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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心灵神探

1

只要稍微在网上查一下就会知道,单单在过去的一个月时间里,就有十二名初高中生自杀。

去年,总共有两百名中小学生自杀,其中一百一十五人的自杀原因不明——他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留下,就那样终结了自己的生命。昨天还一起聊天、一起吃饭、一起说笑的那个人,突然就离开了。永远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直到那天之前,我都以为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绝不会发生在我身边。

至于他们自杀的原因,我们只能推测,而不论我们如何推测,都永远不可能知道真相是什么。因为能够告诉我们答案的人,已经不存在了。甚至我们都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去追求那所谓真相。他们之所以没有说,是因为不想被人知道吧。无论是谁,都有自己的秘密。而追根究底地去探询别人秘密的行为,可能反而是应该被唾弃的。我不知道。我一遍遍、一遍遍地想,却始终想不明白。想不明白啊。我所做的事究竟是对是错,还有那个我穷追不舍的答案,也将永远是一个谜。

口中呼出的气闷闷的,慢慢向着天空飘散而去。我能感觉到压在额头上的手有点发麻,头下枕着的草扎在脖子上痒痒的,这些都清楚地告诉我,我还活着。这些都是真真切切的感觉。

刚刚还觉得夕阳有些耀眼,现在太阳已经落下去很多,且被前面的高楼遮住了大半。我姑且不管麻掉的右手,用没事的左手摸索着上衣的口袋。掏出手机,看了下时间。已经过去差不多半小时了啊。可能我刚刚睡着了。差不多到约好的时间了。天气很好,微风徐徐,感觉很舒服。尽管如此,我的肉体和精神都如同死掉了一般。我的呼吸颤抖得厉害,胸口感觉像要裂开一样。

“小祐!”

突然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心中一惊,总是叹气的嘴里发出一声很丢脸的惊呼,同时看向声音的方向。我看到了一张女孩子的脸。她抱膝坐在地上,歪着头看着趴在地上的我。

“你呀,又在奇怪的地方睡觉呢。小心会感冒哦。”

“没,不是,那个……”我慌忙扭动着身子,半坐起来,背对着她,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因为天气太好了,所以一不小心……”

“你还在找吗?”背后传来她的声音,“你怎么说的来着……那个奇怪的拔鸽子毛男?”

她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我知道自己的脸肯定红得厉害,因为感觉正被她当傻子看。

“小祐你真是个有趣的人呢。你经常从什么地方听来这样的故事吗?”

准确地说,寻找奇怪的拔鸽子毛男什么的人并不是我。可事实上,大家已经认定,我是一个整天追查一些奇怪事件的奇怪的人,而我也没什么可以反驳的理由。

“我拜托你的事帮我查了吗?”

“啊,那个,我不是什么灵异事件的专家啦……”

她讲话的样子是那么飒爽那么明朗,就像盛夏的太阳一样耀眼。可我呢,就像是那些滚落在潮湿地面上的小石子的影子,用孱弱的声音讲着一些丢脸的话。我回过头看她,差点儿尖叫出声,只得慌忙用麻掉的右手挡住自己那丢人的表情。

松本脸上带着笑,改变了一下坐姿。她双手抱膝,下巴抵在圆乎乎的膝盖上。她弯起来的双腿肤色雪白,线条健美,突出的髌骨使得双腿看起来格外细。平时她的裙子可不会穿得这么靠上,这可是个难得一见的景致。我犹豫着是不是该往更下面的地方看,不过最终还是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了。

“你傻笑什么呢?”

“啊!”松本的脸近在眼前。她手脚并用地爬着靠了过来,脸上带着怀疑,深深地看向我。

“没、没什么……那个,对了,你说的是关于梨香子的传闻吧?”

我说着,不知怎么已是正坐的姿势。我一变坐姿,松本也在草坪上正坐起来。她从放在身边的书包里拿出一个红色的笔记本。

“我也查了一些哦。你愿意听我说说吗?”

在校园的一角,精心修剪过的草坪上,我与一个女孩子相对正坐,这情形还真是有点不可思议。接下来,我们各自讲述了自己调查到的有关灵异事件的内容。

被大家称作“一年级的梨香子”的女孩是我们学校尽人皆知的一个灵异事件的主角。据传闻说,每隔三年,当一年级新生的领带颜色轮换到胭脂色的时候,那个已经去世的女孩子的幽灵就会混进新生之中。

“首先,据说有办法可以辨别出混在新生中的一年级的梨香子。”

“这……”我不由得出声说道,“我感觉,那个,我感觉这个说法才更像是灵异事件什么的呢。”

“是呢。灵异事件的解决办法什么的,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越传越夸张呢。不过——啊,这种事小祐你肯定比我更清楚啦,你是这方面的专家嘛。”

她叫我小祐,这个称呼叫得我心里痒痒的。她平时也是这种很阳光的样子,睁着大大的半月形眼睛,用丰富的表情和肢体动作,手忙脚乱地表达自己的感情。与我正相反。

“那个,都说了我不是什么专家啦……”

“我刚说的那个方法呀,”松本根本不理我说的话,继续说道,“关键在于味道。”

“味道?”

“没错。梨香子毕竟已经去世了,所以应该会有尸臭或者是腐臭之类的味道。所以呢,她会喷香水来遮盖自己身上的味道。而她喷的香水的味道又很特别……”

“那个,特别,指的是什么?”

“谁知道呢。”松本歪了歪头,长长的头发从肩膀处一泻而下。

“口头描述一种味道还挺难的不是?所以,这个关于辨别方法的传闻说得也是不清不楚的。不过,据说那是一种闻起来很好吃的味道哦。”

“很好吃的味道……”

这个传闻还真是够模糊的。不过,要说闻起来味道很好吃的女孩子的话……不对、不对,这样的女孩子相当多啊。

“那个,可是现在的女生不是都会喷些香水吗?嗯,要靠这个来辨别,太困难了吧?”

“是的呢。”松本又歪了歪头,“但是,据说她的味道不是什么柑橘啊或者香皂之类的味道。那是一种非常与众不同的味道。”

我不由得鼻子一痒,哼了一声。从刚才开始,每当有微风吹来,吹动松本的头发,就会飘来一阵好闻的味道。

“啊,我是肥皂的味道哦。你喜欢这种味道吗?”

被她发现了。我感到双颊红得发烫,连忙解释说:“不是,那个,我就是刚刚鼻子有点痒。”松本微微一笑,抬起左手,鼻子凑近自己左肩。我盯着她抬起的左手,透过上衣的袖口可以看到她里面穿着一件奶白色的毛衣。她用中指和无名指按住袖口,伸直了手臂,这样子真的太可爱了。话说,为什么女孩子的味道都这么好闻呢?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使劲儿闻一下,想把脸埋在她身上。

“小祐,你又傻笑什么呢?”

“我……我本来就长得是这副样子啦!”

我深深地低下头,可以听到从头顶传来松本的笑声。

“挺好的,你看起来精神不错呢。”

我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条件反射地“啊”了一声,抬起头。她如往常一样,笑嘻嘻的,很有亲和力。

“刚才,我看你好像很没精神的样子。”

被她这么一说,我的脸又红了。刚才我到底是一副什么鬼表情啊。

“不是,那个……”我的视线落回到她的膝盖上,慢吞吞地寻找着合适的词语,“那个,其实,嗯,我平时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嗯,尤其是我一个人待着的时候。”

“是吗?平时看你和小直还有阿千在一起的时候,感觉你都很有精神的,所以我想,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有点担心呢。”

看起来很有精神?我吗?

这也难怪,因为我在教室里的样子——我本来的样子,松本她并没看到过。真实的我,每天乖乖地坐在教室的角落,缩着肩,苟且过活。而且基本上表情都很阴郁,总是唉声叹气,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朋友。

所以,竟然有人愿意理睬这个样子的我,真的让我非常非常开心。而且对方还是个女孩,这更让我觉得意外,何况她现在还说担心我。

呜……我要开心得哭出来了。

“怎、怎么了?”

