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北点点头:“我知道,没有怪你。”
时宜闭上眼睛摇头,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
周有北出门,点了根烟。
他昨天晚上想了整整一夜。
他们太轻敌。周宁西刻意留下的定位装置,可能已经被发现了。
而他们从上一次时宜被带走,就已经被注意了行踪。
所以所谓的二次开坑是真的,但是时间是假的。
或者说,当被发现靠近工地的时候,当天晚上的主要任务就变成了解决他们四个人。
他们都大意了,对方不是毫无准备。
而这种被中断取证的举报,肯定是不会通过的。如果消息传出去多半还会打草惊蛇。
本来以为做了完全的准备,但是他们都忘记了,这么大一个组织,活跃嚣张了这么长时间,绝对不会只是靠着掩人耳目。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以为自己这一方能当黄雀,其实黄雀另有其人。
周宁西后面回去的时候,推开门,叶坤已经坐在沙发上了。
一路上都在想该怎么向他解释,也在想该怎样才能从他嘴里得到解释。她以为他会避着不见她,等过了几天事态稍微平息下来,各自给对方一个台阶,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像以前一样。
但是他没有,他在等她。
面前茶几上的烟灰缸里烟头已经快堆满了,屋子里烟雾缭绕。
周宁西坐下来,掏出打火机低头自顾自也点了一根烟。
不避也好,其实也想过会有把事情明明白白摊开来说的那种局面。
但是她没深想,潜意识里觉得还是不要这样,她是怕的,怕撕破脸皮。
她又何尝不知道,对于对方,他们都是理亏的那一个。
叶坤看着她,也不开口说话。周宁西倒是淡淡的笑了,这是他惯用的伎俩,哪一方先摊牌,哪一方就先暴露缺点。她跟在他身边时间不算短,察言观色倒也习得不少。这算是他与人谈判时的小习惯,只是没想过,会有用在她身上的一天。
避是避不过去了,她跟他不太一样,她不介意做先开口的那一个。
搁了烟在两个手指之间,问他:“什么时候发现的?”
她不算迟钝,王文建那天之后没多久她就发现了粘在车上的小玩意儿。后来仔细想了想是周有北留下的,也就没直接取下来,暂时让它留着。
她以为只有她自己观察力不错。
但是她忘记了,她自己,都是叶坤教出来的。
他太熟悉她了。
他知道她所有的言不由衷和摇摆不定,也知晓她所有的犹豫不决和于心不忍。
当然,她不得不承认,她也的确是仗着他,才敢这么冒险。
叶坤按熄了手里的烟:“没多久,老定上次把人带走的时候吧。”
你看,他们几乎同时,他甚至更早一点。
但是他那时候没有逼问她,明明知道她屡次三番跟周有北见面,也没有多说什么,甚至还说,如果想走,就跟周有北一起回去也好。尽管他比任何人都更希望她留下。
周宁西顿了顿,缓了一会儿才说:“对不起。”
叶坤看着她,没说话。
她又问。
“如果我没有去,他们四个人,是不是,就都回不来了?”
她眼睛看回去,想在叶坤的眼睛里找到否定的回答。
可是他还是没有回答。
其实还问这个干什么呢,真刀真枪上阵,哪是要简简单单威胁一下就放人安安生生回去的姿态。别人不知道,她可是真真实实看到过的。
但是就是在意他的回答,好像即便那场血腥仍在眼前,只要他说不会,她就还有理由再骗自己一阵子。
周宁西笑,眼睛里蓄了些水光:“如果不是时宜去挡那一下,以老定的秉性,那一枪就是我哥的。”
叶坤闭眼,揉了揉鼻梁:“我之前跟你说过,如果事情到此为止,那么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
她看出来他很疲惫了,如果是在以前再大的事她也会拦在门外,让下人们转告一句“西姐吩咐了,明天再处理。”
但是这次,不可以再拖了。
周宁西打断他的话:“你不会。”
叶坤皱眉。他向来不喜欢有人挑战他的权威,即便是她,也不可以。
周宁西继续说:“从知道他们来的目的开始。你们就没想让他们活着回去。”
“二次开墓就是个陷阱,你们是故意钓他们过来,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是你们恶意引诱的。老定让人给时宜打电话,吊她过来,然后还有上次时宜被发现,也是你们在工地上新装了摄像头。故意把老定找到我的车上,说定了二次开墓的时间,还说这次之后就要换地方。你们生怕他们不来才对吧,怎么会想着放过他们。”
“叶坤,你自己想想,是不是你们,一步一步引着他们进了事先设好的圈套。”
“我明明跟你说过的!我说他们就是几个人,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我说起码不要闹出人命来!”
“我说的还不够明确吗?!”
她情绪激动,一字一句像是一把刀,斩断他所有退路。
“我本来以为你和老定他们不一样的。可是刚才你也在场,老定里里外外安排了多少人,枪都掏出来了,你不清楚吗?可是你默许了!”
