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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奴役

阿克玛生在一个大富之家。幼时的大部分经历他都已经忘了,不过有一个场景至今还记忆犹新:他的父亲阿克玛若抱着他走上一个高塔,将他递给另一个人;那个人将他捧出雕栏外面,在半空中晃荡,把他吓得哇哇直叫,然后那个人哈哈大笑。爸爸连忙将阿克玛接过来,紧紧抱在胸前。后来妈妈告诉阿克玛,在高塔上作弄他的那个人就是纳飞国的国王努艾克。妈妈说:“这个人很坏,可是作为国王却还算是称职,所以人们都不太介意。后来耶律国大军压境,征服了纳飞国;努艾克的臣民都恨他祸国殃民,于是一把火将他活活烧死了。”自从妈妈讲了这个故事之后,阿克玛的记忆发生了改变。在梦里,那个人依然大笑着将他悬空捧出高塔外面,可是阿克玛看见国王全身上下都着了火,最后整座高塔都没入熊熊烈焰之中。这时候,爸爸没有伸手过来救他,却纵身跳出塔外,不停地往下跌,往下跌,往下跌……阿克玛顿时无所适从:他应该留在塔里被活活烧死呢,还是应该跟着父亲跳下万丈深渊呢?每次到了这个场景,他就会尖叫着从噩梦中惊醒。

他还记得幼时另一个场景:那是一个大白天,妈妈正在家里督促着两个掘客女佣准备晚宴,爸爸突然跑进家门,神色可怖。他压低了声音和妈妈说话,虽然阿克玛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却也知道这一定是坏消息,所以心中非常害怕。爸爸一说完就马上出门了,妈妈立即吩咐掘客用人停下晚宴的准备工作,开始收拾出远门用的行囊和补给。没多久,四个男人手执刀剑闯入家门,指名道姓要见叛徒阿克玛若。妈妈装作爸爸躲在内屋,不让他们进去。最高大的那个男人把妈妈推倒在地,将剑锋架在她脖子上;其余三人则拥进内屋搜人。小阿克玛大怒,凭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胆气向欺负妈妈的那个人扑去,却被剑把上的宝石割伤了。那人哈哈大笑,可是妈妈没有笑,她说:“你为什么笑呢?这个小男孩有勇气去对抗一个拿着剑的大男人,而你却只敢欺负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你还有脸面笑他?”那人被妈妈说得恼羞成怒。后来,他们找不到爸爸,这伙人就悻悻地离开了。

小时候还有充足的食物。阿克玛知道自己幼时吃穿不愁,食物都由掘客奴仆做好了送到嘴边。可是如今在饥饿的长期折磨下,他已经忘记了丰衣足食的滋味,甚至想不起什么时候吃饱过。此刻他正在玉米地里劳动,忍受着烈日的煎熬;他记忆里的每个片段都充斥着饥渴和疼痛。他的手臂、他的后背、他的双腿都因为劳累而酸痛,连他的双眼里也传来一阵阵刺痛。阿克玛很想放声痛哭,可是他知道这样做有辱家门。他想对着掘客监工高声尖叫:我们需要吃!我们需要喝!我们需要休息!你们逼我们挨饿干活,这样做其实是很蠢的,因为我们会被活活累死,你们到头来也颗粒无收。就在昨天,提瓦克老头在干活的时候突然翻身跌倒在玉米地里,还来不及和妻子说出最后的道别就猝死了。他的妻子跪在他的尸体旁边无声地饮泣。掘客监工一见她停下,马上就动手打人,丝毫不体谅一下她的丧夫之痛。

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掘客更让阿克玛憎恨的了。以前在纳飞国的时候,他的父母就不应该把掘客养在家里做用人。掘客不是人,他们没有资格在我们身边和我们平起平坐,我们应该将他们赶尽杀绝!爸爸还为掘客辩解,说他们长期受努艾克的残酷压迫,现在只不过是报仇心切罢了。他还在夜里低声传道,说地球守护者不希望土家族、苍穹族和中间族成为敌人。爸爸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反正阿克玛知道事情的真相:掘客不除,这个世界就永远不得安宁!

