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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家庭会议

戈洛夫廖夫一家

第一节

有一天,安东·瓦西里耶夫,一处辽远领地上的总管,正在向他的女主人阿琳娜·彼得罗夫娜·戈洛夫廖娃报告到莫斯科去的经过。他是去向那些用缴税的方式向她买得在城市里的居住权的农奴们收取税款的。等他报告一完,她就吩咐他可以退下了,可是他却踌躇着不肯就走,就像还有些别的话想说似的,不过又拿不定主意说出口来。

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对她那些身边的人们的了解实在可以说是透彻之至,她不仅懂得他们极细微的一些表情是什么意思,甚至连他们心里转着什么念头都会立刻引起她的不安。

“还有什么话要回?”她一眼盯住他问道。

“没……没什么。”安东·瓦西里耶夫躲躲闪闪地回答。

“别扯谎!准有什么事的!我一瞄你的眼神就明白了!”安东·瓦西里耶夫还是不肯说,并照样不住地倒换着左右脚。“到底还有什么事?跟我说!”她厉声说道,“说啊!说啊!别耍滑头……你这个是非精!”

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喊起她的管家和仆人们来总喜欢用他们的绰号。她管安东·瓦西里耶夫叫是非精并不是因为发现他背地里爱说别人坏话,而是因为他管不住自己的嘴。

他所经管的那块领地的中心地带是一个重要的商业村镇,镇上开了不少酒馆。他喜欢在酒馆里喝碗茶,再把他的女主人的威势吹上一通。吹着吹着,有时候就不知不觉把秘密漏了出来。他的女主人手头上总不断地揽着各种官司,于是她的心腹的多嘴多舌就往往把她的锦囊妙计在没有执行之前给抖搂了出来。

“是的,我还有话要回……”安东终于嗫嚅着开口了。

“什么事啊?究竟是什么事啊?”阿琳娜·彼得罗夫娜激动地问道。

一个有权有势的女人,再加上一份特别丰富的想像力,她马上就在心里想像出各种各样不如意的挫折和对抗,这种念头一下子就完全抓住了她,于是脸也白了,从椅子上一下子就站了起来。

“斯捷潘·弗拉基米雷奇把莫斯科的房子卖掉了。”安东停顿了一下后说道。

“是吗?”

“卖掉了。”

“为什么?怎么会卖掉的?跟我讲。”

“为了还债……当然,不会是为了什么好事。”

“我猜是警察局卖掉的?是法院?”

“我想是的。他们说是在市场上八千卢布拍卖掉的。”

阿琳娜·彼得罗夫娜一下子重重地坐到她的安乐椅里,两眼直直地盯着玻璃窗。她给这个消息弄蒙了,看起来有好一会儿就像失去了知觉似的。就算她听到了斯捷潘·弗拉基米雷奇杀了人,或者戈洛夫廖夫的农奴起来造反,在她的领地上不肯替她工作了,或者是农奴制度已经废止这样的消息,她也不会震惊到这个地步。她的嘴唇发着抖,眼睛木然地望着远处,可是什么她都没有瞧见。甚至连那个在围裙下面藏着什么东西从窗口跑过去的小女孩杜尼亚什卡她都没有看见;她也没有看见那个小女孩一眼看到女主人马上就站住脚,转过身子,偷偷摸摸地逃回到原来的地方去。像这种可疑的举动照例不管在什么时候被发现,准会引起一场彻底的盘查的。最后阿琳娜·彼得罗夫娜清醒过来,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开什么玩笑啊!”这句话说完以后,接着又是好几分钟有着不祥兆头的沉默。

“这么说警察把房子卖了八千卢布?”她又问了一遍。

“是的,太太。”

“他就这么着把遗产糟蹋掉了!好啊……这个恶棍!”

阿琳娜·彼得罗夫娜意识到对得到的这个消息必须有个迅速的决断,可是她却什么都想不出,她的念头困惑地跑到恰巧相反的路上去了。她一面想:“警察卖了它。可是警察是不可能一时三刻就把它卖了的。首先必须造起一张财产清单来,接着就得估价,再下去,拍卖又是不能不登广告的。八千卢布就卖了,我自己两年前出了一万二才买下了这幢房子,一个戈比都不少。要是我知道了它要拍卖,我自己也会出八千卢布买下来的!”

她又转起另外的念头来:“警察把它卖了八千!这是父母的祝福啊!恶棍!为了八千卢布,就把父母的祝福扔了!”

“谁告诉你的?”她问道,最后终于弄清楚了房子已经卖掉,出一笔便宜价钱把它弄到手的机会是永远失去了。

“伊凡·米哈伊洛夫,那个开酒馆的说的。”

“他为什么不让我早点知道?”

“我猜他是怕。”

“怕!我得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怕’!我要把他从莫斯科叫回来,一到家我就把他给送到军队里去。‘怕’!”

虽然已经走着下坡路,可是农奴制到底还是存在着的。安东·瓦西里耶夫知道他的女主人曾经用过最独出心裁的处罚办法,不过,即便如此,她现在这个决定还是那么出乎意料,连他也为难起来了。他想到自己“是非精”的绰号。伊凡·米哈伊洛夫是个正直的农民,安东做梦都没有想到不幸会降临到他的身上。何况,伊凡·米哈伊洛夫还是他的好朋友和干亲家。现在,突然间,他要被送去当兵了,正是因为他,安东·瓦西里耶夫,这个是非精,没能管住自己的嘴。

“饶了他吧……饶了伊凡·米哈伊雷奇[1]吧!”他替他求情。

“滚开……你这个废物。”她用那么大的嗓门喊着,让他再也不敢替他的朋友求情了。

不过在我把故事说下去之前,我想请读者更进一步地认识一下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和她的家庭。

第二节

阿琳娜·彼得罗夫娜有六十岁了,还很精神,总习惯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她举止严厉:她一个人亲手掌管着戈洛夫廖夫一家庞大的产业,不许任何人过问。她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着,算盘打得很精,几乎都有些吝啬了,跟邻居没什么来往,对地方官吏可不失礼数,对自己的孩子的要求是绝对地服从。他们随便要干什么从来没有不先问问自己:“妈妈会怎么说啊?”总起来说,她具有独立、不屈,在某种程度上是固执的性格,虽然她的这种固执并不是天生的,而主要是由于戈洛夫廖夫整个一大家子没有一个人能反对她。她的丈夫是个轻浮的人,还爱喝两杯。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常说自己既不是个寡妇也不能算是个结了婚的女人。孩子们有的在圣彼得堡供职,其余的都跟爸爸学样,因此就不得欢心,不可能参与任何家政。这样,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很早就有了孤独之感,因此,说真的,自然地发展到全然失去了家庭生活的习惯,虽然“家庭”这个字眼还经常挂在她的嘴上,从外表上看,她的全部生活只受着一种欲望的指引,那就是想搞好家庭的产业,同时再使家政走上轨道。

一家之长弗拉基米尔·米哈伊雷奇·戈洛夫廖夫,从小起就被公认为是个没有条理而又淘气的家伙,他的性格里简直找不出任何一点可以引起像阿琳娜·彼得罗夫娜那种认真能干的女人的同情。他过着一种懒散闲逸的生活,常常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就在那里面干着学椋鸟叫、雄鸡打鸣之类的事,还写着下流的打油诗句。心血来潮的时候,他就吹起牛来,说他跟诗人巴尔科夫[2]曾经做过朋友,并且说诗人临死的时候还为他祝福过。阿琳娜·彼得罗夫娜一开始就不喜欢她丈夫的诗,管它叫“脏东西”、“废料”,而弗拉基米尔·米哈伊雷奇结婚的目的就是为了始终有一个人能寸步不离地守在身边听他的诗,结果自然不久就发生了争吵,争吵越来越凶、越来越频繁,一直到阿琳娜·彼得罗夫娜表现了决然的冷漠和对她的丑角丈夫的轻蔑以后,才算停止。弗拉基米尔·米哈伊雷奇从心底里恨他的妻子,夹杂着部分畏惧的仇恨。丈夫管妻子叫“女巫”、“魔鬼”;妻子管丈夫叫“风车”[3]和“无弦的巴拉莱卡琴[4]。”

他们就这样在一起过了四十多年,俩人谁都没有觉着这种生活中间有什么反常的地方。时间并没有使弗拉基米尔·米哈伊雷奇爱胡闹的脾气有所收敛,反而倒发展得更加恶毒了。他除了照着巴尔科夫的风格作诗以外,又开始酗起酒来,并且偷偷地躲在过道里等候着丫头们。一开始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对她丈夫的这种新花样只是感到嫌恶。她也生过气,倒并不是因为忌妒,而主要是看作对她的威权的一种损害。过了一阵子,她就不大在意了,只是提防着不再让这些“贱丫头”替主人送伏特加而已。

打这以后,她就断然地对自己说,她的丈夫实在算不上一个老伴,于是就把自己的精力完全放在经营戈洛夫廖夫一家产业这一个目标上面。在她婚后的四十年当中,她倒真的成功地把她的产业增加了十倍。她用了惊人的耐心和敏锐,由近及远地照管着每一个庄子,秘密地调查出邻近地主和监管委员会之间的关系,然后就出其不意地在拍卖场里出现。在这种猎取财产的进程中,弗拉基米尔·米哈伊雷奇就越来越退隐到后台去,最后终于完全淡出了社交圈。在我们这个故事开始的时候,他早就成了一个衰朽的老头子,差不多整天躺在床上。他偶尔离开一下自己的屋子,也只不过是把脑袋伸进他妻子的卧室半开着的门里,喊一声:“魔鬼!”然后就走回来又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了。

孩子们也并没有能给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带来多少快乐。说起来她是属于那种独身者的性格的,独立,对别人没有什么要求,她的孩子对她来说只是一种额外的累赘。只有当她一个人处理账目和家政的时候,当她和总管、跟班、管家谈业务而没人打搅的时候,她才觉得能自在地舒口气。在她看来,孩子是生活里一种命定的东西,自己是无权加以拒绝的。可是他们并不能触动她内在的心弦,因为她的心已经完全交给了数不清的家政琐事了。

孩子一共是四个,一个女儿三个儿子。最大的儿子和那个女儿她连提都不愿意提;对最小的儿子她也多少有些冷淡。只有当中的那个,波尔菲沙,她对他有些感情,可也并不是爱,而是近于畏惧的那么一种感情。

她的大孩子,斯捷潘·弗拉基米雷奇,现在的故事主要讲的就是他,在家里人们管他叫傻瓜斯乔普卡[5]或是无赖斯乔普卡。他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不得欢心,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在家里扮演着不知是无赖还是小丑的角色。不幸他的天分很好,对周围事物的印象吸取得又快又不费力。从他爸爸那里他接受了无法抑制的恶作剧的癖好,从妈妈那里学会了揣测人性中软弱一面的本领。第一个特性很快就使他成为爸爸的宝贝,这就更增加了妈妈对他的厌恶。常常在妈妈有事出去的时候,爷儿俩就跑到挂着巴尔科夫画像的书房里去,念着放荡的诗句,叽叽喳喳地瞎聊,他们主要的嘲笑对象就是“女巫”,也就是阿琳娜·彼得罗夫娜。不过,“女巫”凭直觉就猜着了他们的那一套,就会悄没声地把车子停在大门的台阶前面,接着蹑着脚尖走到书房门口来听他们开心的把戏。紧接着傻瓜斯乔普卡就得挨一顿狠狠的鞭子,不过斯乔普卡并没有罢休。不论是打还是训斥他都无动于衷,半小时以后他就又玩他的花样去了。他会割断那个丫头安纽特卡的围巾,要不然就在瓦休特卡睡着了的时候把苍蝇塞进他的嘴里去,要不就跑进厨房拿出一块大馅饼来(阿琳娜·彼得罗夫娜为了节约,只让她的孩子们吃个半饱),这块大馅饼他总是要跟弟弟们分了吃的。

“真该把你杀死!”他妈妈常对他说,“我要杀死你,而且用不着担什么干系!就是上帝也不会为了这个罚我!”

这种侮辱加在一个柔和、顺从而且健忘的性格上面,不是没有影响的。这并不使他觉得难过,同时也不会激起他的反抗。这只会养成他的卑屈的性格,滑稽的倾向,对事物的合理与否不能判断,缺乏各种远见。这样的性格会受到各种事情的影响,而且可能造成任何后果——醉鬼、乞丐、小丑,甚至是罪犯。

在二十岁上,斯捷潘·弗拉基米雷奇在莫斯科的中学里毕业后进了大学。不过他的学生生活可是够苦的。首先,他妈妈只给他免于饿死的一点钱。其次,他是连一点点劳动的意愿都没有的。反而养成了一种该死的才能,这种才能主要表现在模拟的本领上。再次,他老是希望和别人混在一起,即便是一刻的孤独他都受不了。于是他就扮演了一个轻佻的角色:食客[6],多亏他那随时都可以施展的淘气的本领,很快他就受到了富有的学生们的赏识。虽然他们让他走进他们那个圈子,可是他们却并不以同伴相待,只把他看作一个小丑;于是这就成了大家对他的一致看法。只要一旦被放在这样的地位上,他的身份自然而然地就越降越低,到了四年级的结尾,他的丑角身份就算完全给肯定了下来。多亏他那超强的接受能力和好记性,他顺利地通过考试,得到了学位。

当他带着毕业文凭来到妈妈面前的时候,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只是耸了耸肩膀,说道:“不可思议啊!”然后让他在乡下住了一个月,就又把他送回了圣彼得堡,每月给他一百纸卢布[7]的津贴。于是他就开始不断地跑起各个官府部门来了。他既没有奥援又下不了决心自己苦干打开一条道路。这个孩子简直完全丧失了集中注意力的习惯,对官府公事里那些呈文、摘要的工作他都失去了处理的能力。奋斗了四年以后,斯捷潘不得不承认自己绝没有提升到比小官吏更高的希望了。阿琳娜·彼得罗夫娜为了答复他的哭诉回了一封严厉的信,信是这样开头的:“我早就料到了这个,”结尾吩咐他立刻回到莫斯科来。在那里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在她最赏识的农奴们的会议上,决定了把傻瓜斯乔普卡安插在客籍法院[8]里,把他托付给一个书吏照管,这个书吏很早以来就一直担任着戈洛夫廖夫家的法律顾问。

