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遮住了阳光,
炊烟腾腾的矮屋
围绕着我的四方。
马修·阿诺德[58]
第二天下午,在距离北米尔顿大约二十英里的地方,他们转进了通往赫斯顿的那条铁路支线。赫斯顿本身只是一条零乱的长街,和海滩平行。它具有自身的特征,跟英格兰南部的那些小海滨浴场就像那些浴场跟大陆上的海滨浴场一样不同。用句苏格兰话来说,一切显得比较“讲求实惠”。大车的马具那儿用的铁比较多点儿,用的木材和皮革比较少点儿。街上的人虽然喜欢玩乐,思想却很忙碌。色彩看来比较阴沉——比较耐久,一点儿也不花哨美丽。就连乡下人当中,也没有穿宽罩衫[59]的,因为它们使行动迟缓,很容易挂住机器,因此穿它们干活的习惯便逐渐消失了。在英格兰南部的这类小镇上,玛格丽特曾经看见店主们闲着的时候,总在店门口逛逛,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和眺望一下街景。在这儿,即使没有顾客,他们得空的时候,也总在铺子里给自己找些事干——据玛格丽特猜想,甚至没有必要地把缎带打开再卷起来。第二天上午,她和母亲出去寻找住处时,这种种差异深深地印在她的心上。
他们在旅馆里住了两晚,花去的费用比黑尔先生预料的要多,所以她们欣然租下了碰上的第一套空着可以让他们租用的整洁、宽敞的房间。在那儿,玛格丽特多少天里第一次感到安定下来。这种安定中还带有一种梦幻的意境,使人沉浸在里面觉得更为舒适和完美。远处的海水有节奏地拍打着沙滩,赶驴的人在近处吆喝,一些异常的景象像画片似的在她的眼前移动,她在懒散中并不想趁这些景象尚未消逝以前便去细察它的究竟。走到海滩上去呼吸海风的漫步,就连到十一月底海风在那片沙滩上也还是柔和的、温暖的;大海连接碧蓝天空的那道辽阔、迷茫的水平线;在一丝暗淡的阳光下变成银白色的远处一条小船上的白帆——看来她似乎可以在这种沉思默想中把一生如同做梦那样度过,把眼前变得最最重要,既不敢去回想过去,也不希望去细想将来。
但是不论将来多么冷酷、严峻,你却非迎上前去不可。一天晚上,他们商议好,玛格丽特和父亲第二天应当到北米尔顿去寻找一所宅子。黑尔先生收到贝尔先生写来的好几封信和桑顿先生写来的一两封信。他急于想立即弄清楚,他在那儿的职务和成功的可能性等许许多多详情细节,而要达到这一目的,他只有去跟桑顿先生会晤一次才成。玛格丽特知道,他们应该前去,不过她想到一座工业城市就很反感,她还认为母亲正从赫斯顿的空气中得到好处,所以原本很想把米尔顿之行延缓一下。
在抵达米尔顿前的好几英里路上,他们就看到一阵铅灰色的云层高悬在米尔顿所在的那一面的天边上空。同冬季天空淡淡的蓝灰色对比起来,它显得更为黑暗,因为在赫斯顿,寒冷天气的最早迹象已经出现了。离开镇上较近的地方,空气里隐隐有一种烟味。也许,说到头,主要是缺乏草木的芬芳,而不是实在有什么气味。他们迅速驶过一些无可救药的又长又直的街道,两旁净是造得齐齐整整的小砖房。四处,矗立着一座座长方形的、开有许多窗子的大工厂,像一只只母鸡待在小鸡当中那样。它们喷出“议会所不准许的”黑烟[60],这充分说明了玛格丽特本来以为预示着要下雨的那阵云气的由来。他们从火车站到旅馆去,驶过几条较为宽阔的大街,不得不经常停下,因为装满货物的大货车把不大宽阔的大街堵塞住了。以前,玛格丽特曾经跟着姨母不时上闹市区去。但是那儿的那些笨重的隆隆行驶的车辆似乎各有各的意图与目的。这儿,所有的货车,所有的运货马车和载重卡车全装着棉花,不是装在口袋里的原棉,就是一包包织成的白布。人们聚集在人行道上,大部分人穿的衣服质地全很不错,不过全具有一种马虎懒散的神气,使玛格丽特觉得和伦敦同一类人的那种破旧褴褛而又利落的神态截然不同。
“新街。”黑尔先生说,“这大概是米尔顿的主要街道。贝尔常向我讲到它。三十年前,就是把这条街从一条胡同开辟成一条大马路,才使得他的地产价值大大增高的。桑顿先生的工厂一定就在不太远的地方,因为他是贝尔先生的租户。不过他好像是从货栈做起来的。”
“我们的旅馆在哪儿,爸爸?”