当初掘客大军杀到的时候,爸爸不让他的追随者反抗。他说道:“你们跟着我流落在荒郊野岭,并不是为了做一个杀人凶手,对吧?地球守护者不希望他的孩子们手上沾满鲜血。”

没有人对爸爸的话提出异议,唯独妈妈低声说了一句:“她的孩子们。”听妈妈的意思,好像这个地球守护者与大家并没有关联似的。阿克玛只知道,一个神如果连自己的信徒也保护不了,任由他们被又污秽又残忍又愚蠢的野兽掘客奴役,那么这个神实在是太失败了。

有一天晚上阿克玛说出了他的看法,爸爸陷入沉默,当晚再也没有和他多说一句话。阿克玛痛苦难忍:白天不许说话已经够惨了,要是晚上爸爸还不理他,这世上还有更凄惨的事情吗?于是阿克玛学精了,再也不把真实的想法流露出来,而是把对掘客的仇恨和对地球守护者的鄙视埋藏在心中。每天晚上,他跟着爸爸妈妈低声说出那些空洞无物的祈祷语,仿佛这些话是久旱之后的甘露。

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小男孩。这个男孩不像其他人那样又黑又瘦,而是穿着色彩明艳的华服,身上一个补丁也没有。他站在一座小山的顶上,一头干净的长发迎风飘扬,使他在人群之中显得特别出众,有如天神下凡一般。虽然爸爸和妈妈成天都在宣扬地球守护者的神通,可是阿克玛还是被这个神仙一样俊美的小男孩惊呆了,看着看着就在不知不觉之间停下了手中的活。

监工对着阿克玛大吼,阿克玛却充耳不闻。所有的声音都被眼前的景象屏蔽了,他的五官六识只剩下了视觉这一个观感。当监工巨大的身影把他笼罩住,阿克玛才留意到危险,可是监工已经举起了手中的棍子。阿克玛连忙向后退缩,就像条件反射似的向着那个神仙一般的小男孩求救:“别让他打我!”

“住手!”小男孩用嘹亮的声音大声喝止,语气中充满了自信;然后他大步流星地从山坡上跑下来。最不可思议的是那个掘客监工竟然乖乖地住手了。

这时候爸爸距离阿克玛很远,可是妈妈却在附近。她低声向阿克玛的妹妹绿儿耳语了两句,然后绿儿朝阿克玛走近几步,轻声说道:“他是爸爸的敌人的儿子。”

阿克玛听了,马上警觉起来。这时候,那个男孩越走越近,他容颜的俊美并没有因为绿儿的警告而减少半分。

男孩问道:“她跟你说什么了?”他的语气很和蔼,脸上还带着微笑。

“她说你爸爸是我爸爸的敌人。”

男孩说:“嗯,没错。可是这并不是我爸爸造成的。”

阿克玛无言以对。他只有七岁,从来没有人向他解释过为什么他的父亲会四面树敌。阿克玛从没想过这有可能是爸爸的错。对于男孩的话,他心存怀疑:他怎么能相信自己爸爸的敌人的儿子呢?可是……“你不许监工打我。”

男孩看着脸色阴晴不定的监工,说道:“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惩罚这个人和他的妹妹!这是我爸爸的命令!”

监工低头表示遵命。可是阿克玛看得出来,被人类小男孩这样指使,这个掘客其实很不满。

男孩又说:“我的爸爸就是帕卜娄格,我的名字叫狄度。”

“我叫阿克玛,我的爸爸是阿克玛若。”

狄度笑了。“若—阿克玛?师尊阿克玛?呵呵,‘若’教给别人的东西,有哪一样不是从‘欧格’那里学来的呢?”