斯捷潘·弗拉基米雷奇在客籍法院里干些什么,以及他在那里表现怎样简直就是一个谜。可以确定的是,三年以后他就离开了那里。这时候阿琳娜·彼得罗夫娜采取了一种非常的措施。她“扔给了她的儿子一块骨头”,同时这也算是“父母的祝福”。这块“骨头”就是她花了一万二千卢布在莫斯科买的一所房子。

斯捷潘·弗拉基米雷奇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能自由地呼吸。这所房子一年能给他带来一千银卢布的收入,这个数目比起他从前的进项来真算得上是发财了。他用发自内心的真诚的感谢吻着他母亲的手,并且答应决不辜负她的好意,这时候阿琳娜·彼得罗夫娜说道:“这倒还像话;可是留神,你这个傻瓜,你可别想再从我这儿拿到别的什么了!”可是,唉!他对管钱是那么没有经验,他对现实生活的知识是那么荒诞可笑,没有过了多久,这一注他以为了不起的收入就显然不够花了。在四五年当中,他完全破了产,只好心甘情愿地参加了那时刚成立的后备军[9]。他的那个团刚刚开到哈尔科夫,议和就开始了,于是戈洛夫廖夫就又回了一趟莫斯科,他穿了一身褴褛的军装和一双长筒靴子,这时候他的房子早就给拍卖了,口袋里只有一百卢布。他开始用这笔资金投机起来,就是说,他到牌桌上去碰运气,可是很快就全都输光了。这时候他想起来去拜访那些富有的住在莫斯科的他母亲的农奴。有几个请他去吃过饭;另外两个,禁不住他一趟趟的求告,给他些烟草,或是借给他少量的钱。后来他终于弄得无路可走了。他已经快四十岁,他不得不承认再也经不起那种漂泊流浪的生活了。在他面前只剩下了一条路——回戈洛夫廖夫田庄去。

阿琳娜·彼得罗夫娜的第二个孩子是她的女儿安娜·弗拉基米罗夫娜,这个女孩子她也不愿意提起。

事情是这样的。老太太对安努什卡[10]倒的确是寄托了相当的期望的,可是她,不但一点没有满足她母亲的愿望,反而做出了一件丑事,让全县都议论纷纷。在安努什卡离开学校以后,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就把她安置在村里,本来是想让她做一个不必付薪的秘书和会计的,可是安努什卡却在一天晚上跟一个骑兵少尉乌兰诺夫私奔了,而且还跟他结了婚。

“没有父母的祝福,他们就跟狗似的结了婚!”阿琳娜·彼得罗夫娜骂道,“好在这个男人还给了她一个结婚戒指呢!要是换上别的人,占了她的便宜——就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你只能冲着他干瞪眼!”

阿琳娜·彼得罗夫娜也像对付她那痛恨的儿子一样,对她的女儿采取了断然的处置。她也赏了她一块“骨头”,这一回是五千卢布和一座带着三十个农奴的破烂小村子,附带着一所房子,已经破落不堪,风就从没有玻璃的破窗户往里直吹,地板上连一块牢靠的木板都找不出来。两年当中这对年轻人花光了这点钱,骑兵少尉扔下他的妻子和一对孪生的女儿,阿宁卡和柳宾卡,便不知去向。过了三个月妈妈死了,于是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就只好把两个小孤女带回自己家里。她把这一对姐妹安置在侧屋里,指定了年老、瞎了一只眼的帕拉什卡来照管。“上帝是仁慈的!”阿琳娜·彼得罗夫娜说,“这两个小孤女吃不掉我多少面包,可是在我的晚年,倒可以给我一点安慰。上帝夺去了我一个女儿,倒给了我两个!”同时她又写了一封信给她的儿子波尔菲里·弗拉基米雷奇说:“你姐姐就跟她活着一样丢人地死掉了,还扔下两个孩子套在我的脖子上……”

底下我们要说几句看来似乎是有些说不出口的话,可是为了公正非声明不可,阿琳娜·彼得罗夫娜给了斯捷潘和安娜的那“几块骨头”,就她的经济情况说来,根本是无足重轻的,而且相反,倒间接地增加了戈洛夫廖夫家的产业,因为这下子继承人的数目是减少了。因为阿琳娜·彼得罗夫娜是个严格遵守原则的女人,只要一旦“扔给了他们一块骨头”,她就认为自己对那些并不可爱的孩子的义务就已经完全尽到了。至于她那两个无依无靠的外孙女,她就从未想起到时候也得分点什么给她们。她念念不忘的只是尽量设法从她的亡女的小领地上把全部收入拿过来,存放在监管会里。“我这是,”她这样说,“替孤女们存点钱。至于她们的饮食和抚育费,我可一个子儿都没有动用过!因为她们吃掉我的面包反正上帝是会还给我的!”

还有两个小点的孩子,波尔菲里[11]和帕维尔,都在彼得堡供职,前者做文官,后者在军队里。波尔菲里已经结了婚;帕维尔则是个老光棍。

波尔菲里·弗拉基米雷奇在家里有三个绰号,“犹大什卡[12]”,“吸血鬼”和“乖孩子”,这三个绰号都是傻瓜斯乔普卡想出来的。从他很小的时候开始,波尔菲里就会讨他亲爱的朋友好妈妈的欢心,并且显示了一种谄媚的倾向。他会轻轻地打开他妈妈屋子的门,悄没声地蹭到墙角里,坐在那里,就像入了迷似的,眼睛盯在写字或是忙着算账的妈妈身上。就在那时候,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就已经对她的儿子的婉转乞怜起了疑心。他向她注视的眼神就使她弄不懂其中到底包含着怎样的意义,是怨毒呢还是对父母的虔敬。“我看不出他目光里到底有些什么意思,”她有时候就这样对自己说,“他的眼睛一瞟就像准备扔出一个圈套似的。他把一包毒药递给谁或者想把谁诓进陷阱里的时候大概眼神就是这个样子的。”

她又经常从这里联想到当她怀着波尔菲沙的时候一些有重大意义的细节。那时候领地上住着一个圣人波尔菲沙老头儿,他是个笃信宗教的预言家,阿琳娜·彼得罗夫娜要是想要知道未来的什么事情,就去找他。她也问过他什么时候可以生产,生下来的将是一个男孩呢还是女孩;不过这个装模作样的老头儿并不给她正面的答复。他像公鸡似的叫了三下,接着就嘟嘟囔囔地说了:

“一只小公鸡,一只小公鸡!爪子尖得像把锯!它啼了又啼,吓唬老母鸡;母鸡‘咕-咕-咕’,已经来不及!”

他所说的全部都在这里了。三天以后(预言家是叫了三声的!)阿琳娜·彼得罗夫娜生下一个儿子(“小公鸡!小公鸡!”),为了表示对老圣人的敬意就给他取名叫波尔菲里。预言的上半段应验了;可是下面这几句神秘的句子里到底包含着什么隐秘的含义呢?

“母鸡‘咕-咕-咕’,已经来不及!”

阿琳娜·彼得罗夫娜每逢看见波尔菲沙坐在他的墙角里,用谜一般的眼睛盯着她的时候,就总琢磨着这两句话。

可是波尔菲沙还是安静又温柔地坐着,一直盯着她,他盯得那样出神,他那双张得大大、静止不动的眼睛让泪水模糊了,他似乎已经模糊地意识到那出现在他母亲灵魂中的疑虑,他这样做是想表明:最过分的疑心——在他的温柔面前都会消除。他冒着打扰他母亲的危险,经常在她眼前转来转去,他眼睛里的表情似乎在说:“瞧我!我什么都不瞒您。我是绝对顺从和忠诚的,而且,您瞧,我不只是因为畏惧同时也是因为忠实才对您顺从和忠诚的。”虽然她心里确信:波尔菲什卡这个小流氓只不过是会哄骗人讨人喜欢,他的眼睛还是常常在下套,可是她的心还是不能抗拒那种不断的忠诚表示,她的手不禁要伸出去,从盘子里拿最好的一块食物给这个亲热的孩子吃。即便如此,她常常是只要一看见他,就会唤起对某种神秘的不幸之事的惊恐不安。

跟波尔菲里恰恰相反的是他的兄弟,帕维尔,一种极端被动性格的具体代表人物。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对读书、游戏和跟别的孩子们一起玩毫无兴趣,只愿意独自待在那儿。他会走到角落里,噘起嘴巴来妄想,幻想自己因为吃多了燕麦粉,因此腿就瘦了,书也读不进了,不然就幻想自己不是贵族之子帕维尔,而是牧童达维德卡,前额长着个瘤子跟达维德卡的一样。他不读书,啪啪地抽着鞭子玩。阿琳娜·彼得罗夫娜会一直盯着他好半天,然后她那母性的火气就一下子冒上来了:

“你为什么像一头燕麦堆上的老鼠似的坐在那儿呢?”她会忍不住这样骂道,“这么点儿年纪心里就转起坏念头来了!你就从来不会跑到妈妈身边来说‘好妈妈,疼疼我’,亲爱的!”

帕维尔于是就慢慢地离开他待的角落,蹭到母亲身旁,就像有什么人在后面推他似的。“好妈妈,”他会用在一个孩子说来非常奇特的低沉的嗓子重复一遍,“疼疼我,亲爱的!”

“滚开,你这个闷屁虫!你以为只要躲到犄角里我就不知道了。亲爱的,我把你看透了!你那些主意、心思我一清二楚。”

这时帕维尔就会照样慢慢一步步地退回去,依旧躲在墙角里。

时间一年年地过去,帕维尔·弗拉基米雷奇身上渐渐形成了冷漠、神秘阴郁的性格,这种性格跟绝对被动的性格往往是分不开的。也许,他是个好人,不过他却不曾对任何人做过好事;也许他并不愚蠢,可是却从来没有做出任何聪明的事来。他为人够大方,可是没有人愿意接受他的款待。他用钱大方,可是他的挥霍却不曾给谁带来好处或愉快。他从没有伤害过谁,可是没有人把这看作是一种美德。他是诚实的,可是从来没有听见过谁在说:“瞧帕维尔·戈洛夫廖夫这件事干得多么诚实!”还得附带讲一下,他偶尔也对母亲出言不逊,虽然他像怕火一样怕她。我再说一遍,他是一个性格阴郁的人,不过在他那阴郁的性格背后,除了消沉什么也没有。

等到兄弟俩成年以后,他们性格之间的差异,在他们跟妈妈的关系上面表现得最为显著。犹大什卡每星期都按时给好妈妈寄一封长长的家信,在这封信里他把在彼得堡的生活细节详详细细地告诉她,并且用矫揉造作的词句向她保证做儿子的无私的忠诚。而帕维尔,信写得很少,而且简单,有时甚至令人费解,好像用一把钳子一个字一个字从他身上拔出来似的。

“珍贵的朋友好妈妈,”比方说,波尔菲里·弗拉基米雷奇的信就是这么写的,“我从受您委托的农民叶罗费耶夫那里如数如期收到了钱,让我为您给我寄来这份钱表示最衷心的感谢,因为依照亲爱的好妈妈您高贵的愿望,这钱是为了维持我的生活的。我还得用真诚的儿子的敬爱吻您的手。不仅为了满足我们的需要,而且也为了我们的苛求,您过度地损害了您那珍贵的健康,一想到这个我就不禁忧虑不安了。我不知道弟弟会怎样想,不过我……”云云。

而帕维尔,他在同样情形之下所写的信是这样的:“亲爱的妈妈!钱如数如期收到,不过,照我的算法,您还少寄了六个半卢布,请您见谅。”

当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写信去申斥孩子们的浪费时——她经常要写这样的信,虽然并没有什么迫切的需要——波尔菲沙照例是柔顺地接受了她的斥责并且答复道:“我很明白,亲爱的朋友好妈妈,为了我们,您那不肖的儿子们,您背着最沉重的负担。我明白,我们有些行为常常辜负了您母亲的关切,更糟的是,由于我们本身的罪过,我们常常忘记了这个,关于这一点我得致以最虔诚的儿子的歉意,希望在将来我能克服自己的弱点,更节约地花费您,珍贵的朋友妈妈,为了我的生活和别的原因寄给我的钱。”帕维尔的回答是这样的:“亲爱的母亲!虽然您还没有付掉我的欠款,我对您替我选好的‘败家子’这个名字依然要用最诚服的心情接受下来的,我竭诚希望您能相信这一点。”

就连两兄弟得到他们的姐姐安娜·弗拉基米罗夫娜死讯以后的复信,彼此也是截然不同的。波尔菲里·弗拉基米雷奇写道:“我亲爱的姐姐和最好的儿时玩伴安娜·弗拉基米罗夫娜故世的消息让我的心里充满了忧愁,同时一想到,亲爱的朋友好妈妈,在您身上又增添了新的十字架,就是那两个小孤女,这忧愁就更加深了。您一个人要照管我们这一大群,您自奉那么俭约,还一点都不肯顾惜自己的健康,尽全力于供应家庭,不仅要顾到生活必需的,同时还有奢侈的开销,难道这些还不够您受的?真的,虽然不该说,可是我承认,我禁不住还是时常会为您打抱不平。依我看,我最亲爱的,碰上了这种事以后,对您唯一的慰藉就是要常常想起基督自己所经历的苦难。”帕维尔的信是这样写的:“我姐姐身遭不幸的消息已经接到了。我希望上帝会让她在天堂里安息,虽然这还是个未知数。”

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反复地读着这两封信,一面在猜想,这两个孩子当中哪一个将来是她的对头。读着波尔菲里·弗拉基米雷奇的信,她觉得,这个将来的对头一定是他。

“瞧瞧他是怎么写的!怎么样耍弄他的嘴皮子!”她会这样叫起来,“难怪傻瓜斯乔普卡给他起了犹大什卡这个绰号!一句真心话也没有!完全是扯谎!什么‘亲爱的朋友好妈妈’,什么‘沉重的负担’,什么‘十字架’……他心里连一丁点儿真情实感都没有!”

她又拿起帕维尔·弗拉基米雷奇的信来,好像觉得他才是她将来的对头。

“也许他蠢而又蠢,可是瞧瞧他是多么机灵地偷偷讨妈妈的欢心!‘我竭诚希望您能相信这一点!’别忙!我得让你明白什么叫‘竭诚希望您能相信这一点’!我要把给傻瓜斯乔普卡那样的骨头也分给你一块,到时候你就会明白我对你的保证的看法是怎样的!”

