

顾允吉抬头看看她,想了一会儿,他涎出口水,叫了一声:“三小姐。”

四小姐的眼睛潮潮的。

别人就纠正他:“不是三小姐,是四小姐。”

四小姐就哭起来了。顾允吉继续粘纸盒子,四小姐就问别人,他弟弟一天能粘多少个盒子,他们告诉她,他能粘一百个盒子,她又问粘一百个盒子给他多少钱,他们说给他两块钱,并且说别人粘两百个是三块钱。

四小姐拉起顾允吉的手,眼泪汪汪地说:“弟弟,跟我回去吧。”

顾允吉看看四小姐的手,四小姐的手很白很腴。他看看自己的的手,又黑又粗,他就把手缩了回去。

后来顾允吉就跟着四小姐回家去住,四小姐供他吃穿,他就用不着再去粘纸盒子了。

再后来经过四小姐上下奔波,四方周旋,顾宅的问题终于得到解决,退还大小八间,大概有顾宅全部地盘的十分之一。

在顾允吉搬回顾宅住时,大小姐、二小姐、四小姐、还有三小姐的儿女,也都搬回来了。

别人看着顾家又有点兴旺的样子,想想这世界,日月轮回,阴差阳错,谁又晓得谁怎么样呢。

顾宅的墙门间很大。因为墙门多,有八扇,墙门间就大。

老汪跟着父亲从浙江湖州乡下到这里来的时候,才是一个十来岁的小毛头。他父亲就带着他住在顾宅的墙门间里,一直就住了四十多年,先是他的父亲去世,后是他的老婆去世,再后来他的儿子长大了,到别的地方去了,老汪就一个人住在墙门间里。

当初老汪的父亲所以要离乡背井,是因为那一阵日本人在他们那地方横行霸道,日脚很难过,听说苏州是块乐土,就奔乐土来了,其实苏州也未必是乐土。可是好多好多象老汪父亲一样的人都在苏州住下来,没有再回家去,就可以证明到苏州寻生活,求生存,还是对路的。

老汪的家乡,是以制湖笔出名的。名闻天下的湖笔,就是因为出在湖州才叫湖笔的。湖笔据说是始制于f代,其制法是在清朝道光年间传入苏州的。从此以后,苏州人就非把自己制作的湖笔叫做苏州湖笔。湖笔原本的意思是湖州生产的笔,又加上苏州,就变成了苏州湖州的笔,从道理上讲也是不大通顺的,就好像大家晓得云烟是顶有名气的,苏州人倘是也仿照云烟生产一种烟,叫作苏州云烟,人家是会笑话的,所以看起来,苏州人原来也是蛮喜欢炫耀的。

在三十年代末期,有许多象老汪父亲这样的祖传做湖笔的浙江人,迁到苏州定居,后来苏州的湖笔生产就兴旺起来了。

老旺那时候想,今后要走的路,自然也是承袭祖业,以制笔为生了。

老汪就做湖笔工人,他学得早,到二十来岁,就是一个很老练的师傅了。老汪做到六十岁,就退休了。他是不想退休的,因为不可以不退休,他只好退了。老汪的技术是很好的,可是退了休,他的技术就没有用场了。

老汪退休的时候,正是顾家后代里搬回顾宅住的那一阵,老汪热心肠,看着他们忙乱,就帮他们搬搬弄弄,收作整理,尤其是二小姐这一房里,只有二小姐和养女,两个女眷,吃重的活全是老汪相帮的,他反正也空闲着没有事做。

等到大家搬了家,安顿好,日脚就正常了,老汪也帮不上什么忙了。他天天拖一只半导体,坐在墙门口听书。

顾宅是很进深的,顾家的人搬回来住在最里边的房间里。他们向政府讨还的八间正好是一进屋,所以,这一方小天井就归了顾姓,和别的住家分档了,隔开了,倒也清清爽爽,免讨气。

几位小姐都是经过大风大雨的人,数十年一直是惊心动魄的,现在有了一方自己的安逸世界,可以不听外面的闲话,可以不看外面的混乱,正合她们的心意,平常日脚,小天井中的门是关紧的。大小姐和二小姐是不去上班的,就住在屋里,一点也不厌气的。

顾允吉就有点气闷胀了,他从前在纸板社做生活,是很放松的,大家拿他寻开心,大家笑,他也笑。顾允吉就想起要去看纸板社。

原来的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人,也没有纸板社,房间空荡荡的,顾允吉看看,就立在那里“呜呜”地哭了两声。

老汪走过,看见顾允吉在落眼泪,想这个憨大也是念旧情的。他就告诉他,纸板社关门了,不再粘纸盒子了,现在他们改行去做别样了。

“走吧,你跟我回去吧。”老汪对他说。

顾允吉也不大明白,什么叫改行做别样,他就跟着老汪到墙门间里去坐。

老汪的墙门间里很乱,一个单身的老人,是不会收作房间的。

顾允吉十分拘谨地坐在老汪的床沿上,盯住老汪看。

老汪问他:“你们大小姐在家吗?”

顾允吉就涎出口水,说:“大小姐。”

老汪再问:“你们二小姐在家吗?”

