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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云庭

第一卷

你手脚俱断,容貌尽毁,想不想活下去?

小谢,你想不想……脱胎换骨?

小谢,到我身边来。

那是一个永夜的城。

辉煌的高楼在一夜间倾塌。铁骑踏破余晖,花钿被利刃划破,锦云衣裳被撕成了碎片。偌大一个城市就剩下大火滔天。

刀刃上的血光,入骨的寒。

谢棋被梦惊醒的时候正是刀刃划过眉梢的一瞬间,她骤然睁眼,浑身湿透,连呼吸都仿佛静止了。直到清晨的阳光跳跃到睫梢,她才捂着胸口小心翼翼地喘气。胸腔里的心跳狂乱不已,似是梦里的大火已经灼烧到了衣摆。这不是她第一次梦见这恐怖的场景,却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梦里的战栗。

良久,梦魇带来的恐慌才稍稍平静,剩下的是脑海里的空白。她茫然地坐起身,抬头看见的是一片轻纱垂幔。手上的剧痛逼得她不得不低头——那儿零零星星遍布着不少伤口,看不出是怎么伤的。几日来,她不知道自己昏昏沉沉睡了多久。脑袋从几日之前初醒的时候就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是混沌的。就连“谢棋”二字,还是从送药的小厮口中得知。

醒过来了,她只有这一点意识,浑身的酸痛让她动弹不得,脑海里的迷蒙让她思考不得。她只能睁着眼看着水蓝的纱帐上阳光微小的移动,直到一抹亮色出现在了她的视野里。

那是一个明晃晃的身影,一个穿着一身扎眼的鹅黄色绸衫的女子掀帘而入。她的嘴角挂着揶揄的笑,本来姣好的面容因为过于嘲讽的神情而带了几分狰狞,摇曳着身姿到了床前,猛地拉开纱帐。

“哟,丑八怪,你醒了?”讥诮的声音,带着十足的嘲讽。

谢棋身体狠狠颤了颤,瞪大了眼睛。

黄衣女子挑眉嗤笑,“行了,丑八怪。大人罚了你也给你请了大夫,你就别摆出副委屈样儿了,醒了就快些回你自己的房间吧。别脏了这陵香阁的床。”

“我……”谢棋发现自己的唇舌不如想象中的利索,良久才勉强吐出一句,“不知道……”

黄衣女子微微一愣,笑了:“看来你还真是摔坏了脑袋啊。”

谢棋越发迷惑,踌躇着问道:“我怎么了?”

黄衣女子的笑越发嘲讽,她说:“不记得那些丢人的事也算你的造化,莫要以为你失忆了就可以赖在陵香阁不走,你的那些个小把戏休想骗过我的眼,识相的趁早滚出朝凤乐府,若再使些下三烂的手段,大人可不会救你第二次。”

结果,谢棋真的是滚出陵香阁的。她已经在陵香阁躺了整整三天,以她卑微的身份,恐怕已经是极限了。她发现自己的腿脚不是很利索,走急了就会疼得厉害。下床的时候又被黄衫女子推了一把一头撞在了桌上,新伤旧伤让她浑身没有力气,只能扶着廊壁慢慢地往前走。

这是一个亭台楼阁精致无比的院落,一条雕花的朱木长廊穿越了半个花园。谢棋这一路遇到了不少年轻女子。她们每个都貌美如花,却不知道为何见了她都花容失色。胆小的匆忙躲开了,胆大的三五成群站在不远处对着她指指点点,脸色怪异。

谢棋没有一丝精力去理会周围的环境,她脚步浮轻,犹如踩在云里雾里,脑海里是一片嗡鸣声。

“谢棋,谢棋……”她默念了几遍,除了这个之前从丫鬟口中知晓的名字,她还是没能从茫然的脑海里搜索到什么东西,彷徨许久,才拉了个匆匆路过的女子问,“请问……我住在哪儿?”

被拉住的女子脸色苍白,手指颤抖着指了指长廊的尽头。

“谢谢。”她冲着她笑了笑,却没想到女子的脸色越发苍白,踉踉跄跄跑远了。

这奇怪的地方,奇怪的人。谢棋的脑海里一片混乱,铆足了劲儿才回到了方才那女子所指的房门前。房门没锁,被她轻而易举地推开了,她小心翼翼地迈了进去——里面的东西再简陋不过,一张床,一副桌椅,还有一张洗漱的台面。

整个房间里还能入眼的恐怕只有台面上放着的一面铜镜。鬼使神差地,谢棋慢慢踱步到了铜镜前。只一眼,她就已经喘不过气了——她终于了解,为什么刚才那些人见到她会是那副见了鬼似的神情。

镜子里印着一个十六七岁女孩儿的脸,在还看得出些许白皙的脸上,几道暗红泛黑的伤口蜿蜒着爬过脸颊、鼻梁,攀爬上额头,整张脸狰狞不堪。这张脸不是一个“丑”字可以形容的,这简直是一张罗刹都未必及得上的恐怖的脸,所幸现在不是晚上,不然还要惊悚无数倍。

谢棋以为自己会尖叫出声,但是事实上却没有。她不知道自己是惊吓过度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本来跳跃得很纷乱的心居然在看到这一张恐怖的脸后渐渐平静了下来。她伸手摸了摸脸上的疤痕,轻轻放下了铜镜,茫然坐着。

一张毁容的脸,不被人待见的身份,朝凤乐府……她细细整理着思绪,混乱的脑海里还依稀回荡着梦里的刀剑声——谢棋,谢棋?房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了,一个丫鬟模样的人急匆匆冲进房里,看到谢棋她大大地松了口气:“小谢,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已经……”她脸色怪异,眼里倒不见恐慌,只是对着谢棋的目光闪了闪,眼眶红了,“小谢,我们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侍候人的司花,而大人是神仙一样的人,哪里是我们这些人能高攀的?你,你就别抱着那些心思了……”

那人穿着一身灰色的衣裳,眼圈通红,还不等谢棋有所反应就擦着袖子哽咽起来,抱着谢棋直吸鼻子。

这人谢棋是认得的。她是她醒来这三日里唯一待她不错的人,也是这三日来唯一特地去过陵香阁探望她的人。谢棋被她抱得有些喘不过气,半晌才勉强挤出一句话:“杜蕊,疼……”

杜蕊尴尬得直笑,眼睛眯成了月牙儿,看到谢棋呆滞的脸她又鼓起了腮帮子,扯高了嗓子教训,“小谢,你虽然记不起……但是,你要是再敢做出那种从天星楼跳下的傻事,我……我就不认你这个姐妹了!”