最后她这个做母亲的,就会真正伤心地哭上一场。“我积蓄的这一大份家产到底都是为了谁啊?我睡不好吃不好……到底是为的谁啊?”

当总管安东·瓦西里耶夫向阿琳娜·彼得罗夫娜报告傻瓜斯乔普卡糟蹋了“扔给他的那块骨头”时,也许,鉴于损失的严重性,现在可以更郑重地说是“母亲的祝福”的时候,戈洛夫廖夫一家的大致情况就是这样。

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坐在她的卧室里,神志完全不清了。她心里交织着一种模糊的说不清楚的感情,是突然而不可思议地对她所恨的下一代、毕竟是她的儿子发生了怜悯呢,还仅只是为了自己的威权受到了伤害而痛苦,就连最好的心理学家也是无从判断的:她的这些思想感情都糅合在一起了,极快地交替着。最后,在这一堆纷乱的思绪当中,终于凝结出一种情绪,她担心再让“不讨人喜欢的孩子”缠在自己的脖子上。

“安纽特卡已经把她的崽子硬塞给了我,现在这个蠢东西又……”她深深地思索着。

她一个人静静地坐了很久,眼睛呆呆地盯着窗户上的一个点不动。饭菜端了进来,可是她碰都没有碰;进来了一个仆人回说老爷要伏特加。她眼都不抬,就把储藏室的钥匙扔了给他。饭后她吩咐把浴室烧暖,接着就走进了祈祷室,吩咐把圣像前面的灯全都点了起来,然后就把自己关在里面。这些都说明了女主人是在“气头上”,于是整个宅子就静寂得跟墓地一样了。房里的丫头蹑着脚尖走路;阿库林娜,那个管家,跟疯子一样前前后后跑个不停。饭后就作好了腌渍蔬果的准备;浆果已经洗干净了放在那里,可是应该开始工作还是等待,女主人却没有吩咐。花匠马特维上来请示现在要不要摘桃子,可是碰上丫头冲他“嘘!”了一声,就慌张地跑掉了。

祈祷过后洗了澡,阿琳娜·彼得罗夫娜觉得心里平静些了,于是就又把安东·瓦西里耶夫喊了来。

“现在告诉我,那个傻瓜现在在干些什么?”她问道。

“莫斯科可不小,要走遍它一年还不够呢。”

“可是他得想办法把肚子填饱啊,不是吗?”

“我们农民们养活他。他在这家吃饭,到那家要点钱买烟草。”

“是谁答应他们给他的?”

“天哪,太太!他们不会抱怨的。陌生人他们还施舍呢。难道他们能一个子儿都不给自己主人的儿子吗?”

“我得教训教训他们……让他们施舍!我要把这个蠢东西送到你的领地去,让你们来养活他。”

“随您吩咐,太太。”

“什么?你说什么,”

“随您吩咐,我的太太。只要您吩咐下来,我们就养活他!”

“说得不错……我们养活他!说话可别没有分寸!”

紧接着是一阵沉默。这时候那个总管,他的性子跟外号是非精倒是真的一点不差,耐不住了,开始左右摇晃着,显然是极为焦灼地想要宣泄一下憋在自己肚子里的什么了。

“可是,他人倒还聪明!”他终于说了出来,“他们说他打完仗还带了一百卢布回来。当然这不能算一笔大钱,不过这总还够一个人过一些日子的……”

“是吗?”

“他原想要改善一下生活的,于是就去干了一回投机的买卖……”

“说下去,不许说一句谎。”

“他走进了德国俱乐部。他是想也许会在牌桌上找到一个傻瓜赢他一把,可是他却碰上了一只狡猾的鹰。他想溜掉,可是在前厅里给拦住了。自然,他让人家给剥了个精光!”

“我猜他准还吃了一顿苦头吧?”

“当然。第二天早晨,他上伊凡·米哈伊雷奇家去了,亲口把这事全告诉了他。真怪,他高兴得很……就像他们把他当长官一样招待了一顿似的!”

“他是不在乎的!只要别让我看见他,我也就用不着烦心!”

“可是我猜他会来看您的。”

“胡说!我不准他踏进我的门槛。”

“不过我想他一定会来的!”安东·瓦西里耶夫坚持说,“他就直截了当地跟伊凡·米哈伊雷奇说过。‘够了,’他说,‘我可要回去找老太婆啃她的干面包皮去了。’还有,太太,说真的,除了家里他还能往哪儿钻呢?他不能一直待在莫斯科让我们的人养活他吧。此外,他还需要衣裳和生活用品呢。”

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害怕的正是这个。这正是那个深深地吓坏了她的模糊念头的实质。“是啊,他会回来的,”她对自己说,“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这是无疑的。”他要一直在这里了,永远在她的眼前,那个可恶的、已经被她忘记了的可恨的儿子。那时候她干吗要扔给他“一块骨头”呢?她还以为他拿到了“他该得的那一份”以后,永远不会再出现了——可是他又要回来了!他要回来,提出无理的要求,像一条水蛭似的黏在你的身上,让人人看到他那种乞丐样儿。而她就得满足他的要求,因为他是个厚脸皮的流氓,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你又不能把这样的人监禁起来;他可能穿上一身破烂出现在生人面前,做出最丢人现眼的事来,跑进邻居家里把自己家里的私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人家。她能把他放逐到那个苏兹达尔修道院里去吗?可是谁知道,这个苏兹达尔修道院到底有没有,这里是不是真的是个让父母摆脱不肖儿孙的地方?据说也有那种感化院之类的地方……可是又怎么可能把一个快四十岁的傻瓜送进去呢?

一句话,傻瓜斯乔普卡的到来会把她的太平日子给搅得乱七八糟,一想这个,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我把他安置到你那里去,让你供养他!”她恐吓总管道,“不是拿领地的钱,是拿你自己的钱!”

“为什么要这样呢,太太?”

“因为你一直站在那里叽里咕噜的:‘他准会回来的……’滚得远远的,你这个马大哈!”

安东·瓦西里耶夫转身想走,可是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又叫住了他:

“等一下。他真的准备回戈洛夫廖夫家来了吗?”她问。

“难道我会说谎不成,太太!他说得那么干脆:‘我可要回去,找老太婆啃她的干面包皮去!’”

“他马上就会明白老太婆替他预备了怎样的面包!”

“可是,太太,他不会跟您住太久的。”

“为什么不会?”

“咳,太太,他咳嗽得非常厉害……还一直按着他左边胸口……他活不了多久了。”

“亲爱的,这种人命都长得很!我们都没有他活得长久呢!咳嗽是咳嗽——像他这种又高又壮的小伙子,咳嗽对他没什么害处!嗯,我们走着瞧吧。去吧,我还有不少事呢。”

阿琳娜·彼得罗夫娜花了整整一个黄昏来考虑这个问题。最后她想出来,最好的办法是召集一个家庭会议来决定怎样处理傻瓜斯乔普卡。这种立宪的方式她并不喜欢,不过这一次她决心离开自己一向独裁的传统,完全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公众的责难。既然她对会议的结果没有了疑虑,就带着一颗轻松的心儿坐了下来,写信给波尔菲里和帕维尔,叫他们立刻回到戈洛夫廖夫田庄来。

第三节

与此同时,这一切混乱的起因者傻瓜斯乔普卡已经从莫斯科启程,在往戈洛夫廖夫田庄来的路上了。他在莫斯科罗戈日大街坐上一辆所谓的“驿车”,这样的“驿车”以前是小商人和做买卖的农民回家休假时在旅行中总要乘坐的,至今在有些省份里也还并不少见。驿车的终点站是弗拉基米尔城,斯捷潘之所以能够乘坐这部车子,还是多亏了那个富于同情心的店主伊凡·米哈伊雷奇,他替他定好了座位,并且为他付了整个旅途当中的伙食费。

“您啊,斯捷潘·弗拉基米雷奇,”伊凡·米哈伊雷奇跟他说,“就这么办,到了站就下来,尽管一直去找你妈妈去就是。”

“是啊,是啊,是啊,”斯捷潘·弗拉基米雷奇赞同地说,“从那里到家也不过就是十五俄里,一眨眼的工夫我就走到了。回头我就是这么一身土的脏样子去见她!”

“要是让你妈妈看见你这种褴褛的样子——也许她会可怜你的!”

“她会的!她怎么不会呢!妈妈到底是个善良的老太太!”

斯捷潘·弗拉基米雷奇还不到四十岁,可是看上去像无论如何也不止五十了。生活那么彻底地磨坏了他,在他身上没有剩下一点点贵族的影子,丝毫看不出他在大学里受过教育,得到过科学思想的熏陶。他身材高得出奇,饿得精瘦,蓬头垢面,衣衫不整,胸部凹陷,双臂瘦长。他那发肿的脸,他那夹杂着灰色的乱蓬蓬的头发,他那响亮而嘶哑的嗓子,他那鼓出的发炎的眼睛,都无可置疑地说明了他的酗酒和饱经风霜的生活。他穿了一件旧得开了线的制服,上面的金银边饰都不见了——拿去换酒喝了;脚上是一双红褐色的靴子,后跟踏歪了,打着补丁,裤腿散在外面,在他那敞开怀的外衣里,露出一件肮脏的衬衫,黑得像搽过煤烟似的。照那种当兵的缺德的叫法,他就叫它“跳蚤窝”。

他的神色既畏怯又暗淡,不过这种暗淡并非表现了内心的不满,但却显示了出于对随时都会袭来的、像一条蠕虫那样饿死的恐惧的模糊的焦虑。他不停地断断续续说着话,毫无连贯地转换着话题。不管伊凡·米哈伊雷奇在听还是受了他的碎嘴的催眠而打盹,他都要说。他不舒服得要命,因为在“驿车”里坐了四个人,他只好弯着腿坐着,于是在走了三四俄里以后,膝关节就痛得忍不住了。即便如此,这痛楚也并未妨碍他讲话。从驿车边窗里吹进来一阵阵灰尘,有时就照进来一大片燃烧的、灼人的斜阳。不过斯捷潘·戈洛夫廖夫还是照样说他的话。“是啊,哥们,”他说了下去,“我可苦够了。是该歇歇的时候了!难道我会把她的家私都吃光吗?她还够富余、可以匀点给我的!你看怎样,伊凡·米哈伊雷奇?”

“哦,您妈妈的粮食可不少。”

“不错,可并不是给我预备的,你的意思是说?是的,哥们,她有成堆的钱,可是给我五个铜币也舍不得。再说这个女巫一直就恨我!凭什么呢?现在我可得换个花样给她瞧瞧了!我打定了主意。我是不顾一切了!她要是想把我赶出去——我可不走!她要是不给我吃的——我就自己拿!我替国家出过力的,哥们。现在谁都应该帮我的忙!我只怕一件事:她不给我烟草——真要命!”

“是啊,看来您只有跟烟草绝交了!”

“那我就问管家要!让这个秃鬼不时孝敬一下主人应该还办得到!”

“他会孝敬的!没理由不孝敬!不过要是您母亲不答应可怎么办呢?”

“这么一来,我可彻底完了。我从前的享受就剩下了烟草这一样了!我有钱的时候,每天起码得抽四分之一磅朱可夫牌烟草的!”

“我猜伏特加您也没份了。”

“又是一件要命的事!伏特加可给了我不少好处——它能清痰化气。哥们,在我们向塞瓦斯托波尔进军的时候,还没走到谢尔普霍夫每人就已经领到一维德罗[13]伏特加了!”

“看样子,您清醒过来了?”

“我可记不清楚了。我们一直开到哈尔科夫,可是哥们,就是打死我也记不起别的什么了。我只记得一件事,我们开过那些村镇,在图拉,有个包税人对我们讲过话。他还流了眼泪呢,这个流氓!不错,在那些日子里我们亲爱的罗斯同胞吃尽了苦头。包税人、承包商、验收员——上帝从这伙人手里把国家保住了可真是个奇迹!”

“哦,您妈妈在这当中还插进一手捞了些好处呢。在我们领地,送出去的兵员一大半都没有能够回来。战争中损失的每一个兵,现在都要发给一张免役证,每张免役证照政府的价钱,要值四百多卢布呢。”

“是啊,哥们,我那母亲实在是个聪明人!她实在不该留在戈洛夫廖夫田庄捞油水,真该去当部长的!你可知道,她对不起我,还侮辱了我——可是我照样尊敬她!主要就为的是,她聪明得跟魔鬼一样!要不是她——我们现在可到哪儿去呢?我们会除了戈洛夫廖夫田庄连同它那一百另一个半农奴以外,什么都没有了的!想想看啊,她挣了多大一份家业啊!”

“嗯,您的弟兄们是该当有钱的!”

“不错。可是我将来什么都捞不到——这也没错!是的,朋友,我反正已经倾家荡产了!可是我的弟兄们,他们该当有钱的,特别是那个吸血鬼。他会拍马屁,不过,他会把她这个老巫婆一点点弄死的,他会从她手里把产业和钱都榨干的——我对这种事看得明明白白!不过帕维尔弟弟,他倒是个好小伙子!他会偷偷地给我送烟草来的——你可以走着瞧!一等我到了戈洛夫廖夫田庄——我马上就要给他送张便条去:‘亲爱的弟弟,我是怎样怎样了,让我的灵魂舒服一下吧!’啊,我要是发了财!”

“那你怎么做呢?”

“首先,我得让你也发财……”

“为什么是我呢?先得替您自己想想啊。我照现在这样在你母亲关照下过日子就心满意足了。”

“哦,不,哥们,听着!我得让你做我所有地产的大总管。是的,我的好朋友,你周济了一个老兵,请接受我的感谢吧!要不是你的好心,现在我就得一步步走回自己的老家了!此外,当然,我立刻就让你获得自由,把我所有的好东西都让你享受——吃,喝、快活!你原来以为我会怎么做,朋友?”

“您还是先别替我着急吧,老爷。您要是发了财,还想做些什么呢?”