阿克玛不知道“欧格”是什么意思。

狄度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迷惑。“‘欧格’是白日地球守护者,也就是大祭司。除了国王‘艾克’,没有人比‘欧格’更聪明、更渊博了。”

“可是身为国王只是意味着你有权力去杀任何一个你不喜欢的人,除非那个人有一支像耶律国士兵那样的军队。”这句话阿克玛听爸爸说过很多次了。

狄度答道:“可是自从努艾克死了之后,在这片土地上,连耶律国人也归我爸爸管了。努艾克是被人活活烧死的,你知道吗?”

阿克玛问道:“你亲眼看到了吗?”

“陪我散散步吧,你今天的活干完了。”说完他转头盯着监工。掘客监工闻言,立即站起来。他几乎和狄度一样高,可是狄度长大之后肯定能像高山临渊一样俯视掘客。此刻他默默地和掘客监工对峙,并没有因为身高而处于下风。在狄度的逼视之下,掘客监工退缩了。阿克玛敬畏不已。

狄度牵着他的手走开,阿克玛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呢?”

狄度反问:“做到什么?”

“让那个监工显得那么……”

狄度接口说:“那么没用?那么无助?那么愚蠢?那么下贱?”这些人不是掘客的盟友吗?难道他们其实也憎恨掘客?

狄度继续说:“很简单,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不服从我的命令,我就会去爸爸那里告状。然后他这份美差就没了,他要回堡垒或者地道那里干活,甚至要出去打仗。如果他敢动我一根毫毛,我爸爸就会把他大卸八块。”

阿克玛想象着这个掘客监工——所有的掘客监工——被大卸八块的情形,顿时觉得心满意足。

“没错,我亲眼看着他们烧死努艾克。他那时还是国王,所以率领我们的将士迎战耶律国的军队。可是他又老又蠢,软弱无能,胆子又小,人人都知道他没用。爸爸尽力为他拾遗补缺,可是在一个昏君手下,再能干的欧格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当时军中最著名的勇将凯迪奥发誓要杀了他,扶植一个真正能干的国王——可能是努艾克的二王子伊理亥吧——不过这些人你都不认识吧?你当时肯定只有——嗯,三岁?你今年几岁了?”

“七岁。”

“这么说来,那一年你确实是三岁。当时你爸爸犯了叛国罪,像一个懦夫似的逃到荒郊野外,继续阴谋颠覆纯粹由人类组成的纳飞国。他还鼓吹说人类、掘客和空中肉兽都是平等的。”

阿克玛没说话,因为爸爸的确是这样教导他们的。只是阿克玛从来没想过这样的言论竟然背叛了生他养他的那个纯种人类的国家。

“那么你还记得些什么呢?我敢打赌你肯定不记得进王宫吧?可是那天我看见你了,你牵着你爸爸的手,他把你介绍给国王认识。”

阿克玛摇头道:“我想不起来了。”

“那天是家庭节,我们人人都去了,不过你还很小。我为什么记得你呢?因为当时你一点也不害羞,什么都不怕,一副大无畏的样子。国王称赞你说‘小时了了,大定必佳’。我爸爸也记得你,所以才派我来找你。”

阿克玛觉得胸中泛起一阵狂喜:因为他小时候的勇敢表现,帕卜娄格专门派儿子前来找他!阿克玛确实记得曾经和欺负妈妈的士兵动手,可是他从没觉得自己勇敢;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原来是挺有勇气的。

“后来,凯迪奥几乎把努艾克杀了。他们说当时凯迪奥再三逼努艾克动手,可是努艾克只是反反复复地说,‘我是堂堂一国之君,你没资格和我动手!’而凯迪奥就不断地吼:‘你还有没有羞耻心?你别逼我像宰一条狗一样把你杀了!’努艾克一直逃到高塔顶上,凯迪奥眼看就要动手了。突然国王看到远处掘客大军从耶律国边境那里像潮水一般涌过来,这是有史以来最庞大的一支掘客军队。凯迪奥于是放过了国王,让他率领军民迎战。可是努艾克不但不出战,反而命令军队撤退,就是因为他害怕打败仗。他这样做完全是可耻的懦夫行径,像凯迪奥这样的勇士当然不会听命。”