顾允吉仍旧涎出口水,笑笑,说:“二小姐。”

老汪无可奈何地笑笑,说:“你这个人。”

串门的邻居到墙门间里来找老汪吹牛,看见顾允吉在,就对他说:“老汪蛮看中你们家二小姐的,你叫他一声二姐夫吧。”

顾允吉就涎着口水叫老汪一声:“二小姐。”

老汪的面孔很红,说:“你们不可以瞎说的,人家二小姐听见了,要动气的,人家是顾家里的金枝玉叶的。”

别人就不以为然,鼻子里“嗤嗤”响,说:“什么金枝玉叶呀,一样变做干瘪老太婆了,配你老汪,她又不亏的。”

老汪就很认真地为二小姐辩护,说大户人家出来的,到底不一样的,老虽老了,风度还是一等的。

人家就不服,指着顾允吉说:“什么大户人家呀,你看看这个人喏,什么风度呀,什么腔调呀,你老汪是苦人家出身,一世人生做煞的,倘是重投人生,你同他换胎入世,你肯不肯呀。”

老汪心想我当然是不肯的,顾允吉的人生,算什么人生呀。

顾允吉晓得他们在议论他,他也不听,就在老汪的墙门间里东看西看,他看到几支做工很精致的毛笔,他很开心,就叫了一声:“二小姐。”

毛笔是老汪从前做的,留着作纪念的,老汪看顾允吉喜欢,就拿出一支,对他说:“喏,这支送给你。”

顾允吉拿了那支毛笔,就走了。

过了两天,老汪身体不适意,正在睡觉,有人敲门,他爬起来开了门,看见顾允吉立在门口,后面还跟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手里捏着老汪送给顾允吉的那支毛笔。

顾允吉看看老汪,就涎出口水,叫了一声,“二小姐。”

老汪的面孔很红。

后边的那个男人就自我介绍,说他姓张,是顾蔓菁的朋友。

老汪心想四小姐也真是个人物。

那个老张继续告诉老汪,他是在外贸上做事的,近一段时间,日本客商来订苏州湖笔,需求量很大,湖笔厂也来不及做,他在顾家看见顾允吉把这么好的湖笔在地上乱画。后来顾允吉就把他领到老汪这里来了。

他知道老汪是个老湖笔工人,他希望老汪不要把那一手技术白白地浪费掉了,他说现在做湖笔是很走俏的,因为日本人喜欢。

老汪叹口气说,现在没有人要他的手艺了,他一个人是做不成湖笔的。

老张就提醒他,说居委会啦,街道啦,能办别的厂,就能办湖笔厂,湖笔厂的设备要求是顶简单顶好弄的,后来老张还说倘是需要投资,他可以承担一部分的。

老张带着顾允吉走了以后,老汪很激动。

顾家住的那方小天井里,有一口三眼井,三个井口,合一个井身。井水是很清的,可是大家都不用这井水,在井口上用一只铁网盖子盖住,前些年有一个人死在这口井里的,大家就犯忌。

顾家的人搬回来住,几位小姐自然也是不主张用这口井的,可是下一代的人不忌,就把铁网盖子掀在一边,就用这口井的水,当然是便利得多了。用了一阵,也没有犯什么忌,大家就定心了。

七月十五的夜里,月亮很圆,二小姐起来解手,看窗帘没有拉上,外面的亮照进屋来,她去拉窗帘,就看见弟弟立在天井里的那口井边。

二小姐就出去叫他进屋睡觉,顾允吉摇摇头,手指着井里,神情很激动。

二小姐看看弟弟,又看看井,什么也没有。后来,她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问弟弟,是不是看见一团很浓很浓的云雾从井里出来。

顾允吉点点头,涎着口水,叫了一声:“二小姐。”

二小姐心里害怕,把弟弟哄进去,自己回到屋里,睡不着了。她小的时候是听宅子里的老人说过汲云井的,说是汲云井因云从井出而得名。这种云从井出的怪状,一百年才出现一次,必是在七月半的三更,谁撞见了,必致祸。

天亮以后,二小姐就到大小姐那里去说这件事,大小姐也害怕。顾家的四位小,对这个痴愚的弟弟是十分疼爱的。大小姐和二小姐商量下来,决定这一段日子里守住弟弟,不让他出去乱跑,并且要动员三小姐的一个儿子陪他一起睡。

三小姐的一个儿子说:“陪他睡,我恶心。”

三小姐的另一个儿子说:“服侍他,你们给几块钱一天。”

后来大小姐想起来,说:“我记得从前说的汲云井见云,要外出才能避祸,不是关在屋里的。”

二小姐想想,也记起了这种说法。四小姐虽是不如两个姐姐那样迷信得深,但从小也是受的那种教育,必是有影响的。大小姐说要让弟弟出去避一避,她就说,老汪要出去,要到乡下去收羊毛。

老汪怎么肯带顾允吉到乡下去呢,他这次是要回浙江老家的,他有好多年没有回去了,别人见他带一个痴子回去,会笑话他的。

大小姐和四小姐就对二小姐说:“你去,你去求老汪,他必定是会答应的。”

二小姐不想去,她说:“其实,其实,让老汪带弟弟也不大好。”

大小姐说:“好的,老汪热心肠,做事也是有头脑的。”

四小姐说:“老汪会对弟弟好的,老汪因为……”他没有再说,二小姐已经有点尴尬了。

二小姐就去求老汪。

老汪就答应了。

后来老汪就带着顾允吉到乡下去了,顾允吉很开心,他和老汪很合得来,他很服老汪。

几位小姐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夜里睡得也安稳,天井里是安静的。

过了几天,顾允吉跟着老汪回来子,一进门,他兴头十足对大家说:“我回来了。”

顾允吉从来是不讲话的,顶多只喊一声某小姐。

几位小姐惊疑得不得了,围上去看他。

顾允吉把她们拨拨开,说:“我要结婚了。”

