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开学一个月多后,周芝龄还是没能把班里的同学给认清楚,此时此刻她才明白为什么欧洲人总说亚洲人都长着一张脸,因为她看欧洲人也全是一张脸。
不过关于这件事情,张颖程有自己的观点,他循循善诱地教导周芝龄道,其实认人脸是有诀窍的,不能真的去记五官,要从气质上入手。
选修课开始前他和周芝龄闲扯,“比如说我们班有几个比较好认的人对不对,那些意大利人你基本都能认出来,为什么呢,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没有。”周芝龄坦率地承认了。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胖子伸出中指推了推自己的眼镜,“那是因为每当你看见他们的脸,就好像能听见他们在深情地呼唤道,妈妈,我要回家吃意大利面,又或者感觉背景变黑了,他们穿着西服套装在说,马可X罗瓷砖,精工细作,是不是这样?”
对于这两个场景周芝龄认真地思索了一翻,“没那么有画面感啊。”
张胖子再次伸出中指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说真的,小周,我觉得你这个人可能没有慧根,还是回家吃蛋糕吧。你认真地想一下,意大利男人的脸,是不是很适合穿着高级定制西装,然后说着,范X哲,Logo丑可是我们印得大啊,之类的话?”
“不不,我没觉得范X哲的Logo丑,只是每次都错认成星X克。”面对胖子无语的眼神,周芝龄烦躁地挥了挥手,“换一个国家,我也能认出来美国人Edward啊。”
“美国人不一样的,美国人天生就很好认,他们洋溢着一种活泼开朗的傻气。”
“那倒是的。”这话实在是有理有据,周芝龄不得不表示同意。
“你听Edward这个名字,听起来就傻气得不得了,你说谁会叫Edward这种名字?听起来像是家庭主妇给庭院里的野生松鼠起的名字。”
“那你这么说《剪刀手爱德华》的粉丝会不高兴的。”
张颖程再一次伸出中指推了推自己的眼镜,“对,Johnny·Deep看起来就挺像做了嘬腮手术的松鼠,他们不高兴又怎样?我可是理性客观中立的代表,不同意你让他们来抽我。”
话音未落,周芝龄拿起书抽了上去,胖子捂着自己的手指嗷嗷叫,“周芝龄,算你狠!”
两人说得累了,当代艺术史的老师却迟迟没有来,正百无聊赖地瘫在座位上环视教室外的红色塔楼,突然周芝龄的视线被一张正在认真看书的侧脸给吸引住了,在嘈杂吵闹,充斥着欢腾浮躁气氛的教室里,这张侧脸看起来专注又安静,似乎完全不会被周遭的环境所影响,她用胳膊肘拱了拱张颖程,低声道,“你看你看,就是那边那个白人小哥,戴黑色鸭舌帽的那个,长得有点像德国人吧?”
“是像,不过你不也说过么,没有德国人会来意大利留学的,他应该是波兰人。”随着周芝龄的努嘴的方向,胖子的视线也跟着飘了过去。
“我赌一杯冰柠檬红茶,他是德国人。”周芝龄说。
“我赌两杯冰柠檬红茶,他是波兰人,反正肯定是东欧人,也许是有日耳曼血统的那种。”胖子鸡贼地补充道。
赌约一成立,胖子便给了周芝龄飞了一个眼神,两人很快充满默契地挪了过去。
磨蹭了一会,互相推搡一番后,胖子上前一步打招呼,“早上好,请问你是不是德国人?”结果因为太紧张了,把德国人说成了烤土司(在意大利语中这两个单词均已t开头,分别为tedesco和toast)。
正在闲闲看书的这位同学头抬起来看着他们用英文说道,“我是德国人,不是烤土司。”
周芝龄立刻大喜过望看着胖子比出两根手指喊道,“两杯冰柠檬红茶!”喊完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立刻切换成英语打招呼道,“啊,早安,你过得如何,能遇到熟练使用英文的德国人真是太好了,还有……还有……你真聪明啊,这样都能听明白这个胖子想问你什么。”
德国人回应道,“早安,那么你们呢,是中国人还是韩国人?”
“为什么不猜我们是日本人?”周芝龄反问道,“正常应该会问,你们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吧?”