谢棋脸上发烫,点了点头。

关于这次受伤,谢棋也断断续续地从他人口中知道了一些。她知道自己是因为从高楼跳下才昏迷不醒,也知道这里叫朝凤乐府,而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侍候人的司花。可是提及为什么她会去跳楼,所有人都是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样,和善的讳莫如深,不和善的耻笑不已,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告诉她。

“杜蕊,我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才生无可恋。

杜蕊的眼神开始闪烁,她似乎在犹豫,几次张口都没有出声。到最后她才含糊道:“你是一年前被大人从门口捡进府里的,你跪在门口整整五天,求大人收你进朝凤乐府。因为你的脸……大人只安排了你做司花,负责他的起居,后来……大人高高在上,你却傻傻把自己给填进去了……后来,大人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居然对你悉心照料过一阵子,后来……后来我也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事,你就突然从天星楼跳下来了……”

居然是为情想不开?

“你不要傻了。”最后,杜蕊小心翼翼地丢下句,“小谢,我们和大人实在是天地之隔。你既然想不起来,就算了好不好?”

说完,房门被重重地关上了,从房梁上抖落下不少的灰尘。夕阳透过窗户投射进房里,照得烟尘如云雾一般。

谢棋良久才从她断断续续的话中明白了自己的过往。她依稀还记得醒来前的那种失重的慌乱,还有充斥在耳边的哭喊声——是因为从高楼跳下,她才会不记得了吗?她有几分恍惚,抱着膝盖缓缓地在骄阳照射不到的角落蹲了下来,轻轻捂着自己的胸口——那儿心跳依旧平稳,不论是听到天星楼一跃,还是莫云庭的时候。

这样的自己,她实在难以想象曾经为了那个人绝望地轻生过。为了那个不能在心上掀起一丝涟漪的名字,可能吗?

莫云庭三字,至于谢棋其实并没有多少意义。没有记忆,日子却还是得照过,稍不留神,三月溜走。朝凤乐府中女眷众多,流言也如春天的野草般滋长着。

楼里传闻的故事哀怨无比,说是莫云庭大人出门在外,惹了个毁了容貌的丑丫头对他一见倾心。丑丫头千里迢迢追到了乐府门口,跪在门口整整五天才被于心不忍的莫云庭大人带回府中做了丫鬟。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日子久了,丑丫头终于不甘寂寞,心伤大人不肯接受自己的情感,一腔痴情化成了灰,心灰意冷地从天星楼上跳下。

癞蛤蟆始终是吃不得天鹅肉的,这件事被所有人当作玩笑传着,一时间谢棋这小小的司花倒成了府中人人皆知的人物。

彼时谢棋正坐在花雨下的荷花池旁,脑海里空荡荡一片。关于莫云庭,她虽然知道半个月前她为了他从天星楼跳下,但如今这名字却不能带给她丝毫触动,说她三个月前为了这个连名字都有些陌生的人轻生,真是有些好笑。

杜蕊说,莫云庭大人的风骨,世间少有。遗憾的是她自始至终都不曾如杜蕊预想的那样,只要一听那个名字便会手足无措、面色通红。这点儿疑惑倒是积聚成一点点好奇,悬在半空久久不落,直到——三月初三。

三月初三,是朝凤乐府的礼乐大臣莫云庭回府的日子。对于朝凤乐府中的司乐司舞来说,这不仅仅是自家大人回府这么简单,三月初三还是鱼跃龙门的日子。司舞专攻舞技,司乐专攻礼乐,可这司舞司乐之中,能入宫为王侯将相献艺的每年只有为数不多的数十人。

在府中,司舞司乐分为三等,每年评定一次,入宫的人选从一等中选取。而每年的三月初三,便是一次大选。

杜蕊愁眉苦脸地将这些告知谢棋的时候,谢棋正在打扫庭院。她听得起了兴致,兴冲冲地问杜蕊:“你是几等?”

杜蕊闷闷地答:“三等司舞。”

谢棋兴致不减,戳着自己的鼻尖问:“那我呢?”

杜蕊对她的脾气大概早就习以为常了,听她这兴致勃勃的口气不由得翻了个白眼:“你是司花,不在三等之列。”

“四等?”

“没等级。”

“哦……”

谢棋这才恍然记起,司花的确是没等级的。司舞攻舞,司乐擅乐,司花却不过是整理打扫的丫鬟。早在她跳下天星楼之前,她已经不是莫云庭的贴身侍女了。这下等的司花自然是和大选不沾边的,如果说之前以莫云庭侍女的身份还可以名正言顺地贴近侍候,如今的谢棋不过是个小小司花,自然是没有资格见莫云庭的。

“小谢?”

谢棋恍然惊醒,笑道:“那你是不是该准备一下?楼里的好多人都偷偷定了衣裳,你这副模样……”

朝凤乐府里女眷无数,却只有敛云阁一间制衣室,而且普通司舞是没有资格在敛云阁定制衣衫的,所以这半个月来,许多女眷都明着暗着在找外头的裁衣师傅了,胭脂水粉、珠玉簪饰更是堂而皇之地请府外的工匠送上门。可独独杜蕊没有一丝准备,这让谢棋看着有些着急。

杜蕊脸色泛红,良久才轻声道:“我技不如人,本就没什么希望,而且……我出身贫寒……”

谢棋顿时无言以对,只能干笑着敷衍道:“哈哈,那个,那个莫云庭公子肯定不是只瞧衣装的浅薄之徒……”

没想到杜蕊的脸越发红透,眉宇间满是娇羞之色。她柔声道:“公子自然不是浅薄之徒。”

杜蕊这副模样,分明是个思春的小姑娘。谢棋看了憋着笑,正想打趣几句,却不料被一声嗤笑打断,那个声音揶揄轻浮,却带着一丝腻腻的柔软,在两人的身后响了起来:“什么样的人配什么样的衣服,小谢姑娘,你说是不是?”

杜蕊霎时红了眼,骤然转身:“乐聆,你……”

“小谢姑娘”四个字从她口中被恭恭敬敬地喊出来,倒叫谢棋浑身一凛,满身的不舒服。说话的人谢棋是见过的,是那日让她“滚”出陵香阁的黄衫女子。她俏生生地立在那儿,眉眼中都是笑。如果不是话语间那遮盖不住的鄙夷,还真像一个纯良少女。

乐聆的目光落到谢棋身上的时候带着微微的诧异,继而成了玩味,她说:“小谢姑娘,你的气色好了许多啊,真是丑人多作怪呢。”

杜蕊气得脸色通红,死死拉住谢棋的手,咬着牙说:“乐聆,你不要欺人太甚!”

“是吗?”

谢棋却发起了呆。乐聆的身上带着一股暗香,她一靠近就散发出一阵阵的香味。不似寻常司舞们用的那种调香粉,这香闻起来透着一股阴恻恻的味道,却又奇异地淡而入鼻,清新而飘忽。这香……她似乎在哪儿闻到过?

可是,究竟是在哪里闻过呢?

“小谢,你别理她……”

“小谢,你不难看。”

“小谢……”

杜蕊越来越急切的呼喊并没有把谢棋从恍惚中唤回来,她依旧在出神,皱着眉头低头不语。良久,谢棋才恍惚开口:“藏天香?”

