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浑身被铠甲包裹的寞曾大人抱着头盔，步履匆忙地走进国会。没有一秒停息，他径直走进了议长室。
坐大大书桌后的议长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寞曾，然后低下头，继续用羽毛笔在一张羊皮纸上划着什么。
寞曾大人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右拳按在胸口的左侧，“竺鸾大人。”
寞曾的身后，两名白袍骑士低着头，关上了房门。
“坐。”议长竺鸾只说了一个字。他放下羽毛笔，吹干了羊皮纸上的墨迹，然后侧过头来问在书桌侧面的大椅子上落座的寞曾大人，“有什么事吗？”
寞曾大人点点头，然后说：“大人，我有些疑问，本来想问马瑟尔顿大人，可是马瑟尔顿大人却一直在外处理军务。所以，我想到只有竺鸾大人您能够解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竺鸾点点头。
“大人，我想知道……”寞曾大人很激动地站了起来，再一次把拳头放在胸口上，做出一副标准的骑士礼。竺鸾大人却摆摆手，示意寞曾大人坐下说。寞曾慢慢坐下去，想了想，才说，“大人，我想知道，关于那个孩子的身世。”
竺鸾整理了一下桌面上的几张羊皮纸，然后把羊皮纸卷起来，放进了一个竹筒里，再给外表打磨掉青皮的竹筒加上盖子——这是戊坦国军事信息的传播介质。竺鸾一边做手里的事，一边语气舒缓地说：“马瑟尔顿大人没有告诉你吗？”
寞曾大人摇摇头，“报告大人，没有。”
竺鸾大人说：“你是不是还想知道，我们为什么会从云威岛接来一个孩子，并且让雷霆城里最有威望的两位骑士看护？”
寞曾大人礼貌地低下头，没有回答。
竺鸾大人握着竹筒站了起来，慢慢走到寞曾大人身边坐下。他拍拍寞曾的肩膀，微笑着说：“我都说过多少次了，在我面前，不用像面对长老院那帮老头子一样拘谨。像我这样，随和一点。”
寞曾笑着点了点头，心里却在思索着，竺鸾大人是不是故意岔开话题？自己要不要再问一遍。
竺鸾又站了起来，走到门边，拉开了房门。他把竹筒递给一名白袍骑士，然后说：“封上胶印，快马赶到帝洛要塞，送到马瑟尔顿大人手中。”
白袍骑士低着头，双手接过竹筒，然后大步向着走廊另一头走去。
竺鸾大人关上房门，然后微笑着对寞曾说：“马瑟尔顿大人在外面跑了好几天了，该叫他回来，大家聚在一起喝酒了。”
寞曾大人笑笑，算是回应。他当然知道，竺鸾大人给马瑟尔顿大人送去信笺不是要叫他回来喝酒。寞曾大人深深吸了一口气，刚张开嘴准备向竺鸾大人提起马尔克斯的事情，竺鸾大人却走过来，说：“那个孩子的身世，我了解不多。”
寞曾大人点点头，说：“大人，我想了解那个孩子，是因为他的性格很古怪，我想，应该和他的身世有关系……”
竺鸾大人坐回寞曾身边，微微泛红的大手落在寞曾大人一直抱在左手的头盔上。他说：“我知道，虽然只见过那个孩子一次，可是我能感觉到他和普通孩子不一样的性格。就像你说的一样，完全可以用怪异来形容。”
竺鸾大人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马瑟尔顿大人说，八年前他在夜之岛进攻兽人的时候发现了那个孩子，由于不清楚他的国籍，只好把他送到云威岛暂留。无意间王知道了这件事情，所以再三叮嘱我们，一定要把孩子接回雷霆城，好好照顾。因为他在兽人中间生活了那么多年，一定吃了不少苦。”
寞曾大人微微一愣，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老国王了。雷霆城的内乱结束后，王似乎就很少再出现。而他的一切旨意，都由国会代传给所有城市的官员。