“因为你们不戴帽子,日本人都戴着帽子。”没想到这位同学竟一本正经地这样说道。
“哦……你是指日本老年旅游团,所有人都会戴的那种灰色旅行帽?”周芝龄猜测道。
“所以你们是中国人?”这期间德国人一直在仔细分辨着周芝龄说英文时的口音。
“聪明,”胖子赞叹道,“其实分辨亚洲人很容易的,比如说韩国人说话就音调起伏大,表情夸张。”说着他就指着周芝龄开始演了起来,“啊,啊呀!你这个死丫头,你真是气死我了啊思密达!你是不是存心要气死我啊!”说完动作夸张地双手捂胸,表示自己马上要喘不上气来了。
在这电光火石间周芝龄爱演的灵魂也被点燃了,她立刻进入角色,显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来说道,“Aniyo~伯母,伯母我错了,我是真心爱着偶吧啊!我们是真爱啊,真爱怎么可以只给我这些钱呢?你得加价啊,伯母!”
德国人在一旁看着,点了点头又笑了笑。
随后这两人越扯越起劲,笑着笑着周芝龄凭借她动物的本能突然觉得气氛有些不太对劲,便停下来问道,“选当代艺术史的有没有韩国人?”
“有啊,”张颖程完全不以为意道,“有个姓Kim的。”
周芝龄朝教室前面看了一眼,随后用眼神示意他们也往前看,“那个现在正在盯着我们看的女生是不是韩国人啊?”
愣了两秒钟,张胖子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小周你这个人何止是没有慧根,简直就是瞎子,她整得跟蔡妍似得,不是韩国人是什么?”
周芝龄认真思考了那么几秒钟,转头问他,“蔡妍是谁?”
胖子对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现在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你要当心了,根据韩剧里的路数,接下来她会跑过来扯你的头发。”
“那你们呢?”状况之外的周芝龄茫然地问道。
张颖程看了一眼身旁的德国人,“我们会在边上给你加油的。”
“我觉得……这样不太好吧。”周芝龄一个箭步窜到了德国人身后。
转眼之间又有几个韩国男生出现在了教室门口,那个韩国女生走出去站在教室门口和他们说着什么。
“我觉得吧……气氛上有点不妙了,”说着张胖子也一个箭步窜到了周芝龄的身后,嘟囔道,“他们好像准备揍我们了,真是该死,这么小的一个地方,怎么会有那么多韩国人,这里是韩剧取景地吗?”
德国人回头看了他们两个一眼默不作声,收起书站了起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教室变得非常安静,似乎所有人都在有意无意地关注着他们,张颖程从背后探出半个脑袋来,问德国人,“你们德国人不是都会柔道吗?”
“那你们中国人不是都会功夫吗?”德国人冷静地反驳道。
尽管此刻形势不容乐观,但周芝龄仍然暗暗吃了一惊,心说这人脑子怎么转得那么快,说话间那几个韩国人就走到教室里来了,周芝龄紧张地手心里全是汗,突然德国小哥大喊一声,“跑!”
三人立刻手忙脚乱、鸡飞狗跳地从教室后门跑了出去。
兵荒马乱地跑出教学楼,一直跑到校区北门的河对岸才停下来,结果一回头,透过那发黄的白色大理石拱门向里看,校园内部的中庭空荡荡的没什么人,他们完全是因为心虚而反应过度。
三人互相喘着气看着对方,似乎都觉得此时此刻发生的事情很好笑。
“你叫什么名字?”张胖子气喘匀了,出人意料地用德语问道。
“Rolf·Kademann。”德国小哥回答道。
“这家伙叫Rolf·Kademann。”张颖程又和周芝龄解释了一遍。
这不禁让周芝龄双目圆瞪,露出一副十分愚蠢的样子来看着胖子,难以置信道,“原来你真地会讲德语啊!”
张颖程自信地抹了一把头发,得意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可是多语种小王子。”
“你好,我叫周芝龄,你可以喊我Pansy。”周芝龄简单自我介绍了一下。
“Pansy……”Rolf念了念她的名字又点了点头看向张颖程,胖子精神抖擞道,“我叫张颖程,你喊我Ciccio(意大利语:胖子)就好。”
这期间几个意大利学生从他们身旁经过进入校园,朝三人看了几眼,说了些什么,周芝龄扑捉到一个单词“Tedesco(意大利语:德国人)”,她看向胖子,小声道,“他们在说什么?”