“没……”我低着头,默默等待着自己的表情恢复平静,“那个,我眼睛里好像进了沙子……啊对,那个,梨香子的事,你继续说。”

“啊,好的。那个,后来……对了、对了,关于梨香子的死因,据说是高空坠落,也就是说,她是跳楼自杀的。不过,她到底是从哪里跳下去的,这个就不清楚了。有各种说法呢。老教学楼的楼顶啦,新教学楼的楼顶啦,还有说是学校对面那个奇怪的废墟大楼啦,说什么的都有。”

我听她讲着,揉揉眼睛,抬起头。

“那个废墟大楼啊……”

我把头转向她所说的废墟大楼的方向。但是因为我们所在的地方是学校的里侧,所以从这里看不到那栋大楼。

“我觉得,应该不会是那个大楼吧……”

那栋大楼不仅谁都可以自由地进出,甚至有怪人一直非法住在里面。如果那里出过这种事件的话,应该早就被封起来了吧。

“那个……嗯,传闻有没有说她自杀的原因呀?”

“没有,毕竟就是个传闻,没有那么详细。”

松本表情黯然,静静地摇了摇头。

“这不过都是大家编出来的,应该不会连那么具体的细节都有的吧。”

“那个……那么……”

接下来轮到我讲了吧。我正了正坐姿,断断续续地讲了起来。与女孩子四目相对地说话,而且还是这样一对一的场面,如此高难度的技术动作我可做不到,所以只得始终盯着她百褶裙中若隐若现的双膝。我经常说着说着就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了。我说明白了吗,她会不会觉得不舒服呢,我讲的这些她喜欢听吗——越是这么想,我的嘴巴越是发干,脸颊开始发烫,也就越是不会讲话了。

“那个一年级的梨香子,她……好像,不单单是个传闻。好像真的有个女生跳楼自杀,还有人说,梨香子的传闻是不是就是以那个女生为原型的,之类的……”

我舒了口气,小心翼翼地观察她的表情。松本一脸认真地看着我。

“真的有女生自杀吗?”

“好、好像是、是的。”

我赶紧低下头。不行,我完全不能正常地讲话。要是旁边还有其他人就好了。我跟松本最近才开始熟络起来,一想到就这样把不堪的自己暴露在她的面前,我说话就更小心了,非常拘谨。我讲话讲成这副样子,她肯定会讨厌我的吧。

“不过……那个、那个说法也只是一个传闻,我没有找到什么有力的证据。虽然老师们都一口咬定我们学校没有学生自杀之类的事,但是,怎么说呢,我也说不清到底是这个传闻太久远了,还是老师们故意守口如瓶……感觉这两种可能都有。我在网上搜这个名字,也查不到什么相关的新闻报道。所以可能也和那起灵异事件一样,都是编造出来的吧……不过,我、我也想过,那个,嗯,如果是自杀事件的话,新闻里也不会报真实姓名的吧。”

“你在网上查的名字是?”

我抬起头,看到松本倾身向前,紧紧地盯着我。我被她的气势吓到了,小声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松本,梨香子。”

“啊啊,原来如此。原来她也姓松本啊,怪不得。”

松本的全名叫松本茉莉香。她不仅与松本梨香子的名字很像,而且就在不久前,她身上也发生过一些事,还曾被误认成幽灵。

“那个,是、是这么回事。我是从新闻部的人那里听来的。果然,那个,三年级的学生里好像有几个可能认识那个女生的人。不过他们似乎都觉得这不过是个传闻罢了。”

“是多少年前的事呢?”

“抱歉,这个我完全不清楚。那个,从传闻的特点来看,应该不会是好多年前的事……因为,如果是多年前的事的话,故事主人公的名字还传得这么清楚,就有点奇怪了。一般灵异事件中出现的幽灵的名字都是像花子什么的,只知道名不知道姓,知道全名的很少。”

“原来如此,确实呢,真不愧是小祐。”松本用食指点着下巴,用力地点头,“故事说得越像真事,恐怖和可怕的感觉就越少,因为说得真实会消减神秘感什么的。”

“嗯,所以,那个叫松本梨香子的女生,应该是真实存在的,而且不会久远到大家都忘记了她的名字……抱歉,我没有确切的证据,也没查到更多其他的东西了。”

她来拜托我,我很开心。但是,我既没有人脉也没有什么办法,作为一个十分不擅长与人打交道的人,我没有自信能收集到更多的信息了。我深深地低下头,松本看到我这个样子,似乎有点慌乱。

“哪儿的话,都是我,硬要你帮我查,抱歉哦。像我这种基本一直待在保健室不出去的人,说话的人都很有限。真的谢谢你呢。”

虽然松本这样安慰我,可我告诉她的这些真的算不上什么有用的信息。反而她告诉我的那些,才称得上是新信息。我总是这样,达不到任何人的期待。我深深地明白一无是处的滋味,像浓咖啡一样苦,那苦味会一直残留在舌头上。

“没有,怎么说呢……真的,我什么都没帮到你,抱歉。基本上,我就是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人。”

“你在说什么呀——”

听到她吃惊的声音,我不由得肩头一缩。肯定被她嫌弃了吧。我战战兢兢地偷偷瞧了一眼她的表情,没想到松本脸上竟带着笑。那么耀眼、那么温暖、那么可爱的笑容。我全身的紧张感一下子消散,就像夏天吃的果子露慢慢在嘴里融化开来一般。

她竟向我道歉。

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完全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松本抬起头,冲着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这使得她称呼我的那句我一时还不大适应的“小祐”更让人心里痒痒的。我赶忙转移话题。

“不是、不是,那个——嗯,松本,你为什么对这个‘一年级的梨香子’的传闻这么感兴趣呢?”

“啊,对,我还没告诉你呢。”她歪了歪头,“可能还是跟我之前被误认成幽灵的事有关吧。我会被误认成幽灵,说明我跟幽灵有点像吧,也就是说,就差一点点,我险些面临跟梨香子一样的处境了,对吧?”

她呆呆地望向天空,目光没有焦点,好像是在理清自己的情绪,一个一个地小心挑选着用词。我就盯着这样的她。

“所以,如果那个叫松本梨香子的女生真的曾经存在过的话……怎么说呢,好像她不是完全与我不相干的人。我很想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什么,嗯,所以我挺好奇的。”

松本平时与我们讲话也都会用敬语,好像是我们的后辈一样。还系着胭脂色领带的她,对已经升上二年级的我们用敬语可能是正常的。但是,这让我微微有一点不舒服。

她和我同年,本来也应该是二年级的。可是,她却没能跟我们一起升学。据说虽然她每天都来学校,可是整天都待在保健室里不出来。我不知道其中的原因。我不可以残忍地撕开她的笑容,揭穿那藏在她笑容之后的秘密。

我所能做的只是默默地祝福,希望她的秘密永远是个秘密,不要被揭开——

我清楚地知道,人无论什么时候死去都不足为奇。今天还这样说笑着的人,可能明天就从楼顶上跳了下去,也可能突然跳到电车或者卡车前面。在一个我不知道也够不着的地方——

因为冲动永远都是突然出现的。

我还知道另外一个同样抱有不能说的秘密的人。

那个人很危险,因为她不大爱惜自己的生命。

所以,我非常、非常不安,胸口像要被压碎一样。

请你不要都不跟我说一声就突然消失不见——

“对了,说个别的事,好像摄影部里也出现了奇怪的传闻——或者准确来说,是出现了灵异照片。你听说了吗?”

肯定是因为我的表情太奇怪了吧,所以松本才突然用明朗的语调转换了话题。

“灵异照片?”

“嗯,好像是他们之前去了一个很灵异的地方去拍照。”

这时,松本的口袋里传出一阵铃声。她掏出手机,看了眼屏幕。

“真的是,说曹操曹操到。是阿千的邮件。”

她拿出来的手机屏幕上这样显示着。发件人一栏写的是高梨千智,而邮件主题那里写着:

“召唤灵魂猎人?阿柴!”

2

“不!可!能!”小西大叫着。

我和松本对视了一下,随即环顾四周,还好,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我们跟小西一起从学校出来,坐电车一站地,到了这家照相馆。这家小小的店里陈列了好多古董相机、相簿,还有一些彩色胶卷之类的小摆设。因为这家店离学校很近,又很有个性,所以摄影部的人似乎常常光顾。

在柜台那边,小西手里举着一沓底片,正冲着女店员不满地嚷着。

“不可能、不可能!全部曝光?跑光?这不合理啊!到底是谁洗的照片?是谁呀?我总不能听你们说一句‘您的照片全都跑光了所以一片黑’,然后我就这么接受了啊,我可接受不了!”