小辈里都笑,几位小姐却是着急,大小姐和二小姐就到墙门间去看老汪。

不到半年时间,东吴湖笔社就很有点名气了,也很有点实惠了。

大家说,倒看不出老汪啊,看他样子蛮老实的,倒是别有一套功夫的。

总是把老实的人当作是没有能力的人,其实是不对的。老汪就是一个很老实的人,老汪也是很有能力的。

老汪白手起家办一个湖笔社,现在不光还清了当初的借贷,又盈利多少多少,是四位数,还是五位数,还是六位数,都有很多说法,问老汪,老汪就笑,就老老实实地告诉一个数字,别人总是不相信的。

老汪对顾家二小姐一直是有情有意的,从前人家说他想二小姐的心思,他是很自惭形秽的,现在他不一样了,但老汪不是那种骨头很轻的人,不会有了几个钱,就财大气粗的,他见了二小姐,仍然是很难为情,很不好意思的。

倒是二小姐对老汪比以前好,她有空闲就给老汪去烧烧洗洗,把墙门间弄弄干净,邻居里就有点看轻二小姐的为人。其实二小姐是因为老汪待她的弟弟好。她是很感激老汪的。

大小姐有一日就问二小姐说:“芸香,你同老汪,怎么样呢?”

二小姐摇摇头。

大小姐和二小姐一时都没有说话,她们大概在想海峡对面的那个人,他去了四十年,没有人晓得他的死活。

后来大小姐就对二小姐说:“老汪人也蛮好的。”

二小姐说:“老汪文化很低,他说吃中饭总是说吃点心,嘻嘻。”二小姐一边说,一边抿着嘴笑。

大小姐也笑笑,她说:“现在不大讲究了,从前是很讲究的,说维桢那时为了对我们的上句,苦读三年吟诗作对……”

维桢是大小姐的丈夫。两位小姐现在很容易就想起从前的事情来,从前的事情就象在眼门前的,很近很近。

她们就把老汪忘记了。

二小姐忘记老汪的时候,老汪正在出风头呢。有日本客人来参观湖笔社,老汪面孔上是很光彩的。

顾允吉是每天都要到老汪那里去的,他看见日本人拿照相机帮老汪拍照,灯光一亮一闪,他很兴奋,在边上转了半天,就奔回家去。

大小姐和二小姐看他气急吼吼地回来,不晓得有什么事,顾允吉涎着口水,喊了一声“二小姐”,就拉住二小姐的手,要她出去。

二小姐就跟着顾允吉到老汪那里,老汪看见二小姐来,就更开心,话就更多,翻译也懒得再翻给日本人听,就只有老汪一个人讲。

后来日本客人就走了,老汪领着二小姐看湖笔社,告诉二小姐,现在收羊毛很难收了,要到苏北去收羊毛,苏州乡下的农民都是杀剥皮羊的,那种连皮一起下来的毛,是不能够做湖笔的,而且苏州乡下现在养羊也很少了,因为没有地方吃草,苏北乡下羊毛比较多,苏北人是习惯吃连皮羊的,所以到那里去收购羊毛比较好收。老汪又说兔毛也能做湖笔,但是兔毛太脆,容易断,所以兔毛笔是不值钱的。老汪说黄鼠狼的毛做湖笔是顶好的,可是现在黄鼠狼很少,就很珍贵,老汪还说做湖笔现在也大不容易的,笔杆也涨价了,浙江的山里人把竹子砍下来在石灰坑里浸泡,让它们变成纸金,省力并且还有效益。他们不高兴把粗大的竹子做成细小的精致的笔杆,他们嫌那样劳动代价太高,赚钱太费力,并且老汪还说羊毛也是越来越贵,现在美国人来抢羊毛,日本人也来抢羊毛,羊毛的价钱就上去了,跟着台湾人也来了。

老汪说到台湾人,二小姐心里就很难过,但是面孔上是看不出的,所以老汪是不晓得的。

二小姐不喜欢听老汪讲羊毛兔毛做毛笔,不过二小姐为人是很和善的,她不会去打断老汪的话,她很懂礼。

所以老汪就一直讲下去,还把那些毛拿出来给二小姐看,二小姐闻到有一股骚气味,她没有说什么。

二小姐很想回去,就对顾允吉说:“弟弟走吧,老汪很忙的。”

老汪连忙说:“不忙不忙,我现在是不忙的,刚开始那一腔是很忙的。”

这时候居民里专门帮人家洗衣裳洗被子的包阿姨帮老汪送两条干部被夹里来,看见二小姐在,包阿姨就说:“喔哟,二小姐难得,平常不大看见二小姐出来跑人家的,还是老汪面子大呀。”

二小姐的面孔就红了。

包阿姨就笑,又说:“老汪老来福呀,运道不错呀。”

老汪是喜欢听这种话的,二小姐是不喜欢听这种话的。她听了以后,不光面孔红,眼泪也要落下来了。老汪看见了,就对包阿姨说:“你不要瞎讲啊,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不可以瞎说的。”

包阿姨就白老汪一眼,说:“喔哟,老汪已经会帮腔了,肉痛了,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么,装什么腔呀。”

二小姐真是气煞了。

后来包阿姨走了,老汪对二小姐说:“你不要动气,你不要睬她,她这种人,没有知识的,没有水平的,粗鲁煞的,你晓得她为啥眼皮薄?”

