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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
堂亭山山脚。
冬日的拂晓有些凉嗖嗖的,还在窝里酣睡的雏鸟被来人所吵醒,喳喳叫了两声发着起床气。
“信我让言微师妹转交了,应该没问题。”
谢之亭从青鸾上落下,背着个硕大的灰布包袱。
“你真不去和二姑当面道个别么?”
“我没法当着她的面撒谎。”
问苍穿着门房刘婶做的黑底金线绣长袍,沉稳里多了分贵气,不再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也是。毕竟也不一定能瞒得过,她太了解你我。”
谢之亭边说边从自己的蓝底白纹袍里抽出一张布帛,展开后原是一张简略的手抄舆图。
“这两天我翻了翻典籍。名字里带龙的地方主要在西边和北边,应该不是我们要找的。”
问苍凑近一看,“嗯,这些多是根据山形水势起的,大抵与真龙无关。”
“不过,我还查了些其他的资料。”
谢之亭神秘一笑,竟然字正腔圆地背起书来:“‘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
“伯均兄好战力!”
还没等他背完,问苍便一如既往地和他的谢兄斗起嘴来,“到底是敢与烛九阴相斗的人,小弟佩服,佩服!”
说完还补上一揖,戏也是做了全套。
上古神龙烛九阴,睁开眼睛就是白昼,闭上眼睛就是黑夜,可呼风唤雨,曾衔火精照亮了九阴之地,因此而得名。且不说找不找的见,就算碰见了那也是保命要紧,哪里敢谈什么擒龙?
“原来你知道啊…”
谢之亭有点扫兴,撇了撇嘴,还以为能骗到小师弟。
“那,‘应龙处南极,杀蚩尤与夸父,不得复上’,这个战斗力弱点,我觉得你可以。”
顶着一副欠揍的模样,他竟然还上手点了点问苍。后者实是哭笑不得,为了大业只能乖乖认怂——“伯均兄啊,你就不能来个我打得过的?”
他既然抄了舆图,那肯定已有所获,只是这顽皮还是原汁原味,不斗嘴不得消停。
“行嘞!那讲正经的。”
终于得逞,谢之亭便满意地放过了师弟继续说了起来:
“蛟千年化龙,鱼跃龙门,还有那柴桑山的腾蛇也属于龙一类,我们可以从三个里找。这你总打得过了吧。”
问苍一手接过舆图,另一手聚灵照明仔细研究起这苍山大泽来。
“龙门在北,柴桑于南,这两个都不大像。蛟在哪儿出现过?”
“翼望山、毕山、葴山与宣山,仅这四处有记载。”谢之亭指着舆图中部靠右的山系点了点,“喏,都在这。”
二人相视一笑。
此处正是中原腹地,那奇怪文字最有可能的来源。
“我说伯均兄,下次能直接一点吗?小弟这心里被你整得一上一下的,怪不好受。”问苍还假意揉揉胸口,装出受了惊吓的样子。
“哎呀,那不就没意思了嘛。”
二人对视数秒,转瞬便笑作一团。
“离我们最近的是毕山,一路向西北便可依次经过葴山、宣山与翼望山。”
“毕山距离我们多远?”
“三千四百里。毕山往东不远还有座龙山,也可以去看看。”
谢之亭在舆图上来回比划,将最佳的往返路线画与问苍——
“从龙山到翼望山有两千六百里,再由翼望山回堂亭就远些,四千三百里。中原国家众多且战火纷繁,可能会耽误些日子。顺利的话,月余可回。”
他像在筹划一场真正的云游,将来回讲得轻轻松松,还在给问苍滔滔不绝地描述着书上记载的沿途怪趣。
但问苍心里却在想些别的事。
前有实力不明的巨龙,后有身在暗处的追兵,能否平安归来都是未知数。想到这里,问苍忍不住拉住旁人的手,打断他兴致勃勃的谢兄。
“你当真决定好了?这一去…”
可能就回不来了。
谢之亭也不回答,就如此看着吴问苍,释然一笑。
他眼里对旅途的憧憬骤然消逝,却也没有生出对未知的惧怕,只剩真诚与坚定留于瞳仁当中灼热不减,一如当初。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于我归处。”
安静片刻,谢之亭突然念了首诗,是《诗经》里一首问苍没读过的曹风。
蜉蝣一生尚短,它的羽却像穿了衣裳一般鲜明楚楚。心中忧虑,何处才是归宿。于他而言,继续活在堂亭山那明里暗里的闲话中,还不如陪着自己的兄弟一起去闯荡,生死由己来得洒脱。
吴问苍终于听明白,他的伯均兄并不在乎回不回得来,而是根本就不想再回来了。
“诶,路修远以多艰兮,再不走这天,就要亮啦!”