不料乐聆的脸霎时惨白。如果说之前的神情可以比作三月春风,那此时此刻就是骤雨突来,风卷寒秋。她瞪大了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踉踉跄跄往后退一步,勉强站定了,脸上毫无血色。

谢棋没有发现乐聆的变化,她只是小声地又重复了一遍:“藏天香?这不是……”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三个字会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但它确实清清楚楚刻在那儿,呼之欲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乐聆是阴沉着脸离开的,离开之前,她狠狠地甩下一句:“你别得意得太早!若不是那个人力保你,你以为以你犯下的事,还能留在朝凤乐府当你的司花?大人马上回来了,你等着!”

“小谢……”

直到乐聆气冲冲的身影消失在花园的小径尽头,谢棋才回过了神,冲着脸上写满了担忧的杜蕊笑了笑,目光却一直跟随着乐聆渐行渐远。

“小谢,藏天香是什么?”

“不知道。”谢棋揉揉发疼的脑门。“藏天香”三个字,不管是不是属于她过去的认知她都不想去追究,那个恐怖的梦每个夜晚还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如果可以,她宁愿就这样放弃。

杜蕊在湖边沉默了很久,直到要分离的时候才轻声在她身后询问:“小谢,不如你也参加司舞的选拔?”见她不回头,她又急急补上一句,“大人冷面无私不近人情,你之前出了那样的事,我怕……我怕他真的会赶你出府……”

谢棋一愣,本能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那儿伤疤纵横,丑陋得如同从炼狱出来的一般。杜蕊居然让她去花团锦簇的司舞中寻一个位置!毁容女去争美艳,这不是天方夜谭,这根本是个笑话吧。她本能地想拒绝,可是不知为何,话还未出口脑海里就一片空白,脚下犹如踩了棉花一般,软绵绵、轻飘飘失去了重量,片刻后,她听到自己同样软绵绵的,如同飘浮在云里的一声喟叹:“好啊。”

轻轻的两个字,尾音带了一丝丝的颤抖、一丝丝的怅然,如同谢棋的心。

正是夕阳西下时候,斜阳如丝,透过荷塘柳新抽的嫩芽,落到谢棋青灰色的衣摆上,居然是一片金色。

谢棋一直觉得这不受控制的两个字是意外。直到很久之后,谢棋这个名字写上了朝凤乐府的司舞榜首,再也没有人认得出来她是那年跳下天星楼的丑陋丫头,再也没有人记得当年有个叫小谢的毁容女。那时候,她已经有足够的资格站在天星阁上俯视朝凤乐府,自信地对上莫云庭的笑眼。

而此时此刻,谢棋不过是个没有美貌的小小司花,身边跟着乖巧柔顺的杜蕊。杜蕊笑眯眯凑近她的耳朵,悄声耳语:“小谢,衣服你可以穿我的,香料……你可以和我一样,采西园的锦丝草……”

“锦丝草?”

“对,晚上的时候,我们去采。”

杜蕊知晓谢棋打算参选后兴奋得在屋子里翻了几个时辰的首饰,却没想到天黑时分不慎从垫脚的椅上摔了下来,扭伤了脚。眼看着天黑了,她只能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脸,闷声不响。

谢棋看不过,终究是开了口:“我一个人去吧,反正是府内,多找找总会找到的。”

杜蕊两眼发光,兴冲冲地解释:“你往西走,走过花园,再穿过回廊,开一扇门就能到西园了。锦丝草是像针线一样的,在地上细细的一层,如果有月色,它会反一些白光。你多采些来,晒干了可以留着日后用。”

谢棋听得有些头晕,可是看着杜蕊亮闪闪的脸,她还是勉强点了点头:“好。”

锦丝草,确切地说不算是香料,只能算是味止血的药,只是气味芳香,又大片生长在朝凤乐府的西园,碰巧被杜蕊发现,用作了香料。她时常在杜蕊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大约就是这锦丝草的味道。

谢棋到西园用了约莫半个时辰。去西园的路不算难找,只是距离太远,长长的回廊似乎没有尽头,直到月色已高,暗红的灯笼才隐隐约约地照射出一扇大门模样。门上挂着把锁,却没锁上。在门上灯笼的照射下,依稀可见锁上的红漆已经掉了大半,在温凉的月光下透着一股冷意。

谢棋在门外踟蹰了半晌,才惴惴不安地轻轻推开了紧掩的门——有风阴恻恻地从门外灌入,吹得她衣袂飞扬。她茫然上前两步,陈旧的门就“嘎吱”一声在她身后关上了——她惊得骤然抬头,屏住了呼吸。

月光如水。

天如纱,地如锦,断壁残垣上仿佛是仙气雾霭。

谢棋傻乎乎地看着西园里的一切忘记了呼吸,她记得自己明明置身于朝凤乐府,仅仅只是穿过了一道门,她居然……穿梭到了一个虚幻的仙境。整个世界像是在云雾之中,又像是处处光晕,宛若在仙山顶上、九霄云中。

“锦丝草?”

良久,谢棋才记起杜蕊口中说过的会反光的锦丝草,把它和眼前的景致联系了起来。她小心翼翼地穿过一片片光晕,脚下柔软细腻,如同棉絮一般。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一个小潭拦住去路她才蹲下身,轻手轻脚地去采那发光的草儿。那草儿入手也是棉絮一样柔软,让她眯起了眼陶醉在其中,乃至于——连渐近的脚步声都没有察觉。

直到,一抹衣摆出现在了她的视线之内。

夜色低沉,月光如纱。谢棋蹲在潭边采锦丝草,那一抹衣摆荡到了她的手边,就无声无息地静止了。

此时此刻,谢棋屏住了呼吸,逼着自己不抬头,静静地与那人对峙。良久,她才听到一个宛若千尺寒潭深处冒出的声音:“你好大的胆!”

“我……”

谢棋在一瞬间乱了手脚。杜蕊没和她说起过,这西院到底是能不能进的,这锦丝草到底是有人养在这儿还是只是野草……无论怎样,那个人既然能开口指责她“好大的胆”,就只能是她理亏……

“抬起头来。”

那声音温凉,透着一丝阴沉。谢棋屏住了呼吸,挣扎片刻才咬咬牙抬起头来。夜色如水,她只瞧见了一个纤瘦的身影,隐蔽在月光之下,如同山精树魅一般悄然无声。那人很沉默,沉默得连呼吸都没有半分气息,如同死人一般。为防万一,她悄悄抓了一把地上的沙土,怀着恶劣的心思静静地等着他分神的一刹那,把沙土撒向他就赶快逃跑。哪里知道,她在冰凉的地上蹲得腿脚酸软了,依旧不见那人开口。

夜静得让人发寒,闪着光的锦丝草带着几分神秘。谢棋终于忍无可忍,悄悄吸了口气骤然站起身,拔腿就跑!