“他们在嘲讽他。”胖子瞄了一眼Rolf低声道。
三人又走回河流的这端,绕到校园的东侧,在巨大的挑高回廊里坐下,天花是罗马制式的巨大帆拱,因此屋顶也配合着做成一个个穹窿,巨大的拱门之间仅以细长的罗马立柱为支撑,在城墙东侧形成了一列巨大而通透的空间,缓解了整个封闭城堡和四角的巨大塔楼造成的压迫感,这里自然而然成了学生和老师们休闲吃饭的地方。
张颖程递了一杯冰柠檬红茶给Rolf,又递了另一杯给周芝龄,周芝龄朝胖子招了招手,转到另一边去用中文小声问道,“他们为什么要嘲讽他,那些意大利人认识他?”
“他们在说今年学校里出现了一群德国人,branci di tedeschi。”由于胖子的意大利语听力水平比周芝龄好出几个档次来,因此他当时听得十分真切。
“branci,这不是形容成群牲畜的量词么,那Rolf不就变成了一只德国人?”周芝龄不解又同情地看了一眼Rolf,Rolf也看着她。
“待会再说,我们这样太可疑了,Rolf在看我们。”张胖子扭转身子朝向Rolf,用英文胡扯道,“我们正在谈论为什么我会说德语。”
“你为什么会说德语,去过德国?”Rolf也问道。
“不不,我没去过德国,但是以前学过一年德语。”张颖程指着自己的脸厚颜无耻道,“多语种小王子,我英文和意大利文也很好哦。”
“我第一外语选的就是英文,”Rolf说道,“也很喜欢英格兰文化。”
听到此处,张颖程一脸诚恳地握住Rolf的手,“太好了,我也很喜欢英国文化,我有预感我们会成为好朋友的,你可以和我说德语、意大利语、英文,看你想怎么说了,我们的交流一定会没有任何障碍的!”说着他斜眼看了一下一旁的周芝龄,“这个人呢,英文还成,但是意大利语水平就很……”
“你说什么,你根本就不喜欢英国文化,喜欢英国文化的人是我!”周芝龄在一旁简直要跳起来尖叫,“还有不准说我意大利语差,我意大利语说不好是因为英语的干扰太严重。”
胖子毫不留情地刻薄讽刺道,“可这就是铁一般的事实啊,如果否认能改变事实的话,这个世界都已经被你改变了吧?”接着他又一脸向往地期待着,“这简直就是上帝的福音,一群德国人啊!周芝龄你听见了没有,我马上就能打入德国人的圈子了,想想还真是有点激动呢!”
看着面前的两个中国人在热烈地说着什么,Rolf什么也没问,连礼貌性的兴趣都未表现出来。
周芝龄扭头看着他,他也看了一眼周芝龄,也许是因为那深棕近黑的发色,也许是因为那冷灰色的瞳仁,也许是因为那面无表情又线条利落的脸,周芝龄只觉着这个人既聪明又冷淡,本能地感到有些害怕和难以亲近。
仅仅过了两周,张颖程便发现了一件十分不幸的事情,这只德国人和学校里别的德国人不一样,是一只独来独往落了单的德国人,在没有朋友这件事情上,像是一个加强版的周芝龄。
“啧,一只迷途的德国羔羊,被我们给捡到了,我感觉自己肩负重担,要引领他回归正道,可这样一来我打入圈子的梦想又破灭了。”胖子十分痛苦。
周芝龄一个白眼翻过去,“你怎么就那么热衷于混圈子,你不觉得小圈子、小团体是很恶心的东西吗?”
“你也太天真了吧,人可是社会性动物,总是要待在一个圈子里才有安全感,不然你打算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吗?然后等你死去的时候,壁炉里的柴火早已熄灭多时,只有一只野猫在你的尸体上窜过。”说完张颖程命令道,“给Rolf打电话,叫他一起来吃午饭,让我们增进一下感情。”
“你都说了,他是个独来独往的人,干嘛非要拉着他,你没长眼睛,看不出来他不乐意啊?”周芝龄面对胖子的刻薄反唇相讥道。
胖子眯眼抱着双臂煞有介事地看着周芝龄,“他不乐意,我们可以死皮赖脸啊,交朋友的第一要义,就是要足够的死皮赖脸,这可是我摸索出来的人生真理,现在就免费送给你了。”
“哪门子真理。”
“再说了,我可以和他练习德语,或者想办法和他组队一起写作业,他看起来不是挺学霸的。”
“你是要和他交朋友,还是要利用他?”
“小周,你一定要明白一件事情,值得利用的人,才会有人和他交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