“大概就在这条街快尽头的地方。我们先去看看在《米尔顿时报》上看到的那些宅子呢,还是吃了饭之后再去?”
“哦,我们把正事先办掉再吃饭。”
“好。那么我就只去瞧瞧有没有桑顿先生留给我的便条或是信件。他说要是他听到什么关于这些房屋的事情,就让我知道。我们随后立即出发,所以不把马车回掉。这样比自己走迷了路要稳当点儿,也免得搭不上今儿下午的那班火车回去。”
没有留下给他的信。他们于是出发看房子去了。他们每年只出得起三十英镑。在汉普郡,他们用这笔钱就可以租到一所宽敞的、有一片可爱的花园的住宅。这儿,就连必不可少的两间起居室和四间睡房似乎都不容易找到。他们按着自己抄下的那一张单子一所所看下去,看一所排除一所。接下来,他们灰心丧气地面面相觑。
“咱们大概非得回到第二所去。就是在克兰普顿的那所——他们管那片郊区是叫克兰普顿吗?有三间起居室。您记得吗,咱们拿这数目跟三间睡房作比较,曾经觉得很好笑?可是我已经全安排好啦。楼下前间给您做书房,又做咱们的饭厅(可怜的爸爸!),因为您知道,咱们已经决定,要尽可能给妈妈弄一间明净的起居室。楼上的那间前房,就是用那种挺难看的蓝色和粉红色纸裱糊的、有粗阔壁檐的那间,对着平原,看出去实在相当美,下面还有很大的一湾河水、运河,或是不管什么溪流。我可以住后边的那间小睡房,就是在第一段楼梯头上突出去的那间——您知道,就在厨房上边——您和妈妈就住客厅后面的那间,顶上的那间小房可以给你们做一间极好的梳妆室。”
“可是狄克逊和咱们打算找来帮忙的姑娘住在哪儿呢?”
“哦,待会儿。我发现自己在安排处理方面这么有天才,简直说不出话来了。狄克逊住在——让我想想,我刚才想好的——她住在后面的那间起居室里。她大概会喜欢那间房的。她很埋怨赫斯顿的楼梯。帮忙的姑娘就住在您和妈妈那间房上面斜顶的顶阁里。这样安排成吗?”
“敢情可以。不过那种糊墙纸,多么俗气!而且把那样一所宅子弄得那么花里胡哨,还镶上那么又粗又阔的壁檐!”
“且不去管它,爸爸!真格的,您可以说动房主人,请他把一两间房——客厅和你们的睡房——重新裱糊一下,因为妈妈跟这两间房接触最多。您的书架可以把饭厅里墙壁上的那种花哨而俗气的图案遮去一大部分。”
“这么说,你认为那儿最合适了?要是这样,我最好立刻就去拜访一下这位唐金先生,广告上是叫人去找他。我把你送回旅馆去,你可以在那儿叫好午餐,休息一下。等午餐准备好的时候,我也就回来啦。希望我能弄到些新的糊墙纸。”
玛格丽特也希望如此,不过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她还从来没大接触过爱好装饰——不论多么恶劣的装饰——胜于爱好朴实大方的这样一种审美力,而朴实大方本身就是优美的“外框”。
父亲领着她走进旅馆大门,在楼梯脚下撇下了她,到他们决定要租下的那所宅子的房主家去了。玛格丽特刚把手放在他们起居室的门上时,一个快步走上前的侍者紧跟过来。
“很对不起,小姐。先生走得太快,我没来得及告诉他。你们先前刚离开,桑顿先生几乎立刻就来啦。根据先生所说的话,我知道你们一小时就回来。我就这样告诉了他。大约五分钟前,他又来啦,说要等候黑尔先生。这会儿,他就在你们的房间里,小姐。”
“谢谢你。我父亲很快就会回来。那时候,你可以告诉他。”
