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崇十八年,春夏之交,此时离前朝太子爷被杀已经过去了八年。
黑马寨边军校场。
……
“石头,待会打顾疤子记得按我们昨天练的套路来。”
苏澈活动着手腕对旁边的石磊小声说道。
“明白,哥,但我还是有点紧张。”石磊做着下蹲运动,面色有些发白。
苏澈皱着眉头讥讽道:“紧张个屁,以后你可是要进镇妖军的,直接受命于陛下,这点阵仗都受不了,要是妖族再次入侵你岂不是要当逃兵?”
“哪会?只是我爹在台子上看着,我就…………”
“我爹娘也在,而且南天学院的院外考察教员也在,你看我有你那么紧张没。”
这时,旁边的一名校尉走了过来。
“准备好了没有,你们两个?”
苏澈与石磊同时站正身形,行礼正声道:“准备好了!”
“行,待会听我口令,不要抢跑,不要跑错道,放松点,就跟平常练习一样。”
“是!”
中年校尉点点头,转身小跑到专门立着的旌旗旁,朝着前方临时搭建的木制高台上的人行礼示意。
高台上坐着的程普挥了挥手,校尉点头转身站定。
“预备~”校尉的声音蕴含着多年的修行功力,顿时将略有吵闹的整个校场的人声压了下去,周围近千名士兵都停止了笑谈,同时将视线聚集在用木圈围着的场地中央,聚集在那两个少年郎身上。
程普转过头对一旁站着的一身文人打扮的苏礼说道:“苏澈那小子满了16没有啊?”
苏礼微微躬身笑道:“前几天刚满的。”
“跑!”
苏澈和石磊同时箭步射出!
周围响起震天的呐喊声。
程普因为苍老而有些暗淡的目光勉强跟随着场中的身影,继续说道:“那为什么没办酒?”
“哪用年年办酒,过整岁办就行了。”
程普花白的胡须颤了颤,哼声说道:“十周岁那场酒来了个煞笔秃驴搅了兴致,老夫现在想起都还气着呢!”
苏礼看着场中央没有回话。
四百米障碍跑,算是几年前苏澈在边军里搞出来的玩意,凭着程普爷爷对自己的宠爱,苏澈的一句玩笑话成了真,将这个障碍跑加进了黑马寨士兵的训练项目里。
高墙,独木,铁网,坑道,吊环,种类还算是齐全。
苏澈与石磊也是不知道跑过多少回了,加上两人修行者的身份,自然不在话下。
两道身影近乎并列而行,都似猿猴猎豹般敏捷灵活。
高台上站着的一位灰袍老者盯着苏澈的身影,连连点头。
老者胸前配着一枚徽章,徽章上印着一道青藤缠绕的古朴石门,门上雕刻复杂精细,这便是南天学院的院徽。
老者名叫褚遂平,是受学院之命来此考察苏澈的入院资格。
南天学院作为人族大陆四大修行圣地之一,自然是地位尊崇。
但不同于魔宗,缥缈剑宗与天门寺的隐于世外,南天学院与唐国交往密切,每几年南天学院里都会走出一批优秀人才,或跻身庙堂,或统领一军,为帝国不停地输送新鲜血液。
而且南天学院面对的是唐国全体有潜力的年轻人,学院设有专门的院外考察机构,寻找优秀的或能修行,或不能修行却有其他过人之处的天才。
褚遂平捋了捋胡须,思考着为什么院长大人会特地委婉地要求自己务必将这个苏澈带回去。
“此子修行资质甚好,但听说身有缺陷注定不能通天,不知道院长大人为何会青睐此子,而且院长大人为何会知道他?”
这时,楼婉婷端了一杯热茶走了过来。
“老先生站着累了就坐下喝杯热茶吧。”
褚遂平伸手接过,礼貌回道:“夫人有心了,但老夫毕竟有任务在身,就不坐了。”
“那就不打扰老先生了。”楼婉婷行礼退下。
褚遂平淡淡尝了口热茶,不由赞道:“的确是好茶啊!”
然后将视线重新挪回到场中。
苏澈与石磊跑过了最后一个障碍,同时向摆着巨大铜锣的终点冲去。
但终点前站着一个人,一身黑色劲装,背着一把黑色大弓,眉心下有一道表浅的疤痕,正是顾鹰!