倏地,一抹冰凉缠上了她的手腕,一股力道把她拽回了原地——那诡异的男人居然抓住了她!反正横竖都是死,谢棋深深吸了口气,铆足了劲儿回过头,对着那只抓住自己的手狠狠一口咬下,在对方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她又添上一拳,目标是那人的胸口!

“嗯……”

那人闷哼一声,居然就在原地徐徐地倒了下去。

谢棋心跳纷乱,心虚得很。那一拳她打得手疼,应该是不轻的,难不成……她悄悄看了看自己的拳头,赫然发现上面黏糊糊一片。她摸了摸,温热的,还伴随着阵阵入鼻的腥甜。这是……血?

她小小一个拳头是没办法把一个男人胸口打出血来的,显而易见是他本来就受了伤。一个受了伤的男人出现在朝凤乐府栽满锦丝草的院子里,显然是不速之客。现在,谢棋确定了,她是主,他是贼。

“你是谁?”谢棋问得理直气壮。

那人却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死了一样。

“死了?”谢棋喃喃自语,确定了男人已经没有知觉,她才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去试探他的鼻息。嗯,活的。

锦丝草不但香气扑鼻,还有止血疗伤的功效。但对于救治与否,谢棋觉得,这种情况下如果还要替他上药,那纯粹是愚钝。她考虑的是要不要补上一脚,让他干脆伤重,生死由天命。她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忽然在他腰间发现一个泛着微光的东西。这东西有几分眼熟,她蹲下身去察看:

一个凤形的玉佩。

谢棋顿时脚下发软,捂着胸口干笑——好险!他居然是府中人。这凤形的玉佩只有府里三等以上有官阶的才能佩戴,且质地不同,官阶也不同。他这块玉佩衬着月色温润无比,指不定是什么大人物。她要是刚才真下了脚,明日就是她成为阶下囚的日子。

“咳咳……”

一阵咳嗽打断了谢棋混乱的思绪,她眼睁睁地看着刚才短暂晕厥的男人渐渐转醒,心跳越来越乱——最后,她对上了男人清醒无比的眼睛,这眼睛让她毛骨悚然,谢棋唯有干笑:“我……我帮你上药吧。”

那人死死盯着她,如同夜狼一般。

谢棋浑身僵硬,腿脚已经开始发抖:“我刚才是被你吓着了才……才胡乱挣扎的。你别怕,我也是这府上的,我叫谢棋,是个司花。可能你位高权重没听说过,但是……”

那人依旧静默。

谢棋硬着头皮把脸凑近了,让他可以借着月光看清楚她脸上的沟壑纵横:“虽然你可能不记得我的名字,但也许你见过个脸上到处是伤口的丑八怪,我就是那个丑八怪,你不信,可以看看我的脸。”

良久,久到空气都快凝结的时候,静谧的夜里才传来男人极轻的一句:“上药吧。”

“好。”

那人在谢棋面前宽衣解带,露出了受伤的胸口。谢棋脸上发烫,胡乱采了一大把锦丝草在手里揉碎了,小心翼翼地把挤出的汁滴在他的伤口上,如此几次之后,她又把一些新鲜的锦丝草去了茎秆只留下叶子,敷到了他的伤口上。没有包扎的器物,她就撕了自己的一抹裙摆包上了。

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还要赔上一件衣服,谢棋心中愤恨,咬牙切齿。整个过程中,那个人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只是睁着眼静静地看着谢棋忙得满头大汗。

“好了。”谢棋喘着粗气。

那人却皱着眉问:“为什么你的手法如此娴熟?”

“啊?”

“你怎么知道锦丝草要去茎敷?”他的声音越发冷淡,“你学过医理?”

“没、没有啊。”谢棋茫然地回答。她的确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刚刚会本能地摘了叶子去敷他的伤口,她只是觉得……本来就该只用叶子……

“我记得你并不识字,更别说医理。”

“你认识我?”谢棋总算是发现了一点异样,她犹豫道,“半月前我意外坠楼,我不记得以前的事……”她不识字?

“退下吧。”那人冷冷道。

“啊?”谢棋一时有些茫然。

“退下。”

“……哦。”

那人,架子倒是十足的大。谢棋捶着酸软的肩走出西园的时候脸色已经青了,发现自己手上的锦丝草尽数给了那人,她的脸更是青中带了黑。草儿没采着,还搭上了一件衣服,挨了一顿冷脸,她愤愤回头,对着园中那人的方向咬牙切齿:“忘!恩!负!义!”

杜蕊早早地等在了自家院落门口,一看见谢棋,便用疑惑的目光把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才开口问道:“小谢,你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谢棋苦着脸摇摇头,欲哭无泪。

“受伤没有?”

“没。”

杜蕊叹了口气,掏出手绢擦着谢棋脏兮兮的脸:“没受伤就好,锦丝草我明天去采。”

谢棋接过了手绢,不经意瞥到上面角落里用针线钩的一个小小的“蕊”字,耳边忽然响起了西园之中那个人说的话,他说:“我记得你并不识字,更别说医理……”既然不识字,为什么她能轻而易举地认出这手绢上的字?

她犹豫良久,才问道:“杜蕊,我以前识字吗?有没有上过学堂?”

杜蕊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憋笑道:“小谢,你自小被卖到大户人家当丫鬟,半个字都不识得的。我曾经想教你识字,结果,你倒溜得快。怎么,想学了?”

谢棋茫然摇头,把手绢还给了杜蕊。

既然识字,那以前的谢棋……应该是装的吧。为什么?

第二日,谢棋是被杜蕊从床上拽起来的,一路拽到了乐府里专门给司舞试衣服的着衣阁。晨曦未露,天色还很昏暗的时候,杜蕊眼里的光亮却比蜡烛还明亮了几分。

“莫云庭大人回来了!”这是杜蕊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这个早晨,谢棋第一次见到了一个女子的疯狂——杜蕊坐在镜子前,各种各样的发髻换了七八样,不同的发髻配不同的妆容,每一样到末了都是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问她:“怎么样?好看吗?”

“好看。”谢棋睡眼惺忪,选择最简单的答复。

“莫云庭大人会瞧见吗?”

“会。”

“会喜欢吗?”

“喜欢。”

“小谢!”

