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日,君黎世没有四处跑,而是端端正正坐在梼杌面前,虽然梼杌见她眉目带有忧愁,眼中有血丝,但也是难得如此正经,于是梼杌就生了些提点她一回的心意,整顿好衣着的梼杌也正襟危坐起来。
梼杌一本正经道:“如斯汝这个年纪,本仙家本不该有拘谨于汝,可如今愈发任汝肆意逍遥,本仙家的满山弟子愈发难以安定,黎世小友,汝可谨记,多收敛心性,方是世人修行的必不可少。”
大约梼杌说得晦涩难懂,小娃娃并没有露出彻悟的脸色,反而看起来更加郁结。
梼杌又摇头晃脑道:“本仙家所言,依汝尚小仍未开智,大抵是听不懂,然而无碍,往后每日本仙家予汝授课,传汝之道,切记,修身养性。”
君黎世垂头丧气,叹息一声。
梼杌方想再多体现自己的高深莫测学识渊博,君黎世倏然惆怅地开口道:“神仙姐姐,四哥哥死于非命,我这几日要回去吊唁半月。”
“你说什么?”
这还要从几日前的晨早说起,话说那日君黎世一早起床后,又一颠一颠地找麻烦去了,而梼杌想着已经好久没晒日光,于是爬上宫殿上惬意去。
刚歇息不到一时辰,耳边便传来嘈杂的议论声,梼杌本不在意,直到“君黎世”三个字传进了梼杌的耳朵里,他才微微睁眼看去。
一位身着华服的男子应该是某个殿下对着身旁的宦官道:“君黎世那个贱人,本以为能死在念云殿的,如今却安然无恙,段然不能让她记起那场大火。”
如此这般说君黎世,梼杌段然是不悦的,直接弄死了他。
四殿下是人面兽心,表面上对君黎世十分要好,实则背地里什么阴狠手段都有,君黎世哭了好半天终于忍住伤心身前来跟梼杌道声别,但没想到听梼杌絮絮叨叨了许多听不懂的话,连思绪也跟着他惆怅起来。
梼杌还是放她走了,大石妖坐在梼杌身侧担忧地看着他:“大王,您没事吧。”
梼杌讶然:“我能有什么事?”
大石妖叹气一声:“您都在门外坐一天了,我都是头一次见您这样伤怀的样子。”
“有吗?”梼杌抬起头,见到天色确实是悄声无息地暗下了。
“大王,您说那小娃娃还回来吗?”
“她是去吊唁,又不是去死。”
“我觉得还是别来了。”
“哦?为什么?”
“毕竟人是人,妖是妖,一旦沾染上牵扯,可不大好办。”
梼杌琢磨了一番,觉得大石妖说得很对,不吝惜赞赏地夸他:“大块头,能有这样觉悟,不枉我平日对你的疏导。”
大石妖挠挠头,笑得憨厚:“都是大王教的好。”
梼杌深以为然。
翌日金乌方生,此前的那些事儿似乎俱成过往云烟,而梼杌又过回那种没事就在山顶立着晒日光的日子。
其他妖灵也跟梼杌一个样,很少人再谈及君黎世,梼杌想这大抵就是妖和人不一样的地方,也是妖生性凉薄的地方吧。
日升日落,云卷云舒,应该照样过的照样过,没什么分别。
某日,天十分晴朗,无大风,一朵白云自左向右慢悠悠地飘过,梼杌依旧晒着太阳,一连串的脚步声由远至近,急促地递进他的耳廓里。
梼杌头也没抬地说:“大块头,你干嘛!”
梼杌等了半天也没见得大石妖发出什么声响,叫他有些惊奇,这可难得一次没有回答他的话,莫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于是梼杌抬起头,打算好好嘲笑他一次,然而这抬眼一瞧,却径直将他震在当场。
梼杌趴着,一个结着垂髫的小女孩站着,正脸色迷茫地看着他,许是灵光乍现醍醐灌顶,她倏然咧开嘴欣喜地喊出声:“哈?神仙姐姐。”
梼杌没计过日子,因此也不知道他们有多久没见过面了,但眼下看来,她却是长高了不少,五官稍有稚嫩,还是看得出她以前年幼的模样,但她脸上却有不少的青肿。
“阿玄?”
“神仙姐姐!”君黎世显得很兴奋,一张嘴裂开笑得很开心,能一眼清晰明了地瞧见她的豁牙。
梼杌缓缓开口:“黎世小友,汝此次前来,可有何事寻本仙家?”
君黎世没能理解梼杌的苦心,径直挤上前来抱住梼杌的手臂:“没什么事儿,就是吊唁结束了,很挂念神仙姐姐,就来了。”君黎世又往梼杌肩上蹭了蹭两下又说:“父王给阿玄请了授课先生,阿玄以后可以常来找神仙姐姐吗?”
没变,这嘴依旧十分的甜。
许是被这蜜糊糊了一脑门,梼杌脑子一热,肯定说:“自然可以,你的脸怎么了?”