阿克玛说:“可是你爸爸却遵命了。”

狄度说:“我爸爸必须追随国王,这是大祭司的职责所在。国王命令将士们抛妻弃子跟他逃跑,可是爸爸不忍心,所以他带上了我。他把我驮在背后,与其他人一起急行军;当时我已经挺沉的,而爸爸年纪也不轻了。后来士兵哗变的时候,我也在场目睹了当时的情景。将士们意识到自己的妻儿可能已经在城里惨遭屠戮,所以他们把努艾克老头剥光了绑在树上,然后用火把去灼烧他的身体,努艾克不停地惨叫……”狄度说到这里,脸上露出微笑。“这老不死的,你想象不到他尖叫的声音有多大。”

这个情景,阿克玛想想都觉得可怕;可是狄度亲眼目睹那一幕,现在却能津津乐道——这人其实挺恐怖的。

“当然了,爸爸很快就意识到,他们烧死国王之后,肯定会商量下一个烧谁,那些祭司自然是最大的目标了。于是爸爸低声用祭司密语吩咐了几句,然后就率领我们脱离危险了。”

“你们为什么不回城呢?难道首都已经被摧毁了吗?”

“不是的。爸爸说城里的人自甘堕落,不配与真正的祭司为伍。你知道吗,真正的祭司,上至历法密语,下至阅读写作,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阿克玛很迷惑:“阅读写作,不是人人都学的吗?”

狄度突然满脸怒容。“教每个人学会读写,这就是你爸爸做过的最可怕的事情!所有相信他谎言的人都溜出城去追随他,这些人多数是种地的农民,一群乌合之众!他竟然想教会每一个人识字!每一个人!你得知道,他成为祭司的时候庄严地起过誓,发誓永远不把祭司的秘密泄露给任何一个人。然后他又把这些秘密泄露给每一个人!”

“爸爸说每一个人都应该成为祭司。”

狄度大笑道:“人?这是他的原话吗?阿克玛,不仅仅是人,他传道授业的对象不仅仅是人!”

阿克玛想象着他爸爸教掘客监工识字的情形,脑海中呈现一幅画面:一个掘客埋头苦读,手上还拿着一杆铁笔,在写字板的蜡上刻下印记。这幅画面让阿克玛全身抖了一下。

狄度问:“你饿了吗?”

阿克玛点点头。

“来和我们几兄弟一起吃吧。”说完,狄度领着他走到山坡背后的一片阴凉地。

阿克玛对这地方很熟悉。在掘客来这里奴役他们之前,妈妈经常带着小朋友聚集在这片阴凉地里学习和玩一些安静的游戏;而爸爸则在山顶上给成年人上课。如今,这里摆着一个很大的篮子,里面装满了水果和糕点,另外还有一瓶酒。几个掘客正在服侍三个人用餐。这是妈妈带领小孩子玩耍的地方,掘客不应该踏足这里。

可是人类踏足这里却无可厚非——实际上,人类无论去哪里都是天经地义的。这三个人里,有一个很小,比阿克玛还年轻一点;另外两个比狄度年长,也比他高大——这两人已经不是小男孩,简直可以算是男人了。其中一个哥哥和狄度很相像,只是没那么好看,可能是因为眼睛离得太近,下巴也太翘了;这个哥哥可以算是一个未完工的扭曲版次品狄度。

另一个大男孩和狄度简直有天渊之别。狄度气度优雅,这个大男孩则体壮如牛;狄度的面相很友善,总是充满阳光,而另一个男孩则看起来心事重重,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阴暗神情。他的身体太强壮了,阿克玛很奇怪为什么他竟然能够随心所欲地拿起任何一个水果,而不会把水果捏碎在掌中。

狄度一眼就看出几兄弟里谁最吸引阿克玛的目光。他说:“哈,对啊,人人都用这种表情看他。这是我大哥帕卜,也是掘客军团的元帅;他曾经试过徒手取人性命。”

帕卜闻言,抬头看了一眼,然后对着狄度低吼了一声。

“帕卜不喜欢我说他的英雄事迹,不过有一次他打死了一个成年的掘客,把掘客的脖子扭断了,就像折一根枯烂的树枝一样,‘啪’地一下就断了。那畜生临死前尿得四处都是。”

帕卜摇摇头,继续埋头大嚼。

狄度说:“来,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吃点东西吧。各位弟兄,这位是阿克玛,也就是叛徒阿克玛若的儿子。”

样子很像狄度的那个哥哥闻言,往地上啐了一口。

狄度说:“乌达,你别那么粗鲁。帕卜,教教你的二弟有点修养好不好?”

