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生是个忧郁的人,尽管他也很乐观。
靳生经常想,也许小时候自己改名那会儿,把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也抹去了,他经常开玩笑地说,我不是个完整的人。
尽管莫名其妙来了大成地产,又莫名其妙到了建筑工地,靳生还是坚持下来了。他不喜欢目前的境况,但他是一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可以跟周围的人迅速打成一片。
项目部尽管环境恶劣尘土飞扬,施工器械轰鸣震天,但是项目部办公室板房门一关,也是另一番天地。
大成地产这个项目在南城开发区,项目不大不小,配备了土建工程师张工、水电工程师李工、机电工程师王工,外加项目经理陈鹤和资料员兼行政小莉。靳生平时跟着几个工程师去现场到处转悠检查,要不就和陈鹤跟总包方开项目进度会,工作倒也清闲,只不过工商管理出身的他,要搞懂这些工程上的事情,也颇费一番功夫。
靳生不是混日子的人。
所以,尽管被笑称为“钦差大臣”,他还是经常跟在几个工程师身后不耻下问,只不过甲方的这些工程师似乎已经对日常的工作已经懈怠麻木了,并没有太多激情来给他传道授业。
而乙方项目办公室那群刚出来工作两三年的施工员小伙儿,个个愈是晒得黑亮,精神头愈发蓬勃。靳生也乐于跟他们打交道,经常跟在他们身后去看工地现场,这些一线的员工往往有着比甲方工程师更加接地气的施工经验。
反倒是同事张工,明里暗里拐弯抹角提醒靳生,尽量不要和总包乙方这些人走太近,以免有些工作不好开展。
靳生心想,虽是两个公司的人,利益既是对立但也是共同体,包括工地上实际作业的班组民工们,大家一致的目的还是项目加快建设如期封顶竣工罢了。反而,所谓的工作不好开展,怕不是关系过于亲密不好收人家的小恩小惠吧。
隔三岔五,总包的祁经理便会以各种理由,将甲方办公室几个同事请出去吃饭,那个“松园”基本上成了定点食堂。而酒桌上,是不谈论公事的,大家心照不宣吃好喝好。第二天,该挑刺的还是挑刺,整改之后该闭眼的也会闭眼,大家似乎都在既定的流程和轨道上相安无事地行走。
靳生逐渐明白,这是工地上的规则。
建筑工地上的食物链,业主甲方到总包乙方到实际干活的班组民工,往上是政府各相关部门,建委、质检、安监、城管、环保、派出所等等,各自有各自的运行的道道。
逢年过节烧香拜佛自是惯例。
当然,即使同事间也会避讳某些事情。譬如说靳生酒桌上佯醉不堪,祁总和陈鹤往往偷偷耳语下半场怎么娱乐事宜。可能这种事情,他们觉得钦差大臣最好还是不能知晓吧,传到老板耳朵里自然也是不太好。
靳生也知道,有些事,最好不要参与。
一天,靳生跟着土建工程师张工去总包办公室找祁总商量工期赶工事宜。
经过钢筋加工区域,停着一台长长的挂车,后头装满了小手指粗的钢筋。因为对建筑材料这一块靳生也不太懂,所以饶有兴趣地停下来看。
张工似乎心情不错,也在一旁开始介绍:“靳总,这个是二级螺纹钢,你看钢筋上面会有一些纹路,所以叫他螺纹钢。根据施工部位的不同会有不同的受力需求,图纸上都会显示出来,你回去可以看看蓝图。今年国内钢筋涨价非常厉害,建筑成本增加了不少,现在快去到6000元一吨了。钢筋也是材料成本里的大头。”
靳生一听,张工还主动给介绍,真是难得,于是抓紧机会继续请教:“一般正常我们这样的项目钢筋含量去到多少?”
张工笑了,“这个很难讲的,都是看设计院图纸,结构和形式不同都会有很大差异的,并且不同部位的钢筋含量也会相差很大。你看有些项目地下室可能去到100-120公斤,而正负零以上标准层才30-40公斤。而且,这个是理论值。鬼知道这些总包会偷多少。”
“偷?怎么偷?”靳生听了更感兴趣了。
“以前偷的方式可多了,比如放大钢筋间距啊,10厘钢筋代替12厘啊什么的。不过,这些年随着我们国家建筑行业的规范化和各级监管部门越来越严格地监督检查,这些现象已经大大减少了,而且现在项目经理终身责任制之后,总包的项目经理也不愿意做这些了,毕竟以后出事了他可跑不了。大家都在算自己的小算盘呢,你说祁总愿意为这个项目担那么大风险嘛。”正说着,张工看到了总包的材料主管,“嘿,王工,点数呐!”
王工朝他们挥了挥手,用手指指了下钢筋,示意自己正在数钢筋,不方便说话。
“钢筋就这么数的吗?”靳生好奇地问道。
“一般他们会先过磅,然后再数根数,双重保险。总包的老板也怕项目上偷钢筋,超报数量什么的,不过这是他们总包的事情了,跟我刚说的偷钢筋,概念不一样。”张工顿了一下,吞了口水继续说道:“每个环节每个位置有油水捞的地方,大家都想捞一笔呢,你说工地这么苦,靠那点工资?”
靳生苦笑着摇了摇头,心想,唉,这就是现实生活!
见靳生摇头,张工倒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黑黄的牙齿,左边下颚还缺了半个角,常年的烟酒在他口腔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
他安慰道:“不过你也别觉得社会很阴暗,毕竟我可以说现在我们的房子是越来越安全了,刚说的大家都不想出事,楼房倒塌可是天大的事情。在安全问题上,无论是业主、设计院,还是总包,大家都会有底线,并且尽量做好的。当然,在其他问题上比如外墙,景观园林,装修,材料上大家都是能省就省。现在地价房价都高成这样了,我们这些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买得起自己建的这些楼盘房子呢,想想也是挺讽刺的。”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