二小姐不晓得。

老汪笑了一笑:“她呀,面皮比城墙还要厚,她自己跑到我门上来寻过我的,她说是看中我的。”

二小姐听了老汪的话,面孔又红了,心里还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这时候顾允吉就走过来对他们笑,涎着口水,叫一声:“二小姐”,之后他又说一句:“我要结婚。”

二小姐要带他回去,他不肯,老汪说:“你让他在这里吧,他不闯祸,还帮我拣羊毛,这种乱糟糟的毛,他会弄的。”

二小姐就一个人回去了,她没有再到大小姐屋里去。

到夜里,大小姐就到二小姐这边来,大小姐告诉二小姐,她白日里睡觉时,做了一个梦,见了父亲,父亲和她说了好多好多话,但是她醒来的时候,都忘记了。

二小姐叹了一口气。

大小姐看看她,就说:“看我们弟弟的样子,脑筋象是比从前清爽得多了。”

二小姐点点头,后来又摇摇头,说:“总归是不灵的。”

大小姐也叹口气,说:“不灵是不灵,不过倘是试一试,也是好的呀。”

二小姐说:“这种事怎么可以试一试呀。”

大小姐说:“不过我从前听大人说,有种痴毛病,阴阳一合,就会好的,再说起来,弟弟这一阵对这桩事好像是明白了一点的。”

顾允吉那次跟老汪到乡下去,不知为啥回来以后就晓得要结婚。大小姐和二小姐都问过老汪,老汪也弄不明白,想来想去,说顾允吉大概在乡下看见了什么。他们那地方的人家,过日脚是很随便的,做夫妻里的事也是很随便的。他说他以为顾允吉可能是看见了什么,有点开窍了。

大小姐和二小姐又去把四小姐叫来一起商量,四小姐就反对,说她们是要去害人家女人的,可是大小姐眼泪汪汪说顾家没有后人传血脉,父亲死不瞑目的,四小姐就不说话了。

后来她们又把三小姐从省城叫回来,叫三小姐发表,三小姐说:“弟弟既然自己有这个愿望,我们就帮他寻找一个,反正现在都要自愿的,不好强迫的。”

三小姐很忙,她帮两个姐姐拿了主意,就回省城去了,具体事情就由大小姐和二小姐去办。

大小姐和二小姐心里都明白,顾家虽然从前有一点名堂,现在也还有一点房产,有一点家底,但是弟弟要想讨一个城里姑娘是不可能的,找一个乡下姑娘,想办法把户口弄上来,倒是有可能的。

大小姐和二小姐就又想到老汪了。

二小姐求老汪的事,总是叫老汪为难的。不为难的事二小姐也不会去找老汪。

老汪相帮二小姐,总是心甘情愿的,可是二小姐要老汪帮顾允吉讨一个女人,老汪就很犯难了。

老汪抽着烟,又是咳嗽,看见二小姐难过的样子,他心里也难过。

“你们乡下”,二小姐小心翼翼地说:“老汪你们乡下有没有小姑娘……”

二小姐和老汪说话,大小姐守在旁边是不大插嘴的,这时候,她也说:“不一定是小姑娘,二婚头也好的。”

老汪叹口气。

大小姐又说:“想办法把户口弄上来,你说呢老汪。”

二小姐说:“我还有几件金器。”

老汪摇摇头说:“人家不稀奇的,现在我们乡下那里,不稀奇的。”

大小姐就很着急,二小姐的眼圈红了,有眼泪水在眼眶里。

老汪心里很感动,二小姐对弟弟的真心,老汪看了很感动,老汪后来就丢下湖笔社的工作,专门回乡下老家去帮顾允吉物色对象。

二小姐把老汪送到码头上,眼泪汪汪地对老汪说:“你走好,老汪。”

船就开走了。

二小姐回顾宅的时候,看见顾允吉坐在三眼井的井圈上哭,见了她,就涎着口水,叫一声“二小姐”。

本来围住顾允吉的外孙们,见二小姐来,就散了。二小姐晓得又是他们在欺侮舅公,就说他们几句,小孩子们就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唱山歌,挖苦嘲笑顾允吉。

其实小孩子们是不懂这些的,必是他们的父母教的。二小姐就不去理睬他们。

顾允吉却是喜欢和他们纠缠,他又说:“我要结婚。”

小孩子们便一齐地拍手大笑,朝顾允吉吐唾沫,扮鬼脸,并且说,戆大倘是结婚,他们就要搅得戆大结不成婚。

顾允吉就呜呜地哭了,二小姐劝他,他也不听,只是往井下边看。

二小姐很生气,对几个外孙说:“你们这种小人,怎么这样没有家教。”

这时候三小姐的大儿媳妇王莉和四小姐的女儿三三就从自己的屋里走出来了,她们看看二小姐,又看看顾允吉,相互做了眼色。

王莉说:“小孩子的话,说起来是不大好相信的,但不过戆大结婚,真是出了世也没有听说过的。”

王莉一边说就一边走近顾允吉,问他:“你晓得什么叫结婚啊。”

顾允吉往后一缩,涎出口水,叫一声:“二小姐。”

王莉和三三一齐笑起来,小孩子们便也笑。

三三对二小姐说:“二阿姨,你和大阿姨不晓得,人家外面全在笑我们顾家里,说你和大阿姨老糊涂了。”

二小姐气得抖抖索索,话也讲不出来。

王莉说:“唉呀,二阿姨和大阿姨的心思我们也是晓得的,传种接代是不是呀,其实么,这种小人,也是顾家的血肉么,我再说回来,一个戆大,就算会结婚生儿子,会有什么好货生出来呀,不要再养个小戆大出来,现世报,叫别人笑煞啊。”

这桩事确实是二小姐和大小姐顶担心的,二小姐被说中心思,很伤心。

三三靠近二小姐,笑眯眯地说:“二阿姨,说你有黄货要给戆大讨女人,真的呀。”