“要教你自己教。”帕卜说得很平静,可是乌达听了之后,好像被大哥以生命相威胁似的,马上就老老实实不说话,专心吃他的午餐去了。

小弟眼定定地看着阿克玛,好像在掂量着他的斤两。终于,他说:“你打不过我。”

狄度说:“闭嘴,你这小猴子,老老实实吃饭。这是四弟穆武,我们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人……”

“狄度你闭嘴!”小弟突然发火了,好像知道狄度接下来要说什么。

“我们猜爸爸一定是喝醉了,和一个母掘客上床,所以才生出这个怪胎。你看他那个老鼠鼻子。”

穆武愤怒地尖叫一声,猛然扑向狄度。狄度一抬手就把他推开,说道:“住手,穆武,小心泥土都弄到午餐里了!别闹!”

“别闹了。”帕卜还是很平静地说了一句,穆武马上乖乖住手了。

狄度说:“吃吧,你肯定饿坏了。”

阿克玛确实饿坏了,连忙坐下来,正要开始享用面前的珍馐美食。狄度突然说了一句:“我们的朋友可以吃饱喝足,我们的敌人……就让他们挨饿去吧。”

这句话让阿克玛想起爸爸妈妈和妹妹绿儿还在挨饿呢。他说:“我能不能带一点回去给我爸爸妈妈和妹妹?或者叫他们过来一起吃?”

乌达听了之后怪叫一声;帕卜则喃喃地说了一句:“蠢货。”

狄度平静地说:“我只邀请你一个人。你不要骗我上当,让我请我爸爸的敌人吃饭。你这样做让我多尴尬啊!”

这时候阿克玛终于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没错,狄度相貌俊美、风采迷人、聪明伶俐,而且态度友好,还能讲很多好听的故事,可是他并非真的关心阿克玛,只是想让他出卖自己的亲人。难怪狄度拼命说爸爸的坏话,说他是叛徒什么的,原来只是想让阿克玛掉转枪头对准自己的家里人。

出卖亲人,这就像……像和掘客交朋友,这样做是逆天而行,是错的。阿克玛顿时看清了狄度的真面目:他就像一头外表美丽而内心残忍的豹子,专用巧言令色去迷惑别人;如果你让他靠近身边,他就会突然跳过来把你杀了。

阿克玛说:“我不饿。”

穆武说:“他在说谎。”

阿克玛说:“我没有说谎。”

帕卜转过头来,第一次正眼看着阿克玛。他说:“你不要反驳我弟弟。”他的声音死气沉沉的,可是其中的威胁意味却非常明显。

阿克玛说:“我只是说我没有说谎。”

狄度神采飞扬地说:“可是你刚才确实撒谎了。你都已经快饿死了,瞧你瘦的,肋骨支出来那么尖,眼看都能割手了。”他一边说一边开怀大笑,然后递过一个玉米蛋糕。“阿克玛,难道你不是我的朋友吗?”

阿克玛说:“不,我不是你的朋友,你也不是我的朋友。你来找我只不过是听你爸爸的命令罢了。”

乌达取笑他的三弟:“嘿嘿,狄度,你真是聪明透顶嘛!你还说你只需要一天就可以让他死心塌地做你的朋友……嘿嘿,人家一眼就看穿你的把戏了。”

狄度恶狠狠地盯着乌达说道:“你要是不戳穿我,他未必看得出来!”

阿克玛很生气,立刻站起来。“你在耍我?”