“石头!”苏澈直接喊道。
石磊加速往前冲去,同时拔出背后背着的朴刀。
苏澈直接连着刀鞘取下背后的刀,如掷标枪般将刀往前扔去,同时加速往前狂奔。
刀落下斜插进沙子里,苏澈瞬间追上,刚好从旁经过,继续往前。
顾鹰取下黑弓,拾起身旁插在沙地里的箭矢,周围士兵还未见到张弓搭箭的动作,而箭已然射出!
石磊低头,弯腰,前倾,在沙地一滚,躲过一箭。
“想都不用想顾大疤到时候肯定会放水,你小子认真一点绝对没事。”
石磊蹬地起身继续往前冲去。
顾鹰再次拾起一根箭矢。
苏澈右手臂垂下一根细长锁链,转身横扫甩出,对准的正是刚刚苏澈扔出的那把刀。
“咔哒”锁链前端特制的卡扣与刀柄末端的环紧紧咬合在一起。
苏澈甩出的余力,使得朴刀嘡啷出鞘。
苏澈后仰,腰身摆动躲过顾鹰射来的一箭,同时藏于山海界内的元气喷涌而出,注入到手心的铁链中。
铁链从手心逐节亮起光芒,弯曲的铁链开始从末端往刀柄变直固定成铁棍,铁链接上朴刀变成了一把长柄关刀。
甩链变成了拖刀,苏澈拖刀破空而至,从左侧斜斩向顾鹰面门!
在此之前,石磊再次往前一滚,手中的朴刀已先于一步削向顾鹰右侧小腿!
顾鹰嘴角上扬,却没有丝毫动作。
双刀近身,双刀却未能贴身!
苏澈感觉刀仿佛斩进了飓风之中!被狂风所撕扯,已然进退两难!
高台上的褚遂平眼睛放光,有些惊奇地说道:“竟然半只脚迈入了无尘境!此人观相貌也不会超过三十岁,就算通天根基不厚,但若能实打实在三十岁前迈入无尘依旧可称得上天才二字,唐国各部边军果然人才济济。”
顾鹰看着面色难看的两人,一挑剑眉!
狂风自身前炸开,苏澈的朴刀和身前的石磊同时被弹开。
“石头!”
石磊右手持刀,单膝跪地。
苏澈单脚踩上石磊肩膀,右手同时画圈将已经变软的铁链收拢缠绕在手臂上。
石磊咬牙起身,送苏澈高高跃起,同时自己也跟随苏澈下方的影子向着顾鹰冲去!
“啪”半空中,苏澈重新握住绑着铁链的刀柄,山海界中的元气再次喷涌,涌入这把刀中!
刀身纹路亮起,遂而大亮,仿佛一轮太阳!
阳纹!符文线路中的一种,以能一瞬间散发恐怖的光和热而命名。
“苏家剑,一线天!”
一线天!苏家剑法中,最霸道,最锐利的一剑!
刀使剑法,锐意不足,但霸道之意更胜!
刀携白日,蕴开天之意,斩向顾鹰!
顾鹰右手持弓上举,竟硬生生了接下苏澈的刀!
“气势不错,但力道还是差点。”顾鹰笑道。
顾鹰左手三指拉弓如满月,可弦上无箭。
顾鹰松指,弯曲的弓身回弹,苏澈竟然被这力道狠狠弹飞出去,落在沙地上。
顾鹰回过头看着一头撞向铜锣的石磊,摇了摇头:“还行吧。”
“咚!嗡~”
周围的士兵顿时欢呼,大声呼喊着苏澈和石磊的名字。
顾鹰走到躺在地上的苏澈身前,踢了他一脚,没好气说道:“别装死了,快起来!”
苏澈立马活了过来,起身站在顾鹰面前,沾着沙子的脸上满是抑制不住的笑意。
“还笑!”顾鹰又踢了一脚。
苏澈收了笑脸,将脸凑了过来小声说道:“顾叔会不会演得太过了点?那位教习要是没能看出我的天才能力怎么办?”
顾鹰不耐烦地说道:“你小子就是不服被我打飞很难看是吧,要不我请示一下再加场擂台决斗怎么样?”
“那就不用了,哪能这么麻烦顾叔啊,我娘喊我,我先走了哦!”