小西把底片拍在柜台上,还使劲儿用手拍了几下。哇,好一个可怕的投诉者呢。幸好此时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我吓得轻轻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想先观望一下。我是被小西带到这里的,还完全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至于松本呢,她正一门心思地摆弄着店里陈列的相机。

女店员的脸上显出为难的神色。与我对一般照相馆的固有印象不同,她看起来格外年轻,像是个大学生。可能是在这里打工的吧。而且好像她跟小西认识,讲话的语气听起来很熟络。她穿着围裙式样的工作服,胸前的名牌上用平假名写着“さくらい”。[3]

“嗯,这个啊,小直,这些底片是我洗出来的哦。”

听樱井这样说,小西不由得吃惊地喊出声,然后无力地垂下了头。

“而且,我拿胶卷的时候只抽出了一点点,就装到了机器上,剩下的全是由机器完成的,所以,那个,怎么说呢……你可能不太好接受,但是只可能是这些底片一开始就跑光了……”

“怎么会呢……”小西哀叹着,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好像马上就要倒下一样,“我的照片……”

“不过,我也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要是用的是勃朗宁[4]的话倒也罢了,135mm的胶卷整卷跑光,一般来说确实不大可能。你肯定没有忘记盖上盖子什么的,对吧?”

“我当然不会了!”

小西抬起脸,用力地摇了摇头,齐耳的短发也随之甩动起来。

“所以,这果然是灵异照片吗?”正在把玩一台银色相机的松本突然插话进来,“不是常有人说吗,在茂密的森林里相机会开不开机,或者快门按不下去之类的。”

“怎么可能,”樱井笑着说,“照相的原理是化学反应,那些怪力乱神什么的,都是人们编出来的啦。我看过那么多照片,从来没见过什么灵异照片。”

“那个,”我胆怯地举起手,问小西,“我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究竟出了什么事呀?”

高梨似乎是知道内情的,但他说要去上补习班所以先走了,而来照相馆的一路上小西一直气鼓鼓的,具体是什么事情她也没细讲。

樱井听我这么问,笑着看向我。

“你好,你也是摄影部的成员吗?”

“啊,你、你好。不是,那个……”

跟她的眼神一碰上,我才发现这个叫樱井的店员长着一张十分精致的脸,鼻子挺挺的。我低下头,嘴里含糊地说着一些我自己都听不懂的话。

“啊,小祐可是灵异事件的专家哦!”感谢松本帮我做这种任谁听了都不会信的介绍。不要说啦,好丢脸。“我才是摄影部的新成员。我叫松本茉莉香,是一年级的。”

“哦哦,是这样啊,你姓松本啊。我叫樱井,啊,胸牌上写着了哈。嗯,我只是在这里打工的。”她指了指自己的胸牌,笑着说,“其实,我以前也是你们摄影部的成员哦。现在我跟小直他们也是好朋友。”

“啊,真的吗!那请学姐一定给我们多打点折啦!这对我们这些穷学生来说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呢,学姐肯定懂我们的,是吧、是吧?”

“哈哈,这个呀,只能请你们考虑把照片洗成黑白的啦。摄影部的暗房还在吧?”

“那个……”我保持着举手的姿势,再次插话。虽然感觉很不合时宜,但是如果现在不赶紧问清楚,恐怕她们的话题会越跑越远了。“那个……为什么叫我过来呀?”

“啊,我没叫你啊,”小西无精打采地说,“肯定是高梨吧,是他叫的你。”

“是这样啊……”她说得这么干脆,我还是有点扎心的,“可是,松本不是说有什么灵异照片还是什么的。那个,底片?底片怎么了?”

“都说了啦。”小西用力地挠了挠头,短发被她弄得乱糟糟的,眼镜后面的双眸透出一股不悦,与平时的她很不一样,“洗出来的照片都一片黑,这太不可思议了,不是吗?然后松本就说什么,那个地方以前是火葬场什么的。”

“我那天没去,其他人都一起去拍照了。”松本补充道,接着说了一个我们学校附近的大型购物中心的名字,“是那附近的公园,对吧?那一片重新规划后变得挺漂亮的,还盖了很多高楼、建了车站,反正弄得挺好的。但是,据说那里从前是火葬场还是墓地之类的,更早之前还是战场。战场哦!呃,怎么想都是一个被诅咒了的地方吧。就算出现一两起灵异事件也不稀奇啊!”

“啊啊,你是说那里啊。”樱井姐姐说道,“确实我也有所耳闻呢。一到我们店关门、外面开始变暗那会儿,人行道上就会出现一个女人,她没有脚,唰唰地移动着……”她刚刚还说照片的原理是基于化学反应什么的,这会儿却兴奋地讲起鬼故事来。“还有个男孩,浑身是煤灰印,衣服也是上个世纪的感觉,看起来像是迷了路,可突然之间就消失不见了……”

“那、那个,”我再次怯生生地开口,“也就是说,你在这附近的一个公园里拍了照片,可洗出来发现全都不是那么回事,是吧?”

“都说了,是全都跑光了。全都一片黑!”

小西看起来真的很生气。她把底片递到我眼前,可我也看不出这些跟普通的底片有什么区别。

“啊对了,你不是摄影部的,是吧?”樱井姐姐点了点头,简单地为我进行说明,“胶片这种东西呢,会在一瞬间将周围的景色通过光成像出来。所以,如果进光量过多的话,就会一片白。比如说,如果相机里放有胶卷,而盖子没盖上,让胶卷露出来的话就不行了。即使把胶片显影出来也是一片白,什么都照不上。”

小西一直说一片黑,可樱井姐又说一片白,我听得更乱了。

“这种情况会经常出现吗?”松本问道。

“一般不会的。除非是相机故障,会有多余的光进来,这个叫漏光,不过这只会导致照片的局部出现白。”

啊,这种照片我应该见过。之前松本就是因为这种原因被误认成幽灵的。

“这与这次的问题有什么不同吗?”

“小西的不是局部,而是胶片全白了。只有一个可能性,那就是整个胶卷都拍完之后,在把胶卷倒回开头之前,不小心打开了胶卷舱的盖子。可是,小西是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的呀。”

我们都看向了小西。她低着头,手里拿着装底片的透明塑料袋。

“我……真的不会犯那种错误的。所以,我才怀疑是不是帮我洗照片的店员是新来的,不小心洗坏了……不对,一般来说,这也不可能的吧。但是,好不容易拍的照片,洗出来居然一片黑,我肯定不会就这么认了啊。所以才向樱井姐来确认的……可现在,该怎么解释这件事呢?我搞不懂了啦。”

小西低声絮叨着,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

我对摄影一无所知,而且我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们不用数码相机,而特意去用放胶片的相机这种古董设备来拍照片,我不懂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不过,我很清楚小西拍照片时的状态。开心地讲着话、表情认真地调整着镜头,这样的她我看过很多次了。

我想,对小西来说,每一张照片都是她倾注心血创作出来的作品。

“那这样的话,”松本突然开口,“有没有可能是什么人的恶作剧呢?让全部胶片跑光的时机只有在所有胶片都用完后、胶卷拨回开头前那很短的一点时间之内,对吧?小直,你有没有在那期间把相机交给什么人?”

“这么恶劣的行为,谁会——”我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就是有人会做这种事。他们会面不改色地这么干。”我的问句被松本打断了,她的表情看起来有点吓人。

“确实有可能。”樱井姐姐接着说,“不过,没有摄影知识的人恐怕做不到,而且可以这样做的时间也有限,因为一般人都会在胶卷用完之后马上倒回开头的。”

“我没倒回去……”小西喃喃地说。

“哈?”