谢棋被急红了眼的杜蕊一阵摇晃,才终于完全清醒过来,揉了揉被抓得生疼的肩膀。肩膀隐隐地还有点酸疼,让她不期然地就想起了昨夜的那个人。那个人既然出身朝凤乐府,受了伤难道不该通知侍女们请大夫吗?种种诡异,实在是难测。谢棋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杜蕊,只是本能地觉得不适合告诉她。

杜蕊已经换上了一件水蓝色的轻纱罗裙,正在努力往腰上系丝带。她本就生得清秀可人,配着清淡颜色越发显得玲珑剔透。谢棋无声地笑了笑,下了床替她系好袖子上的两条丝带,点头道:“这个好看,别换其他的了。”

“真的?”杜蕊喜上眉梢。

谢棋点点头,又是昏昏欲睡。只是眼睛还没来得及闭上,又被一阵摇晃揪回了神智——杜蕊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奇怪的器物,犹豫着递到了她的面前。对上她询问的目光,杜蕊支支吾吾,铆足了劲儿才开口:“小谢,我想你可能需要它……所以我……”

那是一个面罩,淡蓝的底儿,用绿色的线细细勾勒了两株水仙,做工倒是很精致。谢棋犹豫着接过了,看着杜蕊忐忑不安的眉眼笑了笑,随手戴在了脸上。她本就不是很在意脸上的伤,遮不遮其实没有区别,自然不会有芥蒂。

杜蕊松了一口气,总算是笑开了。

“今日莫云庭大人回府,照惯例会审查想进阶的。小谢,我给你准备了衣服。”她兴致勃勃地从一堆花花绿绿的衣衫中抽了件鹅黄的罗裙,隔空比画着,“试试看。这件要是不好看,我们再一件件来。”

谢棋已经彻彻底底清醒了,但对着满眼怀春的杜蕊却前所未有的虚软。挣扎良久,她才沉重点头,最后看见的是杜蕊眼里突然迸射的光芒,让她毛骨悚然。

试衣,梳发,上妆,每一样都是折磨。好在有个面具,谢棋省了不少麻烦。可是即便如此她身上的衣服还是不知道换了几身。到末了,杜蕊依旧兴致不减地问她喜欢哪件,她随手一指:“那件。”

杜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呆滞。

谢棋顺着自己的手指望去,看见的是角落里的一件黑色布衣。在花花绿绿的锦衣罗裙里,那件黑色的布衣突兀得很,如同王孙公子中的乞儿。

“那个?”杜蕊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

“嗯。”

谢棋无比坚定地点头,目光却飘远了。参加三等司舞的选拔本就是个阴错阳差的误会,她如今要是穿得花花绿绿去了,也不过是在一场笑话上加了个笑话。而且,到时候要见的还是那个莫云庭……还不如,就此弃权,也省得见了那人尴尬。

朝阳初升的时候,其他司舞司乐也渐渐来到着衣阁。一屋子的莺莺燕燕欢声笑语。谢棋不想被人当作怪物围着议论,悄悄到了后院打了个小盹儿,等到她再回到阁内的时候,发现偌大的一个着衣阁已经空无一人。杜蕊曾经提过早晨会去天星楼下等待莫云庭挑选,想必她们都已经早早出发了。

谢棋心满意足地咧嘴笑了笑,正想偷偷溜出阁去,突然听到置衣间里“啪嗒”一声。

这时候还有人在?

谢棋一时心痒,悄悄屏住了呼吸靠近置衣间,轻轻地把门推开了一丝缝隙——置衣间站着一个陌生的白衣女子,面目颇为和善,可她站的却是杜蕊的柜前,开的是杜蕊的柜门。

白衣女子转身出门的时候,谢棋已经敏捷地闪身到了一个容易被忽视的小角落,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谢棋忽然想起还是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她是陪在乐聆身边的一个二等司舞,叫音玉。

此时此刻,司舞们都该早已去了天星楼,她在这里做什么?谢棋怀着一丝警惕进了置衣间,轻手轻脚地打开了杜蕊的柜门——里面是整整齐齐的一叠衣服,并无异样。她略略迟疑,小心地捏了第一层衣服的一个衣角轻轻掀开:里面的东西让她瞪大了眼——那是一只颜色斑斓的虫子,长着毛茸茸的腿脚,正缓慢地在杜蕊的衣服上爬行着……

居然有人想害杜蕊。

谢棋的呼吸一滞,匆匆合上了衣服。要通知其他人吗?她有些无措,脸色变了又变,目光恰巧落在了不远处挂着音玉牌子的柜子上。那儿同样没上锁,这个发现让她的目光亮了亮,眼底染上了一抹异样。如果要给这抹异样一个精准的描述,那就是幸灾乐祸。

半盏茶后,戴着蓝色面具身着黑衣的丑女谢棋出现在了花团锦簇的天星楼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一片打量的目光中有诧异,有嘲讽,却没有一个能影响到她轻快的步伐。解决了麻烦,她的确轻松得很,只差没有摘下面具露出狰狞的笑容了。

至于那诡异的虫子,自然是物归原主了。

杜蕊压低的声音从一个角落里传来:“小谢,过来,这里!”

谢棋转身去寻那声音的源头,却看到所有司乐司舞的神情都已经变了一个模样。花花绿绿的罗裙如云袂一般闪到了过道两边,原本还嘈杂不休的园中一片寂静。

“大人来了。”有个女声柔声道。

谢棋只觉得身上莫名其妙起了一阵寒意,指尖居然不自觉地轻颤起来。大人?是指那个叫莫云庭的吗?

“小谢……”杜蕊慌慌张张地从人群中冲上前两步,悄悄拽着傻站在路中央的谢棋,怎料谢棋却纹丝不动地站着,一双眼睛死盯在莫云庭身上。

这是谢棋第一次见到传说中自己为了他跳楼的莫云庭,她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双如玉的手,握着一把油纸伞,伞下一袭墨绿的衣摆,一块玲珑美玉系在腰间,发丝如墨。

她悄悄揪紧了自己的衣摆,犹豫着要不要后退——太阳刚刚升起,又是三月出头的日子,女儿家都不会打伞,更何况是个七尺男儿?

油纸伞稍稍停顿之后扬起,谢棋终于看见了传闻中的君王宠臣——莫云庭。

那一张脸皙白如玉,水墨画般的眉眼。

传闻这礼乐大臣莫云庭是个佞臣,仗着君王宠爱横行朝野。他曾经为了一曲羽裳舞倾了整个城池寻找秀女,还为了一场悦君舞建造了七十七丈高的凌云阁劳民伤财,惹得百姓怨声载道。后来激怒了群臣,皇帝又不忍心杀了他,才把他贬为管礼乐的文臣。她本以为这样贪图美色喜好虚荣的佞臣会是个肥头大耳的人物,没想到居然是这副清秀的模样。

谢棋打量莫云庭的时候,发现他也在看她,他的目光只是在她的面具上停留了片刻,就如同陌生人一般移开了视线,没有半分留恋。他的眼里时时刻刻噙着一丝冷峭,扫过谢棋的时候就成了薄霜,别说是儿女情意,就连交情都不见得有半分。这样的人,真值得她为他跳下天星楼?

谢棋忍不住皱了皱鼻子,悄悄朝着那人的后背抛了个鄙夷的神色,却不想被那人淡淡的一个回眸给逮了个正着,顿时浑身的凉意。她尴尬地僵住了,瘪瘪嘴挪开视线。

这一转眼,却见到了一个笑吟吟的锦衣女子,她似乎地位颇高,并不像司舞司乐们那般站在道旁,而是稳稳当当地站在莫云庭身侧,眉眼弯翘。虽然……她的眉眼间并没有多少女子的柔美,反倒有几分飒爽之气。倒不是说她长得极美,只是站在花团锦簇中,偏偏只她一个让人看了像蓝天白云一样的舒适。这份恬然让谢棋看得走神了。

杜蕊低声喊她:“小谢!”

