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林奶奶呆坐在昏暗的屋子里,屋外不合时宜的热闹紧紧贴在屋子周围,灯昏黄跳动着,晃花人的眼。林奶奶眼神呆滞,反复摩挲着手中陈旧的看不出颜色的香包,汲取那早已触摸不到的冷却的体温。
林沐然和苏晓立在屋门口,没有进去。看到这般场面,两人交握的手更紧了,希望能给彼此传递温暖的力量。林爷爷看到屋子里枯坐的林奶奶,身形一顿,又慢悠悠地飘进屋里,停在林奶奶的身边。林爷爷蹲下身,布满老茧的手虚虚地盖上林奶奶的手,布满皱纹的脸化成一滩柔和的春水。他看着她,眼眸细碎明亮,像揉进了光,又像沉醉了梦。林爷爷握了一会儿,又伸出手颤巍巍地虚虚拂去林奶奶脸上滑落的浊泪。呆滞的林奶奶忽然感觉脸上似有羽毛轻轻飘过,蓦地抬起头,望向虚空,林爷爷和林奶奶四目相对,他一怔,在空中挥了挥手,林奶奶并无反应,林爷爷不由苦笑地皱紧眉头,内心酸酸地感觉快要哭出来,但一抹皱褶的脸上,并没有一滴眼泪落下。
啊,是啊,我已经没有流泪的权利了。林爷爷苦叹,轻轻揉着林奶奶花白的头发,发丝毫不留情地从手掌穿透过去。林爷爷苦着脸笑着说:“老婆子啊,我食言了,必须先走一步了。你呀,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林爷爷絮絮叨叨地蹲在林奶奶身边说着,林奶奶呆呆地望着虚空,仿佛他们穿透生死,从未分离。
“老婆子,我真的要走了。”林爷爷的身子渐渐变得如薄纱般透明,他依然虚握住林奶奶的手,目光温柔带着些许笑意注视着林奶奶。他的身子在昏暗的灯光里摇摇晃晃,面容、衣服、身体,渐渐模糊,与周围融成一片刹那间化成星星点点朝屋外飞去,这一瞬间,林奶奶怔怔地起身,她仿佛看到了那年夏天,日照蝉鸣的校门口,一个青涩的小伙子急冲冲地跑过来,撞倒了出门拿绣品的她。
“爷爷,爷爷!”林沐然撇开苏晓的手,急忙跟着飞跃的光点跑出去,苏晓也飞快地跟上。
那束光点在大厅里摆放的冰棺上环绕了一周,穿过晃动的烛光、吵闹的人群、门前的池塘,林沐然和苏晓一直追着光点来到了远处寂静的田野里,光点在林沐然的手上晃动了一圈,沧桑的微弱的声音从指尖飘出来,“然然,帮我照顾好奶奶。”
一声轻微的叮嘱随着渐沉的暮色远去,那光点一下子窜进昏黄沉静的暮色中,完完全全的不见了。
林沐然盯着无尽的黑沉暮色,晚秋疏冷的风静静在空中荡漾,拍到人冰冷的脸上,她怔怔地低声回答:“好。”
“木头,木头。”苏晓轻声呢喃,拥抱住林沐然呆住的快要冷却的身子,“木头……”
“蚊子,爷爷走了,彻彻底底走了。”
“嗯。”苏晓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默默地将拥抱的力度加大,希望能够支撑她摇摇欲坠的心灵。
暮色四合,周围慢慢失去自身的形状,融成一片灰色,沉到暗处去了。不远处的唢呐声与锣鼓声喧闹起来,交叠着刺透远方的哀乐,一层层钻进无尽的夜色里。
“我该回去了。”林沐然吸了吸鼻子,眼角微红,“今晚,该给爷爷送最后一程了。”
“嗯,走吧。”苏晓拉起林沐然的手,走向那一片不合时宜的吵闹中。
4.
苏晓记起小学时失去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的同学,她问起他们时,他们也只是轻提一声,脸色微微一怔,便带过去了,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这些亲人,可能不过就是模糊记忆中的一个过客,甚至只是称谓而已。那时的她还很庆幸,她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还健在。
但是,长大后,她又想,到底是小时候失去他们比较残忍呢?还是长大了突然离开比较残忍呢?
她看着暗沉的虚空与伏在肩头发光的春愿,再忆起老去的奶奶时,也只会在特定的某个时间某个地点,心被针扎般刺痛,那个面容,如果没有定格时光的照片,也已经虚化到模糊不清了。她心中喟叹:人死如灯灭,这些问题,又怎么会有答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