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新的城镇。
对于习惯在山林中穿行的旅人而言，这样的感觉已是久违了。但当Eva跟着爱德华走进那山下的镇子中，却发现从风格而言，它也没太大不同。
令人安定，或者说是无比祥和的气息，就是这类小镇的表现。
它们总是这样依在山的膝上，享受那份温柔。高山积雪累累，携着森林连成了洁净的围墙。镇外或有田地，只是在雪下安静沉睡，安居乐业的小镇居民们向每个人打着招呼，也不会顾虑彼此是否相识。
而对于他们心底的污秽呢？Eva已经懒得再去考虑了。
硬要说的话，这里唯有一点不同。
也或许并不是不同。
当两人走进镇子里时，才发现它正在度过某种节日。不少居民穿戴着整齐的、极具民族风格的衣装，在镇子上开始游行。从外人来看，那是一种新鲜的奇装异服，在Eva与爱德华身边的正有这些外来者们，或许是从外面特地来看这节日的游客。他们赞赏着那些欢乐的游行者们，笑声与鼓乐穿插在了一起。
是的，鼓乐。当那些游行者们的庆典开始，他们便敲起携带的鼓，亦有些许是使用其他乐器的，总之把极度的喜悦绽开在音乐之中。这热闹非凡的小镇还是Eva她们第一次见到，一时间也被迷住的目光。
在这些游行者的末列，还有一些是特殊的角色。那都是一些穿着滑稽的小丑，站在花车之上，表演着不同的杂技前进。或是五花八门的快速扔球，或是从嘴里吐出火来。每个小丑都夸张笑着，连那妆容的夸大嘴唇都跟不上了。
心细的爱德华留意到Eva对这些游行者注意力更专注，马上就明白她在降世以来，只怕还没见过这么纯粹为了欢乐的大型节日。想了想后，爱德华特地去询问了附近的几个游客，才得知这是小镇特有的春庆日。这本是古早时为了庆祝战争胜利的节日，后面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对于春天来临的大喜庆典。再往前的时候，这庆典还会大肆购入猫来给小丑抛投，常出血肉模糊的事。而这也是不知不觉被取消掉的。
爱德华吐了吐舌，鞠躬谢过那热情的游客，转头就护住Eva往人群内挤去。被他这样护在身前的Eva一开始还有些抗拒，但在看到瘦弱的爱德华居然也能开出道路时，她也就懒得多嘴说上几句。只把心神投入到那狂欢的游行里，满眼亮得就像夜里的北极星。
如果不是为了显得沉稳一些，她已经有好几次差点高呼出声了。
这庆典不算太过华丽，但那美妙的鼓点律动，那齐整的步伐，真诚的大笑都极具感染力。只是看着那节日游行，就感觉自身也投入其中成为一员那样，快乐不已。
游行还在持续，甚至规模被扩大开来，他们所见到的实则只是一支，在那之后还有风琴小队、独轮车提琴小队乃至于小孩组成的捧花队伍。所有队伍汇作了一团，衣服也变得更五花八门。也不知道这样的镇子从哪购入这么多华丽的衣服，光是看着就让人眼花缭乱，简直像是投入了染缸之中。
爱德华带着Eva挤过人群，跟着那支游行队伍前进，他们尽情笑着，还唱起了整齐的民谣。异常顺口的捷克语小调，伴随着几匹驮有穿着野兽皮套、头戴鹰面罩的男人的骏马冲出，节日庆典进入了它最大的爆发之中。身边的群众纷纷欢呼着，响应歌声一同欢唱，原来他们也是这游行队伍的组成团体。
两个年轻的旅客在狂欢中被浪流乱冲，爱德华也失去了一开始的从容。他在异常拥挤的、超过小镇该有的人群中只能堪堪拉住Eva的手，但到了哪，撞到谁就完全无法去考虑。两人在虚无的行进里赶了好一段路，终于被挤出了那片海洋。刚从海里出了地的，两个人就一起失去平衡，纷纷撞到了一起——
三声闷哼响作一团，随即都有些疑惑地抬起了头。
爱德华，Eva两人面对面倒在路的极边缘处，而在他们中间却多了个奇怪的小女孩。她年纪很轻，脸上的皮肤却已经有很多划痕，穿着也破破烂烂的，只能从着衣风格上看出是本地人。
Eva拉着那女孩站了起来，而那女孩也顺势看向了她。可在那双黑漆漆的眼眸里，Eva却没有感受到任何光亮。她伸手在女孩面前探了探，也只能引来女孩对手掌挥动所产生的微风的感应。