二小姐不说话,去拉顾允吉,要他进屋里去,顾允吉不肯,二小姐就一个人进屋去了,她听见他们一帮人在天井里笑。

二小姐坐在屋里生气,听见屋梁上老鼠追来追去,她轰它们,也轰不走,老屋里的老鼠,比人凶,比人老资格,那几年顾家里的人被赶出老屋,老鼠却是赶不出去的。

阿凤下班回来,把一包老鼠药拌在饭碗里,二小姐在一边看他拌。

阿凤突然回头问她:“妈妈,你怎么不去打听台湾的消息。”

二小姐一吓,说:“什么台湾消息。”

阿凤说:“现在人家屋里有台湾关系的全去联系了,联系上的,就额骨头了,人家台湾人回来转一圈,什么都有了。”

二小姐说:“我们不想。”

阿凤说:“你不想,我想么,你不去联系,我要去联系的。”

二小姐说:“阿凤,不要去翻什么花头了,现在日脚也蛮好过了,你缺什么,你开口好了,我总归会让你称心的。我就你这样一个女儿,心思总归用在你身上的。”

阿凤说:“你的心思在戆大身上,大家全晓得的,你的黄货不肯给我,要给他的。”

老鼠在梁上打架,打得屋梁震动起来,阿凤拿一根竹竿去打老鼠,老鼠跑掉了,阿凤说:“是不是,你喜欢戆大。”

二小姐看着她:“我不是已经给你两只戒指了么。”

阿凤也朝她看看:“两只线戒。”

二小姐说:“你们是好好的人,可以自己做出来了,你舅舅不来事,我不给他,他怎么办,他不会去做出来的。”

阿凤说:“你也不是自己做出来的,为啥要叫我们自己去做出来,现在外面就是要吃爷娘的,我们为啥不可以吃爷娘。”

母女两个总归是讲不清一个道理的,二小姐只好说:“我再给你一副耳环,要等老汪回来。”

大小姐和二小姐等老汪等得很是心焦,其实老汪去的时间并不是很长的,后来老汪回来了。老汪回来,也没有进自己的家门,就来看二小姐。

老汪很激动。

二小姐和大小姐就很紧张,二小姐给老汪拿烟,沏茶,老汪就先喝茶、抽烟,然后老汪就把好消息说出来了。

现在在老汪他们乡下,讨一个女人是很费钱的,造几楼几底的房子先就要几万,所以有些经济上搭不大够的,就有些困难。所以,后来就常常有人把四川或者其他什么地方的女人弄来卖给他们做女人,三千块,五千块就买一个。慢慢地,老汪他们家乡就和四川那些地方攀上了亲。四川女人也很是会合道的,自己来了,小日子自然比山里好,就要想到把姐姐妹妹们也弄来。所以老汪回去看,就看见有几个尚未攀亲的四川女人,老汪就去探她们的口风,四个人当中有两个人是情愿的。

老汪先是看中稍微稳当一点的一个,可另一个就缠住老汪,就要跟老汪上苏州,老汪看看这一个比另一个漂亮,又活泼讨人喜欢,他就有点动心了,他想二小姐他们肯定也是喜欢漂亮的,老汪一时就不好作主,就带了两个人的照片先回来了。

大小姐和二小姐听老汪说了,又看了照片,老汪又介绍了两个女人,老汪介绍的时候,就偏向了长得漂亮的这一个。大小姐和二小姐也认为这一个好,后来就定下来了。

老汪说:“我先写封信,叫她就出来,好吧。”

二小姐看看老汪,眼泪汪汪地说:“老汪,你真好。”

老汪等大小姐走开了,就抓住二小姐的手说:“二小姐,你也好。”

二小姐心里一跳,她很想把手抽出来,可是老汪把她的手拉得很紧。

后来大小姐又进来了,老汪就放开了二小姐的手。

第二天,二小姐看着老汪把那封信丢在路口的邮筒里,她心里好像落下了一块大石头,轻松得多了,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是被束缚着的,什么事也不好做的,现在她终于做成了一件事。

对顾宅的历史考证工作,已经做了一段时间了,开始只是查找资料,做书面文章,等这上面的头绪整理得差不多了,他们就开始实地考查。

顾宅很大,先是看房子,一落一落,一进一进,一间一间地考据,然后是过道,然后是看天井。最后就考证到顾宅的井。

顾宅里原先总共有水井十二口,后来废了三口,又后来封了两口,现在还继续用的,有七口。

水井本来是没有什么稀奇的,在地上挖个洞,三尺五尺就可以见水,就成水井了。这地方水高,好挖井,大家就挖了很多的井。不过也有另外的说法,说井都是在水位很低,干旱的时候挖出来的,总是因为遇旱了,临时抱佛脚,人就是这样过日脚的么。

一般的水井是没有什么稀奇的,可是汲云井就很稀奇。说汲云井下面有异物,要不然,怎么会有云从井里出来呢。

顾宅从前在太平军战役的时候,是被太平军打过馆子,做过行营的。宅里很粗很粗的木桩上,留着许多石砍的痕迹。并且说这汲云井里,有顾家上代避难时丢下去的金银财宝,也有说是太平军杀了人抛进井里的,还有说是顾宅的女眷遭了太平军的欺侮,投井的,各式的说法都有,反正从前大家都晓得汲云井是有点名堂在里边的。

