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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了。
一轮满月悬于天际,把整个翼望山的露珠都点满了银辉,竟像是漫山遍野的莹莹水玉,闪着珠光宝气。
冷冽的潭前坐着一少年,凉风习习里,正望着空中的玉盘睹物思人。
“还在想老金把龙魂震散了的事啊?”
少年的右侧坐下一人,手边放了坛月前赢来的好酒,满面春风地看着他。这二人一喜一忧,衬得问苍脸上更是愁容满面。
“哎呀,想开点嘛。”
谢之亭拍了拍旁人的肩膀,“反正大致情况我们也都已经知道了,纵使老金没把那龙魂震散,再看一幕,估计也只是给自己徒增痛苦。”
问苍摇了摇头,一脸颓丧,“我没在想那个,是别的事情。”
“喂,你总不是在怕,到时候会下不了手吧?”
虽然并未开口,但面对师兄这无心的戏谑,问苍的眼神还是出卖了他。
谢之亭自笑一声,怪自己口不择言。
“也是,毕竟他是二姑的亲爹,我和昭月姐的亲爷爷。”
“诶,别想那么多啦,喝酒吗?”
把酒坛往中间一放,师兄直接掀开陈旧的封布,令人熟悉的酒香马上冲鼻而来。
“一醉~解千愁!”
像是要逗问苍开心,他捏着嗓子,操着戏曲的腔调滑稽地念了这么一句,又把坛子举到问苍面前摇了摇,“难受的时候把自己灌醉就好啦,一觉醒来,什么都能忘了。喏,你要不试试?”
盯着坛中映出的月亮,一杯倒的吴问苍破天荒地接过了酒坛,往嘴里猛地就是一灌,咕噜咕噜吞了足足三大口,这才一边呛着一边放下。拿衣袖擦了擦嘴边的余酒,打了个嗝,他竟然又盯着潭面发起了呆。
“如果,我是说如果。”
谢之亭突然一脸认真,缓缓说道:“终有一日你们要生死相搏,我…我不会拦你,也不会怪你。但我决不会出手,希望你能理解。”
此时的问苍脸上已然泛起一片潮红,双眼微眯地回看旁人,“你现在就能这么确定是他?”
沉默了一会儿,谢之亭终于深吸一口气,像是做了决定一般点了点头——
“我看到了。”
“你看到什么了?!”
问苍顿时精神,像是怕他跑了一般马上伸手紧张地抓住谢之亭的衣袖,连脸侧的后槽牙都顶了出来!
“你先别紧张。”
谢之亭拍了拍师弟的手让他先放松,随后定然说到:“那铜匣里,画的根本就不是什么锁灵阵。”
不是锁灵阵?
那上面画得如此复杂的阵法又是什么?
“你可别忘了,整个堂亭山除了大伯,可没人比我更懂奇门遁甲布阵之术。”
谢之亭苦笑一声,终于切入了正题。
“匣子里的太极图上总共画了两套阵法。被压在下面的,确实是利用阴阳相生相克之术来压制黑岩育沛的两仪阵。但从走阵上的灵力痕迹看,原先放着的肯定不是南离。”
“而后来新画的一套,也不是你堂叔口中的锁灵阵,而是——逆行阵。”
“逆行阵?难道是!”
“对,就是把下面用来压制黑岩育沛的两仪阵反其道而行之,一旦运行,那南离和黑岩育沛的灵力就会互相污染,小金便在劫难逃。”
“但这个阵法并没有被启动过,应该是缺阵眼的缘故,那把钥匙十有八九就是阵眼。不过,这种程度的高级阵法,堂亭山也只有一个人能画。”
掌门仙尊?
这…不可能!
他那般凛然正气之人,怎么可能会参与此事!
可事实摆在眼前,问苍竟也难以说服自己。纵使堂亭山有百余名修士,但布阵之术强于他谢师兄的,确实找不到第二个人了。
谢之亭长吁一口气,平静地看着一时难以接受的吴问苍,“大伯并非功利之人,能让他出手画这逆行阵的,整个堂亭山,也就只能是那位了。”
盯着面前的谢之亭,问苍突然一阵恍惚,瞬间有好几张脸重叠在他身上——谢臻的,谢勋的,还有谢衡。之后又闪过了谢景,谢世韵,最后竟然是谢承安?