小西呆呆地说道:“我、我没倒回去。因为当时没时间了,所以就把相机直接放在社团活动室里了……”

3

让我来稍微整理一下这件事情的始末。

胶卷这个东西平时是放在圆筒暗盒里的,每拍一张照片,胶卷就会向前转出来一张。即使万一出现忘记盖上相机盖子的情况,因为暗盒是完全遮光的,所以没有使用的胶片也不会受到影响。也就是说,像这次小西的底片全部跑光的情况,只可能出现在所有胶片都使用完——从暗盒取出胶卷之前。原来如此,到目前为止我都清楚了。然后,一般来说,胶片都用完时就会把胶卷倒回开头,否则就没办法把胶卷从相机里取出来了。倒胶卷的时候需要使用相机上的一个手摇柄。这是很原始的机械构造,只要咕噜咕噜地转动这个手摇柄,连在暗盒上的轴就也会转动,像拧螺丝一样把胶卷倒回去。我也让他们给我看了一下装胶卷的地方,实际上胶卷舱里面还有一层,那里面有轴。这跟透明胶带盒的结构有点像。如果不使用相机上的这套装置的话,用手把里面的这层圆筒按逆时针方向转,也可以把胶卷倒回来,只是会多花点时间。

可是小西在拍完之后,没有马上把胶卷倒回去。

“我拍到最后一张的时候已经是午休的时间了。当时胶卷里还剩几张没用完,要是不都用完的话就不能送来冲洗……当时正巧玲奈在社团活动室,所以我就给她拍了几张。然后这时预备铃就响了,我没来得及把胶卷倒回去,把相机放在活动室就回教室去了。”

翌日,放学后,我们几个围坐在保健室的长桌旁,继续悄悄地商量这件事。成员包括小西、高梨、松本这几个平时就会聚在摄影部活动室的人。不过,松本建议大家不要在活动室里谈这件事。所以我们跟保健室的老师商量了一下,老师也很乐于见到松本有朋友来保健室看她,所以仅嘱咐了松本几句,就放心地坐回到办公桌那边了。

“上次你说的玲奈,是谁呀?”松本问道。

这个问题我也想问。

“今井玲奈,是咱们摄影部二年级的学生。”小西说道,“啊,你们还没见过吧,她不怎么来活动室呢。”

“没想到人还挺多啊,咱们这个部。”

除了在场的几个摄影部成员以外,我只见到过摄影部的部长,三轮学姐。

“嗯,算是吧。你想,拍照片这种事基本上都是一个人完成的,所以除了大家一起出去采风,一般我们聚在一起的情况并不多。”

“所以——”高梨把话题引了回来,“那天是今井先离开活动室的吧?”

“对。然后我马上也出去了。还把门锁上——”

“锁——等等!”高梨大声叫道,全然不顾我们这是在保健室里,“那钥匙呢?小西你一直拿着呢吗?”

“嗯,是我拿着的。最近都是我来开活动室的门。相机是贵重物品,而且也挺重的,所以一直都放在活动室里。”

高梨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看着我。我也多少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只是不弄清事情的整个过程的话,不好妄加揣测。“那后来呢?你是什么时候把胶卷倒回去的?”我抚着自己的左手腕,向小西问道。今天上午体育课的时候,我不小心伤到了手,所以现在会时不时地活动活动手关节,确认伤势。可能是扭到了吧。正好现在我们在保健室,等一下还是顺便要个膏药贴一下吧……

“一放学我就把胶卷倒回去了哦。我来到社团活动室,用钥匙打开门……当时还一个人都没来,所以我就先把胶卷倒回去,然后换上了新的……”

“那后来呢?”高梨问道。

“后来部长和玲奈过来了。然后部长说她要去洗照片,问我们要不要一起。你们也知道的,那家店一次洗三卷以上的话可以打折。所以我觉得正好,就跟部长一起去了。活动室里就只剩下玲奈了。”

“然后呢,是去上次那家照相馆洗的照片吗?”

“对,不过需要等一个半小时才能洗好,所以那天我就直接回家了。然后前天,部长去取照片,结果……看到我拍的照片洗出来是一片黑。所以昨天我才会去那里找樱井姐确认这件事的。”

“原来如此……”

我清了清嗓子,靠在椅背上。一抬眼,看到松本正伏在桌子上认真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还用荧光笔标出标题,“受害胶卷的时间线”。她还真是热心啊。我盯着她的笔记,稍微咳嗽了一下,松本抬起头望着我,问道:“小祐,你感冒了吗?”

“没,我没事。”她如此亲昵地称呼我,还盯着我的脸看,让我有种像要坠入爱河的错觉。被一个女孩子如此担心地看着,简直不像是我真实的人生。我有点慌,忙背过脸去。“只是嗓子有点不舒服。”

“我想确认一下,”高梨说道,“放学之后,小西你是一直拿着活动室的钥匙吗?”

“是啊。”

小西不以为意地答道,可高梨却面露难色。接着,他猛地敲了一下桌子,肯定地说道:“这样的话,那这就是一个密室胶卷谋害案咯!”

“哈?”小西惊讶地叫出声。

高梨从椅子上站起身,气势汹汹地开始讲道。

“你们好好想想。胶卷全部跑光的时间刚刚也确认了,是在胶卷用完、倒回开头之前的这段很有限的时间里,对吧?小西没有马上把胶卷倒回去,而是一直把相机放在活动室,直到放学后。这样一来,凶手犯案的时间就很充裕了。不过,在那段时间里,活动室一直是锁着的。而且,钥匙一直在小西手里。这样的话,不论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啦。所以如果真的是像松本所说的,有人恶意对胶卷动了手脚的话,那他是如何进入活动室里将小西的相机盖打开的呢?”

“哎呀,你们太吵了!”

保健室的老师骂了我们一句。

“啊,对不起。”

高梨马上低头认错,老老实实地坐回椅子上。我们几个面面相觑,压低了声音。

“确实是有点奇怪呢。就像阿千说的,这种情况,作案是不可能的。”松本说道。

“我说,你能不能别叫我阿千啦?”

“那这样的话,果然还是灵异现象吗?”小西歪了歪头,“要是无论如何都是灵异现象的话,能拍到点什么奇怪的东西就好了。”

“我也同意高梨说的,案发现场可以说是一个密室的状态。”我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思绪一边说道,“这样一来,钥匙确实是个问题……窗户呢?”

“是关着的。最基本的防盗意识我们好歹还是有的。因为相机真的是相当贵呀。”

“备用钥匙之类的呢?办公室里没有吗?”

“那个教学楼很旧,所以钥匙只有一把。”

这样一来,果然不论我们怎么想,看起来对胶卷动手脚都是不可能的。

“这是不可能犯罪啊。真没想到,居然还弄出来一个密室案。”

松本在笔记本上用红笔写下“密室”二字,然后把笔扔在一边。

“让整卷胶卷跑光,如果这真的是随意做的手脚的话,不说没有摄影知识做不到,一般人连想都想不到的吧。所以,我一直觉得是摄影部的人搞的鬼,才会提议说在保健室商量这件事的……”

“诶?什么?为什么呀?”小西似乎很是意外,眼镜后面的双眸都瞪了起来,“为什么会有人对我做这样的事呀?”

是啊,松本闭起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道:“比如说,有人嫉妒小西你的才华之类的……三轮部长之前说过的吧,摄影部里技术最好的就是小直了。她还说,小西拍的照片好到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好像天生就能拍出好照片。小西,你不是在什么摄影大赛里还得过奖的吗?”

“诶,真的吗?”小西得过奖的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啊,那不过是碰巧啦。”小西有点不好意思地背过了脸,一边用手搔着雪白的脖颈处的发旋,一边说,“是我运气好而已。”

“不过,作案的时段里,犯罪现场是密室的状态。这样的话,有人动手脚什么的可能只是我想太多了,也许这次的事只是一个单纯的意外。可能只是相机故障或者灵异现象什么的原因……”

“你们还没明白呀!”

突然出声的人是高梨。

“咱们之中不是有一个专门调查灵异现象的名侦探吗!”

突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疑惑地望向高梨。

“诶?那个……我、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那方面的专家啊……”

“是呢,之前帮我推理的不正是小祐吗。”

“对呢、对呢。柴山,之前你不是解开了松本的消失不见之谜吗!”

“啊,不是,那不是我——”

我的肩被谁抓住,用力一拉。

高梨把我拉到房间的角落里。我一头雾水,就这么被他抓着,抬起脸看着他。我们俩用其他人听不到的声音小声说着。

“那个……推理出上次那件事情的不是我,我不是已经跟你讲过了吗?”