她马上就意识到了面前女孩的难处。可她却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女孩都能一个人跑到狂欢的街边来？如果运气不好，说不定她已经被那狂欢的乱流撕碎。
“你看不见吗？从小开始？为什么一个人跑出来呢？”
Eva皱起眉，已经对女孩的任性有些不高兴了。
“姐姐？”（捷克语）
女孩歪着头，脸上倒没什么恐惧感，只是说的话语是少女完全听不懂。Eva看向爱德华，对方也只能摊手——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来过捷克，更别提学习他们的语言了。
“好吧。”
Eva低声叹了句，拉着女孩跟爱德华就往远离大路的小巷子那边走去。她紧握着女孩的手，声音已清楚无比地传递到她脑海中。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安洁……姐姐。”
“为什么一个人跑出来，难道不知道危险吗？”
“我知道，但是爸爸不在家，我害怕。”
不称职的父亲——Eva刚在心底低声骂着，但马上就读得了新的信息。在女孩那份不算太长的记忆被读完之后，她完全皱紧眉头，脸色复杂地看向爱德华。
“怎么样了？”
爱德华好奇地看了过来，没太注意到Eva那奇怪的脸色。
“她家人不在，她说自己害怕才跑了出来。”
“家人的疏忽啊……”爱德华无奈地叹了口气：“现在人这么多，送警察那估计也难，看来只能我们送她回……”
“不，爱德华。”Eva一边把手按在那女孩头上、暂时蒙蔽掉她的知觉，一边皱眉说道：“她所害怕的，就是她的家人。”
“什么？”
爱德华讶然失声，但马上就想到了什么，表情也变得复杂起来。这张清秀的脸还是第一次出现这么奇特的表情，在Eva眼中甚至感觉爱德华脸都有点扭曲了。
“她父亲并不是她的生父，在她母亲去世后，她就一直遭受虐待，这对眼睛也是因为那家伙的原因……”
“这样呐……”
爱德华胸口发闷，总觉得被什么东西直击了一下心灵。他听着耳边还在回响的庆典鼓声，却是什么兴致都没有了。
Eva看了看他，把自己的手从女孩头顶拿开。她抚过盲眼女孩那粗糙的脸颊，瞬间那些擦伤就被完全磨消。爱德华看着Eva的动作，忽然意识到了对方想要做些什么。他胸口一热，下意识伸手挡在Eva的手前。
“不。”
他认真地看着Eva，对对方红眸里藏着的威胁毫无畏惧。
“你不是神。你只是夹在人与神之间，脆弱的幼子。你跟她并没有太多不同。如果你想好好跟芬里尔中尉在人世间行走，你就得学会放弃神力。”
“即便对丑恶视而不见？”
Eva表情严肃地低声问道。
“我们可以把她送到警察那边。是的，我们完全可以这么做，至少她还有法律可以保护她。”
“你对人类有信心，我没有。”
“Eva……”
看着又像之前那样固执无比的少女，爱德华都有些急躁起来。
“如果你真的这么做了，你就选择了人间之神的道路。正因为这个世界太多无法让人建立信心的人类存在，你才不可以这么做。你管不完的……而这最终会化作你的愤恨。”
“而你又说过，大部分人类是值得相信的。”
Eva看着爱德华，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这一次，没等对方再想说些什么，她就低头看向那懵懵懂懂的女孩，握起了她的一只手。
“离开了家，你想到街上做什么呢？”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想走走……我、对了……对了！我想看一眼那个节日游行！我都已经把它忘光了，我还想看一眼那个节日游行！”
“真是简单无比的愿望呢。”
Eva轻声感叹道，吐息亦冰冷无比。爱德华失落地看着她，知道自己的阻止已经没有任何效果。
在那句感叹说完之时，Eva已经放开了女孩的手臂——对方下意识惊慌地抓了过来，但下一刻就愣在了原地。