叶坤等着她说完,看着她情绪不受控制,胸口起伏的厉害。
印象中,周宁西是从来没有这样跟他讲过话,跟他讲话,很少撒娇,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轻言细语的,似乎是怕惊动了什么。至于在其他人面前,她总是一副对什么事情都不太上心的样子,像只慵懒的猫,随便找个舒服的姿势窝在不起眼的一处,冷眼看着人群里热热闹闹。
想想才发现,她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融入这个圈子里。
他撑着沙发站起来,一步步向周宁西靠近。脸上笑意全无。
每走一步,就越发觉得俩人之间的距离遥远。
周宁西也不避,甚至抬着下巴挑衅他:“我后悔了,叶坤。”
她明明知道他最听不得这句话,最怕她提后悔二字。
也就一秒钟的停顿,她的下巴被一只手狠狠掐住。
叶坤气到极致居然笑了:“你现在跟我说这些,嗯?什么意思?”
周宁西摇头,存了心不解释,嘴角勾起的笑带着嘲讽。
叶坤低头睥睨她。
“还是说,周宁西,你不会真的以为,你跟我们有什么不同吧?”
周宁西猛地抬头看他。
你看,相处久了就是不一样,捅刀子都知道哪里最疼。
“今天我就告诉你,入了这一行,就得干这一行的事儿。我已经很给你面子了,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把他们放回去,日后若是真的出了问题,我们上上下下几百号人都要为你今天的行为陪葬。”全程叶坤的语气都很平淡,他真的当成了一场谈判。他不想道歉,也不惜她受伤,他只想赢。
周宁西笑,笑自己现在才看清,现在才清醒。
她朝他吼:“那你们也是活该!”第一次这么歇斯底里,第一次这么不顾形象,她发觉自己真是撕破脸皮了,不再是以前那个在他面前时时刻刻注意要姿态好看的周宁西了。
叶坤的手掐上她的脖子。是真用了力气,她呼吸艰难。
“活该!?我们都活该,那你呢,你就无辜了吗?我没逼着你跟我过来!”
本来脑子里还绷着根弦的,她听见了这根弦绷断的声音。
周宁西用力掰开他的手:“叶坤,你他妈混蛋!”
眼泪也不受控制,甚至来不及收回去就簌簌落下来。
叶坤扳正她的肩膀跟她对视:“我是混蛋,但是周宁西,这是你自己选的!”
周宁西似乎是完完全全赞同了他的话,不住点头,眼泪像珠子一样溅在地上:“是,是,我自己选的……”
他没想就这样放过她,又试图讲讲道理:“你给老子记住了,我不是一个人,我手下这么多人还要吃饭,我不能一个不爽就让他们都跟着我去送死你懂不懂!?”
周宁西整个人几乎没有力气,一直被他掐着,整个人仿佛虚浮在半空中:“叶坤。我真的不想这样了。我看不下去。”
叶坤看见她脸色涨红,终于放开了手。
周宁西一下子跌坐在地上,嗓子都是哑的,闭了闭眼睛,又有眼泪滑下来:“还有多少人,要死在你们手里啊。”
叶坤有点后悔自己刚才下手太重,这会儿去抱她,被她推开:“不会了。”
周宁西摇头,嘴边带着笑,有气无力的样子:“我不相信你了。”
叶坤看着周宁西整个人瘫在沙发上,手臂遮着眼睛。
她说不相信他了。
她不想看见他。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他明明是她最信赖最亲近的人。
叶坤蹲下去看她。
周宁西偏开头。
他强行扳过来,非要正面四目相对。动作不轻,周宁西几乎整个人都被他拧过来。
她不看他,眼睛里还有泪光。
叶坤颤抖着,碰了碰她的下巴。
周宁西还是没有反应,叶坤几近抓狂。
他几乎使尽了浑身解数。他以为还有补救的方法,即便他刚才说话重了一点,即便不知道怎么就开始默契配合老定又被她撞见被她戳破……但是不管怎么说,总有办法的,这么久都过来了,再难的时候都过来了,怎么会跌在这儿呢,怎么会呢。
可是今天不管他费尽心思。
她没有反应。
疲了。
她说:“我想回去睡觉了,我累了。”
叶坤不放她走。他总有种直觉,如果今天放她走了,明天可能就不是以前的周宁西了。
他凑近去看她,恨不能把所有情绪都糅合在眼睛里。让她看到,他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有苦衷,他也不想这样,他没有让她失望,他们还是以前的样子……
周宁西还是没什么表情,看着他像是穿透他看到身后的那堵墙。
叶坤突然就不想费那个心思了。反正他知道,没有用的。
他也更清楚的知道,刚才周宁西和着泪说的话,字字都是他想掩盖的真相。
而前一秒,他还在试图掩饰和欺骗。
可能只是不甘心,大家在一起生活,凭什么只有我是脏的,凭什么你像天边的云,干干净净远离是非。
他甚至都忘了,最初,想方设法为她隔离所有黑暗的人,正是他自己。
一拳砸在茶几上,玻璃破碎的声音。
周宁西身体不受控制的颤了一下。
他从来不会这样,他知道她听到这种玻璃碎掉的声音会害怕。小时候酗酒的父亲拿酒瓶子砸她,她拼命抱着头闪躲,玻璃在身后的墙壁和附近地板上爆开的声音她记了这么多年,成为心里永远抹不去的阴影。