“没事啦、没事啦,没关系的。小西和松本她们都觉得你这是在不好意思罢了。”

“啊?”

真的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可得好好解释一下才行。

“你这次抓住机会扳回一局不就好啦。靠自己抓住犯人就行啊。小西的大作可是被毁了哦。你难道能袖手旁观吗?”

“嗯,话虽如此……”

“赶紧把这个事情解决了,让那几个女生看看你帅气的一面哇。这对提升形象很有帮助哦!”

“不是,可是这个事情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呀。”

“实在不行的话,你再找上次那个什么学姐问问呗。对不?”

“嗯——”

“小西可是被欺负了哦。难道能因为搞不懂就不管了吗?我也会帮你想的,你就动动脑子嘛。”

高梨说得有道理,如果说是小西的摄影作品被人盯上了的话,那确实不能坐视不管。高梨看起来满腔正义感,对这次的事情特别愤慨。其实,我看到小西那消沉的样子,心中也很是不忍。

高梨拍了拍我的肩,我们俩回到长桌旁边。小西她们一脸狐疑地看着我们。

“你们说什么了?”

“男人之间的对话啦,不能说给你们女生听。”

“噫——”松本双手托腮,发出一个带着鄙夷的怪声,“男人之间的友情是吧。”

“那个……”我小心翼翼、有气无力地开口说道,“我会好好想想的。也许有什么方法可以解开这个密室之谜。”

“柴山,真抱歉。你不是我们摄影部的,却让你参与这种事。”

“啊……”

说起来,我是个外人呢。我跟摄影部一点关系也扯不上。有时,我会感受到别人疑问的目光,好像在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让我脸上一阵阵发烫。暂时被我忘却的“无关人员”之感突如其来地再次袭上心头。

“话说,小祐你为什么没加入摄影部呀?倒是阿千加入了摄影部,实在是意外。你之前不是一直在打篮球的吗?”

“啊,我没说过吗?我的手腕做过手术。医生说不要让手腕负担过重,所以我就不打球了。”

这件事我也是头一次听说。高梨长得很健壮,看起来确实更适合运动类的社团。

“小祐,你为什么没参加呢?”

“啊,不是,那个……”

要说为什么,我也说不出来啊。我并不是对摄影特别感兴趣,不过是因为跟小西和高梨他们同班,而且他们又是为数不多的可以称得上是我朋友的人,所以有时会跟他们在一起罢了……我们也不是总在一起,要说的话,我放学之后更多的是被迫服从一些莫名其妙的命令,一个人舔舐孤独呢。所以,像现在这样跟大家一起,对我而言其实是特殊情况——

“嗯……那个,即使我想加入摄影部,我也没有相机什么的呀。”

“哈?什么呀,这算什么理由?”

小西突然出声说道。

“相机什么的,松本也没有啊。而且没有的话可以从社团里借啊。啊,对了,今天我带了一台Holga[5],正好可以借给你。”

小西说着,把书包咚的一声放到桌子上,可见这书包是挺沉的。她从书包里拿出一台黑色的相机,递到我面前。

“给你。”

“啊,那个……”

我下意识地接了过来。这相机意外地轻,摸起来像是塑料的,感觉有点廉价。

“啊,这可不是勃朗宁呢,真好啊。”

“是旁轴的[6],很容易上手。我教你怎么放胶卷。”

接着,小西对我进行了一番指导。

如何调整焦距啦、按下快门时要如何控制心跳啦,还有胶卷的种类,等等。松本和高梨也在旁边时不时地插几句,补充些什么。

一些我从未听过的术语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乱飞,大家有说有笑,很开心。这是什么情况呀,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会被高梨的浮夸逗笑,会按照小西说的摆好拍照的姿势,从取景窗里看着松本那可爱的笑脸——“吵死啦!”我们再一次被保健室的老师骂了,大家忍不住相视一笑。

真的是,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从什么时候起,我这个一无是处的人的日常生活,竟然变成现在这样?

我手里的相机明明轻得离谱,却又让我感觉它是那么那么的大。

4

我刚一进房间,就有什么东西飞了过来。

一阵风猛地从我眼旁吹过,贴着耳边过去了。

我抱着散发出阵阵香气的华夫饼,像被绑住了一样呆立在原地。妖艳的魔女从床上坐起来,双眼透着慵懒,纤纤玉手向前伸着,那是刚刚扔出什么东西的姿势。她向前伸着的指尖,带有一种撩人的诱惑。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么那个诱惑定是来自一个极度危险的世界。我心惊胆战地回过头。

墙上钉着一个稻草人的靶子,那上面还插着几个飞镖。

“啊!”

我呆立了几十秒,才发出点声音。茉莉花一直保持着掷出飞镖的姿势,忧郁的双眼微微眯起。然后,她歪了歪头,秀发如掉落的水珠一样哗啦啦地从她肩头滑下。

“啊——这多危险啊!”

我转过身,将插在靶子上的飞镖一一拔下。插上了,插上了,插到墙里了啦。

“要是打着我了怎么办!这不光是失明而已啊!要是插在我脖子上了,我可是会死的!”

不知道她是不是嫌我抱怨,这个傲慢的魔女把伸着的手放了下来,嫌吵似的皱了皱眉。

“哎呀,要真的伤了你的话,那真的是万分抱歉。”

“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什么啊!”

这种话,小学毕业之后还没有再从我嘴里说出来过。况且,她诚心诚意道歉的样子,我根本无法想象。

“你有什么不满的吗?”

“我要是死了,就连不满也说不出了!”

茉莉花仰起下巴,像是要刻意突出她那丰满的胸部一般,身体成曲线形。尺码略大的奶油色毛衫罩在她身上,几乎与百褶裙的下摆一样长。她思考了一会儿,双眼没有焦点地望向前方,终于像是想到了什么坏点子,看向我,嘴角上扬。

“如果真的那样,作为赔罪,我就配合一下你这个血气方刚的少年的妄想。”

“啊?”

我僵在原地,目光游移。

什么啊,她说什么血气方刚的少年……那个,有好多好多种解读啊……她、她说的是哪一种啊?茉莉花把百褶裙下的双腿叠在一起,指尖顺着那洁白的腿部曲线滑过。在那光洁的肌肤上,指尖慢慢地滑过,动作像是在抚琴。那种我曾想象过无数遍的美好触感,将作为飞镖插进我眉间的代价……不对,等等。

“什么呀,我要是死了还能妄想个什么呀!”况且,飞镖并没有射中我,她口中的魅惑之词才不过是妄想。“不说这些了,你这个稻草人是怎么回事呀?”

“是我捡回来的。”她侧对着我,双手抱腿坐着,“写着‘稻草人组装套盒’。里面只有做稻草人用的材料,需要自己动手做呢,我可是没少费力气。”

世界上居然会有这种东西卖,简直可怕。她从哪儿捡来的呀?难道是东急百货?

“反正正好要组装这个,我就把散落在这个房间里的一些难看的毛发也塞进去了。估计那都是你掉的。”

我猛地回过头,盯着墙上那个稻草人靶子看。

稻草人的脖子和左手腕处深深地插着一些飞镖。

原来都是因为你啊……

我赶紧把飞镖从稻草人身上拔了下来。

“话说,你抱着的那是什么?”