玛格丽特把房门推开,以惯常的端庄、从容的态度走了进去。她并不感到忸怩不安,她对上流社会那么习以为常,不会感到那样。这是一位有事来找她父亲的人。由于他表现得很乐意帮忙,她准备用出全部礼数来招待他。桑顿先生要比她惊慌窘困得多。一个年轻的女郎而不是一位文静的中年牧师,坦率、庄重地走上前来,——跟他惯常看到的大部分女郎都不是一个类型。她的衣服很朴素:一顶合适的质地和式样全极好的草帽,装饰有一条白缎带;一件黑绸衣服,没有任何装饰或是荷叶边;一条大印度披肩拖垂下来,又长又大地裹住了她,她围着披肩,活像一位女皇穿了她的长衣服那样。在他瞥见那种端庄朴实、落落大方的神气时,他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因为她那种神气表明他的在场跟那个妩媚的面容毫无关系,并没有使那个淡淡的象牙色的脸庞上露出惊诧的红晕来。他听说过黑尔先生有个女儿,但是他以为是一个小姑娘。
“是桑顿先生吧?”玛格丽特稍微踌躇了片刻后,这么说。在那片刻时间里,他一点儿没有准备,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您请坐。父亲方才把我领到这儿门口。不巧,他们没告诉他您在这儿。他有点儿事又走开了。不过他这就要回来。很对不住,劳您驾来了两次。”
桑顿先生一向惯于发号施令,可是她似乎顿时便有点镇住了他。在她走进房来前,他正变得急躁不耐,因为在一个交易日失去了不少时间,但是如今在她的邀请下,他却安安静静地坐下了。
“你知道黑尔先生上哪儿去了吗?我或许可以去找他。”
“他上卡奴特街一位唐金先生那儿去了。他是我父亲想在克兰普顿租下的那所房子的房主。”
桑顿先生知道那所宅子。他看见了那条广告,还遵照着贝尔先生的要求去看过那所宅子。贝尔先生要求他尽力给黑尔先生帮忙。黑尔先生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放弃自己的牧师职务的,桑顿先生对这样一位牧师所感到的兴趣也促使他这么做。他曾经认为克兰普顿的那所宅子实际上正合适,但是现在见到玛格丽特,见到她的出众的举止与神态,他觉得惭愧起来,虽然在他去看那所宅子时,里面的某种鄙俗装饰曾经引起他的注意,他却仍然认为就黑尔家来说,它是很合适的。
玛格丽特无法改变自己的容貌。细小的弯曲的上嘴唇、丰满的向上翘起的下巴、昂着头的神态,以及充满女性温柔而又轻蔑的气质的一举一动,总给陌生人留下一种傲慢冷淡的印象。这时候,她很疲乏,宁愿默不作声,按着父亲给她安排好的那样休息一下,可是她本来是一位有身份的小姐,自然应该不时殷勤地向这位陌生人说上几句话。必须承认的是,这位陌生人费力地穿过米尔顿的街道,挤过那些人群以后,并没有着意修饰或是整理一番。她心里很希望他起身告辞,像他先前所说的那样,不要老坐在那儿,对她讲的话作出一些简略的回答。她已经把披肩取下,搭在她坐的那张椅子的背上,脸朝着他,朝着亮光,坐在那儿,妩媚的姿色完全呈现在他的眼前。圆润白皙的颈子从丰满而轻盈的身材上面显露出来;说话的时候,嘴唇那么微微动着,丝毫没有改变那个可爱而又高傲的小嘴的形状,从而破坏到她脸上那种冷漠平静的神情;温柔忧郁的双眸以少女悠闲自在的目光迎着他的两眼。在他们谈话还没有结束时,他几乎已经暗下告诉自己他不喜欢她。他想借此来尽力补偿他自己情感受到的伤害,因为他情不自禁很钦佩地看着她,而她却傲慢而冷淡地看待他,把她——据他认为——看作他在恼怒中自认为的那么一个人——一个大老粗,周身没有一点儿斯文高雅的风采。他把她的悠闲冷静的态度解释为傲慢轻蔑,内心里感到十分憎恶,几乎想站起身离开,不再跟这些姓黑尔的和他们目空一切的神气打交道了。
玛格丽特刚把最后一个话题说得没话可说——不过那几乎不能称作谈话,因为讲的话那么简短,那么少——父亲正好走进房来,以爽朗的、彬彬有礼的道歉使桑顿先生对他的名声和家庭又恢复了好感。
