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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间百般技艺只分为两种,老王会的,和老王不会的。
连梦,就属于老王不会的范畴。
连梦是青丘九尾特有的一种能力,只要召得亡灵的一缕残魂,以血为媒,便能看见它生前的一点光景。
这也是老王无论如何也要把凌霄困在阵中的缘由,为此谢之亭也没少跟老王打架,那都是后话。
老头子会的,除了招魂,还有牵偶。
老王在梁大哥的四肢关节及颅后侧,用?草磨取的汁水画符,再分了自己的一魂一魄附于其上,这才有了昨天上来试探的那位杀气腾腾的“斧头大哥”,打得他俩小命都差点赔上了。
不过,上有诡诈老王,下就有机灵小谢。
还好谢之亭识货,留下最后一株?草以备不时之需,没想到这老王竟然真的回来了,这才保下了他二人的卿卿性命,顺带救下了斧头大哥的凡躯。
经过昨日一战,问苍现在宁愿再上宛城和秦军大战三百个回合,也不想继续面对这个花招层出不穷的臭老头了。
可也由不得他。
今早,老头带着自己的两个得意门生,钱兴和苏宁,直接一路闯到了引雷阵的边上,对头顶悬着的青鸾与驰云更是丝毫不惧。在苏宁分外努力的挤眉弄眼暗示之下,二人迫于实力悬殊只得无奈收剑,但仍然跟了上来一探究竟。
“臭老头儿!你还敢回来!快把姑奶奶我放出去!”
凌霄气得直接向老王砸了个新鲜的桃核,被他侧身一躲,倒是打到了钱掌柜的身上。
钱兴虽然身材矮小,但长得本就有些凶相,再拉下脸来冷冰冰地看了凌霄一眼,直接吓得她再不敢吭声。
“找到了吗?”
平台中央那颗硕大的龙头缓缓抬了起来,正视着阵前的众人。长长的龙须在空中轻轻舞动,看不出任何的喜怒,但这骤然出现的威压,却让人说不得谎。
“找到了。”
老王深深叹了口气,面色凝重地从胸前掏出了一个锦囊,让它悬在众人的面前。
这扁扁的牛皮锦囊,又哪里裹得住龙鳞的金光?全都从细密的孔隙间星星落落地泄露了出来。即使这么多年过去,那一袋正气使然的金色光芒里依旧交缠着阴魂不散的黑色气焰,紧紧锁住了问苍的眼睛。
这就是即翼山陨落的那条金龙?
老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带回来的锦囊,众人顿觉身上的威压又重了一层,背后涔涔地冒着冷汗。片刻,它终于撤了龙威,闭上双目把头扭开,只是沉沉地说了句:“知道了。”
如果问苍没有看错的话,它刚刚转头的时候,眼角分明滚下了一滴闪亮的泪珠,或许只是不想让人看见。
谁说神兽无情,只道是世人不知。
“小凌霄,给你龙伯伯先磕个头吧。”
其实从方才开始,凌霄就一直死死盯着上边没转过脸。这再熟悉不过的气息,柔柔地钻进了她灵敏的鼻子,又从眼眶中逃离,生生扯出了一大串咸咸的水珠。
看着她那失神痛心的样子,谢之亭此刻分外想冲进阵中去抱住她,但他身上被老王附了瑶灵,只能傻傻地站在外头干瞪眼,更是可气。
听完老金的话,凌霄朝着锦囊一声不吭地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把光洁的额头都磕得通红。
老王随即引着那袋龙鳞飞到凌霄面前,示意她伸手接下,“小姑娘,现在也只有你能告诉我们,当年它到底是怎么死的了。”
凌霄深吸了一口气,小心地接下了手边的锦囊。暂时抛开被关起来的不忿,抹掉脸上不争气的泪水,她将三片巴掌大的龙鳞一一取了出来,放在了地上。
只见她咬破自己的食指,在龙鳞周围画了一个大圈,之后复杂的涂画他们便再看不清了。直到她画至最后一笔时,其中一片龙鳞骤然放出刺眼的五彩光芒,在这广阔空间里投上了巨大的虚影——
这是…即翼山?
两峰相连如鸟翼,谷口幢幢有人家,正是问苍魂牵梦萦的即翼山。
只是这通天的火光,嘈杂的喊声,混乱的局面,就像是把问苍先前屡屡重复的噩梦,换作空中的视角又重现了一遍。
“龙叔!你快走!快走啊!”
一名中年男子的厉喝从上百把兵刃相撞的砰砰声中蹿出,只见金龙的整个视野向下一移,一张与问苍极为相似的脸庞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好像是你爹?”
谢之亭小心地询问师弟,问苍却早已看得出神没了反应。
男子身着素襟紫袍,一头顺直的黑发随着他的打斗而四处甩动,驰云剑在他手里就像个忠诚的死徒,利落地帮他阻挡着前边每一次的来犯!