考古的人就是要考证这许多说法中哪一种是正确的,是符合事实的。

这个事情就很难办,现在顾家后代里年纪最大的大小姐和二小姐都说不出什么名堂来,别人就更加弄不明白了。

人家就要把汲云井里的水抽干了看一看它的真面目。

大小姐和二小姐说,隔几日吧,这几日家中要办事情。

考古的事情反正也是不着急的,人家就同意了,说过一阵再来打扰。

大小姐二小姐她们就给顾允吉办婚事。

那个四川女人从乡下上来之后,老汪就带着她到顾家来,一一拜见了大小姐,二小姐,四小姐。这个女人也是很乖巧的,很讨二小姐的喜欢,老汪自然也是很喜欢的。

后来就要开后门去办结婚证,就要准备办喜酒,都是老汪一个人奔前奔后相帮的,大小姐二小姐她们一则是上了年纪,二来她们本来也是不大会操办这些的,所以就让老汪去忙了。

别人看老汪奔来奔去,就对他说:“老汪,啊,看你真是起劲,巴结得来。”

老汪说:“我是相帮相帮的,他们顾家里没有男人撑场面,几个老小姐弄不来的。”

人家就说:“怎么没有男人,顾允吉不是男人啊。”

老汪笑了:“哎呀,你们又不是不晓得,他是脑筋里有毛病的人呀。”

人家看看老汪,反问他:“脑筋里有毛病的人,还要讨女人啊。”

老汪张张嘴,没有说出什么来。

人家又说:“老汪你这个人,把人家小姑娘骗来嫁一个憨大,你罪过啰。”

老汪想不落,过了一会才说:“人家小姑娘晓得顾允吉有毛病的,我同她讲清楚,她自愿的,怎么好讲骗呀。”

别人就取笑他:“老汪哎,等你做了顾家的上门女婿,还要起劲呢。”

听这样的话,老汪心里总归甜滋滋的。

顾允吉这几日象是很懂道理的,每天也不出去瞎荡了,只是到二小姐屋里看一看四川女人在不在,若是在,他就笑嘻嘻地喊一声“二小姐”,就退出去。只有一次四川女人躲在里边换衣裳,他没有看见她,就哭了起来,四川女人走出来,他就不哭了。

二小姐就对四川女人说:“你看,其实他是很好弄的,他不是武痴,他的良心是很善的,他只是比别人笨一点。”

四川女人点点头,看看顾允吉,朝他笑笑,顾允吉开心了,就要去拉她的手,二小姐说:“弟弟,你不要急,再过几天,你们结婚。”

顾允吉就走开了。

后来就办了喜酒,大家吃过喜酒,四川女人就搬到顾允吉房间里去了。

那一天夜里,二小姐开始一直睡不着,后来听见顾允吉房里很安静,不象要出洋相惹人笑的样子,二小姐就睡着了。

顾家办过喜事,人家就来抽井水了。可是这汲云井里的水,却是抽来抽去抽不干,抽了三天水,还是那样子。

地底下的东西,地面上的人看不见,也就搞不大清,谁晓得呢,那些阴沟洞大概和水井都是一个脉络的,所以抽出来的水灌进阴沟洞又回到井里去了。

井底下的古没有考出来,井水却弄浑了,井底的烂泥都翻了起来,好长时间沉不下去,这井水就不大好用了。

不过好在现在都接了自来水,自来水比井水更加便利一些。

老汪住的墙门间就要拆了,要恢复成原来的样子。

原来的样子,应该是有墙门而没有墙门间的,所以老汪就不能再在这里住了。

照规矩政府动员拆迁,是要根据有一还一的政策,另外分配房子的,老汪就分到了一个小套的新公房,面积和顾宅的墙门间差不多,但是条件要好得多了,有厨房间,还有卫生间,大家眼热老汪,说老汪有福。老汪却拖拖拉拉不肯搬,人家都晓得为什么,二小姐心里自然也明白,可二小姐总是不开口。老汪就每天到这边来坐一坐,有时候二小姐在休息,他就坐在客堂间,或者立在天井里,抽两根烟,就走。

大小姐和四小姐看见老汪,心里就有点不过意,顾家小字辈里的人见了老汪,心里就有另外的想法。

老汪出去以后,大小姐和四小姐就到二小姐屋里去,二小姐其实没有睡,她只是想躲一躲老汪,大概除了老汪不晓得,别人都是晓得的。

二小姐见大小姐和四小姐进来,就为难地说:“你们看,他这样。”

四小姐就说:“人家老汪是真心诚意的,老汪人也蛮好的。”

大小姐点点头。

二小姐不说话。

四小姐又说:“也不好太搭架子的。”

二小姐不开心,把面孔扭过去。

大小姐说:“芸香的心思我晓得的,看不中老汪的,嫌避老汪粗俗一点,文化也嫌低一点。”

四小姐“哼”一声,说:“我们二姐夫倒是不粗俗的,倒是知书达理的,可惜一走就走得没有影子了。”

大小姐看二小姐眼圈红了,连忙说:“这也不可以怪他的,他也是没有办法才走的,那时他是要带芸香走的,芸香自己不肯走的。”

四小姐不服气,说:“那时候走是没有办法,现在人家去台湾的,都回来寻亲人了,他为啥连封信也没有来。”

大小姐说:“也不晓得……”才说几个字,看看二小姐的面孔,就不说了。

二小姐呆顿顿地坐在那里。

四小姐看看她,又说:“要是看不中老汪,就早点跟人家讲清爽,这样不清不爽,吊人家胃口,弄得人家不定心,不好的,索性去讲清爽,叫人家死了心。”

大小姐连忙说:“也不作兴的,人家老汪帮了我们多少忙,弟弟的事,全靠老汪相帮呀,事情办好了,就不要人家了,不可以的,不作兴的。”