他脸色马上一变。
“哈。”
“哈哈。”
“哈哈哈哈!”
一阵狂笑,问苍酒气上头,把双眼熏得湿润不止。
“这就是命吗,是命吗!哈哈哈!”
“是命,是命啊…是命啊!”
驰云惊鸿双双出鞘,顺着问苍凶狠的手势,斩断皎洁的月光直冲到深潭对面,咚咚两声,将一棵径长一尺的树干直接穿透!
“啊!!”
还不罢休,他瞪着狮虎争食一般残暴的眼睛,又在手中凝聚了两把匕首狠狠地在地上狂凿了一阵,把谢之亭吓得退开老远,只能站在一旁放他尽情发泄。
“是命…哈…为什么…为什么!”
问苍终于泄了力,蹲在地上大哭。摔坐在潭边湿润的土地上,不胜酒力的他将今日唯一用过的一餐全都吐了出来,心酸苦楚狼狈之至,看得他师兄心里更是一阵揪心。
为什么…
害得我满门覆灭流落他山的,害我娘亲寻仇而亡的,是养我育我十数年的二师父的亲爹!是我心中所爱之人的亲爷爷!
为什么…
参与其中的,还有授我技艺励我重我,对我有知遇之恩的掌门仙尊!二师父的胞兄昭月姐的生身父亲!
为什么非要是谢家,为什么真的要是谢家?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看着不停发疯的吴问苍,虽然早就料到他会如此,但真切地在一旁看着,谢之亭还是心中有悔,不忍直视。
等问苍吐完哭完,再处理掉他折腾出来的一地狼藉,谢之亭这才将浑浑噩噩的伤心之人努力扛起,一步一步带回屋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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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觉得,人生总是在某一个瞬间轰然崩陷的。所有你珍重过的一切,都风云翻覆一般变了脸色。
可你并不知道这个时刻何时会来,也不想明白,所有的灾难与痛苦,前头都可以加一个“更”。
这件事问苍在心里埋了三四个月,连谢之亭也没有告诉过。
不,他谁也不能说。
他答应过,要烂在心里,一辈子。
可是为什么又想起来了呢,脸好热,心也好痛。
我还是…
“昭月…”
哭着念出她的名字,问苍终于合上双眼,进入了痛苦的梦乡。
三个月前的堂亭山。
问苍最后回头看了眼自己住了这么久的小破木屋,突然要彻底离开,还是有点舍不得。
后山的村落里大多都灭了烛火,只剩山南的谢家庭院还亮着些红光,不知是哪些不眠之人。
此一去…
还是去和她道个别吧。
这次不把握住,以后就再也没机会了。
心里断然这么想着,问苍便起剑直朝朱鸟阁飞了过去。
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昭月师姐的?
他也不记不清了。
小时候和伯均兄天天在一块儿打闹玩耍,就总能见到她。那时候她还有点肉肉的,顶着可爱的梨涡,总是藏在大师兄后边。
不像他和谢之亭,这对被寄予厚望的兄妹俩生活里除了习武学艺就是琴棋诗书,被课业塞得满满当当,鲜少能腾出空来与他们一道玩耍。
大师兄常在院子里舞剑,她便坐在一旁练琴。问苍有时碰上了就会蹲在朱鸟堂的墙角偷听,她的琴音悠悠扬扬,总能卸去一身的疲惫。
谢世韵从小就是个分外努力之人。每次见她,那小手的十指总是通红,有时还带着一道一道的深色血痕,可她从来不哭。问苍总觉得,那琴弦不是伤在她手上,而是勒进了他的心里,疼在他的身上。
长大以后的谢世韵则出落得更加清秀,轻眉柔眼,肤润唇红,五官端正,褪去了儿时的丰润,一张鹅蛋脸笑起来更是明丽动人,简直是继承了谢家所有的长处。
然而,她越是大方得体温文尔雅,与他就越是疏远。
他知道自己配不上她。
一个外姓的养子,连旁人的正眼都是奢求,又何谈婚嫁。
但也曾痴心想过,如果自己足够努力,只要能成为像陈茂师叔一样的顶梁柱,有朝一日,掌门或许就会同意自己的提亲?
