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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的假期,尤其是一个快乐的下午

天还没亮,我们便到了邮车要停靠的一家旅馆,但不是我那位侍者朋友当差的那家。我被领进了一间小卧室,门的上方印着“海豚”两个字。尽管他们把我带到楼下一个大火炉前面,给我喝了杯热茶,但我还是觉得寒冷。不过,我在“海豚”的床上躺下,拉过“海豚”的毯子,蒙头睡觉,这时候,感到很惬意。

车夫巴吉斯先生约好了上午九点来叫我,可我八点就起了床,由于昨夜休息时间短,感觉有点儿头晕目眩,约定的时间还没有到,我就准备停当等着他。他来接我的情形完全像离我们上回在一起才过去了不到五分钟一样,感觉我是到这家旅馆来换点儿六便士的零钱或者干点儿诸如此类的事情。

我和箱子都在马车上安顿下来之后,车夫立刻上了车,那匹懒洋洋的马迈着惯有的步伐拉着我们起程离开。

“你气色很好啊,巴吉斯先生。”我说,心里寻思着这话他听后会很高兴。

巴吉斯先生用袖口擦了擦脸,接着看了看袖口,似乎希望从那上面看看擦下来的好气色,可对这句恭维的话不置可否。

“我转达了你的话,巴吉斯先生,”我说,“已经给佩戈蒂写过信。”

“啊!”巴吉斯先生说。

巴吉斯先生像是不高兴,回答冷漠生硬。

“有什么不对劲吗,巴吉斯先生?”我犹豫了片刻后问。

“啊,是有情况。”巴吉斯先生说。

“是那句话转达得不对吗?”

“那句话或许是转达对了,”巴吉斯先生说,“但话转达到后就结束了。”

我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于是用试探的口气重复了一遍他的话:“转达到后就结束了,巴吉斯先生?”

“什么结果都没有,”他解释说,斜着眼睛看了看我,“没有回音。”

“您要等回音对不对,巴吉斯先生?”我说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因为这在我听来是件新鲜事。

“当一个男人说他乐意的时候,”巴吉斯先生说,再次把目光缓慢地移向我,“那就等于说,那个男人在等着回音啊。”

“呃,巴吉斯先生?”

“呃,”巴吉斯先生说,把目光收回落到马的耳朵上,“那男人从那个时候起就一直在等待回音呢。”

“你把这个意思告诉她了吗,巴吉斯先生?”

“没——有,”巴吉斯先生粗声粗气地说,心里在琢磨着这事,“我不打算去对她说这个,我都没同她说过几句话呢,所以不会去对她说这个的。”

“你想要我对她表达这个意思,对不对,巴吉斯先生?”我说,语气中带着迟疑。

“如果您愿意,您可以这么说,”巴吉斯先生说着,又慢慢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巴吉斯在等回音。您就说——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的名字吗?”

“啊!”巴吉斯先生点了点头说。

“佩戈蒂。”

“是名?还是姓?”巴吉斯先生说。

“哦,这不是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叫克拉拉。”

“是吗?”巴吉斯先生说。

他似乎找到了大量可供思索的素材,坐在那儿,好一会儿若有所思,轻轻地吹着口哨。

“行啊!”他终于又开口说话了,“您说:‘佩戈蒂啊!巴吉斯在等待回音呢!’她或许会问:‘回什么音啊?’您就说:‘给我对你转的话的回音呀。’‘那是什么话啊?’她又会问。‘巴吉斯乐意。’您就这样说。”

巴吉斯先生给了我这个极富技巧的建议,同时还用胳膊碰了一下我身子的一侧,弄得我很痛。之后,他又是老样子,没精打采地看着马,也就没有再提这件事了,只是在半小时之后,才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段粉笔,在车篷的帆布上写下了“克拉拉·佩戈蒂”几个字——显然是作为个人备忘录用的。

啊!现在要回到那个不是家的家,而且发现,自己看到的一切东西都会勾起我对快乐老家的回忆,而那个家就像是个梦境,永远不可重回,这是怎样的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啊!在路上的时候,母亲和我,还有佩戈蒂,三个人相亲相爱,没有外人介入我们中间,那种日子浮现在我眼前,令我伤感不已,所以我不能确定,我是高兴回到那儿去呢——还是根本就该待在外面,忘记它,同斯蒂尔福思做伴。但我还是回家了,而且很快就到了我们的住宅,只见那些光秃秃的老榆树在凛冽的冬日寒风中抖动着枝丫,像无数只手在摇动,支离破碎的旧乌鸦巢在寒风中飘荡。