“还‘什么’,是你爱吃的华夫饼啊。”

“哎哟,难得你还挺有心呢。”

我把拔下来的飞镖扔在地上的人形模特旁边,走到她的床边。我问她是要枫糖味的还是要苹果味的,她仰起下巴高傲地告诉我她要枫糖的。我把包着包装纸的华夫饼轻轻地递到她伸过来的手中。

茉莉花淡淡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华夫饼,用指尖捏着举过唇边,然后樱桃小口微启,向上迎着咬了一口。如此自然而又如此华丽地强调着她脖颈的曲线,从敞到胸前的衬衣领口和松开的领带下面,可以窥见她那明艳而柔软的肌肤。她不过是用一种奇怪的姿势吃了口点心,我却能感到如此奇妙的兴奋,甚至不能直视她了。我默默地拿起剩下的那个苹果味的华夫饼,正襟危坐在地板上的坐垫上。

“话说,”茉莉花开口说道,“你今天居然去保健室了啊。哪儿都看不到你的影子,让我好找。”

果然还是被她发现了。似乎就没有她用望远镜观测不到的地方。

“嗯,有点事。”

我一边吃着,一边抬起眼看向她。

“连我都不能知道的事情吗?你小子,还挺会给自己找乐子的呀。”

“没、没那回事……”

我盯着粘上砂糖的指尖看了一会儿。

这次的事,就像高梨说的,我想自己解决。我也不是因为上次撒谎的事而想为自己正名。那时我用了茉莉花的推理,是想找到一些自己存在的意义。如果我也能为大家做些什么的话,我就有了可以继续待在那里的理由。不过,我可能错了。至少高梨是这样对我说的,他说如果我想和大家在一起,直说就好了。而且松本也回归了摄影部,我也与她熟识起来。但是,我胸中总还是有种奇怪的罪恶感挥之不去。

我既不是摄影部的成员,也并不是特别喜欢摄影,真真正正的是个无关人员。我不过是因为一个人实在太过寂寞,想有谁能跟自己在一起罢了。我既讲不出什么有趣的段子,也并没有什么特殊技能。在我将心中的这股自卑抹去之前,是无法挺胸抬头地待在那样耀眼的地方的。

所以,这次的事情我要靠自己的力量解决——

“说起来,”我闻声抬起头,看到茉莉花的右手握着一个明晃晃的飞镖,飞镖的尖头正对着我,“一边吃东西一边扔的话,容易没有准头呢。”

“我说我说!我全都告诉你!请不要对准我!”

我的意志真的是不坚定得可以。

茉莉花把手里的飞镖丢到了地板上。真是的,这种杀人凶器,她到底是从哪里捡回来的……

“其实,是出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不过,这次呢,那个,嗯,怎么说呢,我想、我想我偶尔也该自己动动脑子什么的。”

“哼哼,”茉莉花还是刚才的姿势,抬着头,咬着华夫饼。华夫饼的碎渣掉下来,落在她的下巴上。在香甜的枫糖浆的映衬下,她那粉嫩的娇唇像是闪着光。“说吧,我现在无聊得都困了。”

算、算了,讲给她听就好了吧……正好我也需要整理一下思绪,目前我还一点线索都没有……

我吞吞吐吐地讲起了高梨口中的那个“密室胶卷被害案”。

茉莉花吃着华夫饼,几乎不曾插话地听我说着。

“从胶卷的特性来看,这次的事只可能是在胶卷全部用完、倒回开头之前的这段时间里发生的。可是,在那段时间里,社团活动室完全处于密室状态,谁都不可能进去。”

“哼。”

她侧着脸,把最后一口华夫饼扔进嘴里,盯着被枫糖浆粘湿的指尖看。手会弄脏都是因为你自己胡乱抓着吃啊。何止是手指,就连手掌都弄得黏糊糊的。她一边盯着手里黏糊糊的甜香残渣,一边开口说道。

“为什么就不可能是她把相机留在活动室之前或那之后呢?”

她很少像这样问我问题。原来我们堂堂茉莉花大小姐也有不清楚的事啊。我用纸巾擦着黏湿的手指,向她解释道。

“嗯,那个……把相机留在活动室之前……嗯,假设是在她拍摄过程中,没留神把相机的盖子打开了的话,那么那时还没使用的胶卷因为还在胶卷舱里,是不会跑光的。但是这次是所有的胶卷都跑光了,所以这个假设不成立。至于小西回到活动室之后,她一回去马上就把胶卷倒回去了,所以也不可能。”

“我可不这么觉得。”

“啊?”

我抬起头,看到她扭着身子,正往床上枕头的方向看,然后又稍微转向床边的矮桌,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怎么了?”

“纸巾没了啦。”茉莉花高高地举着粘满枫糖浆的手指说道,“你有没有?”

“啊……”我摸了摸口袋,刚刚我用的似乎是最后一张了。我又翻了翻书包,还是没有。“抱歉,没有了。”

“你这种整夜整夜大量消耗纸巾的生物,居然没有随身带纸巾?”

“我没有大量消耗纸巾啦!”

唉呀唉呀。

她究竟是跟谁学来的这些话啊,真的太羞耻了。

“哦,那你有手帕吗?”

“抱歉,今天出来时没带手帕。”

“算了,沾满了你那脏兮兮的鼻涕跟汗水的东西,我也不想碰。”

那你别问啊!

茉莉花望着自己的手看了一会儿。

“柴犬,站起来。”

“哈?”

“Stand up!”

不是,我不需要你用英语重复一遍也听得懂啊……

我怯生生地站起身。突然,她把她那黏糊糊的手伸到了我的面前。

“舔,弄干净点。”

对不起,我不懂英语,麻烦请讲日语。

诶,不对,刚刚她说的,是日语?是日语吗?不是我听错了?

我呆呆地站着,看向她那粘着枫糖浆的手指。弄干净,用舔的?诶,这样真的好吗……茉莉花用侧脸对着我,懒洋洋地仰着下巴,幽暗的双眸无神地望向前方。我咽了咽口水。阳光从窗户照进屋里,有点逆光,我只能看到她一个模糊的身影。即使如此,那雪白的指尖,我仍看得分明。圆圆的指甲,略带一点粉色,就像汁水饱满的果实一般。舔、舔干净……舔茉莉花的,指尖。啊,不,不过是手指而已,我乐于效劳?没、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也算不上什么羞辱,没关系的不是吗?不对,可是,茉莉花的话,这肯定是个什么圈套吧……

“到时间了。”

“啊?”

她把手指放到唇边,看着我一笑,咕啾一声,带着黏性的声音,是她在用嘴吸自己的手指。她那轻易就能激起人欲望的小舌头蠕动着,舔着粘在手上的枫糖浆。

“我左边的口袋里有手帕,你给我拿出来。”

“手帕吗?”

这是什么情况……

“我用右手不方便掏左边的口袋了啦。”

我看向她毛衫的衣服口袋。不过,那里并不像装着什么东西的样子。

“是裙子哦。”

“啊……”

我头一次听说女生的短裙上居然还有口袋。

不是不是,什么呀。

“你让我来拿吗?”

那个,嗯……那个,我的手,伸进茉莉花的短裙口袋里……吗?伸进去吗?我的手?

今天真的是各种乱,我头都晕了。

“没办法啊,”茉莉花不满地瞟了我一眼,“谁叫我没有三只手呢。”

怎、怎么办……我也没做什么丢人的事,而且她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可是脸上却热得发烫,像是要着火了一样。我呼吸困难,心跳加速,背上流下汗来。

“快点,来。”

茉莉花一边用舌头舔着自己的手指一边催促着。她高高在上地命令着,那样子看起来像一只猫。那长长的睫毛下,漆黑的瞳孔目光如炬地盯着我。

被捉弄了。肯定是被捉弄了。

如果……如果是真的,那正如我所愿……

我跪到床上,手朝她身体的方向伸过去。

我的动作迟缓得自己都觉得慢,终于,指尖靠近了她的身体。

“再往下一点。”

我紧张得喉咙发紧。

我的指尖居然触碰到了女孩子的短裙,那是多么神秘的地方。我手指的前半部轻轻地碰到了她的裙褶。怎么说呢,那感觉像是触电一般。裙子的质地比我想象的要硬。我直直地伸着手指不敢乱动,费劲地将手往下伸。

“往右一点……对,就是这里。”

她已经不再看我,自然而然地成了背对着我的姿势。昏暗的房间里,朦胧的灯光下,我只能看到她那线条优美的下颌线。

这有点儿……气氛有点儿奇怪。

“就是这儿,进去。”

口袋到底在哪里呀?

“那个……是,这里吗?”

“对,那是入口,要把手指伸进去啊。”

哦……啊,真的,居然在这个位置有个口袋啊……我终于知道,女生短裙上的口袋是藏在裙褶下面,一个无法深入的地方。

“有点紧,所以你要慢点哦……”

紧?啊,这样啊……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好像我全身都在震动着。

有种香甜的味道。不是枫糖浆,而是一种浓郁的草莓香。

我的指尖碰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这是拉链什么的吧?