帕卜说:“坐下。”

阿克玛说:“不坐!”

穆武咯咯笑道:“帕卜,打断他一条腿吧,你以前也不是没试过。”

帕卜上下打量着阿克玛,好像正在评估着这样做的可行性。

阿克玛很想开口求他:请你不要伤害我。可是他本能地知道,在这种人面前绝对不能示弱。他就亲眼看见过他父亲与帕卜娄格本人针锋相对,毫不畏惧,反而在气势上把对方压倒了。阿克玛怎么会忘记那个情景呢?他说:“你就尽管打断我的腿好了,反正我也拦不住,因为我只有你体型的一半。可是如果你在我这个位置,帕卜,你会不会坐下来和你爸爸的敌人一起吃饭呢?”

帕卜扬起头,然后很慵懒地招了一下手,说道:“过来。”

阿克玛向他走过去,而帕卜只是很平静地坐在那里等他走近。阿克玛觉得帕卜散发出的威胁性的气场似乎退减了许多。可是当他一走进帕卜触手可及的范围之内,帕卜那只本来显得很慵懒的手突然使出一招蛇形刁手,闪电似的捏住阿克玛的咽喉,一下子将他掀翻在地。阿克玛被捏得喘不上气,快要窒息了。他在垂死挣扎的时候,眼前只看到敌人那双半睁半闭的眼睛。“我干吗不马上杀了你,然后把你的尸体扔到你爸爸脚边呢?”帕卜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温和。“或者把你切成一百零八块,每天送一块给你爸爸。今天一只脚趾,明天一根手指头,后天一个鼻子,然后是耳朵,还有手手脚脚……你爸爸收集齐全之后就能把你重新装嵌起来,那时候就皆大欢喜了,对吧?”

阿克玛吓得快吐了,因为他相信帕卜确实能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暴行。这时候,帕卜的大手虽然还捏住他的咽喉,可是已经稍稍放松,阿克玛终于能够呼吸了。可是他根本没有留意到,因为此刻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爸爸妈妈看到他血淋淋的残肢,该有多伤心啊!

乌达大笑道:“阿克玛若和地球守护者那么有交情,说不定他能够求那个报梦老怪创造一个奇迹,把那些散装的残肢重新组装成一个活人。既然其他神仙整天都能显灵创造奇迹,为什么这个地球守护者就不能呢?”

乌达说话的时候,帕卜根本就没有抬头看他,仿佛他的二弟根本就不存在。他轻声地问道:“你就不求求我饶了你的小命吗?至少也求我别切你的脚趾头吧?”

穆武建议:“让他求你放过他的小鸡鸡。”

阿克玛不回答,心里只惦记着爸爸妈妈会有多么伤心。他们看见狄度带走阿克玛,肯定已经担心坏了。虽然妈妈让绿儿警告过他,可是狄度那么风度翩翩、魅力非凡,而且态度又那么友好……这一切的代价就是此刻正捏住阿克玛咽喉的一只大手。没关系,阿克玛能够默默地忍受着他的折磨;只要他还能坚持,他就决不会哼哼一声!就算是国王努艾克被叛兵折磨的时候也忍不住大声惨叫,可是阿克玛肯定能够坚持到最后一刻。

帕卜说:“我觉得你现在需要接受我三弟的邀请,快吃!”

阿克玛低声说:“我不和你们一起吃!”

帕卜说:“这小子太笨,我们帮帮他吧。小弟们,给我拿吃的来,多多益善!他已经饿得不行了。”

很快,帕卜强行撬开阿克玛的嘴巴,其他人拼命往里塞东西。阿克玛根本来不及咀嚼和吞咽,嘴巴一下子就被塞满了,只能用鼻子透气。他们发现了,就用食物碎屑堵住阿克玛的鼻孔。这样一来,他必须张嘴吸气,嘴里的食物残渣就呛进气管里了。终于,帕卜放开了阿克玛的喉咙和下腭,因为阿克玛已经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任凭他们兄弟四人怎么摆弄,他也完全没有还手之力了。他们于是撕烂阿克玛的衣服,把水果和蛋糕残渣抹了他一身一头。