然而更令人瞩目的,还是这张举世无双的脸。
其人剑眉明目,垂鼻深唇,高冠玉面,问苍虽承得精髓,但比起这神采英拔的吴有书,还是差了点爽朗的气度。不管换作是哪家姑娘见了他,也定会痴迷个生生世世。
想不到幼年记忆里那模糊的笑容,原来长得是这般好看。
一声贯彻天地的龙吼震得众人连忙捂起了耳朵,整个视野向天上一抬,随后又朝地面迅速扑去。
画面近处朝前宣泄出一股洪流,无差别地冲向地面正在打斗的人们,一看就是小金的杰作。那些没有及时躲避的人,要么被掀到了树干上,要么顺流而下不见了踪影,生死未卜。
又是一声龙吼传来,视野突然一阵乱晃,像是金龙在拿身体四处撞击着空中的各色人物。有几个瞬间,问苍甚至看到了谢臻父子三人,甚至恍惚听到了一句“逆子!”。周围还有许多被树枝高高举起的人,不知是不是娘亲出手相救。
“阿情!龙叔失控了!”
吴有书焦急的声音又从下方钻了进来,“你试试能不能…鸿博!鸿博!!”
许是爹正与娘亲传话,没有注意到袭来的飞矢,堂叔才上来替他挡了一箭。这世间有很多人本不必死,可他们却总是选择挺身而出,所以谢勋给堂叔泼脏水的时候,娘才会那般愤怒吧。
之后的一切,马上又被此起彼伏的喊杀声,飞箭的嗡鸣声,兵刃的当当声,还有巨龙的撞击声所淹没。
“杀了恶龙!”
“杀了它!”
“杀!”
“杀!!”
“冲啊!!”
“别让它跑了!”
“杀!!”
整个视野里晃动着的,全是飞来的箭矢,劈来的斧刃,密密麻麻的刀剑棍棒,不知名的奇怪兵器,看不清的人影,和四处无人认领的鲜血。
如此持续了许久,看得在场的各位都不由得一阵颤栗。这到底挨了多少下已没人能数的清,只有小金身上四处传来的哐哐声接连不绝,像是撞钟人一时起了兴致,每一声都振聋发聩。
终于,画面突然变得血红,如同晚霞抹遍了世间,没留下任何一处漏网之鱼。
整个视野直接掉到了地面,侧躺在地上看着这尸横遍野的狼藉。打斗声也终于安静了下来,零星几句自我释放的怒吼,也全是陌生难辨的声音。
问苍死死盯着地面上一张惊诧的脸,泪水夺眶而出。此时此刻,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擅自打扰这沉默的嘶吼,无声的哀嚎。
那张少女的春梦倒在了血泊中。
满脸的惊愕与不甘,至死都不愿相信这眼前的一切。
难怪娘亲不惜自己堕魔誓死也要为爹爹复仇。
虽然早就知道了这个结局,但是要他亲眼目睹这血腥的画面,依旧是如此残忍。问苍无法想象,娘亲为爹爹收尸的时候,该有多伤心。
先前气度不凡的吴有书,此刻半张着嘴,脸上身上全是大片的血污、绽开的伤口和笔直的箭杆,一生荣光被人抛弃在地上,破烂的华服竟成了他的裹尸布。唯有那一双依旧明亮的眼睛,穿过了岁月与山川大泽,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儿子。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会有多高,长什么样,何时娶妻生子,又会有何成就,自此往后,都再看不到了。
“爹…”
如果时日能够交叠,孩儿只想让您看看我的脸。
成儿长大了。
成儿也回家了。
成儿…
成儿…
最后刺入人心的,是一声悲戚高昂的狐鸣!
一只巨大而美丽的白色九尾狐降落在它眼前,地上的鲜血直接染红了它的爪边的皮毛,整个画面到此便再没动过了。
虚影缓缓淡去,龙鳞上的金光带着黑焰也尽数飘散。金龙记忆里这浓烈的血腥味,即使透过十多年的光景,仍旧引得众人几欲反胃。
谢之亭不知此刻该怎样做,才能安慰身旁这默不作声的少年,尤其是当他看到躺在血泊里的那张脸之后。
在如此惨烈的刺激之下,他还强行隐忍着心里的痛苦,哪怕这攥紧的拳头和紧咬的牙床早已出卖了他。看着问苍湿润的、猩红的、满溢着仇恨的眼睛,谢之亭叹了口气,也只能心疼地拍了拍师弟颤抖的背脊,“我们一定会给他们一个交代的,一定。”
凌霄闭上了哭红的眼睛,将泪水全都排了出来。
若故人需要祭奠,那也不应当敬上泪水!
等她再次睁开时,目光已然变得万分坚定。她又咬破了一根手指,鲜血混着热泪,继续围绕着第二片龙鳞描画了起来。
只见光芒再次亮起,新的一段记忆被打开,投射在众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