“再往里一点啊……”

她轻声说着,双肘撑在身后的床单上,这个姿势突显出她那羸弱的肩膀。她把头侧向一边,长发唰地从脖颈处滑落在我眼前。她那雪白的脖子散发着一种让人意乱情迷的香气。我的指尖蹭着拉链继续往里伸——

“你哦……嗯,进来了。”

那个,你不需要配合我的动作讲这些奇奇怪怪的话啦……

我正在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深深地探入这个狭窄的洞穴之中。那种被包裹住的感觉,柔软而温热的体温。我没有发现手帕。是不是还要再深一点呢……

“啊,是这……”她声音沙哑,肩膀一颤。

啊,什么?什么啊,刚刚那声音也太、太那个了吧……

“再轻一点……”

喂,你绝对是故意的吧……

不过,还好她把脸背过去了。我平时,那个,怎么说呢,就是,干什么都磨磨唧唧的,所以我不想她看着我。我又把手往里伸了伸,指尖被那真切的温热感包裹着。还要更往里吗?此时,我的手指上传来一阵沙沙的触感。啊,这是,衬布……?是衬布吗?如果这是裙子口袋的衬布的话,那么,这柔软温热的触感……在这层衬布,这层薄薄的布的另一侧……那是她,绝不可以被触碰的地方——

不,不可以不可以啦!

“够了啦!”

我把手从她的短裙中抽了出来,赶紧从床上起身,指尖上还带着她的体温,心中一片慌乱。

茉莉花抬起下巴,回过头看我。

“顺便跟你说一声,手帕什么的压根儿就没找到!”

太险了。我的自制力要是少了一丢丢,肯定就对她乱来了吧。那样的话,我的眉间就要被她当成飞镖靶子了。

“哎哟,是吗。”

她亲吻般地吸了吸自己的指尖,然后把那湿乎乎的手伸进口袋里,头一歪,说道:“还真没有呢,可能是我忘记放了吧。嗯,那算了吧,反正也快干了。”

她若无其事地甩了甩手,侧着脸看着我,带着愉快的笑。唇角邪恶地上翘着,露出吸血鬼一般洁白的犬齿。那是一种恶作剧的微笑。

我觉得自己就要喘不过来气了——

果然,我是被捉弄了吧。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魅力所在,所以才会格外地美。而且,她肯定早就对我平时满脑子的胡思乱想了如指掌了。她都是故意的。

我实在太丢人了,耳朵一阵阵发烫。不过,我还是偷偷地瞟了她一眼。到底如何呢?她是不是已经察觉了我真正的心意?她知道吗?也许吧。她应该是知道才故意捉弄我的。我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年纪比她小的一无是处的人,就像她养的一只小狗。她完全不会把我看作那方面的对象吧……

“从外面看的话,是不清楚里面的样子的呀。在把手伸进去之前,是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手帕的。没办法的事,不是吗?”

啊啊,够了啦。是的是的,好吧。

我在地板上的坐垫上坐下,躲开她那女王般的目光,脸上有点发烫。

我的指尖还带着那真切而湿热的温度。

那是她的触感。

味、味道,如何呢?

哎呀,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啦。对了,我还得思考“密室胶卷被害案”呢。我得思考,得好好思考……

“茉莉花,你刚刚说的那个。”

我抬起脸往床上看,她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躺了下来,背对着我。

“茉莉花……?”

“我要睡了,剩下的你自己想吧。”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困,还打着哈欠。

吃了点心就睡,你是小孩子吗。

不过……对,我得摒除杂念,好好思考。

我深呼吸了几下,平稳了心情,在矮桌旁坐好。

好好想想。

案发现场是个密室。要想进去的话,除了用小西拿着的钥匙开门之外,别无他法。

如果是这样的话,确实就像茉莉花说的,就只有在活动室锁上门成为密室之前或打开门之后才能作案。但是不论是之前还是之后,那都是不可能的。如果是锁门之前,那当时胶卷还剩下一些,而开门之后的话,小西又说她马上就把胶卷倒回去了,没有时机。嗯,还有什么其他的方法呢?茉莉花她是不是已经想到什么了?她刚刚说什么来着……对了,她说她不这么认为。难道,在锁门之前或开门之后有什么方法可以毁掉胶卷吗?

我拿出笔记本,放在矮桌上,冥思苦想。我随手画了一下社团活动室的平面图,不论是物理空间上还是我的精神上,都找不出任何出路。如果这样的话,那果然还是相机故障之类的问题吗?但樱井姐又说相机没有出故障。那么,真的是灵异现象?不对不对,幽灵什么的是不存在的。要是真的存在的话,我倒还真想见识见识。我是真的很想见见啊。因为我有一个很想很想见的人……

也许,没有摄影知识的话,确实是很难解开这个谜团的。我赶紧从书包中取出那个黑色的相机。Holga135,好像是叫这个名字。“135”是什么意思啊。型号吗?相机里已经放好了胶卷,所以不可以打开相机后盖,我把相机反过来,慢慢地摆出拍摄的姿势,慎重地看着。此时相机里的胶卷已经有几张从胶卷舱里卷出来用掉了。拍的是松本。在这个状态下打开相机盖子的话,拍了松本的那几张胶片就会跑光,而其余的胶片应该不会受影响,做不到把整卷胶卷都毁了。所以,在拍到一半的时候打开盖子这种思路是走不通的。

我举着相机,凑近取景器。那个小小的暗暗的空间里,映出了茉莉花的背影。

……

我慎重地起身,悄悄地靠近床边。茉莉花有时会毫不在意我的存在,真的就那么睡着。我瞧了瞧她的表情,眼睑像贝壳一样闭得紧紧的。

睡着了……吧……

用手机拍的话,会有声音,而相机却不会发出多大的动静。这样,偷拍她一张睡觉的照片也没关系……

我端着相机,靠近她。我按小西说过的,试着量出一只手臂的距离,想要把她那雪白的容颜框进取景窗里。

她真的是美得让人感叹啊。

我知道我不应该这样。

我也知道我这样做很差劲。

可是,我对她一点都不了解。一无所知。

虽然我一直这样跟她在一起,离得这么近。可她连自己的真实姓名都不告诉我。

至少,我想拥有一张她的照片。

怎么办。到底应不应该按下快门呢,我犹豫着。假设我拍了,那么之后呢?去照相馆洗出来……那就会被照相馆里的人看到吧?怎么办。睡觉的样子之类的,也没什么的吧。嗯,只要不拍她的大腿就好了……

我按下快门,咔嚓,轻轻地响了一声。

比我以为的,要简单。

拍到了没有呀?他们告诉我,光线太暗的话会拍不出来,嗯,算了,爱行不行吧。

不过还是希望能拍到啊。再拍三张,应该也没事吧……

又不会把这些照片用在什么不好的事上,我一遍一遍地这样鼓励着自己。

再往里一点啦。

那轻佻的声音弄得我耳朵痒痒的。

不行,她的轻声细语,像是印在我脑海里一样,挥之不去。那个触感,心跳的感觉,湿热的体温,我也知道自己是在意淫……算了,可能我这样自找苦吃正中她的下怀吧。也许我是完全中了她的套。

她那句“从外面看的话是不清楚里面的样子的”是什么意思啊?她明知道没有手帕还让我掏。

啊……

从外面看的话,是不清楚里面的样子的……?

突然,我想到了什么。

5

很准时,她到了。

午休时间的食堂一如往常的嘈杂,完全不适合进行什么秘密的谈话。不过,我也没想到什么其他更好的地点,这里反而可能会让我们彼此紧张的情绪得到一点缓解。

“真是难得呢。你这是头一次给我发邮件吧?”