车夫把我的箱子搬到院落大门口后就离开了。我顺着庭院的小路走向室内,一路上用目光瞥着那些窗户,每走一步都担心看到默德斯通先生或默德斯通小姐从某个窗口向外朝下看。不过,窗口没有出现任何人的面孔。我到了门口,知道天黑之前无须敲门就可以打开门进入,我就进了屋,每一步都悄无声息、战战兢兢。

当我的脚踏进厅堂时,我听见从那间旧客厅里传来了母亲的声音,这声音在我的内心深处唤醒了多少小时候的回忆,只有上帝知道。母亲在低吟着一支曲子,我想,当我还在襁褓中的时候,也一定依偎在她的怀中,听着她这样对着我低吟浅唱来着。那曲调我听来很生疏,却又是那么亲切,充满在我心房,就像是一位久别回来的老朋友。

母亲低声吟唱歌曲时,孤单寂寞、若有所思,我据此断定,屋里就她一个人。我步伐轻柔地走进了房间。她坐在火炉旁边,给一个婴儿喂奶。她把婴儿的小手按住自己的脖子,目光朝下看着婴儿的脸,对着婴儿低声吟唱。我的判断一点儿也没有错,屋里没有其他人。

我对着母亲说话,她吓了一跳,惊叫了一声。但看到是我,就叫我宝贝大卫,她亲爱的孩子!走到房间中间来迎我,跪在地上亲吻我,把我的头揽到她的胸前,挨着蜷在那儿的婴儿,并把婴儿的小手放到我的嘴唇上。

我希望自己死去,希望那个时候就死掉,心中珍藏着那份情感!那个时候进天堂,应该比后来的任何时候都更合适。

“他是你弟弟,”母亲说着,一边抚摸着我,“大卫,我可爱的孩子啊!我可怜的孩子啊!”然后,她抱住我的脖子,一次又一次地亲吻我。就在这个当儿,佩戈蒂跑着进来了,猛地一下就坐到我们身边的地上,对着我俩疯狂了有一刻钟。

看起来她们没料到我会回来得这么快,车夫比平常早了许多。还有就是,看来默德斯通先生和默德斯通小姐外出拜访附近哪家人家去了,不到晚上不会回来。这我倒是压根儿没有想到。我没想到我们三个人还能再次在没有别人干扰的情况下待在一起,一时间觉得往昔的时光似乎又一次回来了。

我们一同在火炉边吃饭。佩戈蒂想伺候我们,可母亲不让她这样做,要她坐下来同我们一道吃,我还是用我过去用过的盘子,上面画着扬帆航行的战舰的褐色图案,我不在家的时间里,佩戈蒂把它藏到了什么地方,她说,即使给一百英镑,她也不会允许别人把盘子打破。我还是用自己那只刻有“大卫”字样的旧杯子,还是用着我那些不会割伤手的小刀小叉。

我们坐在餐桌边吃饭时,我觉得这是把巴吉斯的事告诉佩戈蒂的好时机,可是,我还没有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完,她就笑了起来,并且用围裙蒙住了脸。

“佩戈蒂!”母亲说,“你这是怎么啦?”

佩戈蒂笑得更厉害了。母亲想把她的围裙拉开,这时候,佩戈蒂反而把脸蒙得更紧,坐在那儿,像是在头上套了一只口袋。

“你这是干什么呀,你个呆头呆脑的东西。”母亲笑着说。

“哦,那个该死的家伙!”佩戈蒂大声说,“他想要娶我呢!”