她的双眼不停颤抖着，那对眸子里重新点燃的光亮比什么都惊艳。就像春雪融化后露出的鲜花，被这一点光照亮的女孩已绽放了无比的美丽。即便她正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光明惊慌失措，爱德华看着那又惊又喜，站在原地不停确认着自己情况的小女孩，心里的情绪复杂得完全无法说清。他总觉得自己应该为此展露笑颜，却始终无法真心发笑。倒是旁边的Eva无所谓地拉过他的手，继续走向了那响彻庆典音乐的方向。
“等等！”（捷克语）
那个在原地又哭又笑的小女孩擦着泪水冲了上来。
她一把抱住想要离开的Eva，却被对方一指按在了额头上，瞬间的，名为安洁的小女孩眼神便失去光亮。她整个人就好像一具木偶那样，虽然仍保持着表情，却一点灵魂的存留感都没有。被Eva的手指支撑着，直勾勾地看着Eva。
“忘记我吧。”Eva轻声说道：“我并不是你所想的天使，而你的未来需要你自己去争取。去吧，逃离你的噩梦，你可以远远离开这里了。”
小女孩楞楞地点了点头，随即从Eva的指下后退了几步。她看了看一脸复杂的爱德华，又看了看旁边平淡的Eva，眼神突然又恢复了那抹灵动的光亮。只是这一刻，她的眼神已经连疑惑都没有，只是擦了擦还残留在脸上的眼泪，用陌生的目光扫了下两人，就顺着大路离开了。
“Eva……”
“你不用再说了。”
没有给爱德华继续说下去的机会，Eva转头就拉着他往那庆典音乐响彻的方向走去——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机会的爱德华闭上了嘴，重新变成了她的跟班。
庆典的热闹依旧。
当两人追上游行队伍时，那些欢乐并没有产生任何变质。
只是放在心情转变的两人眼中，这个热闹就开始显得太吵了些。
Eva很努力想要再投入那有趣的活动之中，可不管怎么看，怎么想，她都无法从那些小丑身上获得一点点开怀的感觉。
倒不如说心情变得很坏。
少女无奈看向旁边的爱德华，他似乎也跟自己一样，脸带忧郁地看着游行队伍。她不知晓对方为什么偶尔会露出这种落寞的表情，似乎也不是因为跟自己的争吵引起的。但比起这些，她自己的恶劣心情倒更重要了。
明明自己是帮助了小鹿、还有那可怜孩子的人，为什么爱德华却永远吝啬一句赞扬呢？
Eva越想便越烦躁。
她匆匆筛选了一遍在场的信息，就自说自话地离开了那里——跟在她身旁的爱德华自然不会留下，两个沉默的人就这么在节日狂欢里消失。
谁在意呢？在这个快乐的日子里，或许谁都不会注意到两个孩子。
当守望山林的男人迎来了闷闷不乐的两人时，他也没多问什么，只是一如既往地招待起餐宴。
他们仍过着这种被习惯了的生活，继续踏上旅途。
这一次，他们终于攀越过了层层山林，再次步入现代文明的大路之上。
沉寂已久的摩托引擎声终于再次填充了每个人的听觉，两个孩子也得以继续在车上看那从身边飞逝的风景。
Eva能留意到，爱德华的忧郁似乎又加重了一些。
偶尔在车上发呆时，偶尔在路边停留时，这个少年神父就会眺望远方出神久久，直到被男人打断她的思绪为止。
是想家了吗？她下意识想，但又觉得似乎没那么简单。
但她也懒得去读对方的心。
她们再次启程，从那小镇出来后又旅行了将近一周，途中并没有停靠任何城镇，只想快速越过捷克，追寻那个被送往东欧的纳粹残党。
直至来到边境前最后一个城市时，三个旅人终于不得不停下来购入补给。
当然，说是购入，其实也只是擅用自己能力的Eva带着爱德华闯入店家，以暗示的手法让那些店主把需要的货物供给自己。
当Eva再次丰收归来，带着那一如既往被货物压住的爱德华走出城外时，男人也像往常那样平淡地接应了他们。
一切都那么平静，而常见。它循环发生了很多遍。
直到Eva看到了那张用来包装的报纸为止。
虽然只是随便扫过，可却偏偏看到了让她揪心的信息。