至于长老院，很多人都认为长老院的存在只是一个空架子。长老院的人都在国会里有一个权势不大的职位，他们干涉不了内政，没有任何军权，可是王却在一年前亲自为这个“小集体”致辞授勋，并且叮嘱国会的年轻官员，长老院的长者们都是很有政治军事经验的，他们的意见，国会应该认真审核采纳。
长老院经过一年的发展，气势与一年前没有两样，可是气焰却升高了不少。前段时间长老院竟然提议，希望国会增加一个议长职务，并且这个职务由长老院的人担当。
当然国会没有同意这个提议，可是长老院对国会“青年派”的侵袭，却不断露出了锋芒。
“那是一个苦命的孩子。”竺鸾大人说。
寞曾大人附和着点了点头，然后起身，向竺鸾大人行礼，“大人，既然已经了解了孩子的身世，我就先告退了。”
竺鸾大人点点头，说：“好吧。不过记住，等马瑟尔顿大人回来了，我们一起喝酒。”
“是的，大人。”寞曾笑着回答。
走在悠长的走廊里，寞曾大人心中的疑惑更加浓厚了。他能看出，竺鸾大人故意隐瞒了很多东西——那些秘密，说不定连马瑟尔顿大人都不知道。国会任命马瑟尔顿大人亲自去接马尔克斯和其他孩子回国，并且让自己协助马瑟尔顿大人一起守护马尔克斯，原因一定不会只是王同情马尔克斯那么简单。
走出国会大楼的时候，寞曾大人看着高门外白袍骑士雪白的披风，披风折射了阳光，有些刺眼。他的脚步稍稍停了一下，然后赶忙告诫自己：“寞曾，你只是一名骑士。骑士的使命，只是守护自己的王国！”
可是，当他想到女儿哀求的脸，还有马尔克斯那默然的双眸，坚韧的表情又渐渐消散了。
马尔克斯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孩子，只不过在兽人的部落里居住过。那么，国会这么劳师动众地守护一个普通孩子，究竟是为了什么？
※ ※ ※
稍稍显得拥挤的小街上，马尔克斯漠然地穿过人群。
他穿着寞曾大人差仆人买给他的蓝色长袍，袖口盖住了显得有些僵硬的双手。脑袋里，一直回想着昨天晚上偷听到的寞曾大人与镜的对话。他渐渐明白了那个黑衣人所说的一句话，马瑟尔顿大人和寞曾大人终究是骑士，骑士的使命是守护自己的王国，而不是保护一个孩子。
即使马瑟尔顿大人和寞曾大人再有权势，他们也不会一直保护自己。甚至，可能在忽然的某一天，拔剑杀死自己。
“不能再等了。”马尔克斯在心里说。
在熟悉的街道上走了好一会儿，当马尔克斯从一条小巷前路过时，看到巷口处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和之前一样，高大的身躯被黑色的袍子罩住。不同的是，那个神秘男子今天没有带上他的长刀。
黑衣男子的双眼一直注视着马尔克斯。从他的眼神里，马尔克斯似乎读到一个信息：黑衣男子在这里就是等自己的。而且，他似乎已经知道了什么，关于自己的秘密。
马尔克斯停下脚步，眼神与黑衣男子的视线碰在一起。
男子没有说话，转过身，向着阴暗的巷子里走去。
虽然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马尔克斯却听到了，他在对自己说，跟上！
马尔克斯仿佛被一股力量牵引着，跟进了巷子里。与那个高大的背影始终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他一直在心中问：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他就像自己的影子，总是跟着自己？
“去……哪……”马尔克斯终于问了出来。
“去释焰大人家，这条小巷是近路。”男子冷冰冰地回答。
小巷弯弯曲曲，看不到尽头。在一个拐弯的地方，黑衣男子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去，一把抓住了马尔克斯的左臂。