“那不是同你很般配吗?”母亲说。

“哦,我不知道,”佩戈蒂说,“别问我。他就是个金子做的人,我也不嫁他。我谁也不嫁。”

“那样的话,你为何不这样告诉他呢?你个可笑的东西。”

“这样告诉他,”佩戈蒂反驳说,从围裙缝里朝外看,“关于这件事,他从未跟我吭过一声,还算他识相,如果他竟然胆大妄为地对着我说上一声,我非要朝他脸上扇耳刮子不可。”

可她自己的脸通红,我觉得从未见她的脸或其他什么人的脸如此红过。但是,每当她疯狂地笑了一阵之后,就又会用围裙蒙住脸一会儿。这样来了两三回之后,就接着吃饭了。

我注意到,母亲虽然在佩戈蒂看着她时露出了微笑,但立刻就又显得严肃起来,更加心事重重。我一开始就看出,她变了。面容依然美丽,看上去却愁云密布,过于娇弱。她的手又细又白,在我看来几乎是透明的。不过我这里说的变化还不是这个,我指的是她的举止神态变了,她变得忧心忡忡,焦躁不安。最后,她伸出手,满怀深情地搁在她老仆人的手上,并说:“佩戈蒂啊,亲爱的,你就不打算结婚嫁人吗?”

“我,太太?”佩戈蒂瞪大眼地回答,“我的天哪,不打算!”

“暂时不会,对不对?”母亲语气温柔地说。

“永远不!”佩戈蒂大声说。

母亲握住她的手说:“别离开我,佩戈蒂。跟我待在一起吧。或许时间不会太久。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啊?”

“我离开您?我的宝贝儿!”佩戈蒂大声说,“说什么也不会离开您啊!哎呀,您这个小傻瓜,小脑袋里怎么会有这种念头啊?”因为佩戈蒂当初跟我母亲说话时,有时候习惯把她当成孩子。

母亲除了对她表示感谢外,没有说别的。于是,佩戈蒂按照自己的风格说了下去。

“我离开您?我想我清楚自己的情况。让佩戈蒂离开您?我倒要看看她会不会做得出那种事!不会,不会,不会,”佩戈蒂说着,一边摇头,一边把两只胳膊相交在一起,“她不会的,亲爱的。要是她那么做了,有的人肯定会很高兴的,可我就是不让他们高兴。他们肯定会更加恼火。我要跟您待在一起,直到我变成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婆子。等到我耳朵聋了、眼睛瞎了、腿脚瘸了、牙齿掉了、说话不清了、毫无用处了,连在我身上找碴儿都不值得了,到那时候,我就去找我的大卫少爷,求他收留我。”

“到那时候,佩戈蒂,”我说,“我一定非常高兴见到你,会像欢迎女王一样地欢迎你。”

“上帝保佑您,我的心肝宝贝儿!”佩戈蒂大声说了起来,“我就知道您会的!”接着她吻了我的前额,对我的盛情心怀感激。随后,她又用围裙蒙住头,对巴吉斯先生的事又笑了一番。随后,她把婴儿从摇篮里抱起来,喂他。随后,她收拾餐桌。随后,又回到小客厅,头上换了顶帽子,手上拿着针线盒,还有码尺和那块蜡,完全跟从前一样。

我们围坐在火炉旁,开心愉快地说着话。我告诉她们,克里克尔先生是个凶狠苛刻的校长,她们听后都很同情我。我告诉她们,斯蒂尔福思是个极好的伙伴,很照顾我。佩戈蒂便说,她都愿意走上几十英里路去看看他。婴儿醒来后,我把他抱在怀中,亲热地逗着他。等他又睡着时,我便遵循着过去的老习惯悄悄地走到母亲身旁,坐了下来,紧紧地搂住她的腰。我虽然很久没有这样做了,但我把红彤彤的小脸靠在她的肩上,再次感觉她的秀发垂在我身上的快乐——我记得,自己当时总认为她的秀发就像天使的翅膀一样——我真的幸福极了。

我就这样坐在那儿,眼睛看着炉火,看到了红彤彤的煤火中呈现出种种图像,这时候,我几乎相信,自己根本就没有离开过家。我几乎相信,默德斯通先生和默德斯通小姐就是这样的图像,随着煤火熄灭,他们也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几乎相信,除了母亲、佩戈蒂,还有我自己,记忆中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佩戈蒂趁着炉火亮堂看得清,一直在补一只袜子。然后,她把袜子像只手套似的套在左手上,右手拿着针,每当火光一亮时,她就缝上一针。我想象不出,佩戈蒂一直在补的这些袜子都是谁的,或者哪来这么多没完没了的袜子需要补。从我还是个婴儿的时候起,她就似乎一直在做着这类针线活儿,从来都没有干过别的。

“我纳闷来着,”佩戈蒂说,她有时候会冒出个出乎意料的问题来,“大卫的姨奶奶怎么样了啊?”