“其次,我得马上搞一个女人。在库尔斯克有一回我去做祈祷,看见了一个……真是个天仙!你信不信,她心烦意乱,一点都不安静。”

“不过也许她不肯做您的外宅呢。”

“可是钱是干吗用的!那些个臭钱是干吗用的?要是十万她还嫌不够就给她二十万!我要是有了钱,花多少我也不在乎,只要能在生活当中得到一点乐趣!我不得不承认,当时我通过我们的上等兵跟她去说,我可以付她三个卢布。可是这个狐狸精非要五个不可!”

“可见,五个卢布是不可能的吧?”

“嗯,哥们,我说不上来了。告诉你吧,那一阵子我简直就像在做梦一样。也许她上我这儿来过了,可是我忘了。那两个月的行军在我脑子里忘得一干二净了!可见,你从来都没有碰上这种事吧?”

可是,伊凡·米哈伊雷奇一声不吭。斯捷潘·弗拉基米雷奇仔细对他一瞧,发现他的旅伴已经睡得死死的了。

“哼!”他说,“他倒睡着了,这个瞌睡虫!你发胖了,哥们,你在家里吃喝得太好了!我可睡不着,算啦!现在倒是个开玩笑的好机会!”

戈洛夫廖夫四下一看,其他乘客也全都睡着了。他身旁坐着的那个商人的头一直在横梁上撞,可是照样在睡。他的脸就像涂着层漆似的亮光光的,苍蝇成群地在他的嘴边飞。忽然他起了一个绝妙的念头,斯捷潘想,把这些苍蝇全都填进商人的喉管倒不错。他的手已经开始向商人移动了,可是半路上,他后悔了,放弃了这个念头。“别再开玩笑了,”他说,“算了。睡吧,朋友们,休息吧!我趁他们睡了……酒瓶被他藏在哪里去了?在这里,宝贝!让我瞧瞧你。上帝,救救你的子民!”他轻声地哼着,从系在车身旁边的口袋里掏出一只瓶子,塞进嘴巴去。“啊,这还差不多!它能打里面使你温暖!我还要再喝点吗?嗯,不。够了……车站离这里还有二十俄里。我尽有时间喝得跟贵族一样的。要不要再多喝一点?他妈的,这伏特加。简直就会迷人。喝酒不好,可是不喝?又做不到——怪不得睡不着!如果这是能睡点觉的唯一方法的话,我他妈的倒希望伏特加快点让我完蛋。”

他又灌了两口伏特加,把酒瓶放回原来的地方,开始装起烟斗来。

“不错!”他自言自语地说,“酒也呷了,现在又有烟抽。她是不会让我有烟抽的,这个女巫,摆明了她不会肯的,这人的话是不错的!她会给我吃的吗?她准会打发人把吃剩下的东西给我拿来的!唉,我当初也有过钱,可是现在——没了!有过一个人——又没有了!这就是生活!今天你还有吃有喝,你舒舒服服地抽着烟……

“‘可是明儿啊——你在哪里,哥们?’不过是该吃点东西。我滥喝一气,可是却一直没能好好地吃上一顿饭。说只有紧跟着大吃一顿,喝酒才对你有好处,就像我们经过奥博扬的时候那位斯马拉格德主教说的那样。那是奥博扬吗?鬼知道,可能那是克劳梅!可是现在这都无关紧要。主要的问题是怎么想法子弄点下酒菜来吃。我记得他在袋子里放了一根香肠,三个法式面包。这个坏蛋舍不得买鱼子酱!瞧瞧这家伙——睡得跟一块木头似的,鼻子里哼哼着。我想,他准是把袋子放在座位下面了!”

他翻来翻去地找那只袋子,可是什么也找不着。

“伊凡·米哈伊雷奇!伊凡·米哈伊雷奇!”他冲着睡觉的店主喊了两声。这人醒了过来,老半天还弄不清楚他是在哪儿,又怎么会和他的主人面对面[14]坐着的。

“我刚要打个盹!”他最后说。

“没关系,朋友,睡吧!我只是想问一下装食物的袋子放在哪里了。”

“您饿了吗?不过我猜您要先喝点酒!”

“对呀!酒瓶在哪儿?”

斯捷潘·弗拉基米雷奇喝了口酒,接着就向香肠进攻了,香肠咸得像盐,硬得像石头,这就使他不能不用刀子的尖端来凿它。

“现在要是有点鲑鱼味道准不会错的。”他说。

“对不住,老爷,我完全把鲑鱼给忘了。我一直跟老婆说了整整一早晨:‘可千万别忘了提醒我鲑鱼的事。’实在太抱歉了!”

“没什么。就吃香肠好了。我们行军的时候,吃得还要差得多呢。爸爸总爱说这个笑话,两个英国人打赌。一个打赌要吃下一只死猫去——他真的就吃下去了!”

“嘘……他吃了?”

“他吃了。吃完后就感到恶心想吐!他用朗姆酒治好了自己。他拼命灌下了两瓶——马上就好了。另外一个英国人打赌在一年中间除了糖不吃别的。”

“他赢了吗?”

“没有。还差两天便到一年——他死了!怎么样,你不把伏特加喝干吗?”

“我从来也没有碰过。”

“这么说你是除了茶什么都不喝的喽?这可不好,哥们。就因为这个你的肚子才弄得这么大。茶可得少喝。一杯茶垫底,上面得盖着一杯酒。茶招痰,酒可能化痰。是不是这样?”

“嗯,我不知道。您有学问;您自然懂得多。”

“对了。我们行军的时候可没有空喝茶喝咖啡。不过伏特加——可真是个神圣的东西:你只要把瓶盖拧下来,把伏特加倒在杯子里面,喝下去,就是了。那时候我们得尽快地赶路,有一阵子我一连十天没有洗过脸!”

“您可辛苦了,老爷!”

“在公路上行军可不是开玩笑!是啊,我们往前方去还算好。老百姓送我们钱,吃的喝的也有得是。不过我们往回开的时候可就不再有这种吃喝了!”

戈洛夫廖夫使劲地啃起香肠来,最后终于啃下了一块。

“可够咸的,这香肠,”他说,“不过,我倒并不讲究。要知道,妈妈也不会让我吃口好东西的。一盘白菜汤加上一碗粥——就是这些!”

“上帝保佑!也许节日里她会给你吃馅饼的!”

“不,她不会给我茶、烟草和伏特加——这个你说对了。听说她现在喜欢打牌了,这么着也许她会喊我进去凑上一手顺便让我喝点茶。别的可就一点指望都没有了,哥们!”

为了喂马有四小时的休息。戈洛夫廖夫已经把一瓶酒都喝光了,现在饿得肚子咕咕叫。旅客们走进了客店坐下来准备好好吃上一顿。斯捷潘·弗拉基米雷奇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到后院去蹓了一趟,看了马厩和鸽房,甚至还打算睡个觉。最后拿定了主意,最好还是跟着其他旅客到客店里去。在那里菜汤早就冒着热气摆在那里了,边上的木盘里放着一大块牛肉,伊凡·米哈伊雷奇正在动手切着。戈洛夫廖夫坐在离桌稍远的地方,点着了烟斗,静静地坐了好一会,考虑着怎样挨过饥饿的痛苦。

“先生们,愿你们胃口好!”他最后说道,“这汤看起来油水很足吧?”

“汤是不错,”伊凡·米哈伊雷奇答道,“您为什么不要一份?”

“哦不,我只不过说说罢了。我并不饿。”

“怎么会不饿!您只不过吃了根香肠,这种可恶的玩意儿只能把肚子撑得更大。吃点什么吧。我让他们替您另摆一张桌子。老板娘,”他回过头去冲着老板娘说,“替这位先生在边上摆个位子。——就这样!”

旅客们不声不响地吃着,不时交换着神秘的眼色。戈洛夫廖夫觉得同路的旅客都“识破”了他,虽然一路上他都扮演着主人的角色,神气里还带着傲慢,把伊凡·米哈伊雷奇称作管家。他的眉毛紧锁着,从嘴唇里喷出一口浓浓的烟来。他本来打算拒绝吃东西的,但是饥饿的需求是那样的迫切,他就像一只野兽似的把一盘汤一下子就喝光了。伴随着吃饱他那一贯的厚颜无耻又恢复了,像没事儿人似的冲着伊凡·米哈伊雷奇说道:

“嗯,管账的哥们,你替我把钱付了,我要上干草棚跟赫拉波维茨基先生说会儿话去。”

他摇摇晃晃地向干草棚走去,他的胃里一满,马上就睡着了。早晨五点钟光景他醒了。一眼看见马儿站在空了的牲口槽旁边,鼻子在槽边上蹭着,他把马夫喊醒了。“这个鬼东西,睡得好死!”他喊道,“我们急着赶路呢,他倒在那里做好梦。”

在道路转向戈洛夫廖夫村路口的站头前情况就是这样。到了这里,斯捷潘·弗拉基米雷奇才稍稍稳重一些,显得垂头丧气无话可说了。伊凡·米哈伊雷奇想让他打起精神来,坚持请他把烟斗拿开。

“当您走近宅子附近的时候,还是把烟斗扔到荨麻丛里面的好,老爷,”他哄着说,“过后总能找得到的。”

最后那要将伊凡·米哈伊雷奇带到他的旅途终点的马准备好了,分别的时刻到了。“再会吧,哥们,”戈洛夫廖夫用发抖的声音说,亲着伊凡·米哈伊雷奇,“她会把我活吞下去的!”

“上帝保佑!放大胆子吧!”

“她会把我活吞下去的!”斯捷潘·弗拉基米雷奇又说了一遍,带着那样的自信,伊凡·米哈伊雷奇不由地垂下了眼睛。

戈洛夫廖夫说完一拐就上了乡村小路,一步一拖地走着,拄着他从树上砍了下来的一根长满了斑节的手杖。

伊凡·米哈伊雷奇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就追了上去。“听着,主人!”他说,“刚才我替您刷制服的时候,看见在您的口袋里放着三个卢布。您可千万别弄丢了!”

对于这样一桩意外的事件,斯捷潘·弗拉基米雷奇显然发生了犹疑,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最后,他向伊凡·米哈伊雷奇伸出手去,眼睛里充满了泪水说道:

“我明白……给老兵买烟草的……太谢谢了!可是……她会把我活吞下去的,亲爱的朋友!请记住我的话——活吞!”

戈洛夫廖夫完全转过脸去,朝着那条乡村小路,几分钟以后,他那顶灰色的军帽就越来越远,一会隐没下去,一会又在小树丛上浮现出来。这时候正是清晨,五点钟刚过;最初的一缕阳光给晨雾注入了一抹金黄,在乡村小路上面飘拂着,草上闪烁着露水的光芒,空气里充满了枞树、菌子和浆果的香味。小路弯弯曲曲穿过了一块聚集了鸟群的平地。

斯捷潘·弗拉基米雷奇一点也没有注意到:他浑身的轻佻忽然都去了哪里,他走着就像是前往最后的审判席。他满脑子只满满地装着一个念头:再过三四个小时,他就要到达目的地了。他想起了自己在戈洛夫廖夫田庄以往的生活,他觉得仿佛有几扇阴湿的地下室的门向他打开了,他刚跨过这些门的门槛,这些门马上就关上了,——于是一切都完了。他心里翻来覆去都是由回忆引起的在戈洛夫廖夫田庄等候着他的一切。那个米哈伊尔·彼得罗维奇叔叔,大家都叫他捣蛋鬼米什卡[15],他也属于“不讨人喜欢的人”,被祖父彼得·伊凡内奇流放到戈洛夫廖夫女儿家,住在仆人的屋子里,和家里的狗特列佐尔卡用同一只碗吃饭。还有姑母维拉·米哈伊洛夫娜,她是沾了哥哥弗拉基米尔·米哈伊雷奇的光才住在这里的田庄上的,后来死于“节制的生活”;因为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在她每咽下一口饭,房间的炉子里每添进一根木柴的时候,都会数落她。现在等候着他的正是这种相同的命运。

他预见到一连串忧郁的日子消失在张大着嘴的深渊里,他不禁闭上了眼睛。今后他将独自跟一个恶毒的老太婆,甚至不是恶毒,而是快成了专制化石的老太婆住在一起了,这个老太婆会活吞了他,不是用折磨,而是用忽视。没有人可以说话,没有地方可以躲避。她无所不在,傲慢、专制、带着死气。这种逃避不掉的未来使他的心如此沉重,他站在一棵树下,拼命地朝树干上撞着头。他的全部生命,算上他那种傻里傻气的神情、游手好闲、插科打诨,突然像被扫过的光亮照耀着似的全部呈现在他的智慧之眼前面了。他又向前走去。他没有其他路。就算是最卑微的人也还能干点什么,挣得自己的口粮——只有他什么也干不了。这个想法仿佛是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中。以前他常常想像着未来,幻想着各种各样的远景,不过这是伴随着免费的富裕生活的远景,从未想到过工作。现在到了他要为无影无踪地埋藏了自己的过去的狂热付出代价的时候。这是一个痛苦的代价,归结成这样一句可怕的话:“她会活吞了我!”