那是一张普通的捷克报纸，上面记载了大大小小的信息，全是捷克语所书写的报纸，三人里仅有能读取他人内心学习的Eva看得懂。她清楚看到了，在那些大新闻边不起眼的角落里，正印有关于捷克某个小镇的节日庆典，以及那庆典上发生的惨案。
似乎在Eva他们闯入的那天，也有记者专程去到那里，他既带回来节日快乐的照片，也记下了那桩惨案。那让人不忍卒读的信息前半部分本是个奇迹，讲述某个惨遭家暴的失明女孩突然获得了光明、从而决定逃离家庭的事情，这听上去就像蒙天使治愈的信徒传奇。可后半部分新闻却急转直下，记载了想要逃离常年虐待的她，是如何被养父发现并杀害的过程。
Eva颤抖地读着报纸，手指已经捏碎了那脆弱纸张的一角。在她带着爱德华离开的那个下午，女孩逃回家中收拾行李准备出走，却在路上遇到了自己的养父。获得光明的女孩当然不愿再屈服于他，强硬地就想逃离那里，但她低估了自己那个在庆典上喝多了的混账父亲。
女孩被父亲粗暴地殴打，像破麻布一样被肆意对待，在那个人们的注意力被庆典吸引的日子里，几乎没有人听到女孩的悲鸣。等到有人发现了角落奄奄一息的她时，这个女孩已经因为重度骨折与脾脏等多处器官破裂而陷入昏迷，当地的医院并没有能力做到起死回生，痛苦的女孩在指控了自己父亲后、就在当晚死去了。
她的醉鬼养父被人在山林中抓住，但他却认为这是对方忤逆自己的惩罚。尽管无数人在事后谴责并声讨这个父亲，但最终，他也仅是被控告为虐待与伤害罪名。
Eva意识到，他并不会获得死刑，甚至可能只需要进十几年的监狱。
而那个从黑暗的家庭地狱里逃出的女孩，在获得了光明后就这么死去。
Eva一时间产生了思考的断层，甚至忘记了自己在读完报纸后的恍恍惚惚中到底做了什么。当她清醒过来时，她已经逃离了原地，抱着一种想要呕吐却无法做到的心情，停留在道路的旁边。在意识到自己手上还拎着半张报纸残片时，她忙触电般地丢开那张报纸，捂着胸口压抑内心的澎湃情绪。
爱德华不知什么时候追了上来，正关切地看着她。他很想上去说些什么，却先看到了那张报纸上的信息。尽管他并不能看懂捷克语，可他还是能认出上面报告的女孩照片。看着那透着血气的照片，他就意识到了发生什么。
他看向Eva，对方已经摇摇晃晃走出了好几米。爱德华连忙追上，想要搀扶少女却被对方一掌拍开。Eva咬牙看向他，眼里滚动着难言的情绪。
“你现在可以嘲笑我了，你早就说过了。”
“不，Eva……”
爱德华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安慰少女才好。现在男人在忙着做午餐，他也并没有察觉少女怀抱愤怒走出这么远，只有自己的话，恐怕拉不住面前即将暴走的少女——她看上去是那么地激动，还坚持向大路远方行走，爱德华甚至怀疑她马上就想赶去关押那男人的监狱。
“你应该嘲笑我的，爱德华。”Eva踉跄着前进，脸上浮现了幼兽受伤般的委屈。“你应该说，‘看吧，Eva，我早就说过了’。”
“不，Eva，现在我不想说。”
“我做错了吗？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但……好难受，爱德华，我好难受。”
突然停下了脚步，Eva悲伤地看向了爱德华。
“我不是同情她，我对人类并没有同情心。爱莎死去的时候，我也没有这么难受。可这一次……这一次，我却是非常难受了。我不认为自己错了，但我明明治愈了她，却害得她惨遭毒手，这种感觉让我非常不舒服。她还叫我姐姐，我……我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难受。”
爱德华静静看着她，看着这个在雪中怀疑起什么来的少女，他发自内心地泛起了怜悯。
“我是神诞下的恶魔。”Eva抬头望向天空喃喃道：“我高于所有人。我有资格。但它跟我开了个玩笑。”
“Eva……”
“你为什么不说呢？”少女低下头，向爱德华投来了带有些许哀怨的目光。“你比我聪明，你早就说过，我没有听你的，你应该为此高兴才对。”