终于,他们把阿克玛作弄够了,帕卜就将他交回狄度的手中;狄度再指派他的二哥乌达将这个忘恩负义、毫无教养的小叛徒押回去干活。乌达抓住阿克玛的手腕狠狠地扯着他往回走,阿克玛根本走不快,只能被他半拖着,跌跌撞撞地穿过大草坪,回到山坡顶上。然后乌达一把将他推下去,阿克玛就在乌达的长笑声中滚下了山坡。

监工禁止人们停下手中的活去帮他。阿克玛觉得万分屈辱,全凭着一腔怒气支撑着,硬是站直了。他尽量把身上粘着的最大块的食物残渣拨下来,至少先把鼻孔和眼眶四周的东西抠掉。

监工喝道:“快去干活!”

山顶上传来乌达的话音:“下一次我们可能会邀请你的妹妹共进午餐。”

这句恐吓的话让阿克玛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可是他不动声色,好像完全听不见。对于他来说,现在唯一的抗争手段就是顽强地保持沉默;这也正是成年人采取的策略。

阿克玛回到自己的岗位,一直干活干到日落西山为止。当夜幕逐渐降临的时候,监工终于放他们回家了;阿克玛这才终于有机会告诉爸爸妈妈白天发生的事情。

他们在黑暗中交谈,声音压得很低,就像耳语一般。这样做是为了不让村里守夜巡逻的掘客听见。这些看守在外面偷听各家各户的声音,想听听有没有人正在集会密谋。他们甚至禁止人们向地球守护者祷告,因为帕卜娄格已经宣布了阿克玛若是离经叛道的邪教异端,信他就是冒犯诸神,一经发现当以叛国罪处死。

妈妈一边低泣一边把那些已经风干了结成块的食物残渣从阿克玛身上擦掉。阿克玛把帕卜四兄弟的所作所为以及他们说过的话一一复述给爸爸妈妈。

爸爸说:“没错,努艾克就是这样死的。他以前曾经是一个好国王,可是他从来就没做过好人;所以我在他手下效劳的时候,我自己也算不上好人。”

妈妈说:“你其实从来没有和他们同流合污。”

阿克玛很想问爸爸,帕卜娄格的几个儿子说的其他话是不是都是真的。可是他不敢问,因为爸爸回答之后,他甚至不知道应该拿这个答案怎么办。如果那几个小子说的话都是真的,那么爸爸就是一个出尔反尔、违背誓言的人,阿克玛以后还能相信爸爸说的话吗?

妈妈继续轻声说:“你不能把阿克玛晾在一旁不管,儿子受他们的影响,已经和你疏远得很厉害了,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阿克玛年纪不小了,我觉得他能够明白事理,知道不能相信骗子。”

妈妈说:“可是,克玛若,他们告诉阿克玛,你才是骗子。你说,他还怎么相信你?”

阿克玛心里其实百感交集,他还没弄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却被妈妈一眼就看穿了——真是不可思议!可是他居然对自己的父亲心存怀疑,阿克玛觉得万分羞愧。他一想到爸爸脸上的表情,不禁全身打了一个寒战。

“这么说来,他们已经把你的心从我身边偷走了,是吗,克玛迪斯?”爸爸竟然用“迪斯”来称呼他——“迪斯”就是“亲爱的儿子”;以前当爸爸特别为阿克玛感到自豪的时候,就会叫他克玛赫——“赫”就是“光荣的继承人”。阿克玛多么希望爸爸用“克玛赫”来称呼他,可是爸爸的双唇之间始终没有说出这三个字。此刻阿克玛需要的是父亲的尊敬和赞赏,而不是同情。

妈妈提醒爸爸:“阿克玛挺直了腰骨和他们抗争,还因此受了不少苦,他其实很勇敢。”

“可是他们已经把怀疑的种子埋在你心里了,是吗,克玛迪斯?”