在早上十点钟光景,已经可以从树林顶上看到戈洛夫廖夫田庄的白色钟楼了。斯捷潘·弗拉基米雷奇的脸变得苍白了,他的双手开始颤抖起来。他摘下了帽子在身上画了十字。他想起了福音书中浪子回家的寓言,可是又立刻认为对他来说,这些回忆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想法。

最后,他看到了路边竖起的界标,他踏上了戈洛夫廖夫田庄的土地,这块他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曾经长大的不讨人喜欢的土地,是它把他栽培成不讨人喜欢的,把不讨人喜欢的他送到广阔的世界上去,现在又来接受这个不讨人喜欢的他回到它的怀抱里。太阳已经高挂在天上,正在无情地灼烤着戈洛夫廖夫田庄无垠的田野。可是斯捷潘·弗拉基米雷奇却越来越苍白而且感到发冷。

他到底来到了教堂的前庭,在这里他的勇气全部丧失了。从树后可以望见主人的邸宅,看起来很安宁,好像那里从未发生过任何异常的事情;可是一看到它,他就好像看见了墨都莎[16]的头似的。他的祖传邸宅在他看来就像一座坟墓。“坟墓!坟墓!坟墓!”他不知不觉地重复说道。他鼓不起一直走过去的勇气,先去拜访了牧师,请他先去透露一下自己到来的消息,再打听一下妈妈肯不肯收留他。

牧师的妻子非常同情他,马上去张罗煎蛋了。村里的孩子们围在他身边,睁着惊讶的眼睛盯着主人看。路过的农民沉默地脱下了帽子好奇地望他。一个老仆人跑过来想亲吻主人的手。大家都明白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不讨人喜欢的人,他回到了自己不喜欢的家,他永远回家了,再也不会离开它了,直到走进坟墓。大家同时都产生了糅合了怜悯与畏惧的感情。

牧师终于回来了,宣布了“妈妈准备接受斯捷潘·弗拉基米雷奇”的消息。十分钟以后,他已经站在她的面前。阿琳娜·彼得罗夫娜板着脸严肃地和他见了面,冷冰冰地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他一下,但却控制自己不对他进行徒劳的责骂。她不让他进房间,而是在下女走的台阶上见了他,并且吩咐送小主人去见爸爸的时候得走另外一个台阶,说完就离开了。老头子在自己的床上打盹,身上盖着一条白被单,头上戴着一顶白布睡帽,一身全是白,像一具尸首。当他发现儿子来了以后就醒过来像白痴似的笑了起来。

“怎么,亲爱的!那么现在你是落在女巫的手心里了,”他嚷道,这时候儿子正吻他的手。接着他就像公鸡似的叫了起来,又大笑了,不住地说了好几遍:“她要吃了他的!她要吃了他的!”“她要吃了他的!”“她要吃了他的!”——这句话在斯捷潘的灵魂里找到了回声。

他的预见得到了证实。他被安置在一间和账房并排的侧屋单间里。给他送来了家织麻布内衣和一件爸爸的旧晨衣,他马上就接过来穿上了身。墓室的门打开了,让他走进去,又关了起来。

一长串沉闷丑恶的日子在这里开始了,它们被时间张开的大嘴一个接一个地吞了下去。阿琳娜·彼得罗夫娜一直没有接见他,也不许他去看他的父亲。在他到家以后的第三天,母亲打发管事菲诺盖·伊帕特奇去通知他,他可以得到衣食的供应,每月还可以拿到一俄磅费勒牌的烟草。斯捷潘·弗拉基米雷奇听管事说完,仅仅说了句:

“瞧这个老巫婆!她打听到朱可夫牌烟草要卖两卢布一俄磅,而费勒牌却只要一卢布九十戈比。这么着她每个月就能省下十戈比纸币来!想必,她是打算把我当作乞丐来施舍的。”

在他走近戈洛夫廖夫田庄的乡村小路上那几个钟头里所发生的良心觉醒的征兆又消失了。他那一套轻薄的举止又恢复了,他甘心接受了“妈妈替他安排好的一切”。曾经一度使他的神经碎裂的对前途绝望的不安,一天天逐渐淡却,最后一点痕迹都没有了。空虚的日子、生活的琐细趣味的一切毫无掩蔽的丑恶厚颜无耻、纠缠不休地把他全身心整个儿地吞噬了。当他的余生的一切细节都已经在阿琳娜·彼得罗夫娜的脑子里安排妥当以后,他对未来的想法又哪里还能起什么作用?

他整天在安排给他的屋子里走来走去,烟斗衔在嘴里,断断续续哼着什么歌,出人意外地从圣诗转变成粗俗的小调,又从小调变成圣诗。如果村管事凑巧在办公室里,他就找他去谈天,谈天的题目不外是阿琳娜·彼得罗夫娜的收入。

“她这么些财产都拿来怎么用呢?”当他计算财产达到八万卢布以上的时候,就会这样惊讶地大声喊起来。“我兄弟的津贴是够可怜的,她自己过得苦,她拿腌肉给我爸爸吃。钱她都拿来存在抵押信贷行[17]里,她就是这么处理财产的。”

有一次菲诺盖·伊帕特奇来交他收到的税款,桌子上散乱地放着钞票,斯捷潘看到后眼睛发亮了。

“啊,好一堆钱!”他喊道,“这么多钱都要从她的嗓子眼里吞下去!至于拿几张给她的儿子,她是绝对不肯的。她绝不会说:‘喏,我的孩子,你现在心境不好,拿点钱去打酒喝买烟抽吧!’”

这以后往往就紧跟着没完没了地跟村管事雅科夫聊怎样让母亲回心转意的肉麻话。

“在莫斯科,”他说下去,“我认识一个小市民,他懂得‘咒语’。要是他母亲不肯拿钱给他,他就念起‘咒’来,这时候她的手脚——总之是全身就马上抽起筋来。”

“我猜这准是一种符咒。”村管事雅科夫说。

“嗯,不管它是什么吧,反正准有这样的‘咒’就是。另外又有人对我说:‘去捉,’他说,‘一只青蛙,半夜里把它放进蚂蚁窝里。到了早晨,蚂蚁就把它给啃光了,于是就只剩下了骨头架子。你把这个骨头架子拿来,放在口袋里,这时候你不论要求哪个女人做什么事,她都不会拒绝你的。’”

“嗯,这现在就可以干!”

“麻烦的是,哥们,你得首先永远诅咒自己。要不是因为这个,早就让老巫婆乖乖地向我献殷勤奉承了。”

总是好几个钟头花在这种谈话里,可是永远想不出任何办法。首先,你不是得诅咒自己,就得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一点办法都没有。斯捷潘·弗拉基米雷奇不得不继续在他“妈妈管束之下”过日子,唯一的安慰是村管事们主动给他的一些小小的施舍,送他一点烟草、茶和糖。他的食物的主要来源很蹩脚,通常是母亲饭桌上的残羹剩饭,同时由于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已经节约得到了吝啬的程度,自然,剩给他的食物也就少得可怜了;自从对他实行了禁酒令,他的食欲越来越旺盛,这就使他更加痛苦。从早到晚他都饥肠辘辘,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怎样填饱肚子上。他一直等着母亲休息的空当,就偷偷地跑进厨房,甚至向仆人住的屋子里张望,到处寻找东西吃。有时候他坐在打开的窗户下面,看着过往的人们。要是有个农奴走过,他就把他叫住,征收一只鸡蛋、一块烤饼之类的买路钱。

在母子最初见面的时候,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对他的全部生活计划作了简短的解说。

“暂时你就住在这里,”她说,“在账房里有你一块地方。从我的饭桌上你可以得到你的食物。别的事你可得忍着点,亲爱的!我的餐桌上从来就没有过好吃的,为了你就更不会打算改变习惯了。你的弟弟们马上快到了。他们彼此商量下来觉得应该怎样对待你,我就照办。我不想造孽。让弟弟们来安排你的命运吧!”

他急切地期待着弟弟们回来,倒不是因为他认为这将对他的生活有什么影响(看来,他认为这没什么可考虑的),使他感兴趣的只是帕维尔弟弟会不会给他带来烟草,带来多少。

“也许他还会塞给我点钱零用呢,”他又想道,“波尔菲沙这个吸血鬼,他是不会的,不过帕维尔……我要对他说:‘哥们,给老兵些钱买酒喝吧。’他会给我的。他准会给的!”

他没有注意时间的流逝,也没有为他那种终日无所事事的生活感到苦恼。只有在晚上他才感到孤独,因为村管事八点钟就回家了,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又不肯给儿子蜡烛,她认为没有蜡烛他也可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不久就对此习惯了,甚至有点喜欢黑暗了,因为在黑暗里他的想像可以自由活动,把他带到远远的地方,离开讨厌的戈洛夫廖夫家。只有一件事使他不安:他心里不平静,他的心跳动得很奇怪,特别是在他躺下睡觉的时候。有时他吃惊地从床上跳下来,在房间里乱跑,紧紧抓住自己胸膛的左边。

“唉,我倒希望死了算了,”这时候他就想,“不过,不,我不会死。不过也许会的。”

一天早晨,村管事带着一脸神秘告诉他,头天晚上他的弟弟们到了,他颤抖着脸色发白了。在他身上有一种孩子气的东西突然觉醒了。他想跑过去看看弟弟们穿怎样的衣服,看看替他们准备了怎样的床铺,他们是不是都有一次他看到一个后备军大尉带着的那种旅行箱,想听听他们对妈妈说些什么,偷看一下午饭都准备了些什么菜。一句话,在他心里又燃起了一种希望,想重新回到那么坚决地拒绝了他的生活里去,扑到妈妈的膝前,获得她的宽恕,然后,他会受到母亲的款待,高高兴兴地吃饭。

宅子里依旧是静静的,不过他已经去过厨房,知道午餐的几道菜已经定下来了:用新鲜卷心菜做的热气腾腾的汤,加上昨天剩下来的汤热一下,冷盆是腌肉配两对土豆饼,热菜是炸羊排配四只烤沙锥,甜点是奶油马林果馅饼。

“昨天剩下来的汤、腌肉和羊排——哥们,这是我不喜欢的,”他对厨子说。“馅饼嘛,我猜是没我份的。”

“要看您妈妈怎么吩咐,老爷。”

“唉!朋友,想当初我也吃过中沙锥!吃过啊,哥们!有一次我和格列梅金中尉打赌,我要连续吃十五只中沙锥,——结果我赢了!那次以后,足足有一个月我看都不敢看中沙锥一眼。”

“不过现在您可不会拒绝不吃的吧?”

“她不会让我吃的。可是我不懂,她为什么那么吝啬。中沙锥是自由的鸟。既不用喂也不用费心照管——它能自己养活自己。中沙锥也好,羊肉也好,她都不用花钱——真没想到!这个老巫婆是知道中沙锥比羊肉好吃——所以她才不肯让我吃的。她情愿让它烂掉也不肯给我吃。早点都吩咐预备了些什么?”

“肝子,酸奶油烤蘑菇,还有奶渣饼。”

“哪怕给我送一份奶渣饼也好啊……想办法给我送来吧,哥们。”

“得想想办法。您听我说,老爷。您的弟弟们坐下来吃早点的时候,您打发村管事到这里来一趟。他会藏在怀里给您带去两块奶渣饼的。”

第二天,斯捷潘·弗拉基米雷奇整整等了他的弟弟们一个早上,可是他们没有来。最后,快到十一点了,村管事带来了答应他的两块奶渣饼,同时告诉他,他的弟弟们刚刚吃完了早点,现在正在阿琳娜·彼得罗夫娜的卧室里跟她密谈。

第四节

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带着威严接见了她的孩子们,她给忧愁压倒了。两个丫头架着她的双臂;帽檐底下露出了她的一绺绺灰发,她的头垂了下来,左右摇晃着,两条腿勉强向前移动着。在孩子面前,她总爱摆出一副闷闷不乐、享有尊严的母亲的样子,走路都不方便,得让丫头来搀扶。傻瓜斯乔普卡管这种威严的接见叫高级僧正祈祷,管母亲叫高级僧正,管两个丫头,波莉卡和尤莉卡叫权杖执杖者。已经是深夜一点钟了,因此这几乎是个沉默的接见。她什么都没说就伸出手来让孩子们亲吻;接着也吻了他们,然后在他们的身上画了十字;在波尔菲里·弗拉基米雷奇说明愿意整夜陪在亲爱的朋友好妈妈身边的时候,她只是摆了摆手说:

“唉。歇一下吧,赶路以后你一定很累了。现在不是商量问题的时候。我们明天再谈。”

第二天早晨,两个儿子去吻爸爸的手,可是爸爸拒绝伸出手来。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他们走进来的时候他就喊:

“你们是来审判税吏的吗?……滚出去,法利赛人[18]……滚出去!”

即使是受了这样的接待,波尔菲里·弗拉基米雷奇从爸爸房里走出来的时候还是激动不已,两眼含着泪花,可是帕维尔·弗拉基米雷奇,就正所谓“没有心肝的呆子”一般,只是挖着他的鼻孔。

“他的身体很弱,好朋友好妈妈,他身体很弱!”波尔菲里·弗拉基米雷奇说,扑在母亲的身上。

“有那么严重吗?”

“是的,很严重。他活不了多少日子了。”

“不过,还能出声嘛!”

“不,亲爱的,不!虽然您的日子从来也没有过得怎么快乐,可是您是怎么想的,命运一下子给您带来了这么多打击……说真的,我简直就想像不出,您哪儿来的这份力量把这一切都承受下来!”

“唉,我的朋友,如果这是上帝的意旨,力量自然会来的。你知道《圣经》里是怎么说的:‘担承彼此的苦难。’好像天父挑上了我来担承我们家里的苦难的。”

阿琳娜·彼得罗夫娜甚至眯缝起了她的眼睛:想想真使人高兴,全家都无忧无虑,衣食无缺地生活着,而她自己却从早到晚为他们操劳,辛苦地承担着他们的担子。

“是啊,我的朋友,”她停了一下说,“在我上了年纪的时候,来过这种日子,倒实在是够瞧的。我已经替我的孩子作好了安排,现在是我应该休息的时候了。这不是开玩笑——四千名农奴哪!在我这个岁数来照管这样一个田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要留心,跑来跑去!提到这些总管和管家啊,你别看他一直盯着你的眼睛看!可是相信我,这批人是最没有良心的!而你,”她自己打了个岔,转过身来对着帕维尔,“你挖鼻孔干什么?”

“我和这有什么关系?”帕维尔·弗拉基米雷奇全神贯注的动作被扰乱了,嚷着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毕竟还是你的父亲啊——你对他应该可怜一下吧!”

“哼——父亲!父亲就是父亲,跟所有的父亲没有什么两样。他一直这个样子已经有十年了。你总是欺侮我!”

“我凭什么要欺侮你,我的朋友?我是你的妈妈啊!瞧瞧波尔菲沙,他才像一个好孩子,经常说一些贴心的话,可是你对你妈妈连看都不肯好好看一眼。你拿眼犄角斜着看她,好像她不是你的妈妈,而是你的仇人!别伤我,行行好吧!”

“嗯,我怎么……”

“住嘴!先等等。让你妈妈说话!你不记得戒律了:‘孝敬父母,自有善报。’你是不是不想得善报呢?”

帕维尔·弗拉基米雷奇默默地用迷惑的眼神望着他的母亲。

“你瞧,你没有话说了吧,”阿琳娜·彼得罗夫娜接下去说,“可见,你自己也觉得,你是有罪的。不过我不来管你。我们不提这个了,免得见面不开心。上帝,我的朋友,什么都看得见,可是我……哎呀,我早就把你看透了!唉,孩子啊,孩子!等你妈妈躺在坟墓里你就会想起她来了。你会想起她来,不过那时已经太迟了!”