又是一拳。
周宁西看到叶坤的手上已经扎进了碎玻璃,有血顺着手肘流下来。
她闭上眼睛。
叶坤站在她旁边。
他的手轻轻覆上她瘦削的背,手上的碎玻璃扎上她的,随着他手上的动作划出一条条细长的伤口。
”疼吗?“他问,像是呓语。
她说:“我欠你的。”
叶坤掐住她仰起的脖颈,力道逐渐加重。
她脖子上的血管凸出来。
他就是要她尝尝恐惧和疼痛。
要她清醒,到底是谁才是她可以依靠的人。
她说欠他的,所以算是还债。
可是他们之间,哪是一个欠字可以说得清的。
他知道她不想他出现在她面前。
他看见了的,她刚才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根本没有他。
不甘心。
碎玻璃一寸寸划过她的皮肤,她因为恐惧整个背部几乎痉挛。
但是她死咬着下嘴唇不说话,眼泪干涸在眼角。整个人像是提线木偶,任人摆弄。
疯了,他是,她也是。
叶坤也难受,碎玻璃的另一端扎在他手上,动一下,就在血肉里搅合。
但是他就是要这样。
一定要这样,她才知道,有些话是不能轻易讲出来的。
周宁西说:“你之前说的还算数吗。”
叶坤还没回答,她就说:“我要回去。”
窗外树影摇曳,叶坤下意识去看。
周宁西一个人在那里喃喃自语:“我后悔了,叶坤。我本来想着干什么都无所谓,在哪里都无所谓,只要那个人是你。我真的什么都不要了。”
叶坤看她最后一眼,转身上楼,咬着牙丢下一句:“不可能。”
斩钉截铁。
大家都别留后路了。一起堕落就好了。
楼上门被摔上,然后是东西砸到地上的声音。
他很少发这么大的火。
她捞了只抱枕,整个人缩成一团靠在沙发角落里。
想起之前两个人还在这里相拥,以为是对方唯一的寄托和慰藉。
他明明说了的,会放她走,只要她想,她随时可以回去做周家干干净净的大小姐。
她做不了周家干干净净的大小姐了,但是她现在突然很想回去。
甘孜下了雪,温度低得吓人。
她不能在这里继续目睹他们错的更远。
又不忍心亲手将他们推入深渊。
怎么又变成这个样子,以前就是这个样子。
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拼了命要往上爬,可是,怎么到了她这里,想当个普通人就已经花费了几乎所有的力气。
她不想当什么所谓的西姐,也不想承受那些各色各样的眼神。她就是想简简单单的把这辈子糊弄过去,怎么就这么难啊。
江东进来,看都没看她一眼,直接上楼。
后面跟着驰间,眼睛往她这边很快扫了一眼就挪开,跟着上楼去了。
周宁西一个人回房间。
她洗了个澡,水温没调好,皮肤都烫红了,还是觉得冷。
浴室里水汽氤氲,她看向镜子里的自己。
背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交错纵横,很快被水流冲淡。
脖子上明显的淤青。
做了个好长的梦,太真实了,到后来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梦到酒**亲揪着她乱糟糟的头发朝她吼:“都他妈给老子滚!老子欠你们的!”
梦到福利院的小朋友笑嘻嘻的围着她,喊她哑巴或者疯子,她躲到哪里都会被找到,再隐蔽的转角都会出现一个鬼影般的人,指着她说看这个疯子在这里。
梦到被学校里几个嚣张跋扈的女生堵在厕所后面,扯她的头发,逼着她哭,逼着她跪下。
她猛烈的挣扎,但是却不能动。
然后梦到了周崇山护着她的头让她先上车,在饭桌上给她夹菜,过年的时候给了她一个最大的红包,永远都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梦到周有北,笨拙的帮她包扎伤口,说不要怕,以后我保护你。然后他说,周宁西趁我现在还愿意管你,赶紧跟我走。
梦到自己在趴在栏杆上看窗外的花,在阳台上仰着头晒头发,穿着蓬蓬的小裙子弹钢琴,在练习室踢脚靶,在操场上跑步,在教室里低着头记笔记,靠在旁边的柱子上等地铁。
梦到叶坤。他从车上下来,穿着一身黑色的休闲装。他带她去吃饭逛夜市,问她喝绿豆沙还是酸梅汤。带她跳伞,在她耳边说让她张开眼睛往下看。他系着围裙在料理台前让她把冰箱里的胡萝卜洗洗。他问她以后院子里种海棠的话会不会比较搭房子的风格。他从后面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说今天是满月。
然后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出现了一个穿着手术服的医生,在叹气。然后一个病床被推出来。
她不知道那是谁,她自己,叶坤,周有北,周崇山还是其他的什么人。
她只觉得那一刹那心脏似乎被人生生掏出来。
血淋淋的痛觉,穿透皮肤和骨骼。
梦结束了,她却觉得自己似乎不能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