“可这不是你的错。”
抱着满怀虔诚，爱德华认真地凝望少女说道。
“为什么不呢？这是我的任性不是吗？”
“不，Eva，这不是。”爱德华苦涩地笑着摇起了头。“这只是连你也无法探索完的人心深渊，你并没有任何错误。”
Eva嘴唇动了动，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她看着爱德华，眼中满是委屈与迷惑。
“我一直阻止你，是不希望你滥用自己的能力。”爱德华轻轻说道：“我知道你……还有他能做到什么，事实上，我就在那艘战舰上，在那艘被你送入深渊的战舰上，我差点被你杀死。所以Eva，当我知道你跟芬里尔中尉抱着想成为人类的想法时，我并没有完全相信，可我愿意引导你们如何走向一个普通人类。”
“所以呢？”
“所以我一直想阻止你跟芬里尔中尉走错路。”
Eva看着爱德华，她反复眨着眼，让情绪沉淀在那赤红之中。
“我知道你们犯下过怎样的罪孽，也清楚你们到底是什么存在。但我仍然心怀侥幸，因为你们身上的人性部分比你们想象中要多得多。正因这样，我才会一次又一次阻止你偏离人类的行为。一旦你习惯肆意破坏人类的规律，无视那些自然的法则……Eva，你就永远不会成为人类。是的，我劝告过了。可这次我并不认为你错了。你哪里有错呢？你只是还未习惯人类世界的孩童。”
“Eva……”稍微蹲下腰去，爱德华对那彷徨的少女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你一路上很克制自己，你已做得很好了。这一次并不是你的错。想表达善良是对的，永远是对的。这结果并不是你想要的，不是吗？”
“爱德华……”少女怔怔看着对方，第一次觉得他的笑容毫不刺眼。
“但别再那么做了。”
爱德华低声说道。
“人类有自己的规则，你应该接受它才对。一直以来，我不是阻止你行动，只是不希望你做出人类能力以外的行动。这跟这件事情无关，你不能再把自己当一个怪物看待，你想成为人类，我也觉得你可以成为人类。所以，你应该为了你母亲、芬里尔中尉，还有你自己……去认真考虑一下行动方式。好不容易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你不能再暴露痕迹了。就像现在这样……答应我，别想着去惩罚那个男人好吗？”
“可有些时候。”Eva咬了咬唇，带着不甘开口道：“有些时候人类自己并不能做好事情。”
“那就学会接受。学会接受还有瑕疵的人类，慢慢等他们成长。”
“我……”Eva眼神颤动着，那份不甘也开始动摇。“我不想妥协于看不过去的事情。”
“但你说过自己是随心所欲的。你又何必那么在意外界的一切呢？”爱德华忽而站直了身体，抖掉了身上所积的雪花。他回头看向男人所在的方向，似乎眼里已经有了对方靠树休息的身影出现了。
“等到你跟芬里尔中尉还有你母亲一起隐居时，这一切并不太容易出现在你面前。人类并不完美，但就是因为不完美，他们才会不停学习。总有一天，Eva……或许有一天这个世界不会这么让你生气。”
“就算那个男人杀了自己的养女也不用赔上命……”Eva迟疑地看向远方，眼里的不甘也仅剩薄弱的一丝。“这种程度的公平你也接受吗？”
“我接受。”爱德华眼神专注地看向少女。“因为就像战争不能结束战争一样，死亡并不能赎清罪行。我相信，在慢慢进步的社会里，人们对罪孽与刑罚的衡量会越来越清晰。它会帮助犯人们去认清、并选择反省自己。”
“我……”
像是察觉到爱德华的目光，眼望着前方的Eva慢慢转过了头，她看向爱德华身后，表情已经缓和不少了。
“我仍然不太想接受，但我想尽量去学习。”
为什么每次跟自己说话时，她都懒得看向自己、甚至不喊一下名字呢——爱德华下意识想着，但还是没勇气开口纠正少女的这点礼仪。
不过，她终于能够接受自己的话语，这点倒是让爱德华备受鼓舞。
但下一刻的，少女的话语就沉重地击中他的心灵。