“好妈妈!”波尔菲里·弗拉基米雷奇插嘴说,“别想这些可怕的念头了,别再想下去了!”

“我的朋友,我们都要死的,”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干脆地说,“这并不是丧气话,倒实在是虔诚的想法。我是越来越衰弱了,孩子,唉,衰弱得厉害!我过去的精力现在只剩下了虚弱和病痛了!丫头们都看出来了,不过她们是一点也不在乎的。我说一句话——她们就回我两句!我说一句话——她们就回我十句!我只有一种方法吓唬她们,我要对小主人抱怨。有时候这个方法倒挺灵的!”

茶端上来了,接着又摆好了早点,这中间阿琳娜·彼得罗夫娜还是一直唠叨着抱怨自己的不幸。吃过早点以后她把孩子们请到自己的卧室里去。

门一上锁她就单刀直入地说起了她召集这次家庭会议的原因。

“傻瓜斯乔普卡来了。”她开始说。

“我们听说了,好妈妈。”波尔菲里·弗拉基米雷奇说,不知道是讥讽呢还是一个人刚刚吃饱饭以后心地善良的口吻。

“他心安理得地回家来了。他以为,不管他干了些什么,老娘总会养活他的!他对我有多少怨气!他玩的那些花样,那些胡说八道给我找来了多少麻烦!为了替他安排一个好的差使我费了多少力啊?这些全都白费了!我到底下了决心。天哪,要是他连自己都照顾不了,难道要我让这个大废物给拖死不成?我决定了把产业分给他一点。也许,我想,一旦有了自己的产业,他也许会变得正经起来的。说着就办了。我亲自给他找了所房子,亲手为它付出了一万二千卢布。可是结果怎样?还不到三年他又缠住我了!这种苦头我还要再吃多久?”

波尔菲沙抬起了眼睛忧愁地摇了摇头,好像是说,“唉——唉——唉!干的好事!干的好事!怎么可以这么没道理地找亲爱的好妈妈的麻烦!为什么不安安静静地住在那里?这么着好妈妈就用不着生气了……唉——唉——唉!干的好事!干的好事!”不过阿琳娜·彼得罗夫娜,作为一个女人,在她的思想进程中间,任何打扰都会引起她的反感,波尔菲沙的表现并没有使她满意。

“等等,”她说,“别摇头晃脑的。先听着。想想看,听见他把‘父母的祝福’像把一块啃剩下的骨头扔到粪坑里似的扔掉,我心里是怎样一种滋味?想想看,我,不客气地说一句,多少年来吃不好睡不好,可他倒好!他对待给他的财产就跟人家对待从市场上买来的便宜货一样!”

“哎哟,好妈妈,是不该这么做!真不该这么做!”波尔菲里·弗拉基米雷奇刚要说,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又拦住了他。

“别忙。我让你张口的时候你再说。哪怕这个无赖事先对我说一声:‘我有罪,好妈妈,我控制不住自己!’那我,要是来得及,就会跟白捡似的把房子买回来的!这个没出息的孩子简直就不知道怎么来利用这份产业,也许懂事的孩子就行。这所房子每年毫不费力就能拿进百分之十五的收入。也许在他困难的时候我会再扔给他一千卢布呢。可他倒好!我坐在这里,他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自说自话把产业给处理了!我是亲手付出一万二千卢布买下这所房子的,可在拍卖市场里它只卖了八千!”

“主要的是,好妈妈,他对待父母的祝福太卑鄙了,”波尔菲里连忙插进来说,好像唯恐再被好妈妈拦住似的。

“是的,我的朋友,这倒也是。我的钱,亲爱的,来得并不容易。我不是靠跳舞,跳库兰特舞[19]挣来的。是用血汗挣来的。我获得了财富吗?我跟你们的父亲结婚的时候,他一共也不过只有戈洛夫廖夫这样一个庄子再加上一百零一个农奴,此外还有少数的农奴都散布在辽远的田庄里,一起算进去,也不过一百五十个。至于我,那是什么都没有的!现在看看我在这样的基础上面建立了怎样的一份产业。四千农奴,一个都不少。我又不能把他们带进坟墓里去!你以为这容易吗,把四千农奴凑在一起?不,我亲爱的朋友,不容易,很不容易。我熬了多少个夜打定主意要做生意,这样,谁都不会料得到,没人把我的生意抢掉!为了跑生意,我在路上什么苦头没有吃过?泥泞的道路、糟糕的天气,还有冰雪。直到最近我才开始舍得奢侈一回,买了辆马车。从前我一直是坐一辆双套马的农家小破车出门的,只不过替我多加上个篷而已。我上莫斯科就是坐这辆小车踢踏踢踏去的。还有在莫斯科罗戈日大街的小客店里的那份肮脏和臭气啊,我的朋友,真是够受的!我舍不得花十戈比坐出租马车,从罗戈日大街到索良卡我就一直是步行的!店主都奇怪地对我说:‘太太,人家都说您年轻有钱,您为什么要担当这些苦差事呢?’可是我忍住不作声。最初我能动用的全部资金不过是三万卢布的纸币。我把你们爸爸远处的田庄和一百个农奴卖掉了,就拿这笔钱设法来买一份有一千农奴的产业,不是开玩笑!我在伊尔维教堂里举行了一次祈祷会就上索良卡去碰碰自己的运气。你猜怎么样!圣母一定是看见了我的痛苦的眼泪,她帮助我买下了这份产业!说起来简直就像个神话:我一出价三万卢布(除去官税),好像整个拍卖就全部掌控在我手里了。市场上一直吵嚷得好厉害,可是这时候他们都不再出价,忽然静得没法再静了。在场参加拍卖的人站起来向我祝贺。我真给弄得不知道怎么好了!那个叫伊凡·尼科拉伊奇的司法稽查官走过来对我说:‘太太,让我祝贺你的成交。’可是我像一根木头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上帝多仁慈啊!想想看,要是在我慌乱的当口,有人随便地喊一声,‘我出三万五,’我是一定拼了命也要出四万的。可是我上哪儿弄这笔钱去啊?”

这以前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已经无数次对孩子们说过她兴家立业的伟大的开创史。不过,看来,对孩子们来说,这个故事从来就没有失去过吸引力。波尔菲里·弗拉基米雷奇听着,一会儿笑,一会儿叹气,一会儿眼珠子翻上翻下,跟着故事情节发展的转折而变换着。至于帕维尔·弗拉基米雷奇,他大睁着眼睛坐在那里,就跟一个孩子似的,在听一个虽然熟悉但永远不会听腻的神话。

“你们以为妈妈不费力气就挣下了她的产业吗!”阿琳娜·彼得罗夫娜接下去说,“不,我的朋友们!不费力气要在鼻子上长个粉刺也不行呢。第一次产业买好以后,我生了热痛,在床上躺了六个星期。所以你们自己想想看,我眼睁睁地看着辛苦挣来的钱、我冒着风险挣来的钱,平白无故地就给扔进了水沟,能不心痛吗!”

接下来是一分钟的静寂。波尔菲里·弗拉基米雷奇悲痛得都要扯碎他的袍子了,可是终于抑制下来,他怕在这个村子里没人替他缝补。帕维尔·弗拉基米雷奇故事讲完以后,马上就又恢复了他那种惯常的冷漠,脸上又露出一贯迟钝的表情来。

“我就是因为这件事才把你们找来的,”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又开始说下去,“现在你们把我和他,和那个恶棍,一起拿来裁判一下!你们怎么说就怎么办!你们要是谴责他,他就是有罪的,要是谴责我,我就有罪。只有一样,我不许这个流氓欺负我,”她颇为意外地添上了这么一句。波尔菲里·弗拉基米雷奇觉得轮着自己了,准备要开口,他兜了个圈子才切入正题。

“亲爱的朋友好妈妈,如果您允许我说出自己的意见,”他说,“两句话就足够了:孩子们一定得服从父母,绝对遵从他们的意旨,在他们上了年纪的时候孝敬他们。旁的没有什么了。孩子是什么呢,亲爱的好妈妈?孩子们是宝贝,他们的一切都是父母所赐的,从他们自己算起,一直到他们所有的最后一块破布。因此,父母可以裁判儿女,儿女却永远不能裁判父母。儿女只有尊敬的份,不能裁判的。您说,‘裁判我们。’那是您的豁达,亲爱的好妈妈,您太了不起了!可是我们想到这个又怎么能不害怕呢,打我们生下那天起您就慈爱地从头到脚给我们穿得暖暖的。随便您爱怎么说,这不是裁判,简直是亵渎!这是多大的亵渎,多大的亵渎……”

“别说了,等一下。要是你说不敢裁判我,那么就赦免我而谴责他,”阿琳娜·彼得罗夫娜插进来说。她一直在听,捉摸着他的用意,可是一直猜不出在这个吸血鬼的脑子里转着怎样的念头。

“不,亲爱的好妈妈,就连这个我也办不到,不如说我也不敢。我没有这个权力。我既不能赦免也不能谴责,总之,我不能裁判。您是母亲;只有您知道应该怎么对待我们儿女。要是我们配——您有权奖励;我们有罪——您有权处罚。我们的本分不是批评而是服从。要是您在气头上,超过了公平的限度——即使在这种时候,我们也不敢唠叨,因为我们是不明白上天的意旨的。谁知道呢?也许这是必要的!我们的哥哥斯捷潘做下了不体面,甚至可以说是荒唐的事,不过只有您才能决定他应该得到怎样的惩罚。”

“这么说,你是不肯帮我的忙了?是要我自己想办法来尽力解决这个麻烦了?”

“哎呀,好妈妈,好妈妈!您应该这么做!哎呀-哎呀-哎呀!我是说,您愿意怎么样来处置斯捷潘的命运,就怎么样处置——可是您……您是拿多么可怕的想法来忖度我啊!”

“好啦。你呢?”她转向了帕维尔·弗拉基米雷奇。

“我算什么!您难道会听我的意见?”他好像半睡半醒似的说,可是又突然振作了一下说了下去,“当然,他是有罪的。把他撕成碎片吧……把他放在臼中捣碎吧……不是已经明摆着了嘛……还要我说什么?”

说完了这一串不连贯的话,他停下来望着母亲,他的嘴张得大大的,好像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亲爱的,以后我再跟你说!”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冷冷地打断了他,“我看出来了,你恨不得也学斯乔普卡的样……别搞错,我的朋友!你会后悔的——到那时可就太迟了!”

“我怎么啦!我没有说什么啊!……我是说:随您的便啊!这里面又有什么不敬不成?”帕维尔·弗拉基米雷奇认输了。

“以后,我的朋友,过两天我再跟你谈。你以为你是个军官,就没有办法管你了!亲爱的,有办法的!这么说你们俩都不愿意裁判了?”

“我,亲爱的好妈妈……”

“我也是。我算什么!”帕维尔·弗拉基米雷奇说,“我没有意见,把他撕成碎片好了……”

“住嘴,看在上帝面上……你这个坏儿子!”阿琳娜·彼得罗夫娜觉得可以管她的儿子叫恶棍的,不过为了不破坏这次会见的快乐气氛,自己克制下来了。“好吧,要是你们都不肯来裁判,我不得不自己来了。这就是我的裁决。我要再从宽发落他一次。我要把你们爸爸的小沃洛格达村交给他,吩咐他们在那个村里搭一间草房,让他住在那里,像一个残疾人一样靠农民们养活他。”

虽然波尔菲里·弗拉基米雷奇不肯对他的哥哥进行裁判:可是他妈妈的慷慨是如此使人吃惊,他觉得简直应该指出她这种办法的危险的后果了。

“好妈妈!”他说,“您慷慨得过分了。您碰上了一种行为……嗯,最卑鄙、最丑恶的行为……您倒忘记了,全都原谅了!慷慨极了。不过请原谅我……我替您担心,亲爱的!随便您怎么看我,可是如果我是您……我不会这样做的。”

“这又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也许我缺乏您这种大量……您这种母亲的感情。可是我一直有一种念头:要是斯捷潘哥哥凭他改不了的恶习,像第一次那样对待他的第二份祖产可怎么办?”

然而,阿琳娜·彼得罗夫娜早就想到这一点了,可是在她的脑子里是另外一种考虑。

“沃洛格达村是爸爸的产业,它算是世袭产业,”她咬牙切齿地说,“迟早世袭产业总要分点给他的。”

“这我明白,亲爱的朋友好妈妈。”

“既然你明白这个,那么你也会明白我们把沃洛格达村给他的时候,我们可以让他签一份文件,声明他已经得到了爸爸的一份产业,以后就不会再提出别的请求了。”

“这个我也明白,亲爱的好妈妈。您的过分的仁慈使您铸成一个大错。在您买房子给他的时候?就该让他签给您这份文件的,那样的话,爸爸的产业他就不能继承了!”

“没办法!那是一个疏忽!”

“那时候,在他高兴的时候,什么文件他都肯签的!可是您,由于您的仁慈……哎呀,这是多大的错误啊!多大的错误啊!”

“‘哎呀’,‘哎呀’——你为什么早点不说,现在你要把一切过错都推在妈妈身上了,可是到了要解决问题的时候,你又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反正文件不是要谈的根本问题:文件现在我也能让他签的。爸爸,我想,马上还不会死。在他没死之前这个傻瓜总要有个吃饭的地方。他要是不肯签,我们就可以把他赶出去,让他等到爸爸死了再说。不,我想知道的是,我想给他沃洛格达村你们是不是反对?”

“他会把这个村子挥霍掉的,亲爱的,他会挥霍房子——也会挥霍村子!”

“要是这样,就让他去怨他自己吧。”

“他还会回到您这里来的。”

“哦,不,休想!我不会让他踏进我的门槛!不仅不给他吃的,连水也不会给他这个讨厌鬼喝一口。到时候大家不会怪我,上帝也不会罚我了。瞧他!先挥霍了一所房子,接着又是一个庄子!难道我是他的农奴?我一辈子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要供养吗?我就没有别的孩子了吗?”

“但是,他还是要来找你的。他的脸皮难道还不够厚吗,亲爱的好妈妈?”

“我跟你说,我不许他踏进我的门槛。你干吗总是唠叨个没完‘他要来,他要来’——我不会让他进来的!”