君黎世听到后立刻气得发抖,脸变成个紫茄子:“他们说,念云殿住着的是怪物,四哥哥的死是和神仙姐姐有关,我气不过,就和他们打了起来,可是阿玄势单力薄……”说着,她眼睛里充满了眼泪,却还是不服输的道。
于是有了开头,便不知道什么是结尾。
开头是君黎世住在念云殿,结果是每日梼杌都能见到准时出现在念云殿的君黎世,好在君黎世如今是个上学堂的年纪,每每梅梅扶着君黎世来都是快黄昏的时刻,倒也没占用梼杌多少时候。
每日君黎世都会与梼杌说些城里抑或学堂里发生的趣事,惹得附近各路妖怪每次都躲在殿外偷摸地听。
有时君黎世也会教梼杌一些夫子教给她的东西,譬如那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便是君黎世教给他的,说得文绉绉的,梼杌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可见梼杌会念,君黎世便是很高兴,很奇怪的是,君黎世一高兴,梼杌也会跟着高兴,于是这句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也就便是不大重要了。
君黎世说要教梼杌下棋,因此梼杌连夜把大石妖劈开一块,做了个棋盘和两碗棋子,左右大石妖还能再长出来,
君黎世说要教梼杌读诗,因此他连夜把她带来的诗书看了一遍,将每个字都认了下来,左右他也闲的没事。
一夜里,梅梅因为病了就没有陪同君黎世来念云殿,君黎世自念云殿走在会瑶华殿的宫道上,刚到瑶华殿,倏然一点细微的房瓦敲碰声,君黎世耳朵一动,沿着声响走去,自她双眼看不见,耳朵就变得格外灵敏,细微的声音她都能听得清晰。
“有人么?”君黎世朝上喊了一声,良久,没得到回应,她笑道:“莫以为不出声,我就不晓得你在哪里了,即便你喘息声收得发轻,我还是听得到。”
那人还是不开口。
君黎世深觉有趣,弯腰摸索了一块较为平滑石头坐了下来,双手拢入宽大的袖子里,对着墙上的那人道:“说说吧,你是观赏念云殿的景色?是偷觑殿中的金银?还是说,你是瞧上殿中的小宫娥?”君黎世轻轻一笑:“金山银山你随意搬,宫娥公公你随意拐,日景月色你随意赏,但我的梅梅必定要留给我,谁抢不得。”
“如此能言善辩,想必腿脚早就好了罢。”
君黎世心中大惊:“是你?你是温白。”
“名字倒叫得顺口。”温白似乎坐了下来,就在墙上,碰得瓦片一阵“吱嘎”响。君黎世仰起头,笑着道:“以后你如若要走了,便与我说一声,我看不见,是不知道你走了没有。”
“以后还要照面?”话语最后声调被挑起。
君黎世嘟嚷着:“即便消失于我来说,也不是件坏事,但既然你能记得回来找我,想必还有有缘有分,日后自然是要照面的。”
夜风寒凌,周遭冷寂,君黎世将头仰得极高,唔了一声,问他:“今夜的月,可圆?”温白回她:“今夜无月,星子倒是不少。”
君黎世笑道:“你帮我数数星子吧。”
好半响,温白才回答她:“数不来,太多。”
君黎世收敛起笑意,将斗篷收拢得跟紧了:“你知道吗?我的眼里和暗夜一般,是没有尽头的黑,然暗夜时有星子,时有圆月,但我的眼里,是没有的,于是我十分羡慕你们。”
“南边有一百三十六颗星子。”
君黎世站起来,欣喜问:“那北边呢?”
温白听话地给她数起星子来:“一,二,三,四,五……”
数数声潜入脑海,犹如一根银勾,将前事尽数勾了出来,闪现交叠,汹涌了君黎世的心怀中,感慨道:“你知道吗?我原本是可以看见的……”
温白冷冷打断她:“都被你吵得数乱了。”
君黎世笑得双肩不断抽动,没办法止下来:“那哪能怪我?”
被君黎世一乱,他索性不再数起,反而道:“你说好给我的犒劳?”
君黎世仔细想了想,恍惚想起似乎真有这么件事:“你是来要犒劳的?”她摊开手道:“我还以为你是个不求回报的壮士,于是也没有给你留什么,但你明日来,我给你多带些。”
君黎世听见身后梅梅正遥遥喊着她,要是叫梅梅见着温白,难保她不会口无遮拦,把其余的人护军引过来,把温白当作乱臣贼子,再纷纷乱箭扎死。
君黎世道:“梅梅在叫我了,你明日午后必定要来明不明白?我会来找你的,如若你不来,我便站在这儿不走了。你不来一日,我站一日,你不来三日,我站三日。我这个人,最见不得欠人情了。”
说罢,君黎世提着裙摆,踉跄地摸着墙往回走。
“十二殿下。”
君黎世转过头:“嗯?”
“温白谢殿下,赠我这满夜繁星,赠我南天的一百三十六颗星子。”温白笑了一声,三分凉意:“我长这么大,还没数过星子,此夜,是头一回。”
“那你一定很孤独。”君黎世道。
温白道:“去吧,我……走了。”
房瓦敲碰叮铮,风裹挟而去,消散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