黑尔先生和客人关于他们共同的朋友贝尔先生有不少话可说。玛格丽特因为自己招待客人的任务已经结束,心里很是高兴,便走到窗前去,使自己熟悉一下街上的陌生景象。她对外边的街景看得那么入神,以致父亲向她说话,她简直没有听见。他不得不把话又说了一遍:
“玛格丽特!房主人很固执,他喜欢那种难看的糊墙纸。我恐怕咱们只好让它去啦。”
“哎呀!真糟糕!”她回答,心里一面盘算起来,不知可否至少利用自己的几张绘画把墙壁遮盖起一部分,不过最后,她又放弃了这个主意,认为它有可能使情况变得更糟。同时,父亲以他那种亲切友好的、乡间人士的殷勤,正在力促桑顿先生留下来,跟他们共进午餐。这样做就桑顿先生来说,会是很不方便的,然而倘使玛格丽特用语言或神色也赞同父亲的邀请的话,那么他就感到非留下不可了。他很高兴她并没有这样做,可是同时又因为她没有这样做而感到生气。他辞去时,她很郑重地朝他深深鞠了一躬。他感到一生中从来没有这么忸怩不安、手足失措过。
“好,玛格丽特,现在吃饭去吧,尽快吃。你吩咐他们预备了吗?”
“没有,爸爸。我回来,那个人就在这儿。我一直没有机会去吩咐。”
“那么咱们就只好有什么吃什么啦。他大概等了不少时候吧?”
“我觉得时间挺长挺长的。正到了我想不出话来说的时候,您走进来啦。他什么话题都不接口说下去,只是简单、粗率地回答一下你的问话。”
“不过我认为他说的话倒是很中肯的。他是个头脑清楚的人。他说(你听见吗?)克兰普顿的地是沙砾地,是米尔顿附近最有益于健康的一片郊区了。”
等他们回到赫斯顿以后,他们便把这一天的经过细说给黑尔太太听。黑尔太太问了许许多多话,他们全在喝茶的时候回答了。
“跟你通信的那个人,桑顿先生,是个什么样子?”
“你问玛格丽特,”她丈夫说,“我去找房主人谈的时候,她和桑顿先生凑合着谈了好半天。”
“哎!我也不大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玛格丽特没精打采地说,她太疲乏了,不想出力去细细描摹一番。随后,她打起精神来说道,“他是一个高身个儿、阔肩膀的人,大约——大约多大岁数,爸爸?”
“我猜大约三十岁。”
“大约三十岁——生着一张既不是完全平庸的,又说不上是漂亮的脸孔,一点儿也不出众——样子也不大像一位有身份的人,不过也不大可能指望他像。”
“但是也不粗鄙俗气。”父亲插嘴说,他有点儿怕人贬低他在米尔顿独一无二的朋友。
“哟,不啊!”玛格丽特说,“他具有那样一种坚定有力的神情,一张那样的脸,不论相貌多么平庸,都既不会是粗鄙的也不会是俗气的。我可不乐意去跟他打交道,他显得坚定不移。总的说来,似乎是生来干他那一行的人,妈妈,精明强干,正是一个大商人应有的样子。”
“别管米尔顿的厂主叫商人,玛格丽特。”父亲说,“他们很不一样。”
“是吗?我用这个词指所有那些有有形商品出卖的人,不过要是您认为这个词不对,爸爸,我就不用。可是,哎,妈妈!讲到粗鄙俗气,您对咱们客厅里的糊墙纸思想上一定得有所准备。粉红色和蓝色的蔷薇,配着黄色的叶子!而且房间四周有一圈又粗又阔的壁檐!”
但是当他们搬进米尔顿的新宅子去时,那种讨厌的糊墙纸已经不见了。房主人不动声色地接受了他们的道谢,听凭他们去以为——倘使他们乐意的话——他已经软化下来,不像本来表示的那样决不把墙壁重新裱糊一下了。没有必要特地去告诉他们,他不乐意为米尔顿一个默默无闻的黑尔牧师先生所办的事,在富裕厂主桑顿先生提出一项简慢、严厉的抗议以后,只有太乐意照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