阿琳娜·彼得罗夫娜静了下来,眼睛一直盯在窗子上面。她自己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沃洛格达村也只不过可以暂时让她摆脱这个“讨厌的家伙”,结果他还是要把它挥霍掉的,那时候又会回到她这里来,做一个母亲,她是不能连家里的一个犄角也不让他待的。可是一想到这个可恶的家伙要一直和她待在一起,即使把他关在账房里,他也会像幽灵似的让她心神不宁,这个念头是那么可怕,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了。

“绝不可能!”她喊道,拳头在桌面上捶了一下,从圈椅上跳了起来。

同时,波尔菲里·弗拉基米雷奇一直盯着“亲爱的朋友好妈妈”,有节奏地摇着头,表示自己的同情。

“我看您是生气了,好妈妈!”他最后用讨好的声音说道,看样子他好像准备逗阿琳娜·彼得罗夫娜笑了。

“你觉得难道我应该跳个舞吗?”

“哎-呀-呀!可是《圣经》里怎样讲到忍耐的呢?‘忍耐,’那上面说,‘要忍耐着等待。’‘忍耐,’——这就对了!您以为上帝看不见的吗?他什么都看见的,亲爱的朋友好妈妈,我们也许什么都不怀疑,我们坐在这里计划这个计划那个,其实他早已一切都安排好了:让我来考验她一下!哎-呀-呀!我在想,您,好妈妈,您是个乖孩子!”

可是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完全清楚吸血鬼是在下一个套,她完全火起来了。

“你是在开我的玩笑吗!”她嚷道,“妈妈在这里商量正经事,他倒来耍人家!别在我面前玩花样。说老实话!你是不是想让他留在戈洛夫廖夫田庄,一直缠着他母亲?”

“正是,好妈妈,要是您有善心的话。就让他待在老地方,让他签署一份关于产业继承的文件。”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我早就知道你要建议这么办的。好吧。就照你的意思办吧。只有天知道让这个仇人留在身边会使我多么痛苦——反正,是没有人可怜我了。年轻的时候背上了十字架,上了年纪就更不该摆脱了。不过还有个问题。我和爸爸活着的时候,他住在戈洛夫廖夫田庄,我们不让他挨饿。可是以后怎么办呢?”

“好妈妈!我的朋友!为什么要这么悲观地去想呢?”吸血鬼喊道。

“不管悲观不悲观,人总是要为未来打算的。我们不年轻了。我们死了以后,他会怎样呢?”

“好妈妈!难道您就不能指望我们,您的孩子吗?我们不是受了您的教养长大的吗?”波尔菲里·弗拉基米雷奇用他那种困惑的目光扫了她一眼,这种目光往往会把她弄得发窘的。

“他在抱怨!”她心里说。

“对于穷人,好妈妈,比起阔人来我是更乐意帮助的!基督和他们同在!阔人自己已经够富足了!可是穷人——您知道基督怎样提到穷人的!”

波尔菲里·弗拉基米雷奇站起来吻了他妈妈的手。

“好妈妈!请允许我送两俄磅烟草给哥哥。”他恳求地说。

阿琳娜·彼得罗夫娜没有回答。她看着他思索起来:“他真是那样的吸血鬼?会把亲兄弟赶到街上去吗?”

“唉,你高兴怎样就怎样吧!让他住在戈洛夫廖夫就住在戈洛夫瘳夫吧!”她最后说道,“你让我上了圈套!哄骗我!你开始的时候说,‘随您的便,好妈妈!’到了最后就让我跟着你的指挥棒转了!不过我,你听着!我恨他,他这一辈子一直在折磨我,一直给我带来屈辱,最后甚至把父母的祝福都玷辱了。不管怎么说,要是你们把他赶到街上去讨饭——那你们就别想得到我的祝福了!不,不,不!现在你们俩去看他吧!这个白痴巴望你们眼睛都望穿了!”

儿子们离开了。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在窗边站起来,望着他们穿过前院走到账房去,彼此一句话都不说。波尔菲里脱下自己的帽子在身上画着十字,一会儿对着远远地在发光的教堂,一会儿对着小教堂,一会儿对着一根安着布施箱的柱子。至于帕维尔,看来,他好像眼睛一直就离不开自己那双在阳光下面闪闪发亮的靴子的尖。

“我挣下了这份家业为的是谁?自己吃不好睡不好——为的是谁?”她撕心裂肺地号叫着。

第五节

这一对兄弟走了,戈洛夫廖夫田庄的邸宅冷落了下来。阿琳娜·彼得罗夫娜以加倍的热情又拾起了自己的家业。厨房里刀叉的响声停止了,可是在账房、谷仓、储藏室、地窖等地方的活动加了倍。适合储备的夏季接近尾声了;熬制、腌制、储藏的工作全面地进展着。从四面八方运来了过冬的食物,向各个田庄里的农妇征收的各种东西一车车地运来:干菌子、浆果、蛋和蔬菜。一切都过了磅,加在历年的储存上面。戈洛夫廖夫田庄的太太盖了一长串地窖、储藏室和谷仓并没有白费力气。这些地方都装得满满的,其中很大一部分腐烂了,发着臭味,让人无法接近。在夏天的结末所有的东西都分了类,不大好的都被送到下房里去。

“腌黄瓜还好好的,只不过上面有的地方发黏了,有了点气味。唉,让仆人们也解解馋罢,”阿琳娜·彼得罗夫娜会这样说着,指出那些要放到一边去的桶子。

斯捷潘·弗拉基米雷奇惊人地习惯着自己的新生活。有时候他很想喝个烂醉(他有了达到这个目的的钱,不久我们就会知道的),可是他好像觉得时间还没有到似的刻苦地约束着自己。这一阵子他总是在忙,因为他也起劲地参加了储藏的工作,没有私心地对戈洛夫廖夫家吝啬的成功和失败表示高兴和惋惜。他好像陷入了一种狂热,没戴帽子,穿上他那件旧晨衣,从账房匆匆赶到地窖里去,一路上躲在树木后面和各种小储藏室里不让母亲看到。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好几次看到了他这种打扮,在她母亲的心里的火终于冒了出来,想给傻瓜斯乔普卡狠狠一顿骂,可是一转念,她还是让他去了。斯捷潘·弗拉基米雷奇在地窖里带着焦灼的不安看着车辆怎样在卸货,罐子、桶子和盆子是怎样从田庄里运过来,这些东西都分了类,最后被送到了地窖和储藏室的张着大嘴的无底洞里。他有很多时候感到了满足。

“今天从杜布罗维诺运来了两车菌子。成熟的好菌子,哥们,”他欢天喜地地对村管事说。“我们还在担心今年冬天没有菌子吃呢。好极了,杜布罗维诺人,谢谢了!他们真是好样的!他们帮了我们大忙!”

别的时候,他就说:

“今天妈妈吩咐过从池塘里捉几条鲫鱼。——哎呀,多棒的老家伙!你应该看看去!有半俄尺长呢,简直够我们吃一个星期的。”

有时候他也发愁。

“这一季黄瓜都糟蹋了,简直挑不出一条好的来——全都是弯的还带着斑点。糟糕了!只能赏给下人去吃。我们自己只好吃去年的黄瓜了。”

他并不赞成阿琳娜·彼得罗夫娜的经营方式。“天哪,多少成堆的东西她就让它们烂掉啊!眼前她就把腌肉、咸鱼、腌黄瓜……等等,都送到下人房里去了。事情就该这样办不成?你就管这个叫出色的经营吗!新鲜东西有的是,可是不等吃完陈的烂的她是不许碰新鲜的。”

事实证明,阿琳娜·彼得罗夫娜以为很容易就能够让傻瓜斯乔普卡在任何文件上签字的信心是完全正确的。他不但不会拒绝妈妈给他送去签的一切文件,而且当天晚上他还对村管事吹嘘这件事。

“嗯,哥们,今天我除了签字什么都没干。我把所有继承权都放弃了!我是什么都没有了。在我名下一个子儿都没有了,将来也不会有。我可让这个老太婆称心了。”

他平静地和兄弟们分了手,对那大量的烟草供应高兴得要命。自然,他还是忍不住管波尔菲沙叫吸血鬼和犹大什卡,不过这些不敬的字眼在一串不连贯、无意义的聊天当中被淹没了。

动身的时候,兄弟俩大方起来,还给了他钱。波尔菲里·弗拉基米雷奇在给钱的当口还说了下面这一番话:

“在你想为神前的灯盏买油或是想在教堂里点根蜡烛的时候,钱就在这儿。就是这样,哥们!和和气气,安分着点,这样我们的好妈妈就满足了。你会过得很好的,我们也就全都高兴。我们的妈妈是慈悲的,这你是知道的,朋友!”

“不能说她不慈悲,”斯捷潘·弗拉基米雷奇同意地说,“只是一点,她只让我吃腌的腐烂的肉。”

“这怪谁呢?是谁拿妈妈的祝福不当一回事呢?全是你自己不好,才丢了你自己的产业。那是多么好的一份小产业啊:只要你为人处事谨言慎行、安分守己,现在你就能顿顿吃炖牛肉、炸小牛肉饼了,甚至还能浇上点调味汁呢。别的东西你也不会少的:土豆、卷心菜、豌豆……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哥们?”

要是让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听见这一大篇演说,她一定会受不了的,而且一定会好好教训一下这个爱教训人的家伙。可是傻瓜斯乔普卡是幸运的,他的听力,可以说,记不住旁人的话,犹大什卡可以尽情地说,他完全相信,没有一句话会达到目的。

就这样,斯捷潘·弗拉基米雷奇和他的兄弟们高高兴兴地分手了。在他们走了以后,他还得意地把手里剩下的两张二十五卢布的票子拿给了村管事雅科夫看呢。

“这可够我花不少日子了,哥们,”他说,“烟草我有,茶和糖也不缺。除了伏特加什么都不缺了。反正,要是想喝伏特加,就去买!虽然这样,我还是要约束一个时期的。我现在太忙了,我还得看着地窖呢。只要你一秒钟不留神,就什么都给抢掉了。有一回,她瞧见了我,哥们,她瞧见了我,这个老巫婆,当时我刚靠着厨房的墙根溜过去。她站在窗口望着我,我敢说她一定这样在想:‘怪不得我丢了那么些黄瓜——原来在这里!’”

接着到了十月。开始下起雨来,地面变得乌黑,变得难以通行。斯捷潘·弗拉基米雷奇没有地方可去,因为他脚上仅有一双爸爸的旧拖鞋,身上仅有一件爸爸的旧晨衣。他无可奈何地坐在窗口,透过两个窗框望着那淹没在污泥中的小村子。在灰色的秋雾里,人们急急忙忙地转动着,看起来就像一个个小黑点,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完成夏季农忙。

农忙依旧十分紧张,不过目前的背景已经不再是夏日里那令人愉快的阳光,而是无尽的秋日的曙色了。从谷物烘干房里散出的烟,一直到午夜还在冒。打麦的连枷凄凉的响声传遍了周围。在老爷的干燥棚里,打谷的工作也在进行,账房里人们在议论,谢肉节前很难把全部麦谷打好。一切都显得阴沉沉、懒洋洋,一切都带来压抑的感觉。账房的门不再完全敞开了,屋内的空气里充满了潮湿的皮袄散放出来的蓝雾。

很难说这种辛苦的农村秋季的情景给了斯捷潘怎样的印象,也不知道对于在泥泞的田畴中间、连绵不断的秋雨下面劳作的农民,他是不是有些了解。不过有一件事是确定的,那就是单调的凄凉的秋日天空使他感到压抑。它好像在他头上悬挂得低低的,威胁着要将他淹没在泛滥的泥淖中间。他除了从窗口望着那凝重的云块以外,无事可干。从拂晓起,它们就遮满了天空,像中了魔法似的凝滞着,一动不动。过了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它们还留在老地方,在色彩和轮廓上看起来都毫无变化。瞧这块云,比其他云低而黑:不久前它拥有不规则的轮廓,正像一个穿了教袍两臂伸开的牧师。在高处苍白的云层的衬托之下,轮廓显得异常明晰,——现在,到了中午,它依旧有着完全相同的形象。自然,右手是短了些,左手那么丑陋地伸出去,撒下来好一阵倾盆大雨,在黑漆漆的天空里,衬出更暗,甚至是黑色的条痕。更远一些:在邻近的纳格洛夫卡村上空悬着的另一大块参差不齐的云彩,让人感到乡村面临着窒息的危险——现在它仍然挂在老地方,还是那个伸出了爪子的凹凸不平的怪物,就像要扑到地上来似的。云,云,除了云没有别的——一整天都这样。午饭后,在五点钟光景来了个变化:黑暗逐渐笼罩了天地,最后云彩全部不见了,在黑漆漆的帐幕底下消失了。最先消失的是云彩,紧跟着消失的是森林和纳格洛夫卡村,接着是教堂、小教堂、附近的农民小镇、果园,最后是没有多远的邸宅。

屋子里早就漆黑一片了,账房没有点灯,大家闲坐着。除了没完没了地踱来踱去以外还能干什么?一种病态的疲倦束缚了斯捷潘的头脑,虽然他无事可干,他的全身依旧充满了一种无缘无故、无法形容的疲劳之感。他心里只有一种思想在活动、支配着他——坟墓!坟墓!坟墓!不久前还在泥泞的土地、谷仓旁边这些黑漆漆的背景上面匆忙地移动着的小黑点是并没有受到这样的思想的压迫的,他们是不会在沮丧和困乏的痛楚之下毁灭的:即使他们不曾直接向上天挑战,至少他们也还在奋斗,在建造,搭着围墙,修缮着自己的房舍。斯捷潘并不考虑这些费尽力气的日益奔忙值不值得,不过他明白即使这些无名的小黑点也无可比拟地超越了他,他连奋斗都不能,他也没有什么可建造、可修缮的。