马尔克斯的右手握成拳头向黑衣男子砸去，可是男子却轻松地用另一只手握住了马尔克斯的拳头。
“你去释焰大人家做什么？想刺杀释焰大人报仇吗？”黑衣男子的声音像浸满了冰水一样的凉。
马尔克斯奋力挣扎，可是双手被男子控制着，使不出丝毫力气。他抬起脚，狠狠地踢在男子腿上。男子却一动不动，仿佛没有痛觉。
男子将马尔克斯的左臂握得更紧了一些。袖子里，一个硬硬的东西与马尔克斯的前臂贴在一起。男子的手忽然松了一点，一柄有着红色剑柄和剑鞘的短剑从马尔克斯袖口里滑出，落到了他的脚下。
“你以为你真正的敌人是释焰大人吗？”男子猛地推开马尔克斯。
马尔克斯后退了好几步，背部撞在了潮湿的石墙上。他咬紧了牙，狠狠地瞪着男子严肃的脸。心里，那个沙哑的声音说：“难道不是吗？”
虽然过去了八年，但是马尔克斯仍然清晰地记得八年前那一幕。
他站在画满花纹的柱子下，一只粗糙的大手从他的头顶滑过，然后，一个有些粗哑却温柔的声音在说：“孩子，不要哭，妈妈会保护你。”
抹去脸上的泪水，马尔克斯笑了起来。他相信妈妈那坚定的眼神，还有坚韧的话语。他知道，妈妈说会保护自己，她就一定能够做到。
穿着银灰色的盔甲那些“怪物”渐渐走近，形成了一个月形的包围圈。那一对对头盔下的眼睛虎视眈眈地望着双手横握木杖的女兽人，眼神里，带着仇恨的光芒。
一个矮矮胖胖的“怪物”喊了一句什么，接着所有的“怪物”都涌向女兽人。
兽人高高举起魔杖，忽然两个“怪物”倒在了地上，像是被什么东西拖住了脚，把他们拖进周围的密草里，接着哀号声刺破了血腥味的空气。紧接着兽人的手放了下来，右手放开魔杖，向前推去。一个绿色的球体闪烁着从她掌心喷出，一个“怪物”赶忙将盾牌举在身前，绿色光球在盾上碰碎。
可是随即，光球的碎片相互吸引在了一起，变幻成了一朵绿色的大花。丝状的花瓣散开，像一只手将“怪物”与盾牌紧紧握在了一起。
很快，那个“怪物”无力地倒了下去。
那些“怪物”涌近了，其中一个忽然两只脚被一条藤蔓缠住，矮矮胖胖的“怪物”却冲上来用剑斩断了细细的藤蔓。紧接着，另一个“怪物”被一条藤蔓系住了喉咙，拖进了草丛。
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怪物”摊开双手，手心里绽放出了红色的花朵——不，不是花朵。马尔克斯仔细地看过去，才发现那是火焰。那个“怪物”，竟然能用手造出火焰。
“怪物”的双手一前一后向前推开，两团火焰从他的掌心弹出，在空气里拉出两条橙红色的轨迹。空气仿佛也被点燃了，扭曲着，摇晃着。
“孩子，快离开！”女兽人回头大声喊。
马尔克斯惊呆了，因为妈妈的眼眸里，不再像从前那样满是慈爱，坚定。从她的眼神里，马尔克斯看到一层陌生的恐慌，担忧。
就在女兽人回头的瞬间，一柄剑刺进了她的胸口。她还没有来得及回头，又两柄剑扎进了她的身体。
女兽人高声咆哮着，右手狠狠抓住了一个“怪物”的脖子，随着“喀嚓”的声响，“怪物”的脖子被硬生生折断了。
“孩子，快离开这里，藏起来！”女兽人再一次大喊。这一次的嗓音，更加凄凉，更加无助。
周围的高草已经燃烧了起来，火焰烧得很旺，火苗窜得很高。燥热的空气里，一切都被扭曲，拉长。
长剑从女兽人的身前划过，兽人赶忙后退一步，横在身前的魔杖却被长剑劈成了两段。木杖断了，仿佛，所有的希望也断开了。
矮胖“怪物”举起剑，正要劈向女兽人，女兽人的右手却扣在了他的脖子上。忽然，一团火焰从矮胖“怪物”的身边擦过，重重撞在了女兽人的胸口。兽人的大嘴里喷出了一口浓血，右手渐渐从马瑟尔顿大人的脖子上滑下。高大的身体，慢慢地，很慢地，倒下。
她倒在了马尔克斯的身边。
马尔克斯呆呆地望着那双盈满了泪水的眼。
他听到她在说：“孩子，快跑……”
“妈妈——妈妈——”终于，马尔克斯扑在了兽人的身上，发疯似地哭喊了出来。
“啪撒——啪撒——”凄厉的呼喊声，震慑了在场的每一位骑士的心。