问苍拔出驰云一步上剑,向着东北方向准备进发,回头望着另一人。
“你这《离骚》改得真烂。”
谢之亭笑骂,驾着青鸾也紧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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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破晓,此时的堂亭山子弟应该正在陆续前往练功台去晨练,吴谢二人却已行进了数百里。
“伯均兄,你有没有发现一个问题?”
问苍回过头,放慢了行速。
“什么?”
谢之亭不明就里。
“我们明明是要往北,周围的树却越来越茂盛了,这好像是在往南?”
顺着问苍指点的地方,谢之亭环顾四周,这山林郁郁葱葱的,一片南方景色,的确不合常理。
“我们好像……确实迷路了。”
二人找了个落脚的地方先下剑休息,看看能不能找到些山野人家问个路。
“这附近看起来荒无人烟的,连个茅草屋都没瞧见。”
问苍在空中绕了一圈,垂头丧气地回到谢之亭身边。这里四面八方居然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到处都是苍翠挺拔的大树,高及数丈,绿得让人发愁。
看着空中往来的几只飞鸟,谢之亭突然激动地抓住问苍,“诶你不是去招摇山待过十几天,和苗姨学了传音术嘛,要不你抓头鸟问问?”
抓鸟问路?
这又是哪里来的鬼点子?
吴师弟惊得瞪大了眼睛,本要断然拒绝,但仔细想想又好像有几分道理。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能问的除了神明,也就只有飞鸟走兽了。
索性死马当活马医吧。
问苍马上向着林子里施以招摇山的传音秘术。不久,林中便传来簌簌声响,几只山雀被召了过来。
片刻,问苍转过头来奇怪地看着谢之亭,像是问完了。
“怎么样,问出什么来了?”
“我问它们这是什么山。”
“然后呢?”
吴师弟抬起左手,指向左边的那团鸟——“这只说,这座山叫蚯蚓山。”
没等他师兄反应过来,问苍又指向了旁边那只,“这只说叫果子山。”
“停停停!打住!”
谢之亭抬了抬眉毛,一拍脑袋,自己好像确实提了个不太正常的建议。
“你问它们哪边是东吧,这个应该知道。”
“我问了。”
问苍满脸无辜,双手一摊,“它们问我,东是什么,好吃吗。”
噗!
这个答案未免过于可爱,又如此无奈。谁能想到颖悟绝伦的谢伯均,终有一天也会被蠢鸟摆了一道。他们这才明白,原来并不是所有的飞鸟走兽都和招摇山的一样能与人相通。
谢之亭叹了口气,拿了根树枝插在地上摆弄,“诶,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不如我们先按原路前进,到有人的地方再…”
“伯均兄,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个人?”
吴问苍矗立良久,指着山腰一个白色的正在移动的身影。
“哪哪哪儿?”
谢之亭一听有人赶忙拍拍手站起,朝着问苍指引的方向定睛一看,目光所及之处确实有一个白色身影。
不仅是个人,好像还是名绾着头发的女子!刚刚大抵是被这繁茂枝叶挡着了才没瞧见。只是这深山老林里连个屋舍都没有,这柔柔弱弱的姑娘家又是来做什么的?
“喂!那边那位姑娘!可否向你问个路!”
女子被谢之亭突如其来的喊声吓了一跳,第一反应却是怪异地抱住了自己的屁股,好生奇怪。她抬头看见两名男子乘着剑朝自己飞来,更是被吓得连退数步,差点摔了一跤。
“啊姑娘别怕别怕,我们不是坏人!”
谢之亭见自己把人家吓着了,赶紧在远处停下。
“我俩只是路过此地,碰巧迷了路,想问问姑娘这里是哪里?刚才有所冒昧,还请见谅。”
伯均兄连忙作揖道歉,悄悄打量起这姑娘来。
女子二十上下,个头不高,一枚银簪插在顶心髻上。螓首蛾眉,双瞳剪水,不敢看人。此女肤白却无血色,再加上素色绸布衣裳,更显她弱不经风。不过这大冷天的,她穿得如此单薄竟也不觉得冷。
静女其姝,静女其姝,我见犹怜啊!谢之亭心道。
小姑娘见二人伫立良久,确无歹心,这才缓缓答到——“此山无名,但翻过这座,后面便是……青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