爸爸的话太伤人,阿克玛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妈妈说:“阿克玛若,请你让孩子安心吧。”

爸爸问道:“车贝雅,你让我怎么才能让儿子安心呢?我本来并没有违背我对国王发过的誓;可是后来他们把我赶走,还想害我的性命,那时候我才意识到,宾纳若是对的。为什么他们禁止普通老百姓学习读、写和说古语呢?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存教会的势力,巩固他们的垄断地位。如果人人都懂历法、能阅读古代流传下来的法典和记录,那么他们为什么还要接受教会的统治呢?所以我才打破誓言,无论是谁,只要他们来找我求学,我就会教他们读书写字和看年历。没错,我是破了誓;可是这本来就是一个邪恶的誓言,所以我并没有做错。”说到这里,爸爸又转头看着妈妈:“车贝雅,他还不懂这些道理。”

“别说话!”

他们马上静下来,屋棚里只剩下他们的呼吸声。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一个掘客在村子里面跑过。

妈妈低声说:“你猜他去干什么?”

爸爸将一根手指放在妈妈的嘴唇上,然后轻声道:“快睡吧,我们快睡吧。”

这时候绿儿早已熟睡,妈妈就躺倒在她身边的席子上;妈妈旁边是爸爸,阿克玛则睡在爸爸的另一侧。可是他不想爸爸伸手搂住他,宁愿一个人舔伤口,一边睡一边把心中的耻辱和羞愧消化干净。今天他被呛得连气也喘不上,全身抹着食物残渣,还被人从山顶上推下来一直滚到山脚;回到大伙儿面前的时候,他的衣服已经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全身上下污秽不堪。可是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他难堪的是他爸爸竟然是一个违背誓言的小人,而且这还是帕卜娄格的几个儿子告诉他的。

众所周知,违背誓言的人是最可耻的。无论这人说什么,别人都不会指望他能够做到;没人愿意和他打交道,因为大家都不知道,没人盯着的时候,他到底会干些什么。阿克玛还是婴儿的时候,爸爸妈妈就教他做人必须言出必行,否则他就是一个没有信誉、不值得信任的人。难道爸爸自己反而忘记了吗?

阿克玛想,爸爸说打破邪恶的誓言其实是做好事;可是既然这是一个邪恶的誓言,那么为什么当初爸爸要起这个誓呢?阿克玛怎么也想不通:爸爸说出这个邪恶誓言的时候,难道他当时确实是一个坏人,只是后来改邪归正了?当一个人已经变坏了,他又怎能重新变好呢?还有,好和坏是由谁来定义的呢?

狄度说起的那个士兵——好像叫凯迪奥吗?——他的做法才是正路。你要杀敌就堂堂正正地动手,而不应该出尔反尔、溜到别人背后暗算。就连小孩子也不会容忍这种偷鸡摸狗的行径!如果你和某个小朋友争吵交恶,你就站起来和他面对面吼去;你甚至可以动手把对方打倒,然后逼迫对方就范。你可以用这种方式和一个朋友争执,却不会损害友情。可是如果你溜到他身后突施暗算,这就成了叛徒所为,那么你就根本不配和他做朋友了。

难怪帕卜娄格那么恨爸爸。我们落得这么惨的境地,原来都是爸爸害的!爸爸竟然是一个躲在荒山野岭违背誓言的阴险小人。

阿克玛忍不住又开始哭了。这些想法实在太可怕,阿克玛恨自己竟然这样去腹诽爸爸。爸爸善良、慈祥,人人都热爱他,他怎么可能是一个奸险小人呢?

帕卜娄格的几个儿子说的话肯定都是骗人的!绝对不可能是真的!他们才是邪恶的一方;是他们折磨和羞辱阿克玛,他们才是骗子!

可是爸爸却亲口承认了他们说的其实是真话。这样一来,就变成了好人破誓,坏人却道出了实情,这怎么可能发生呢?这个念头在阿克玛的脑海里发疯似的转来转去,慢慢地,阿克玛坠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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