二小姐朝大小姐和四小姐看看,就哭起来了。

大小姐和四小姐拿她没有办法。

老汪回到墙门间,动员拆迁的人又在等他,老汪心里不舒畅,对人家摆面孔,说,“烦煞人了。”

人家说:“你嫌我烦,我还说你猪头三呢,配给你新公房你不要,你要什么。”

老汪晓得自己没有道理的,只好不响了。

人家却不肯放过他,叫他定日脚搬走,说再不搬就要罚了,不识相要吃辣乎酱。

老汪烦不过,说:“明天搬,明天搬,好了吧。”

人家不相信他,又缠了他半天,才走了。

老汪刚刚出了一口气,那个人却又追回来了,对他说:“老汪你的心思大家晓得,其实老汪你真是拎不清,人家顾家门里的小姐,都是讲究文雅的,象你这样盯急急,人家不欢喜的,你索性走远点,人家反而会牵记你,你信不信。”

这一番话很见效果,老汪想了大半夜,第二天一早就跑到顾家去,告诉大小姐他要搬了,大小姐连忙去喊了二小姐出来,二小姐听了,果真有点不舍得的样子。

老汪房里东西不多,搬搬弄弄半天就搬完了,到下午,老汪正在收作新房间,大小姐就陪了二小姐到新公房来看老汪。

老汪很开心,一开心就更加紧张,他给她们倒了茶,就坐在一边看着二小姐,却是说不出什么来。

二小姐低了头,好象在等老汪说什么。

大小姐坐了一会,看老汪不开口,就说:“老汪哎,我们和你,轧得象自己人了,对不对,有什么话你讲好了。”

老汪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没有什么讲的。”

大小姐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后来两位小姐要告辞,老汪就急起来,说:“二小姐,你什么时候再来。”

二小姐不响。

大小姐说:“要来的,总归要来望望你的,老汪你相帮我们的事,我们不会忘记的。”

老汪送她们出去,心里就很懊悔,到晚上,二小姐的养女阿凤来了,老汪就很奇怪,从前小凤看见他,都是冷言冷语,冷眉冷眼的。

阿凤进来笑眯眯地对老汪说:“老汪哎,你为啥不开口呀。”

老汪叹了口气。

阿凤又说:“其实么,我姆妈是怕难为情呀,你男人家不开口,她怎么会先开口呀。”

说得老汪面孔红了,现在的小青年,真是老吃老做的,不过他想想这几句话是有道理的,他也笑起来,说:“我怎么开口呀,我这个人,嘴巴笨煞的,我不会的。”

阿凤笑了,她说:“其实她的心是很软的呀。”

老汪听了很开心。

后来阿凤又说:“到时候你倘是搬过去住,你这套房子不要随便出手啊,调给我,我要的。”

老汪点点头:“那是自然的,自然要给你的。”

“阿凤开开心心地走了,老汪也开开心心地睡了。

老汪的人缘看起来是很好的,顾宅的小辈里也愿意来撮合他和二小姐的好事呢。

可惜老汪和二小姐总是没有缘份。

有一天顾宅里突然来了一个台湾客人,说是二小姐男人杨兆麟的朋友,从台湾过来,兆麟托他带了一封信给二小姐,信中还夹了两张照片,一张是兆麟一个人照的,另一张是兆麟在台湾的一家人照的,有老婆和三个孩子,两男一女。兆麟的台湾老婆看上去很年轻,虽然没有二小姐年轻时漂亮,但是蛮有风度的,拿现在一个人老珠黄的二小姐和她比,是不好比的了。

二小姐一看这两张照片,就晕了过去,过一会醒过来,就不停地流眼泪。

兆麟的那个朋友说,兆麟过一阵也要回来了,听了这个话,二小姐又哭。

等二小姐哭得差不多了,兆麟的朋友也要回台湾去了,二小姐也请他带了信和照片给兆麟。

事情过去以后,四小姐和二小姐说:“好了,现在那边的情况也晓得了,人家早就另娶了,你和老汪的事可以定了。”

二小姐说:“他下半年可能要回来的。”

四小姐说:“你以为他回来了就不走了呀。”

可是二小姐却始终没有松口。

顾家因为得了二小姐男人的信息,很乱了一阵,一时里对顾允吉和他的四川女人的事也就不大上心了,等到后来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大家就发现四川女人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四川女人怀孕了。

大家数数日脚,心中就有数。

大小姐和二小姐也晓得蹊跷,她们倒不是非要憨大弟弟娶个处女,但倘是四川女人生下别人的小孩,冒充顾家的后代,那是要被人笑话的,祖宗也要动气的。

照理夫妻间的事,别人是不大好过问的,但大小姐和二小姐忍不住还是找了四川女人来问。

她们自然不好把话问得太明白,但四川女人是很聪明的,她自然晓得她们的意思。她就觉得很委屈,说:“反正我是说不清的,我说了你们也不会相信的,反正我晓得现在是可以验血的,可以查出来是谁的小孩。”

二小姐听她这么说,就不好再去怀疑她了。

到了日脚,四川女人就生养了。她身体健壮,是顺产,没怎么听她叫痛,就生下一个儿子,四川女人很开心,她很喜欢自己的儿子。顾家的人,也是开心的,但总是有一点说不出的味道,外面的人当然是要说闲话的,没有人相信这个小孩是顾允吉的,因为小孩还很小,也看不出象谁,所以大家就乱猜。

顾允吉自己也是蛮喜欢这个小孩,看看他,就朝他笑,叫一声“×小姐”。

二小姐背底里问过顾允吉,顾允吉只是朝她笑,叫她一声“二小姐”。二小姐也问不出什么来,只是心里不舒畅,她本来是很和善的人,可是见了四川女人,态度就和善不起来,四川女人也不计较她的态度,因为她是有话在先的,她曾经叫他们去验血的。二小姐她们心里也想去验血,验了血就晓得了。但是她们是不会去的。所以四川女人抱了儿子在顾家里里外外前前后后走来走去,很神气。

大小姐二小姐她们心里总是不安逸,就想起来可以到老汪那边去打听打听,老汪是介绍人,老汪应该是有责任的。

去找老汪自然是二小姐的事,可是二小姐不肯去,四小姐说:“你不去,谁去,我们同老汪,又没有什么。”

二小姐说:“我同老汪,有什么?”

