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成真,诅咒应验,谴祸降临。
焦土之上是成山的尸骨,尸骨拥趸着残留的太阳,太阳睡在阴暗的云中,不忍细看人间的沧桑。
穿过成片的鸦群时,雷葵低吼了一声,众鸟惊飞四散。
瞳生默默流泪。
钟肇抓住一滴泪,究问她为谁哭。
为冤死的族人,为已远的盟友,为希望破灭。
“为妾自己。”
“要记住教训。”
是。
瞳生想,就连以诸皇子性命为要胁都不足以撼动他,若想取他性命惟有另寻他法了。
此局,她败得一踏糊涂,更低估了那几位灵侍的实力。
“钟肇。”她颤着声问:“你当初为何要护我?”
“余与鸾皇有约,要庇护她的后人。”
“既如此,你又何忍见魔尊下令屠灭我族?”
“玄鸟一族过于强盛,与社稷有危,理应被灭。”
“那你岂非背信弃义?”
“时间久了,你便会明白,一切死皆是罪有应得。”
“残忍。魔尊梦中的黑影并非玄鸟,但他身居尊位,想杀便杀,丝毫不留转寰。今日异兽乱世,也是想杀便杀,却因魔尊得罪了你,你便轻易见死不救。你比魔尊还残忍,你比亲手屠灭我族的刽子手还要凶狠。怪不得你能忍受这永生不死的寂寥,你才是在天下最大的怪物。当初,我真不如和大家一齐死去。”
“生卿!”
瞳生一时负气,垂直跳下云端,又在半空中化出兽样,周身玄羽,颅顶红翎,振翅几作,扎进了辟芷轩中。
“爷,要去追吗?”紫姬关切道。
钟肇摇摇头,“不用。”
“何不放了她?”旋宁问。
“她还能去哪?”
—
是夜是注定的难眠,尤其是想到自己彻底孤单一人时。
身上变重的仇,压的胸口闷闷的,呼出鼻翼的热气又全数回到脸上。
模糊间,听见远处传来一阵诡异的丝竹之乐,然后是渐渐清晰的市井车马,戏法吆喝,男女宴乐声,杂揉在一起,邀她离床,缓缓走向窗口。
抬眼,江离轩竟一片欢庆,就在皇宫被人血洗的当天。
她披挂好外衣,背着小东西,偷潜到了江离轩后庭的院墙边。
徒倚一时,却不得窥,但闻宴乐声愈加盈耳,好奇抬起了她的脚尖。
倏然身前的院墙如飘出茶盏的热汽,开始扭曲变异,形成诡谲的样貌,而后一只手直接穿透了墙身,一把拉住她,生将她拽入墙内。
这样的穿墙术几乎生平所未闻。她诧异到顾不上尖叫,一缓神,身子已然来到院中,手边是躺在狐裘椅上的钟肇。
原来江离轩的后庭无花亦无草,只有一片荷塘。塘边搭着曲曲折折的步廊,廊的尽头是一片漆红鎏金绸缦华掩的戏台。塘中荷景正胜——在这个季节——浮香萦绕着曲岸,圆影铺覆着华池,一片颀颀向荣。
戏台上更加热闹纷呈。
有市井小摊在叫贩,有花子讨钱,有卖酒者唱曲,有变戏法者口吐火龙,有戏女舞袖悲唱愁调,向西的角落甚至还有刑场的布景,也不知是戏还是真实的残影,但见一女囚身着白衣,长发及膝,跪于斩首台前,面目不辨,而执法者身形魁梧,手起刀落,飞快削下她的头,但她竟未死绝,半具尸首巍巍而起,向四方乱蹿,吓得围观众人左右奔逃……
钟肇手执酒觞,面色微红,目光似留意着某处,又似毫不在乎,迷离无方向。而在另一侧,则坐着一个清俊疏朗的少年,眉目间像极了瞳生的亲姐。
“太傅,这便是人间疾苦吗?”少年的皮肤白嫩如脂,好似出生以后就没晒过太阳。
“非也,疾苦二字需亲身尝过。”
“那女子没了首级,为何还能走动?”
“蒙了冤屈,故而犟不肯去。”
“何种怨能怨作如此?”
“非怨乃嗔。”
“我想亲眼见一见戏法。”
“今日践行,明日可去。”
瞳生明白过来,这少年应就是那尾养在沙塘里的名为恒河的鱼,也正是四十六皇子。
皇子又问:“太傅,我每日要吐尽八万四千粒沙,为何每日仍有烦恼临身?”
“既然本身就是沙,有何来吐尽一说?”
“原来如此。”
四十六皇子不说话了,专研起了那些眩目的戏法。
钟肇一仰脖,饮尽觞中酒,但不知何故,当他将觞放下时,内中竟仍是满满当当的澄汤。
“肇卿今日好生兴致。”瞳生有些没好气。
“过节。”钟肇没有看她,也不知在看谁。
“那便是四十六皇子?”
“嗯。”他点了一下头。
“我还以为是空想。”
“他什么也不是。”他答。
旋宁拾来一把竹凳,轻轻搁置在瞳生身后,没有说话。
瞳生仍在为白天的事情生气,踌躇着应不应该告辞,并没有入座。
“坐。”却是他拉起她的手,招呼着她。
她感觉到他整个人都是烫的。
被这一烫,瞳生软软的坐了下去,他依然拉着她,没有立即放开,接着在她手心摊开自己的手心。原来这人天赋异禀,掌心里竟然还藏着另一只眼睛。那只眼的瞳仁笔直的望着瞳生,许久都不眨一下。
“知道要如何杀余吗?往这刺下去便成,要刺透。”
瞳生哀哀怨怨的瞪着他。
“怎么?余给了你机会,你倒不想要了。”
“解语说过你怕热,你不该喝这么多酒。”
“他们都怕我喝多,只要一热,这命门便会出现。凡人俱有缺点,余也不例外。”
瞳生再一次想要抽回手,他倒反手一握,抓得更紧了。
她窘迫地咬了一下嘴。
“直到天亮,你都有机会。”
“你不必试探我。”
“余是真心的。”
瞳生别过脸,“你是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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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夕闹嚷嚷,别见朝霞满天,她抬抬头,有些困。
四十六皇子在天亮后离去,告别时不发一语,只做了个深深的揖。
“只管去。”钟肇与他言。
钟肇在天亮后放开了她。
“你错过了杀余的好机会,别后悔。”
瞳生又看了看瞳瞳朝日,再看向他,“你要我杀,我偏不杀。我若杀你,必定势均力敌,绝非趁人之危。”
钟肇本来迷离的双眼突然映入光。
他点点头,“余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