他拿不出什么彩礼,唯有一颗十数年未变的真心,和能护她一世周全的能力。
幸而有所天赋,问苍近乎疯狂地努力修炼了十数年,只为每次疲惫归来,能安心在墙外听一段她的琴。
这堵墙,这扇门,他比谁都熟悉。
轻声入了院子,谢世韵住的偏房竟还亮着旖旎的灯光。
都已经这么晚了,她还没睡吗?
看着那门上映出的绯红光影,问苍心里突然像锣鼓一般咚咚咚地响个不停,不知这打得如此焦急的,是行军令还是退堂鼓。
谢之亭怂恿了无数次他都没敢做的事,终于要来了。
闭上眼睛,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息着自己紧张的心情。本只是想让自己放松下来,却隐隐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呜呜声。
这声音…是昭月姐!
问苍马上提着驰云剑奋力推门而入,正想要英雄救美,却看见了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驰云颤抖着,当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们…”
谢承安赶忙从床上起身,拿被子迅速盖住了同样只穿着亵衣的昭月。他略过楞在当地的问苍,朝门外紧张地探了探头,见还好没惊扰到正殿,马上把门又关了起来。
“你干什么!”
谢承安从身后一手掐着问苍的脖子,另一手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咬着牙小声吼道,“你是要毁了我妹妹吗!”
大师兄不仅年岁比问苍大,个子也比他高出一大截,再加上这一身傲人武艺,控制住失神的问苍简直易如反掌。
“你们…为什么…”
问苍盯着那团微微颤动着的被子许久才回神,从谢承安指间的孔隙发出模糊的声音。心里只觉像是被万根琴弦死死地勒住,勒得他全身绷紧,勒得他无法喘息!唯有湿润的双眼不争气地泄露了他的心意。
“她…我…”
谢承安突然尴尬失声,连手掌都变得火热,“我妹她怕黑,从小就不敢一个人睡,我们一直都住在一起。你…你千万别说出去!不然天涯海角我也一定会杀了你!”
放完狠话,他马上加重了手上的力道。问苍只觉自己快要窒息,努力想掰开脖子上这双命运的手,问心有愧的谢承安这才松了几分让他喘息。
一直住在一起…
哈。
怕黑?
什么烂借口,真是稀烂。
难怪了。
难怪她眼里从来都只有谢承安!眼神总是与看旁人不同!没有他吴问苍一丝一毫的空间可以出现!
有些人永远在墙角,有些人却一直在眼前。
谢承安的寝殿就在旁侧,即使昭月姐会出什么事,又哪里轮得到他来救?
怎么这么不明白。
她想去哪儿,带她去的,是谢承安。
她有危险,挺身而出的,也是谢承安。
她害怕了,一直陪在她身边的,还是谢承安啊!
他们之间清白与否,已经不重要了。撞破了此事的问苍,无论如何,都再不可能走进谢世韵的心里。
十数年的期盼又如何。
不该出现的,只有见不得光的他一个人。
“我不会说出去的…师兄…你先放开我…”
听着被子里传来的小声呜咽,问苍艰难地吐出了这句话。双方终于冷静了些,谢承安这才缓缓地松了手,二人相向而立,皆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吴…”
“我…是来和师姐道别的。”
问苍强装镇定,弯腰捡起驰云将它插回剑鞘当中,“我以为师姐有危险,就…是我误会了,对不起!”
他仓促地为自己的破门而入道了歉,却仍是难以掩盖这份惴惴不安。
平日里能言善辩的谢承安此时竟也不知该如何答话,踌躇了一会儿,他抓住问苍的手臂,用着近乎哀求的语气小声地说:“师弟,念在同门一场,求你不要毁了她的名节。我愿意答应你做任何事,只要你别说出去。她还…”
“我说了,我不会说出去的。”
问苍冷漠地将手腕从谢承安的虎口挣脱抽出。
再看了眼床上之人,千言万语翻涌在心头,却欲言又止,最后也只说了两个字——
“保重。”
说罢,他便逃也似的离开了这熟悉又陌生的朱鸟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