“天哪,佩戈蒂!”母亲说,突然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

“呃,我真是纳闷来着,太太。”佩戈蒂说。

“你心里怎么突然想起这么个人来了?”母亲问,“世界上的人多得很,难道就没有想到别的什么人吗?”

“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佩戈蒂说,“兴许是因为我笨头笨脑,不过我的头脑从不会选择人。他们来了又走,或者来了又不走,一切都随他们的心愿。我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你可真是荒唐可笑啊,佩戈蒂!”母亲回答,“我还以为你想要她再来这里呢。”

“天哪,可不要再来了!”佩戈蒂大声叫了起来。

“那就行,可别再说这种扫兴的事了。这你就算做了好事啦。”母亲说,“毫无疑问,贝齐小姐正隐居在海滨她的那幢小屋里呢,她会一直待在那儿。不管怎么说,她再也不会来打搅我们了。”

“当然不会!”佩戈蒂心里在琢磨着,说,“不会的,那绝不可能。我纳闷儿,如果她将来死了,会不会给大卫留下点儿什么?”

“天哪,佩戈蒂,”母亲回答,“你怎么这么没有头脑!你明明知道,这个可怜的小宝贝儿打从一生下来就把她得罪了啊!”

“我寻思着,说不定她现在已经宽恕他了呢?”佩戈蒂暗示说。

“她为何现在要宽恕他?”母亲说,语气有点儿尖锐。

“我的意思是说,他现在有弟弟了。”佩戈蒂说。

母亲立刻哭了起来,说不明白为何佩戈蒂敢这样说话。

“好像摇篮里这个可怜无辜的小东西伤害到了你,还是别的什么人,你个小肚鸡肠的东西!”她说,“你最好还是去嫁给那个车夫巴吉斯先生吧。你怎么不去啊?”

“要是那样,默德斯通小姐才高兴呢。”佩戈蒂说。

“你的心怎么这么坏啊,佩戈蒂!”母亲接话说,“你连默德斯通小姐都妒忌,真是要多可笑有多可笑。我寻思着,你是不是想要掌管钥匙,好让一切东西都经你的手?如果你有这种想法,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奇怪。可你是知道的,她只是出于善心和好意才这么做的呀!你知道她是这样做的,佩戈蒂——你心里很清楚。”

佩戈蒂低声唠叨了一句,大意好像是说“去她的善心好意吧”。接着又唠叨了另一句,大意好像是这种善心好意未免有点儿过分了吧。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这坏脾气的东西,”母亲说,“我完全知道你的意思,佩戈蒂。你知道我知道,我觉得奇怪,你的脸怎么不像火一样红起来啊?不过,我们就一件一件地说吧。现在就说默德斯通小姐,佩戈蒂,这一点你没法儿回避。你难道没有听她反复说过的吗,她认为我这个人太没有主见,太——呃——呃——”

“太漂亮了。”佩戈蒂提醒说。

“嗯,”母亲半笑着回答,“要是她冒傻气非要这样说,难道是我的错吗?”

“没人说是您的错啊。”佩戈蒂说。

“是这样,我希望不是我的错,真的!”母亲回答,“你难道没有听见她反复说过吗,正是由于这一点,她希望为我省去操持一大堆家务的麻烦,因为我不适合料理家务,而我自己也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料理家务。她不是一直起早贪黑,整天忙来忙去?她不是什么事都做,什么地方都去,包括煤棚、储藏室,还有我说不上的地方?那可不是令人感觉舒服的地方啊——你难道不是在含沙射影这其中不含有任何诚意吗?”