谢棋回过神去看莫云庭远去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泛起了一丝熟悉感。宽大的袍子下,那背影清瘦无比,似乎……在哪里见过?等她回过神的时候,所有的司舞司乐已经进了天星楼,只剩下满眼紧张的杜蕊拽着她的衣袖。

“小谢,你不要难受……大人他肯定还是有几分记着你的……”

谢棋不知道怎么和她解释方才的失神不过是好奇心,只好咧嘴笑了笑:“我没难受。”

天星楼内,司舞和司乐们已经分开站在了两侧,左边司舞右边司乐,轮番上场比试。谢棋作为一个未进阶的,只能站在门边,看着脸上写满忐忑的杜蕊走到了司舞群中。

和谢棋站在一块儿等待进阶三等司舞的有三个人,两个穿着明艳,一个穿着朴素,却个个身段姣好。至于谢棋,她的穿着就只能算是怪异了,一身黑色的布衫,脸上还不伦不类地戴着个面具。她极力想站到那三人的身后去,却还是引来了不少或好奇或嘲讽的目光。

嘲讽便嘲讽,谢棋并不在意。她之所以改了主意跟着来天星楼,只为了看看玉音到底想怎样对待杜蕊。她的目光在司舞群中急急搜索,片刻之后找到了一身白衣的玉音,只见她神色如常,并无半点儿心虚。

“第四位司花上前。”

谢棋回过神来的时候,只听莫云庭身边的那个女侍催促着。她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前三个司花都已经献完了舞,居然已经轮到她了——她本就没有学习过什么舞技,前几天杜蕊倒是特地教了她两个晚上,她勉强记下了几个抛袖、转身、收腰的动作。只是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那残留的一丝丝印象也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乐师已经悄悄打响了前奏,谢棋的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她茫然朝着杜蕊望去,看见她急匆匆做了几个口型:轻盈为上。

谢棋硬着头皮笨拙地跟上了鼓乐声。舞蹈的轻盈其实不是体轻,而是举手投足间的风韵,每一处落地每一个动作,细小到眼神和指尖的韵味,绝非一年半载可以练就的。她这临时抱佛脚的自然不能舞动得轻盈,就只能咬咬牙逼自己去做些下腰屈身的动作来弥补。

她本来早就做好了身体会疼痛的准备,却不料下腰居然异常的轻松,竟如同低头一般。一曲终了,虽然舞姿丑陋不堪,却没有跌着绊着。

鼓乐声渐渐平息,殿上寂静一片。谢棋默默地等着,轻飘飘朝着高座之上的莫云庭扫了一眼,却没想到最先开口的是坐在他身边的那个锦衣女子。她弯翘的眉梢轻轻一挑,笑着瞥瞥莫云庭冷硬的脸,轻笑道:“这孩子不错。”

那声音……居然是沙哑的男音。谢棋骤然抬头,傻了眼。

此话一出,方才还安静无比的殿上突然间多了不少窃窃私语声,谢棋几乎埋着头就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射而来的嘲讽和揶揄的目光,还有那一声声压低了的话音:

“她是谢棋!那个不自量力想跟大人……从天星楼跳下……”

“戴了个面罩遮着那张脸,身姿倒是有几分神韵呢。”

“神韵又如何,她那脸你见过吗?那张脸啊……”

“嘘,看,大人他……”

喧哗不已的天星殿顷刻间静谧了下来。所有人齐齐注视着莫云庭从座位上站起身,只见他垂眸略略沉思,然后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朝那个黑不溜秋的怪物迈开了脚步。

谢棋眼睁睁看着莫云庭到了自己面前。她抬头大大咧咧地对上他的眼,触着他如同秋水般透着凉意的眼眸,她隔着一层厚厚的面具撇了撇嘴——这人,架子倒是大得很。

“谢棋?”莫云庭的声音依旧冷淡。

谢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大人记错人了。”

莫云庭似乎没有料到她有此一招,他的眼里瞬间闪过一丝疑惑,继而迅速转冷。她这样的脸居然起了选拔司舞之心!而她这笨拙无比的舞技,居然还被尹槐夸了一声不错……他眼如深潭,在她身上幽幽地盘桓了良久,一声不响。

尹槐也凑了上来:“云庭,这孩子……”

莫云庭只是看着她的眼冷冷命令:“摘下面具。”

谢棋瞪大了眼,并没有动作,渐渐地,心底的火就悄悄积聚了起来——即便她曾经不懂事对他存了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心思,即便她冲动地跳天星楼向他表达情意是真的,他也不该当众侮辱她!大庭广众,众目睽睽,她谢棋的尊严如同草芥,连猫猫狗狗那些玩意儿都不如吗?!

见她没有动作,莫云庭的声音越发冰冷,他冷笑:“怎么,你还等着侍从给你摘?”

天星殿上一片死寂,偌大的一个殿堂明明站满了人,却静得只剩下谢棋渐渐急促的呼吸声。

莫云庭的神情不曾有半分变化,如高原上常年不化的积雪。谢棋面具下的脸却已经气得发红发烫,拳头被她自己捏得发了白——自从醒来,她早就接受了这张脸,只是不介意是一回事,被人当面侮辱却是另一回事。这个莫云庭,当真是让她第一次有了揍上一顿然后摔门而去的欲望……

就在她打算付诸行动的瞬间,脑海里却忽然嗡鸣起来,有个声音一遍遍地重复着,魔音绕耳一般在她耳边回荡——留下,留在朝凤乐府……你必须留下……

谢棋与莫云庭僵持了良久,她顶住了他冰冷的眼神,却终于还是败在脑海里那个一遍遍萦绕的声音下。她缓缓举起手,一点一点,在所有司舞司乐面前,摘下了那个挡住她恶鬼般狰狞的面孔的面罩。

丑陋的脸暴露在了空气中,淡淡的凉意直侵心头。谢棋几乎是在面具落地的同时低下了头,悄悄吸了一口气,用同样冷的目光对上莫云庭。寂静的殿上因为这一个变故又响起了窃窃私语声。谢棋几乎可以确定这莫云庭眼里一闪而过的光芒中带着恶意,让人看了身上一阵阵地发寒。

莫云庭没有说话,谢棋也不甘示弱,一时间两个人都僵在当场,直到莫云庭骤然发作的咳嗽声打断了僵持。他像是被人抽光了力气一般脚下虚浮地退后了几步,被尹槐不着痕迹地扶住了。

尹槐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谢棋的脸,他也只是微微诧异了片刻,继而把目光转向了她的腰。他用手戳了戳她的腰,笑眯眯道:“疼不疼?”