“可我真的有那么一瞬间，有那一瞬间地想要去杀掉那镇子上的所有人。”
“Eva？”
少女没有回答，她向三人之前扎营的方向走去，就像是无视了身后的爱德华，却还在继续说话：“不过，我想到我们已经躲开那些家伙很久，还想到芬里尔中尉……以及……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但我觉得似乎不值得。爱德华，我不想完全接受，但我承认自己开始认同你的一些话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走出了十数米的路，直到这会她才终于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爱德华抬头看向对方，见到了正微笑着的少女。那是略带苦味的笑，可爱德华却察觉到她眼底藏着欢喜。
她似乎重新恢复了朝气，可现在该做些什么才好呢？
爱德华的脑子刚闪过念头，嘴角却已微微勾起。
两人明明隔着缓慢落下的细雪，却感觉距离比之前近了些许。雪中的少女是那么纤弱，连金发也被染成洁银，神圣得就像爱德华初见她时的模样。那无辜的模样，连猩红的眼眸也没能破坏半分的气质。
“你知道吗？”少女稍微张开双臂，微笑着去拥抱那冰冷雪花。她的声音明明很小，却有力地穿透那些白絮。“在来到这里之前，我跟芬里尔中尉曾经旅行了很久。虽然他没什么概念，但其实就快一年了。我们不是没有在别的地方生活过，可到哪都不得安宁。”
“是这样呐……”
爱德华想起自己在沙漠那夜的奇遇，距今也快接近半年。如果不是那次的事件，或许自己还只是个准神父。原来改变自己人生轨迹，步入这样的世界之中，也只需要一个夜晚。而自己见识到的这半年，还真是难以形容的世界观。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光是想起这半年发生的事情，爱德华就满怀复杂感慨。他看着那微笑的少女，突然抬步走向对方。
“那时候我没有想过自己会宽恕人类。”
少女看着靠近自己的爱德华，微笑并没有冷却下去。
“可你现在愿意了。”
“是的，我做了……我以为需要做很多心理准备，但原来也不需要。”
少女耸了耸肩膀，“原来就这么简单。”
“是吧。”爱德华走到少女面前，小心翼翼地帮对方拍掉柔软发丝上的雪花。Eva并没有生气，只静静看着那专注的爱德华。
那是她经常能看到的表情，从另一个人身上，另一个经常为自己做这种事情的人身上。
她不得不承认面前的人确实有优点。
“爱德华。”她收起笑容，轻轻说道：“我并不觉得人类有灵魂，但你觉得她真的会安息吗？”
“我不知道。”爱德华诚实地回答道：“也许她也可能期待血债血偿，但这样的仇恨螺旋并没有意义，所以我只能为她祈祷，希望她能得到安宁。”
“是嘛……”Eva歪了下头，又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爱德华发现了，其实她一直很喜欢笑。
不管是怎样的笑容，出现在她脸上看起来就很舒心。他拉起对方的手，趁着对方并没有拒绝带着她走向了扎营地点。
“嘿，爱德华。你一直在说的，你真心那么认为吗？”
“嗯？”
“人类可以被相信；而我跟芬里尔中尉也有办法去获得想要的生活。”
“我仍那么认为。”
“是嘛……”
Eva抬头望向了天空。
明明可以不需要的，但她却深深舒了口气。
简直就像是从肺里硬挤空气出去，她还是第一次察觉了这种石头从心里落下的感觉。
“我们去梵蒂冈吧。”
她轻轻说道。
“我想去看看这一切的原点，我想知道那个存在的秘密。”
爱德华的手指颤了颤，脸上的犹豫不需要读心也能被清楚窥见。
但Eva只静静等待着，她现在愿意相信，相信人类，更相信爱德华不会给出让她失望的答案。
“好。”而爱德华似乎永远不会让她失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