“我根本没有含沙射影什么。”佩戈蒂说。

“你说了,佩戈蒂,”母亲回答,“除了干活儿,你就从来没有干过别的,就知道指桑骂槐数落人。你就陶醉在这个当中。还有,你在谈到默德斯通先生的好意时……”

“我从来都没有说过那个。”佩戈蒂说。

“你是没说过,佩戈蒂,”母亲回答,“但你含沙射影过,就是我刚才对你说过的。这可就是你最糟糕的地方。你就是会指桑骂槐说人。我刚才说过了,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心里明白我知道。当你说到默德斯通先生的好意时,装作看不起人家的好意(因为我相信你内心深处不是真的看不起,佩戈蒂),你和我一样坚信,那是多好的心意啊。如果说他对某个人表现得严厉了点儿,佩戈蒂——你心里清楚,我肯定大卫也知道,我并不是指在这儿的什么人——那纯粹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做完全是为了那个人好。由于我,他自然而然也爱着那个人,所以所有的行为都是为了那个人好。对于这方面的事情,他比我更有判断力,因为我心里非常清楚,我这个人性格软弱、头脑简单、处事幼稚,而他意志坚定、为人沉稳、处事老练。他为我,”母亲说着,由于生性温柔,泪水不觉流到了脸颊,“他为我尽心尽力,而我应该对他心怀感激之情才是,甚至在心里都服从他。而当我做不到的时候,佩戈蒂,我就心里不安,责备自己,对自己的心地产生怀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是。”

佩戈蒂坐着,下巴颏顶着袜底,看着炉火,默然不语。

“行啦,佩戈蒂,”母亲说,变换了语气,“我们相互之间还是不要你争我吵的好,因为这样我受不了。我知道,如果我在世界上有什么真正的朋友的话,你就是。我说你是荒唐可笑的东西,令人恼火的东西,或者诸如此类,佩戈蒂,这时候,我只是把你当真正的朋友,而且永远都是,打从科波菲尔先生第一次把我带到这儿,你到栅栏处来迎接我的那天晚上起就是。”

佩戈蒂连忙做出了反应,她亲切地把我抱在怀里,以表示对这项友好协定的赞同。我觉得,自己当时对这次谈话的真正性质有了一些模糊的认识,但我现在确信,那个好心人挑起这个谈话,她自己又参与其中,目的无非是想要让我母亲用她有点儿自相矛盾的见解来发泄一通,以此来寻求安慰。佩戈蒂的这一招还真是奏效,因为我记得,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里,母亲轻松自如多了。佩戈蒂对她察言观色也更少了。

我们喝了茶,拨了炉灰,又剪了烛花。这时候,念了一章鳄鱼的故事给佩戈蒂听,以追忆往昔的时光——她把书从衣服口袋里取出来,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一直就把它藏在那儿——然后我们开始说萨伦学校的事,这样使得我又提起了斯蒂尔福思,因为他是我津津乐道的话题。我们非常开心愉快。那个夜晚是类似夜晚中的最后一个,我生命中的一个章节注定永远结束了,它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深处。

差不多十点时,我们这才听到了车轮的辘辘声。我们这时候全都站起身,母亲赶紧说,由于时间这么晚了,默德斯通先生和默德斯通小姐赞成小孩子要早早上床睡觉,所以,或许我最好上床去。我向她吻别,在他们进门之前就立刻端着蜡烛上楼去了。我走向自己曾经被软禁的卧室的当儿,在我幼小的心灵中,他们就像是给屋里带进了一股寒冷的风,把昔日亲密无间的情感像羽毛般地吹散了。

第二天早晨,要下楼去吃早饭时,感觉很不舒服,因为自从那天我犯了那个无法忘怀的错误之后,我压根儿就没有见过默德斯通先生。然而,要面对的事情回避不了,在经历了出发两三次中途又踮着脚折回自己的卧室之后,我还是下了楼,走进了客厅。

默德斯通先生站在炉火前,背朝着火。默德斯通小姐在沏茶。我进去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但毫无言语上的表示。

我一时间感到局促不安,然后走到他跟前,对着他说:“请您原谅,先生,我为我的行为后悔不已,希望您会原谅我。”

“听见你说后悔了,我很高兴,大卫。”他回答。

他向我伸出的那只手正是我咬的那只。我的目光忍不住在那个红色的伤疤上停留了一会儿,但我从他的脸上看到那种阴沉可怕的表情时,我的脸比那伤疤还要更红。

“您好,小姐。”我对默德斯通小姐说。

“啊,天哪,”默德斯通小姐叹息了一声说,一边用茶匙代替手指伸向我,“假期有多长啊?”