谢棋茫然摇头,却本能地伸手拦住了他的第二次下手。

“还算敏捷。”尹槐脸上的笑意更甚,他朝着莫云庭挑了挑眉,笑道,“这孩子你打算收吗?你不要,我可要了。”

莫云庭显然已经缓过了神,他淡淡地道:“不识一字为无才,不修礼数为无德,不懂舞技为无技,要来做什么?”

“那你便是不要了。”尹槐笑开了眼,转身问谢棋,“多大了?”

“十七。”

“学了多久?”

“两个晚上。”

尹槐似乎颇为满意,笑眯眯道:“可惜年纪大了点儿,不过也还算可以,用过午膳后我在碧水苑等你。”

殿上一片诡异的寂静,等到莫云庭和尹槐离去,女眷们忽然炸开了锅一般地喧哗起来,所有人的目光又重新落到了谢棋身上,每个人眼里都写满了不可置信。谢棋懵懵懂懂,只依稀知道自己没有被莫云庭选上,却又莫名其妙招惹了那个叫尹槐的不男不女的家伙……

“小谢,你真走了好运了,居然被尹大人看上了!”杜蕊兴奋得直摇她的衣摆。

“尹大人是谁?”

“你不知道尹大人吗?”

谢棋摇摇头。

杜蕊忍不住翻白眼:“尹大人是府中调教司舞最好的舞师啊!你虽没有过三等司舞的试炼,机遇却比她们好太多了!”

那是谢棋第一次认识尹槐,在天星殿上的他风度翩翩,温文和煦。白捡了这么个老师,她自然是高兴的。当然,这只是当时的心情而已。

用过午膳,最先来传她的却不是尹槐,而是莫云庭。来传她的司花战战兢兢,只说了大人召见谢棋,至于为什么要召见则一概不知。

杜蕊很紧张,生怕出了什么乱子影响谢棋稍后去见尹槐,她犹豫着要不要托病帮谢棋推拒了。谢棋却没有多考虑就跟着司花去了莫云庭寝居。

这是她第一次踏足朝凤乐府里守备最为森严的地方。这儿戒备森严,十步一岗,全然不像“乐府”模样,反倒像是什么军务要处。莫云庭的私人院落就在这样的守备之下变得诡异万分。

司花只带路到了门口,剩下的路只能靠谢棋自己慢慢找。半盏茶的工夫,她终于见到了莫云庭。他躺在院中亭内的一张榻上,青丝如墨缠绕在他颈边。几乎是谢棋进门的一刹那,他已然警觉地睁开了眼,目光落到谢棋身上,如深潭一般沉寂。

谢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敢再踏入院中一步,只是僵立在门口,看着莫云庭缓缓从榻上起身,目光如水,却是冰的。他似乎颇为厌恶她,却……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进来。”

“哦。”

谢棋本来还记着上午结的仇,可是这会儿却被好奇心给掩盖了过去,爽快地进了亭子。亭子里有一股淡淡的清香萦绕着,甚是熟悉。她稍稍转了转视线,就见榻旁放着一个篓子,里面是满满的一篓锦丝草。

锦丝草?谢棋傻傻地看着,不期然地,那个月夜的记忆和那个受了伤的男人又渐渐浮上了脑海。

“有劳了。”莫云庭淡淡地道。

“啊?”

谢棋一时反应不及,眼睁睁看着那个冷漠的男人吃力地在榻上转了个身。他穿的本来就是宽松的衣衫,这会儿因他这个动作而露出了一大片肩。

谢棋很想闭上眼睛,可是却不经意看到了他肩膀上的一片暗红色。那是……血?她顺着他的肩膀往下看了看,发现越往下伤口越血腥恐怖——难怪他的脸色如此苍白,也难怪他方才只是咳嗽了几声就得让人扶……

莫云庭皱了眉头:“还在看什么?”

谢棋傻傻跟上一句:“你想让我看什么?”

顿时,莫云庭本来苍白的脸又青了几分,眼底的阴霾已经浓重到满溢了,到后来居然透出了几分可疑的红晕。良久,他才挤出两个字:“上药。”

上药?谢棋茫然四顾,看到锦丝草才有些明了,电光石火间,一个猜想闯入她的脑海。她试探着问:“那个晚上是你?”

莫云庭已经闭上了眼,他的眉头紧锁,嘴角几乎抿成了一条线。大抵,算是默认了。

“你受了伤为什么不请大夫?为什么……”她想问,为什么叫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给他上药?府中的女眷多得是,怎么轮到她谢棋了啊?

话虽如此,谢棋依旧上前几步,咬咬牙拉开了那件半掩的衣衫。他衣服下的伤口终于暴露在了日光之下,让她暗暗吸了一口气——他的背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每一道伤口都是刚刚结疤的,暗黑中还带着血色。

谢棋不敢多耽搁,弯腰取了锦丝草放在手里揉碎了,一点点铺在他狰狞的伤口上。锦丝草的汁也浸到了她手上采草的伤口,火辣辣地疼。但是那个正在被上药的人却只是皱着眉头,硬是没有发出一丝呻吟……

——他真的是乐府的礼乐大臣?谢棋悄悄翻白眼:这地方守备森严,还有他身上见不得光的伤口,哪里像是带着女眷们在皇帝面前跳舞邀功的人?

她恨恨地抬起头,却正对上了莫云庭一眼望不见底的眼睛……冰冷,且执狂。他只和她对视了一瞬间,就又闭上了眼,谢棋指尖轻颤,就仿佛方才的对视是幻觉一般。

给最后一道伤口上完了药,谢棋却因为找不到可以包扎的东西而犯了愁:难道要和那晚一样,用自己的裙摆给他包扎?谁知道这黑色的衣服有没有沾上清晨那奇怪虫子的毛……

正在她犯难的时候,莫云庭有了动作。他睁开了眼,目光落到了榻旁的一角。谢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发现他早就备好了包扎的白锦,顿时只能尴尬地咧嘴笑了笑。

用白锦包扎完伤口,谢棋的额头早已出了一层汗,她满不在乎地擦了擦,正想找点儿什么话说,却见莫云庭正在看她。

谢棋被他盯得汗毛直立,浑身不自在,尴尬道:“大人,包扎好了。”

莫云庭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目光灼灼地扫过谢棋的眼——一年前,他把她从门外捡回来,那时候的她一身脏乱,毁了容的脸如同鬼魅一般,吓得府里的女眷们尖叫不已。他当初只是不想门口有死人,加上她相貌丑陋,大字不识一个,乐理舞技与她更是毫不沾边,让她贴身侍候着,也省去了女眷们之间的猜忌。那时候她的眼睛就像裸露的黄土,木讷到了痴傻的地步。她从不会在人前露出自己的脸,一直用长长的刘海儿遮住大半张脸,能不开口就不开口,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殊不知这样一来她就如同行尸走肉般。后来人人都知道,朝凤乐府的莫云庭身边跟了个不人不鬼的侍女,不仅貌丑,还是半个痴傻。而他,却走到哪儿都带着她,直到……