“切”顾鹰看着少年的背影,摇了摇头。
……
楼婉婷将温热的脸帕盖在苏澈脸上,开始耐心地为苏澈擦脸。
“唔,娘,轻点,要掉皮了。”苏澈微微蹲身,让自己比娘亲矮一点。
楼婉婷一边擦着,一边开口道:“待会见着那位教习先生要礼貌一点,别嬉皮笑脸的。”
“知道啦,娘,你儿子今天帅不帅?”苏澈嘿嘿笑道。
楼婉婷微笑,捏了捏苏澈的脸说道:“帅,比你爹还帅了!”
“诶,孩儿哪敢跟父亲比,孩儿不能通天以后在外面受欺负了还得父亲出面帮忙。”
楼婉婷将脸帕丢进旁边丫鬟端着的脸盆里,丫鬟端着盆退了下去。
楼婉婷转过头说道:“所以你程爷爷和你爹搞了这次比赛让你好好在那位教习面前出出风头,好让你进了那南天学院,那个地方总会有办法的。”
楼婉婷帮苏澈理了理新换上的衣服领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去吧,别让老先生和你爹等急了。”
“嗯,那孩儿去了。”
苏澈拉开门走了出去。
这里是苏礼在黑马寨的住所,就是一进的小四合院,周边还算安静。
苏澈来到正房门口,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进去。
“褚先生,父亲。”苏澈低头行礼。
坐在客座上褚遂平放下茶杯,微笑着向他招了招手,苏澈看了父亲一眼,便走了过去。
苏礼开口解释道:“老先生要看一眼你的山海界,你放松便是。”
褚遂平右手两指并剑,指向苏澈眉心。
苏澈闭上了眼睛,心里有些莫名的紧张。
没过多久,传来褚遂平平淡的声音:“好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苏澈有些奇怪自己还没有感受到什么,便结束了?
苏澈睁开了眼睛。
褚遂平皱着眉头看向苏礼,说道:“这个孩子出生时可有何奇事?”
苏礼平静说道:“犬子出生那天便是那金凤开天山的日子。”
“哦?”褚遂平有些惊讶。
“但当时他并没有任何异常,而且那天唐国也有很多孩子出生。”苏礼补充道。
褚遂平愣了愣,干笑两声没有再问,这位未来的苏将军对自己的身份有些不太感冒,褚遂平明知道他在掩饰什么,但自己也没有办法。
而且他好像知道了苏澈肯定能进学院,自己也就没有了什么资本提要求。
褚遂平笑了笑,从袖口里掏出一个信封,打开,取出里面的文书。
“这是每个获得南天学院入院资格的学生都必须签的,而且最好直系亲属也签字。”
“这是什么?”苏澈接过来,略微扫了一眼。
“生死契。”褚遂平平淡地说道。
“哈?”
坐在主座上的苏礼面色平常,显然早就知道。
“每个入我南天学院的学子,因各种不可抗因素遇难者,本院概不负责,这上面写得更详细些,你可以看一看。”
苏澈皱了皱眉头,问道:“入南天学院学习难道还有机会死于非命,院方不是应该全力保护学生吗?”
褚遂平耐心回道:“本院的教学宗旨是学习与实践,在院内学习自然能护你安全,但学院还有院外的实践课程,那时便是检验你的所学的时候,学院自然不会干预过多。”
“实践课程?先生能否透露都有什么内容?”
褚遂平挥了挥手,说道:“代理地方官员治理百姓,进入商会跟随学习,加入军队执行任务,追捕在逃重犯,缴杀作恶匪徒等等。”
苏澈轻声说道:“听上去也没那么危险,那每届学生的死亡数有几成?”
褚遂平伸出三根手指,说道:“三成,你先别疑惑,我刚刚说的只是本院的院外实践活动,因为这些而死的学生其实很少,因为我们要求每个学生都选择自己能力范围之内的内容,而且我们都会事先考察,基本杜绝了因为实力不足而白白送命的现象。”
褚遂平叹了口气说道:“但是,南天学院毕竟是修行之地,世间修行之地也不止我们一家,本着切磋比试的目的,每一届都会有不少修行者之间的比试,而在这种比试中出现的伤亡才是最多的。”
“这种比试难道没有大修行者监督保护吗?”苏澈疑惑道。
“有些有,有些没有。”
“那也不至于有三成之多啊。”
褚遂平摇了摇头,说道:“有些比试并不是单纯的一对一而已。”
苏澈哑然,当初听到学院二字还以为就是叔的家乡里描述的象牙塔那般,没想到竟会如此残酷。
苏澈转过头看向苏礼,问道:“娘知道吗?”