“一个月,小姐。”

“从什么时候算起?”

“今天,小姐。”

“哦!”默德斯通小姐说,“那已经过去一天了。”

她用这种方式为我的假期数着日子,每天早晨都用完全相同的方式划去一天。她神情沮丧地做着这件事,一直到第十天。但是,等到天数进入两位数时,她的神情有了喜色,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甚至乐不可支了。

可就在这第一天,我不幸把她吓得惊恐万状,虽说一般情况下她神经还不至于这么脆弱。我进入了她和我母亲坐在一起的那个房间。婴儿(出生才几个礼拜)放在我母亲的膝上,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在怀里。突然,默德斯通小姐尖叫了一声,吓得我差点儿把婴儿掉到地上。

“亲爱的简啊!”母亲大声喊着。

“天哪,克拉拉,你看见了吗?”默德斯通小姐大声说,情绪异常激动。

“看见什么,亲爱的简?”母亲说,“在哪儿呢?”

“他把婴儿抱起来了!”默德斯通小姐大声说着,“这孩子把婴儿抱起来了!”

默德斯通小姐吓得腿都软了,却又挺起身子向我冲了过来,一把夺走我怀里的孩子,接着便晕过去了,大家只得给她服用樱桃白兰地。她恢复过来之后,便给我下了一道严厉的命令,我不得以任何借口碰我弟弟。我可以看得出来,我可怜的母亲虽然不赞成这样,但还是逆来顺受,认可了这道命令,并说:“毫无疑问,你说得对,亲爱的简。”

还有一次,当时我们三个在一起,可爱的婴儿——我们一母所生,我真的很喜欢他——莫名其妙就惹得默德斯通小姐大发雷霆。婴儿躺在我母亲膝上,母亲看着他的眼睛说:“大卫,过来吧!”然后又看看我的眼睛。

我看见默德斯通小姐放下了手中的珠子。

“我说啊,”母亲轻声细语,“他俩的眼睛一模一样。我看他俩眼睛的颜色像我的,可他俩真的很相像。”

“你都在说些什么啊,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说。

“亲爱的简,”母亲前言不搭后语,因为听到默德斯通小姐严厉的语气,觉得有点儿害怕,“我发现这婴儿的眼睛长得跟大卫的一模一样。”

“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说,愤怒地站起身,“你有时候简直就是个十足的傻瓜。”

“亲爱的简。”母亲不服气地回道。

“一个十足的傻瓜,”默德斯通小姐说,“除了你,还有谁敢把我弟弟的孩子和你的孩子比较?他们长得一点儿都不像。他们毫无相像之处。他们在哪一方面都不像。我希望他们永远如此。我可不乐意坐在这儿,听人家做这种比较。”她说罢便大步走出房间,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总而言之,我不讨默德斯通小姐的喜欢。总而言之,我不讨那儿任何人的喜欢,甚至包括我自己,因为那些喜欢的人不能有任何表示,而那些不喜欢的人却表现得淋漓尽致,这使我敏锐地感觉到,自己总是受到束缚,笨手笨脚,呆头呆脑。

我觉得,如同他们使我感到别扭难受一样,我也使得他们别扭难受。如果他们一同待在一个房间里正说着话,母亲似乎也兴高采烈,而我进入之后,母亲的脸上顷刻就会不知不觉地挂满愁云。如果默德斯通先生正兴致勃勃,我一旦进入,他的好心情就没有了。如果默德斯通小姐正气急败坏,我一旦进入,就会火上浇油。我充分认识到,母亲总是受害者,她害怕同我说话或者对我表现得亲切和蔼,以免这样做了又惹得他们生气,事后又得挨训。她不仅没完没了地害怕自己得罪他们,还害怕我会得罪他们。只要我一动,她就会惴惴不安地看看他们的脸色。因此,我决定尽可能地避开他们的视线。多少个冬日的寒夜,我裹着自己的小大衣坐在惨然凄凉的卧室里,捧着一本书,听着教堂的钟报时。晚上,我有时去厨房跟佩戈蒂坐上一会儿。我在那儿感到轻松愉快,不用害怕展示自己。但是,这两种逃避的方式都得不到客厅里的人的许可。有人一心要折磨人,他们主宰着那儿的一切,所以两种方式都被禁止了。他们认为,要对我可怜的母亲实施训练,我是必不可少的,作为对我母亲的考验之一,他们不能容忍我离开视线范围。