大小姐说:“不是你同老汪有什么,老汪对我们顾家不错,他搬走以后,长远不来去,过去望望他也是应该的,老汪同你最谈得来,我们去,就没有什么话讲了。”

二小姐晓得躲不过,就挑了一个日子到老汪家去。

老汪的新家,在新公房的四层楼上。二小姐爬上四楼,喘着气,就去敲老汪的门,心里“扑扑”地跳。

老汪来开门,看见二小姐立在门口,面孔煞白,嘴唇发紫,呼哧呼哧喘气,老汪吓了一跳,连忙去搀住她,说:“哎呀,二小姐,你怎么啦。”

二小姐朝他笑笑,说:“我来望望你,爬四层楼,吃力了。”

老汪笑起来,连忙让二小姐进屋,叫她坐下,又去冲了一杯甜奶粉,二小姐喝了一口,就觉得心里好过多了,她又对老汪笑笑。

老汪立在二小姐面前,还是那种样子,有点难为情,又有点恭敬二小姐,又有点怕二小姐,二小姐看老汪这样,也很难为情,一时就说不出什么话来,两个人面对面,都很尴尬。

二小姐后来就听见卫生间里放水的声音,接着卫生间的门就开了,二小姐看见包阿姨一边索裤带一边走出来,包阿姨一看见二小姐,又看看老汪,看看两个人的样子,就说:“啊呀呀,你们两个人,象小青年谈恋爱。”

说得二小姐面孔通通红,老汪又偷偷地朝二小姐看。

包阿姨又说:“二小姐,长远不见了,这一阵日脚蛮好吧,听说你们家憨大生了儿子,大家稀奇煞了,真是滑稽事,憨大怎么……”

老汪连忙打岔,叫二小姐吃奶粉,二小姐听了包阿姨的话,奶粉就喝不下去了,她呆顿顿地笑一笑,才想起来问了一句:“包阿姨,你也到老汪这里来望望?”

包阿姨朝老汪丢了一个凤眼,声音娇滴滴地说:“喔哟,二小姐,你消息不灵通么,我同老汪,做一家人家了,老来伴呀,你还不晓得,噢,对了,喜糖还没有派给你呢。”包阿姨就去拿了几包糖,给二小姐。二小姐拿也不好,不拿也不好,她的面孔更加红了。

包阿姨看看二小姐,哈哈笑,说:“二小姐,你已一把年纪了,怎么象小姑娘一样,面皮薄得来,一碰难为情,一碰不好意思,来来来,看看我们的新房间。”

包阿姨拖二小姐到房间里,虽然没有什么好料作的家什,但弄得整洁干静,十分清爽相,同从前老汪一个人住墙门间时,是不好比了,二小姐看了,心里又有点酸溜溜的。

包阿姨向二小姐炫耀了一番,回头看老汪,老汪就朝她笑,包阿姨也笑了。

老汪看二小姐不吃奶粉,就对包阿姨说:“二小姐大概不喜欢甜的,你去泡杯茶吧。”

包阿姨泡了茶端了出来,老汪正在问二小姐有没有什么事,二小姐说没有什么事,只是过来望望,老汪就没有说话了。

后来就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包阿姨的儿子建平,建平进来,朝二小姐看看,也不招呼,对老汪也不看一眼,就对包阿姨说:“喂,什么时候调……”

包阿姨朝二小姐瞟了一眼,就把儿子推进里房,房间的隔音不灵,里房的声音外面也能听见。

二小姐听见包阿姨哭脸哭调地说:“你不要再讲了,反正老汪答应了。”

二小姐对老汪说:“你们有事,我走了。”

老汪也不好再留她,就说:“你走,我送送你。”

老汪就送二小姐下楼梯,一路关照她小心,到了楼下,老汪又问:“二小姐,你有什么事情,你讲好了,我总归会尽力相帮的。”

二小姐犹豫了一会,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老汪送出她一段,就回去了。

二小姐回到家里,大小姐和四小姐就过来问。

二小姐有点急,说:“我是不肯去的,你们偏要我去,人家老汪……”

四小姐说:“老汪怎么样?”

二小姐就不开口了,被问急了,才说:“老汪结婚了,是包阿姨。”

大小姐和四小姐互相丢个眼风,四小姐说:“老汪结婚归老汪结婚,你是看不上老汪的,老汪也只配和包阿姨凑凑,你有没有问弟弟的事?”

二小姐说:“人家结婚了,我怎么好问?”

大小姐和四小姐就不好再追下去了。二小姐不响,别人就更加不好问顾允吉生儿子的事,就只好这样糊里糊涂地摆在那里。

过了一段时间,二小姐就觉得身上没有力气,躺倒了,就没有再爬起来。

后来二小姐就过世了,也没有什么大毛病。二小姐临终,面孔看上去很安逸,看不出有什么掉不落的事情,但是大家想,二小姐肯定有事情掉不落,她的眼睛不肯闭,是大小姐帮她合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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