那对盈满泪水的大眼睛渐渐失去了光泽，慢慢合上。两滴泪水，划过了粗糙的蓝色皮肤。
马尔克斯永远不会忘记，是那个手上可以燃烧出火焰的“怪物”杀死了妈妈。永远不会忘记，是那帮身穿着银灰色盔甲的“怪物”闯进森林，打碎了森林里静谧的世界。
马尔克斯捡起一块石头，举起来，想要砸向矮胖的“怪物”，那个“怪物”丢下长剑，一只手抱起了他，一只手摘下了自己的头盔。
马尔克斯仔细地看着眼前的“怪物”，再看手中会燃烧火焰的“怪物”，忽然思绪像是被一把利剑穿过，无数的记忆纷纷破碎。他慢慢扔下石头，用两只小手捂住了“怪物”长满大胡子的下巴和嘴。
自己，和这帮“怪物”长得一模一样。
马尔克斯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就晕了过去。
“他……杀了……啪撒……”马尔克斯的嘴唇发白。每回忆一次那段被烈火烧灼的记忆，他的精神都会被折磨一次。
“如果释焰大人不杀了她，那么她就会杀了释焰大人，以及所有出征夜之岛的骑士。”男子依然冷冷地说。
马尔克斯却固执地说：“他……杀了……”
“释焰大人并不想去夜之岛，并不想在那里杀死你抚养你的兽人。”男子说到这里忽然停了下来。他看了看巷子两头，确定没有其他人以后才走到马尔克斯身边，在马尔克斯耳边说，“难道你不想知道，是谁颁布征伐令，让马瑟尔顿大人和释焰大人带着红旗联盟国的骑士征伐兽人？”
马尔克斯不再说话。
“难道你不想知道，是谁让马瑟尔顿大人把你带到这里？还有，为什么马瑟尔顿大人把你带回雷霆城？”男子微微一笑，继续说，“孩子，很多事情不像你表面所看到的一样。雷霆城里，很多人的笑脸下，都有一颗阴险的心。”
马尔克斯的胸口起伏着，“是谁……”
“你是问，是谁命令马瑟尔顿大人和释焰大人征伐夜之岛，对吗？”男子问。不等马尔克斯回答，他接着说，“是国会。”
“国会。”马尔克斯重复了一遍。
“国会的首领并不是想征伐夜之岛，他知道夜之岛的凶险，所以总是编造一些理由把有实力与他对抗的人调去夜之岛征战。这些年有不少人去过，可是能够平安归来的，却没有几个。要不是马瑟尔顿大人和释焰大人找到了你，见机撤离夜之岛，恐怕他们的尸骨已经被卖在了夜之岛的土壤里。”
男子的声音越来越轻，马尔克斯几乎以为这一切只是梦境。
“夜之岛只是国会首领用来铲除异己的刑场。马瑟尔顿大人，释焰大人，还有岛上的兽人，都是受害者。”男子说，“而你，也只是国会首领的利用工具之一。沉月港的假战士，还有埋伏在你们回雷霆城路上准备伏击的人，他们的目标都不是你，而是马瑟尔顿大人。只是，马瑟尔顿大人一直愚笨地以为，你真的是戊坦国需要的一块宝。”
“还有。”男子顿了顿，“八年前雷霆城动乱，许多孩子被送去了云威岛。可是为什么送去云威岛的不只是雷霆城的孩子？而且，雷霆城里送走的，只是镜和天羽——他们的父亲，都曾是高贵的骑士官员。我可以告诉你，这一切，都是在提防那个国会的首领。”
“是……谁……首领……”
这一次，男子却不再回答。他站直了身体，说：“一直向前走，出了这条小巷，就可以看到释焰大人的房子。”
“谁……”
“不要问了，你会明白的。”男子严厉地说，“释焰大人是一个好人。你住在云威岛上的八年里，他每年都会去看望你好几次。只是，他听说你很害怕生人，所以每一次只是远远地看你一眼，然后把带去给你的礼物留在云博老人那里就离开。”
马尔克斯愣住了。
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有些落魄地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站住。”黑衣男子说着，捡起了地上的短剑，扔给马尔克斯，“如果想去释焰大人那里了就去看看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