“大卫,”有一天晚饭后,我正要像往常一样离开房间,这时,默德斯通先生说,“看到你这么执拗任性,我很难过。”

“执拗任性得像只熊!”默德斯通小姐说。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低着头。

“行啦,大卫,”默德斯通先生说,“坏脾气多种多样,但执拗倔强是最糟糕的一种。”

“我见过的所有具有这类性格的孩子当中,”他姐姐评价着,“这孩子的脾气最最倔强、最最冥顽不化。我觉得啊,亲爱的克拉拉,你也一定看出来了吧?”

“对不起,亲爱的简,”母亲说,“你真的确认——我想你会原谅我这么问一声的,亲爱的简——你自己了解大卫吗?”

“如果我看不出这孩子,或者其他任何孩子的话,”默德斯通小姐回答,“那我还真的就没有脸面了。我不能夸口说自己了解得很深,但一般的人情事理总还是看得出。”

“那是当然的,亲爱的简,”母亲回答,“你的领悟力非常强……”

“哦,天哪,不!你可别这么说,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抢白着,她生气了。

“可我肯定情况是这样的,”母亲接着说,“这大家也都是知道的。我自己就在许多方面受益匪浅——我至少是应该受到益的——没有人比我自己更加相信这一点。所以,我这才缺乏自信说话,亲爱的简,我向你保证。”

“那我们就说我不了解这孩子吧,克拉拉,”默德斯通小姐回答,摆弄着自己手腕子上的小圈,“就按你说的,我们认为,我一点儿也不了解这孩子。他太深奥了,我看不懂。但我弟弟或许还算有洞察力,能够看出这孩子的性格。刚才我们——这很不礼貌——打断我弟弟的话头的时候,我相信他说的正是这个话题。”

“我看吧,克拉拉,”默德斯通先生说,音声低沉,语气严肃,“对于这个问题,可能有人比你看得更加透彻,做出的判断更加公正。”

“爱德华,”母亲战战兢兢地回答,“对于任何问题,你都远比我有判断力。你和简都是一样的。我只是说……”

“你只是说了一些经不起推敲、未经考虑的话,”他回答,“以后可别再说这样的话了,亲爱的克拉拉。要注意克制自己。”

母亲嚅了嚅嘴唇,好像在回答“行啊,亲爱的爱德华”,可就是没有说出声来。

“我刚才说过了,大卫,”默德斯通先生说着,态度生硬地把头和目光转向我,“看到你这么执拗任性,我心里很难过。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这种坏脾气发展下去,你一定要竭尽全力改掉它,先生。我们都来竭尽全力帮助你改掉吧。”

“对不起,先生,”我结结巴巴地说,“我从回来以后,就不想执拗任性来着。”

“可不要用谎言来掩饰啊,先生!”他回答,凶相毕露。我看到母亲不由自主地把自己颤抖着的手伸出来,好像是要把我同默德斯通先生隔开,“你就是因为执拗任性,才躲到自己卧室里去的。你本应该待在这里的时候,却待在自己房间里。你可要明明白白地给我搞清楚,我要求你待在这里,而不是那儿。还有就是,我要求你在这儿乖乖地听话,你是了解我的,大卫,我可是说话算话的。”

默德斯通小姐发出了沙哑的笑声。

“我要看到呈现在我面前的是恭恭敬敬、利利索索、心甘情愿的举止表现,”他继续说,“简·默德斯通也要看到这样,还有你母亲。我绝不允许一个孩子随心所欲,像躲瘟疫似的逃离这个房间。坐下吧。”

他就像命令一条狗一样命令我,而我也像狗一样地服从了。

“还有一件事,”他说,“我发现,你喜欢和下人混在一起,你可不要同仆人搅和在一起。你有许多方面需要改进,但厨房是不适合你改进的。关于那个教你使坏的女人的事,我什么也不说——因为你,克拉拉,”他低声对母亲说,“同她多年相处,且长期对她偏爱袒护,对她言听计从,到现在这个缺点还没有改掉。”