她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那个……”我轻咳了几声,看着她的眼睛。但是,看着她的眼睛说话什么的,果然对我来说还是难度太高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头一点一点地又低了下来。

“我开门见山地说了。那个,小西的胶卷,请你还给她。”

一阵沉默。

我怯生生地抬起脸,看了看她的表情。

三轮部长惊讶地瞪着眼。

“真是意外。”她深吸一口气,说道,“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她比我想得要坦白,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我不想学电视剧里那样拿着证据对犯人逼供,因为我觉得那样做太难了。她似乎对我颇为好奇,探出身来。我有点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开始了我的推理。

“那个……是排除法。我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高梨说,这是个‘密室胶卷被害案’。确实如他所言,毁掉胶卷——让整卷胶卷全部跑光,需要在社团活动室是密室状态的时候进行。但是,那怎么想都是不可能的。这样一来,就只能是在活动室不是密室状态的时候做的。”

“高梨这个人,挺有意思呢。”三轮部长微微一笑,但是那个笑很不自然,“谋害胶卷案呀……确实,看起来是这个样子呢。”

“是的。这样的话,胶卷是什么时候被动的手脚呢?我想到了两个可能。一种可能是在活动室成为密室之前很久——我意识到,可能在更早的时候,小西的胶卷就已经被毁掉了。胶卷这种东西,如果是同一种类的话,应该长得都差不多。单从外面看,是用过的还是新的,是看不出来的。也就是说,可以把暗盒里还没有用过的新胶卷取出来,换上一个用完了的……这种事,用工具是办得到的,对吧。我去问过照相馆的人了。”

看到她点了点头,我继续说道。

“嗯……所以,我觉得小西用的胶卷是已经被毁了的。如果把新胶卷全都抻出来,让整卷都跑光,再倒回去,跟新的也看不出什么差别。要么是什么心怀不轨的人对小西的胶卷这样动了手脚,要么是有人送了她一卷这种动过手脚的胶卷。总之,我想到这种方法应该有可能。”

“啊啊,原来如此……还有这种办法呀,真的是。”

三轮部长苦笑了一下。

“是的。不过,这个推理并不正确。我跟小西确认过了,她说她用的是新买回来的胶卷,刚刚拆封后装进去的,之后也没有把相机放在过什么地方。所以,我需要调整一下思路。从外面看的话,不清楚里面的样子。按照这个思路,我还得出了另外一个结论。”

我瞧了她一眼。她已经没有在看我了。她垂着肩,视线落在桌子上。

我继续说道:“高梨所说的‘胶卷被害案’这个词虽然挺有意思的……但是我发现,胶卷还有可能没有被动过手脚。这次的事不是谋害案,而是诱拐案。活动室锁门之前如果不可能的话,那么剩下的可能就是在开门之后。不过,小西开门之后马上就把胶卷倒了回去,跟着你一起去了照相馆。这里,我注意到,小西是这么说的——那家照相馆,一次洗三卷以上的话可以打折,对吧。那么,当时去柜台付钱的人是谁呢?如果想打折的话,应该是一起结的账。所以,如果当时是三轮部长你去付的钱的话,那么那个时候就是唯一胶卷离开小西的时刻。”

我感觉喉咙有点累了。我是一口气说下来的,似乎都不幸被我言中了。三轮部长微微地点了点头。

“关于这一点,我也跟照相馆的人确认过了,当时付钱的正是你。这样的话,就可以断定,你是在付钱的时候动了手脚。但是如果你当着照相馆店员的面,把装胶卷的暗盒盖子打开,从里面取出胶卷,让整卷胶卷都跑光之后再倒回去,这一连串的动作不可能一下子完成。所以,你是用事先准备好的已经全部跑光了的胶卷把小西的胶卷替换掉了——如果你知道小西平时用什么胶卷的话,这就不难办到。然后你把调了包的胶卷拿到柜台,洗了出来——”

三轮部长一再点头,然后慢慢地抬起脸,脸上依然是不自然的笑。

“原来如此。诱拐呀……确实,是这样呢。嗯,这样说比较准确。那么,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你肯定也知道了吧?”

“那倒没有,”我静静地摇了摇头,“我只是稍微猜了猜……”

“你说说看。说不定,你猜对了呢。”

这种心情该怎么描述好呢。

我沉默了一会儿,试着措辞。

每个人都有秘密。都有想藏起来的事,也都有被别人隐瞒的事。而既然有秘密的存在,就会有挖出秘密的人——我知道这是像掘人坟墓一样不可为的事,却控制不住地想去揭开——我想知道,好想知道,不能自已。

我并没有想责备三轮部长什么。况且,她所做的和我所做的,究竟有多大差别呢?有什么不同呢?如果她应该被责备的话,那我也是该被责备的。

我想知道我姐姐的事。

还有,想在失去她之前,知道茉莉花的事。

可是,她们俩什么都不告诉我。

不告诉我。

那么,就只有我去挖掘了——

“因为你好奇吧。关于小西——准确来说,是好奇小西的摄影技术——我听松本说过了,小西有着能在摄影大赛中得奖的水平。她还说,你曾说小西的照片拍得好得不可思议。我对摄影一窍不通,所以完全无法想象。不过,会创作的人确实不可思议。如果旁边有人在作画的话,我很想看看整个作品创作出来的过程。小说家也是,我也很好奇他们尚未发表的手稿或者写了一半的文章是什么样子的。可能,摄影也是一样的吧。”

“是啊。”三轮部长点了点头。接着,她的表情像是咬着什么苦涩的东西一样,讷讷地说道:“没有人愿意把失败的作品、没拍好的作品公开出来。特别是小西,她肯拿给我们看的都是印好的成品,底片什么的是绝对不会给我们看的。即使我求她,她也会以不好意思为由拒绝我。那家伙,拍的照片真的很棒。所以,嗯,也有嫉妒的成分吧,我只是好奇她究竟是怎么拍出来的。我想知道她的出片率。用胶片拍摄,拍坏了是很正常的。拍了一整卷胶卷,能出一张不错的照片就算走运呢。所以,我想知道,想知道小西也是会拍坏很多的,想知道这个来让自己安心。我想知道她是失败了很多很多次之后才碰上了狗屎运,拍出了几张出色的照片。我觉得如果我知道是这样,就能安心一点。”

“那事实如何呢?”我问道。

窥见了别人藏起来的秘密,她心满意足了吗——

可是,三轮部长静静地摇了摇头。

“没有啊。说什么安心啊。我对自己做的事后悔得胃痛,这不过是让我更难受了。”

她把手伸进口袋,从里面掏出了什么东西,放到了桌子上。

是一个灰色的装着胶卷的盒子。

“我本来想在别处洗出来的,不过最终也没洗成。看到你发的邮件时我就知道了,你是名侦探嘛。你把这个还给小直吧。”

我拿起放在桌上的那个胶卷盒。半透明的盒子里放着贴有黄色标签的胶卷。

这是小西的作品。

我又把它放回桌上。

“那个……我一直很感谢你对我的照顾。你允许我这个无关人员待在社团活动室,而且,怎么说呢,嗯,谢谢你。还有,那个……小西,是我很重要的朋友,所以……嗯,那个,这个,还是请你自己还给她吧。”

我这一番词不达意的话,好像让她十分意外。她眼睛瞪得大大的,盯着我看。

“可是……”

“那个,我是有一点生气的。不是,嗯,其实是非常非常生气的。因为小西是我的朋友,她真的非常伤心……可是,即便如此,我也没有立场生你的气。所以,怎么说呢……我不希望看到你们俩因为这个事把关系闹僵……请你自己好好地还给她,向她道歉。我想她肯定会原谅你的。”

我把手从胶卷盒上松开。

三轮部长困惑地看了一会儿那个灰色的小圆筒。她的手放开桌边,慢慢地向胶卷盒伸过来。

我默默地,看着。

“柴山。”她叫我,我抬起脸。三轮部长微微笑着,眼中含着泪。“谢谢你。真的,谢谢你。”

她的话与之前松本的笑脸重叠在了一起。我仿佛又听到了一起坐在长椅上时,高梨轻声说的那句谢谢。

为什么呢?为什么大家会对我这样的人说谢谢呢?

我真的不习惯被别人这样道谢。

所以,我说了句你们要好好地和好啊,就站起了身。我匆忙逃离的时候,稍微想了一下。只是稍微想了一下。是的,也许,即使像我这样的人,也能有对谁有帮助的时候。要是这样就好了。真的是这样就好了啊——我像是要逃离自己纷乱的心绪一般,逃出了食堂。

话说,我第一次尝试用胶卷拍的照片拍坏了。不知道为什么,跟那个胶卷被害案中的胶卷一样,跑光了,一片黑。松本还说你这也是灵异现象呢……

究竟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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