可如今,她却在一夕之间变了。虽然依旧乖顺听话,那双眼睛却仿佛被掀开了雾帘一般。即便她刻意沉默,却依旧遮盖不了骨子里的蜕变。他看不透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也隐隐知道原因是什么。

莫云庭终于收回了视线,淡淡地道:“你的手法倒是很娴熟。”

谢棋悄悄退了几步,干笑着:“嘿嘿,我这两天突然记起小时候的一些事,可能我家以前是打猎的,大概经常受伤,日积月累,这包扎的技巧自然就掌握了。也许我还曾采过药,便认得了锦丝草……”

“锦丝草不多见。”莫云庭面无表情地打断她的瞎掰。

谢棋干咳:“巧合……”

莫云庭的脸上没有一丝和颜悦色。这世上有那么一种人,即便他不开口,即便他衣冠不整,只要他盯着你,那眼神就仿佛刮骨的寒冰刃一般。而莫云庭就是那类人。他的目光,比战场将士的目光还冷硬几分,只是看着就令人心寒。

谢棋沉默良久,终究没了好好和这人相处的心情,她努力压制住心底的火气才讪讪开口道:“我是真不记得了,要不然大人想听什么样的答复,奴婢理理情绪说给大人听?”

莫云庭依旧沉默。

谢棋索性豁出去了,大大咧咧地对着莫云庭阴沉的视线扯出一抹笑:“大人,谢棋实在没什么阴谋阳谋,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怎么样?”

彼时正是春日的午后,天蓝如镜。谢棋的黑衣在一片金灿灿的阳光下分外惹眼,然而更惹眼的是她的笑容,神采飞扬。

莫云庭微微眯起了眼,阴沉的眸中泛起了一丝丝的光亮,片刻后被揶揄替代。他说:“每日午时到这儿来,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的伤,三月后你带些盘缠离开,否则你就不用离开了。”

谢棋浑身一震,手脚泛凉。不用离开的意思,是死在朝凤乐府吧。

“好。”谢棋扯出一抹笑,一字一句道,“三个月,说好了。”

谢棋几乎是逃离莫云庭身边的。在那之前,她强逼着自己自然地走出那个阴沉的男人的视线,好不容易撑到了门口,她才悄悄喘了一口气,加快了脚步离开那个把守森严的地方。

她自然不会看到,那个冷面的莫云庭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直到她的身影再也瞧不见。

锦丝草的芳香在亭内渐渐飘散开来,莫云庭轻轻伸手摩挲着自己伤口上的绷带,轻轻叹了口气,几乎用呢喃的声音轻声念:“小谢……”

而谢棋早就出了院子。

午后的阳光已经高升,尹槐约定的时辰早就过去了。她急匆匆地赶去约定的地方,一不小心脚下不稳,跌跌撞撞冲向道中央一个拿着盘子的司花——几乎是本能地,她奋力转了个身闪避开了司花免于相撞,却因为失去平衡重重栽倒在了路上。顿时,浑身的酸痛席卷而来。

那个司花却没有半点儿感激的意思,而是用嘲讽的眼神把她打量了一遍,才挤出一声冷哼:“笨手笨脚。”

谢棋顿时觉得,刚才真应该直接撞上去。她原本以为她只是因为貌丑才不大融入朝凤乐府,现在看来,何止是貌丑而不愿与女眷们相熟,应该是被人欺压得不敢交际吧。也难怪以前的谢棋会想不开跳天星楼……

司花依旧没有出气,她用力瞪了谢棋一眼,才愤愤地说:“丑八怪,尹大人看上你真是瞎了眼……”

“你说谁瞎眼?”

一个和煦的声音响了起来,随之而来的是司花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倒地上,不断地磕头:“尹大人,奴婢知错,求大人责罚,求大人……”

“下去吧,这个月月俸免了。”那个和煦的声音越发柔婉。

“是。”

司花脸色惨白地离开了。

谢棋只看到了一抹金灿灿的衣摆停在了她面前,是尹槐的。她吃力地从地上爬起了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这才冲着尹槐点头微笑。却没想到那个刚才替她解了围的漂亮得不像话的男人却蹲下了身,挑起她的下巴看了又看,好看的眉头越皱越紧。

被人握着脖颈的滋味很不舒服。谢棋晃了晃脑袋,刚想开口,却听见尹槐颇为哀怨的嗓音:“真是够难看的。”

“你……”

“可惜了一副好身段。”尹槐叹气,倒也不避讳她的脸,他伸手戳了戳她脸上的疤痕,叹气道,“这是我见过的最丑的一张脸,得做个大些的面罩遮了才行。”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不然,日后朝夕相处,碍着我食欲就得不偿失了。”

他的话,一句比一句气人。谢棋对尹槐刚建立起来的那一丝好感顿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腔怒火:“这还不是尹大人的眼光独到。”

尹槐但笑不怒,只轻佻地打量了一眼她,道:“衣服也丑。”

“你……”

“一会儿我让乐聆送些衣服给你,记着给我把这些伤人眼的都丢了。”

尹槐就这么飘飘然去了,留下谢棋满眼怒火。

那天黄昏,日落时分,几个司花就把十来件衣裳送到了谢棋住的司花小院。这是谢棋那破旧的小院里第一次那么有人气,司花院前不经意走过了不少司舞司乐,每个人都一脸的不屑,打量的目光却泄露了她们的心事。至于本来就在院里的几个司花,她们的目光就更加赤裸裸得像刀子,扫着谢棋的每一道疤痕。

谢棋接过司花手里沉甸甸的衣服,嘴角的笑怎么都维持不下去。在各式各样的目光扫视下,她最终还是缩回了屋子,把门紧紧地掩上了。

尹槐送的衣服到底不一般,和那日杜蕊翻箱倒柜找来让她换的有着天壤之别。他送的衣服没有太过艳丽浮华的色调,都是些青灰、青绿的暗色云锦,其中还夹带了几件雪锻料子的。衣服大约有十来件,谢棋一一看了遍,她在衣服下发现了一个面罩。那面罩通体银色,入手有些冰凉,上面用同样银色的线绣了个小小的标记。那标记谢棋认得,是朝凤乐府里的正式司舞才能用的标记。

谢棋稍稍出神,很快便笑着把面罩丢到了桌上,叹了口气。看来,这张脸在朝凤乐府中果然是寸步难行,否则也不至于人人都想着让她戴上面罩。

她并不算是府中正式的三等司舞,可是尹槐的这番行为却摆明承认了她的地位。可是……她无德无才无貌,凭什么?

谢棋忽然有些喘不过气,也顾不上晚膳未用,拖着酸软的身子直接上了床。夜沉沉降落,距离谢棋失忆苏醒已是整整一个月了。新月如钩,晚风从没掩上的窗口灌进屋子,吹灭了昏黄的灯。

一夜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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