他晚上都在账房里,因为阿琳娜·彼得罗夫娜不供给他蜡烛。他有好几次请管事转达请求,希望给他靴子和皮袄,得到的回答总是说,库房里的靴子没他的份,但是寒潮一到,就可以给他一双毡靴。显然阿琳娜·彼得罗夫娜是想一点不差地实现她的计划:那就是,用仅免于饥馑的方式维持她儿子的生活。起初他还骂他的母亲,可是不久他就像完全忘记了她似的。就连账房的烛光也使他讨厌,他开始把自己锁在房里独自留在黑暗中间。他前面只剩下了一条逃避的路,这条路他害怕,但却不可抗拒地吸引着他——那就是烂醉如泥,忘掉一切,不可挽回地钻进忘却的浪涛中再不出来。一切都吸引他走这条路:从前的放荡,当前不得已的悠闲,他那带着要命的咳嗽和无法忍受的气喘的病体,还有就是日趋严重的心痛。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

“今儿晚上,哥们,你一定要替我弄瓶伏特加来。”有一次他对村管事说,声音里充满了不祥的征兆。

这一瓶伏特加后面接二连三不断去弄酒喝,此后他是每晚必醉。到了九点钟,账房里熄了灯,仆人们都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以后,他就在桌上放上一瓶伏特加和一块厚厚地涂了一层盐的黑面包,他并不马上就喝,而是似乎偷偷地靠近酒瓶。周围大家都睡熟了,只有老鼠在壁纸后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还有账房里的时钟没完没了地滴嗒滴嗒走着。斯捷潘脱下晨衣只穿着一件衬衫,开始在热不可耐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时而停下来,走到桌子前面去,在黑暗当中摸索酒瓶,接着就又不停地走着了。他边说俏皮话边喝下了最初几杯酒,贪恋地吞下了这种热辣辣的液体。不过慢慢地他的心开始跳得快起来了,血冲上了头,嘴里断断续续地叽咕起来。他那虚弱的想像力企图造成一些想像,迟钝的记忆企图穿破过去的迷惘。不过想像是没有连贯、毫无意义的,过去的一切也依旧是晦暗和混沌的,没有回忆,苦的甜的都没有,在过去和现在之间,就像有着一层穿不透的屏障似的。

他给目前的现实完全掌控了,它就像一座囚牢一般。他会永远被关在里面,失去了时间与空间的观念。除了这间房子、火炉、外面墙上的三扇窗、上面铺着快磨光了的草垫子的咯吱咯吱响的木床和上面放着一瓶伏特加的桌子以外,其他任何东西都不在他的视野范围内。

瓶里的酒慢慢地少了下去,他的头也越来越烫了,这时候就连使他那样烦恼的现实也逐渐力不从心了。他那开始还有些理性的叽叽咕咕,现在完全失去了意义。他的瞳孔张得挺大,企图看透他所卷入的黑暗。最后,黑暗自己消失了,换上了一片鬼火的闪光。

这是一片无尽的空虚,没有一点颜色一点声音,只是放射着可怕的闪光。在他踱步的时候,这空虚一直跟着他,一步步地紧跟着不放。没有墙,没有窗,除了无穷延伸的空虚的闪光以外什么都没有。恐惧到了他的身上,随之而来的是连空虚都要消灭掉的一种无法抗拒的冲动。经过一番努力之后,他达到了目的。他那踉踉跄跄走路的双腿支撑着一个麻木的身躯,从他的胸膛里喊出来的不是低低的咕哝而是嘶哑的呼喊,他的生命似乎也停止了。他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呆滞状态,清醒的生活再也没有了地位,它指明了与正常生命无关并且逸出了它的界限的另一个世界。从他胸口里发出的呻吟一点都不曾妨碍他的睡眠。他的器质性疾病继续着破坏的工作,却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明显的身体上的痛楚。

他一早就起床了,充满了苦闷的期待、憎恶与仇恨。这是一种说不清楚的仇恨,是既无因由也没有一定的目标的。他那双充血的眼睛不停地转动着,四肢打着颠,他的心脏一下子突然完全停止了,好像在往下坠,一下子又那么激烈地撞击起来,使得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胸膛。没有一点思想活动,没有一点愿望。他满脑子都是瞬间感到的事物,因此就再也不可能有别的感想了。

他机械地装满了烟斗点上了火,没抽完的烟斗从他的手指间落了下来;他的舌头嘟囔着什么,不过看来只是由于习惯的缘故。最好的状态是:静静地坐着,眼睛望着一处。这一刻最好喝点解酲酒,最好使自己的体温大大升高,这样可以使自己感到生命的存在,即使是暂时的也好。不过白天花多少钱他都没有办法弄到伏特加。他只有等到晚上,才能得到那种幸福的时光,那时候大地在他的脚下消失了,四面可恨的牢墙换上了闪闪发光的无尽的空虚。

阿琳娜·彼得罗夫娜一丁点儿也不知道傻瓜斯乔普卡是怎样过日子的。她跟吸血鬼谈话的时候偶尔引起的一点怜悯的感情一下子就没有了,就像从来不曾意识到一样。在她来说,甚至连清晰的印象都没有了,有的只是一种普通的忘却。她完全忘记了,就在账房里,离她极近的地方住着一个和她有血肉关联的人,可能为了渴望生活而日益憔悴下去。她一旦走上了生活的正轨,就会几乎是机械地用同类的东西填补上去,她以为别人也应该像她那样做。她从未想到,在生活中间,由于复杂多样的环境,事物的性质反映在每个人身上,是各不相同的,也许对有些人(她自己也包括在里面)说,是喜欢的、自愿挑选的事,而在旁人就成了可恶甚至是残酷的事了。

因此当村管事几次三番地报告说斯捷潘·弗拉基米雷奇“不大对头”的时候,这些话就从她耳边一溜而过,没有给她留下一点印象。即使她回答,至多也只是那种陈词滥调:

“恐怕他会缓过来吧,我敢说他比你我都活得长!这个又高又壮的家伙不会出什么事的!咳嗽!嗯,有的人咳了三十年都满不在乎呢。”

虽然如此,等到一天早晨,人们通报说斯捷潘·弗拉基米雷奇头天夜里失踪了,她才忽然醒悟过来。她立刻派出了一切可以派出的人去找他,她自己也开始了一番先从斯捷潘所住的房间开始的检查。她看到的第一件东西就是放在桌子上面的一只酒瓶,里边还剩着点伏特加。

“这是什么?”她问,装出不明白的样子。

“啊,我想……小主人好这个。”村管事吞吞吐吐地说。

“谁给他弄的——?”她刚想发火,然后却意识到了什么,压下了怒气,继续检查下去。

这间屋子是那么肮脏、漆黑、泥泞,就连她这个不知道也不要求任何舒适享受的人也有点感到难堪了。天花板熏得黑黑的,墙纸出现了裂纹,有不少地方像破布条似的挂着,窗台给上面积着的一层厚厚的烟灰弄得黑黑的,枕头扔在地上,沾满了泥污,床上铺着一条皱巴巴的被单,上面满是积垢,灰蒙蒙的。有一扇窗户,冬天的防寒用的一层窗已经取了下来,或者更适当些说是给拉掉了,窗户半开在那里。显然傻瓜斯乔普卡是从这个开口的地方不见了的。阿琳娜·彼得罗夫娜下意识地向窗外的路上望去,心里更加害怕起来。外面已经是十一月初,不过这年的秋天拖得很长,寒流还没有到。路面和田畦整个变成了一片黑色的泥汤。他怎么走掉了的?他上哪儿去了?这时候她才想起来他身上除了晨衣和拖鞋以外什么都没有,而且一只拖鞋落在窗户底下。再加上头天晚上偏偏不凑巧下了一夜的大雨。

“我很久很久没有到这里来了,亲爱的!”她说,吸了一口不是空气而是混合着白酒、烟草和羊皮的酸臭味。

整整一天,仆人们在森林里搜寻的时候,她一直站在窗子前面,木然地望着在她面前展开的光秃秃的田野。为了傻瓜斯乔普卡引起了这么大的混乱!在她看来这就像一个荒唐的梦。她是说过的,应该把他给送到沃洛格达村去。“不,”那个该死的犹大什卡甜言蜜语地说,“让他在这儿吧,好妈妈,留在戈洛夫廖夫田庄吧。”现在你来管管他吧!

“我原来是希望他住在那边,不在我的眼前,自自在在地过活——上帝保佑他!”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在心里盘算着,“不过我总算尽了我的心了。他糟蹋了一份好东西,我就再扔给他一份。要是他把这一份也糟蹋了,那可让我怎么办啊!上帝也填不满无底洞啊!这里本来是可以平平稳稳安安静静的,可是现在——谁知道他搞些什么花样?去,到森林里去找找,吹吹口哨好让他听见!能把他活着给找回来就不错了,可是喝得糊里糊涂的,却很可能自己去找死的——弄条绳子,拴到树枝上,套上自己的脖子,斯乔普卡就完蛋了。他的母亲自己吃不好睡不好,可是他倒好,自己想出了新鲜花样——上吊。如果他在这里日子不好过,没吃没喝,工作累得精疲力竭,倒也罢了。可是天哪,他到底干了些什么,除了成天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有吃有喝?要是换上另外一个儿子,就不知道怎么感谢妈妈才好了。可是这个宝贝儿子是怎么报答妈妈的呢?想出这种主意——跑出去上吊!”

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关于儿子横死的推测并没有得到证实。到了傍晚,一辆农家双套马车驶来,把逃亡者给送了回来。他处在半昏迷状态中,全身都是撞伤和破口,脸色青肿。他是在二十俄里外面的杜布罗维诺给找到的。

这个找回来的逃亡者整整睡了二十四小时。他醒过来以后,就照着旧习惯开始在自己的屋子里踱了起来,可是他没有去碰烟斗,似乎是忘了,问他什么也不回答。阿琳娜·彼得罗夫娜的心软了,因此她在一时冲动之下几乎要吩咐让他搬进邸宅里去。随后她冷静下来,还是让他留在了账房里,不过吩咐下去把房子打扫收拾干净,被单也换了,挂起了窗帘,等等。

第二天傍晚,她听说斯捷潘·弗拉基米雷奇醒了,就吩咐把他带到宅里来喝茶,在对他说话的时候,语气当中甚至有了些亲切的味道。

“你为什么要离开妈妈呢?”她开始说,“你知道你让她多么担心?幸亏这事没有让爸爸知道。要是让这个可怜的病人知道了,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不过斯捷潘好像对他妈妈的慈爱的话语无动于衷。他一直瞪着一双呆滞无神的眼睛望着蜡烛,好像在看那烛心上结的灯花。

“哎呀,你这个傻孩子!傻孩子!”阿琳娜·彼得罗夫娜接下去说,越来越亲热了。“你想想看,为了你,人家要造你妈妈一些什么谣言。忌妒她的人本来就够多的了!这帮人什么瞎话说不出来啊!他们会说她不供给你吃穿。哎呀,孩子,你好傻!”

照样是原来那种沉默和直盯着一处的呆滞无神的眼睛。

“你在妈妈这里住得有什么不好吗!谢天谢地,还没有饿着你,让你穿不上衣服!你还有什么旁的想望?你要是闷的慌,那就对不起啦,我的朋友,谁让我们待在农村呢!我们没有娱乐没有晚会,我们在犄角里坐着,简直就不知道怎么打发日子!我自己也愿意常跳跳舞,唱个歌的,可是你只要看看外面的路,在这种天气你就连教堂都不愿意去了。”

阿琳娜·彼得罗夫娜停了下来,盼着傻瓜斯乔普卡至少也吱一声,可是他像一块石头一样无动于衷。她开始有点冒火了,可是压了下去。

“你要是有什么不满意,如果你真的缺了吃穿,你就不能对你妈妈明讲?你就不能说,‘妈妈,亲爱的,你能不能让他们给我做点肝子和烤饼,’你以为妈妈会不答应给你吃一块吗?再不然你想要一点白酒,上帝保佑!难道我会舍不得给你一两杯?你倒好:你连问奴才讨东西都不难为情,可是要你跟亲妈妈说一两个字倒那么困难。”不过她这一套好听的话结果没有一点用处:傻瓜斯乔普卡不仅没有动感情(阿琳娜·彼得罗夫娜盼着他吻她的手)也不表示后悔。事实上,他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

这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他整天在自己的房间里走来走去,愁眉苦脸,嘴唇翕动,没有疲倦的样子。有时候他站住不动,好像想说什么话了,可是却找不到合适的字眼。看来,他并不曾失掉思索的能力,不过印象只在他的脑子里留下那么淡淡的一抹,他不可能使它保留稍长一些,他随即就忘却了。因此找不到合适的字眼也并不曾引起他的焦急。阿琳娜·彼得罗夫娜从自己这方面来想,他一定会偷偷放火烧掉房子的。

“一整天他一声不吭,”她重复地说,“可是他一声不吭的时候一定还在转什么念头的!我敢说总有一天他会放火烧房子的。”

可是这个傻瓜就是什么念头也没有。他好像是给深深地埋在永无尽头的黑暗里面,在这里现实和幻想的虚构世界都是不可能存在的。他的大脑倒真的在活动,不过是在一种空虚的情况下面活动着,既和过去无关,也和现在、将来连不起来。就好像给黑云整个地裹了起来,他只能用力地看,注视着它那虚幻的波动,也有时候,企图无力地抗拒一下这种邪恶的支配。整个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都淹没在疑云当中。

这一年的十二月里,波尔菲里·弗拉基米雷奇接到了他妈妈这样一封信:

昨天早晨上帝又给了我们一个新的考验。我的儿子、你的哥哥,斯捷潘咽了气。就在前一天的黄昏他还好好的,甚至还吃了晚饭,可是早晨已经死在床上了。人间的生命就是这么短促!而使一个母亲最伤心的是他不曾领受最后的圣餐就离开了这个浮华世界到不可知的国土里去了。

但愿这对我们大家都是一种教训。蔑视伦常的人总会有这样的结果。这辈子的失败和夭亡,来世的无穷折磨——这些恶果都出于一个源泉。因为,不管我们多么有学问多么了不起,如果不敬重父母,我们的学问和卓越就会化为乌有。这是每一个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必须牢牢记住的准则。此外,奴隶是必须尊敬他们的主人的。

尽管如此,对于逝者,我的儿子,还是给了一应的哀荣的。棺衣是从莫斯科定制的,葬仪是由你熟悉的神父和修士大司祭共同主持的。同时我还按照基督教的习惯,四十天追荐仪式每天举行。我哀悼儿子的死,可是我并不悲叹,我也不希望你如此,我的孩子。因为谁知道呢?可能我们在这里哀悼、悲叹,他的灵魂倒在天堂里高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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