“莫名其妙的想法,不可理喻!”默德斯通小姐大声说。

“我只是说,”默德斯通先生继续对我说,“我不赞成你老和佩戈蒂那个女人在一起,这种行为要改掉。行啊,大卫,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如果你不规规矩矩听我的话,你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我知道得很清楚——单就对我那可怜的母亲导致的后果而言,我比他想象的还要清楚——于是我规规矩矩地服从他。我不再躲避到自己房间里去了,也不再躲着同佩戈蒂待在一起,而是日复一日、百无聊赖地坐在客厅里,巴望着夜间就寝时间的到来。

我一个时辰接着一个时辰地保持同一个姿势坐着,不敢动一动胳膊或者伸一伸腿,生怕默德斯通小姐数落我(她只要有一点点借口就会这样)心浮气躁。不敢移动一下目光,生怕遇上厌恶的表情而瞪眼睛,这样的话又找到了数落我的理由!坐在那儿听着时钟嘀嗒嘀嗒的声音,眼睁睁地看着默德斯通小姐穿着那闪闪发亮的小钢珠,想着她如果要嫁人的话,是不是会嫁个倒霉的男人,随着目光,思绪转移到天花板,进入墙纸上那波纹形和螺旋形的图案中。凡此种种,我经受着多么令人厌烦的束缚啊!

凛冽的严冬天气,我孤独一人在泥泞的小路上散步,走到哪儿心里都要想着那间客厅,想着那间默德斯通先生和默德斯通小姐在里面的客厅,这可是我心里不得不承受的沉重负担,这可是一种不可能打破的白日梦魇,这可是一副压得我浑浑噩噩、神志不清的重担。在这样的情形下散步是多么凄凉啊!

吃饭时,我沉默不语、局促不安,总有一种感觉,有一副刀叉是多余的,那是我的;有一个人的食欲是多余的,那是我的;有只盘子和一把椅子是多余的,那是我的;有某个人是多余的,那就是我。这是怎样的一种情形啊!

夜幕降临,点上了蜡烛,他们要求我做功课,但是,由于我不敢阅读消遣性的书,便只好啃枯燥乏味、冷酷无情的算术书。那些度量衡表都像是谱上了《统治吧!英国》[69]或《告别忧伤》[70],不肯安安稳稳地停住脚步让我学习,而是像玩老祖母穿针游戏似的通过我那不听使唤的大脑,从一只耳朵进去,就从另一只耳朵出去了。这是什么样的夜晚啊!

尽管我谨小慎微,可还是免不了又是哈欠又是打盹儿。我每次从偷睡中醒来时,都会惊恐不已。我偶尔说上一两句话,也根本得不到任何人的搭理。我就像是茫茫一片空白,没有任何人关注,可又妨碍着每一个人。我听到时钟敲响九点时默德斯通小姐发出欢呼声,并且命令我去睡觉,那时候是一种多么巨大的解脱啊!

我的假期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直到一天早晨,默德斯通小姐对我说,“最后一天过去了!”于是,给我喝了假期中的最后一杯茶。

我要走了,但心里并不难过。我陷入了一种懵懂无知的状态,不过在一点点地恢复,期盼着见到斯蒂尔福思,尽管他身后还站着个凶神恶煞的克里克尔先生。巴吉斯先生又一次出现在大门口,母亲俯身搂住我向我告别,默德斯通小姐又一次发出带着警告的声音:“克拉拉!”

我吻了母亲,也吻了婴儿弟弟。我这时候才感觉到难受,但并不是因为要离开而难受——因为我们之间横着一道鸿沟,所以每天都是天各一方。母亲用最最炽热的情感拥抱了我,但留驻在我心中的不是那拥抱,而是拥抱之后的情形。

我上了马车,突然听到母亲在呼唤着我。我向着车外看去,只见她独自一人站在花园门口,双臂举起婴儿,好让我看清楚。那天的天气干冷无风,她举着婴儿,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时,头发或者衣裙的皱褶都纹丝不动。

我就这样失去了她。我后来在学校时的梦境中看到的她就是这个样子——默默无语地出现在我的床边,用同样专注的目光看着我,双臂抱起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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