苏礼摇了摇头,正色道:“但她会尊重你的选择,我也一样。”
苏澈咬了咬牙,嘴里狠声说道:“签就签了,怕个逑!”
……
……
目送褚遂平离开,苏澈看了看手心里的南天学院院徽,心里却没有什么激动的情绪。
褚遂平说凭着这个背面被他用特殊手段刻上能证明苏澈身份的符文的院徽,苏澈现在已经是半个南天学院的学生了。
而且符内锁着一丝苏澈自己的元气气息,是不存在其他人拿着这枚徽章冒充学院学生的事情。
苏澈现在有些迷茫。
因为他有些不记得当初自己为什么决定要去南天学院了。
关于自己记忆力的问题后来叔提出了一个猜想,说可能是自己神识一直在默默成长,与李默的联系一直在减弱,开始独立,所以小时候自己能过目不忘其实不是自己一个人的功劳,后来这个能力越来越弱,也是因为自己的记忆力本来就是普通人水平而已,真正天才的其实是李默。
苏澈为此郁闷了很久。
但有些事情苏澈仔细想还是能从脑袋里翻出来的。
苏澈脑袋里渐渐出现了一幅画面:
……
李默坐在对面,平淡地喝了口茶,然后看都不看苏澈说道:“不去天门寺,去南天。”
叔那时为什么会提到天门寺呢?
哦,我想起来了,因为我十岁生日那天,有个和尚闯了进来当着我一大堆长辈亲戚故意大声说了一句:
“此子今生办不了二十岁的酒席,只有我天门寺能救他,让我带他到天门寺!”
虽然那和尚被当作疯子赶了出去,但当时很多人的脸色都不对,尤其是父亲。
娘亲抱着安慰我,满脸是泪。
“叔,为什么他会说我活不过二十岁?”
“我不知道。”
“你说那个和尚是不是皇后娘娘派来吓我的,毕竟她好像很不想我活着。”
“应该……不是。”
“叔,那我活不过二十岁是不是跟你有关?”
嗯,又在作死了。
当时,李默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苏澈也直直看着他,看了很久,李默开口道:“现在你还活着。”
“叔,对不起。”
李默转过头去,没有再看他。
“叔,你说我要不要去天门寺当和尚?”
然后李默说了第一句话。
……
回过神来。
苏澈低着头把玩着徽章,倚着门口,轻声说道:“爹,我出生时到底有没有出事。”
苏礼也倚着对面的门框,回过头看着他,平静回道:“我说过,没有什么。”
“我十岁生日那天,那个和尚说的是不是真的?”
苏礼沉默良久,说道:“天门寺长老,自然不会说谎。”
院徽被抓进手心,周围的棱角带来些许刺痛。
苏澈依旧低着头,盯着门槛上费力攀爬的那只蚂蚁,声音高了几分:“在那之前,爹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活不过二十岁。”
“是的,你没问我自然不会说。”苏礼依旧平静得可怕。
“爹是怎么知道的?”
苏礼看了眼楼婉婷待着的厢房,声音有了些自嘲:“你爷爷知道的更多、更早,当初因为他一直很不喜欢你,我跟他吵过很多次,一次骂我的时候他说漏嘴了。”
苏澈声音又低了下去,说道:“没有其他办法吗?”
苏礼叹了口气:“该试的都试过了。”
苏澈抬起头看向苏礼,红着眼睛说道:“该试的都试过了,那爹你真的认为我只能靠那什么奇迹了吗?”
苏礼看着他的眼睛,罕见地伸手揽过苏澈的后颈,将他搂进怀里,然后在他耳边说出了下面这段话。
“你活下来就是奇迹,你活下来的每一天都是奇迹,你不需要它,它也不值得你去这么想,还不如出去了多想想我和你娘,我们相信你,一直都相信着,你也要相信我们一直相信着的你自己。”
苏澈紧紧搂着父亲,眼泪湿了苏礼胸前的衣襟。
“嗯!”
……
还是少年,前路已现尽头,而尽头处手持镰刀的死神不知是谁的化身,浑身都是恐怖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