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举一动倒像是弱柳扶风,带着西子之气,完全不似先前舞蹈时的孤绝傲然。
哎呦,我家容夫人就应该学学她,这才叫做一个美。她要是我府上的人,我保证比王爷还爱她。
再让人吃惊的是,她竟然自称“贱妾”,那么她就是恭王的身边人了,而且还是正正经经的妾氏。就她这模样,再让人一想,便也就将外间的一些捕风捉影关联了起来。
而更让人吃惊的是,她端了酒杯竟直直的往罗缨跟前来,“姐姐,没想到今日你会来,妹妹敬你一杯酒。”
啊哦,我也吃了一大惊,罗缨,你哪里来的妹妹?
罗缨只僵直着身子不动,脸上的神色很复杂,大概是她想表现的无所谓,却又很难让人相信这一幕有多么的稀疏平常。所以她只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那位妙人递上来的酒杯,一饮而尽。
我只好又再次“哈哈”笑了起来,站起来走到了罗缨身边,还伸手揽住了她的肩,“我就跟你说好好的入席吃饭是要紧,你偏不放心我,装成个丫鬟是能规劝我怎的?”
今日在场的怕是已有不少人认出了她,但都不动声色的做不清楚,如今我这话一说出口,旁人也来圆场。
“我说瞧着怎么有几分眼熟,先前光只顾着打量庆王府的李夫人了,不曾想他家不俗之人比比皆是,倒没留意韦夫人身边的人。”我也不知这说话的人是谁,可是很不中听呢!
“对,我是伪夫人,这位是真夫人!”我还只是笑。
“捷儿说的这是什么话,哪里来的这么多夫人。”凤娘也跟着站起,“按理我该叫王嫂的,可是又怕叫的生分了,这家里的人还不都是听你吩咐调遣吗?哪里又来的真夫人假夫人!”
罗缨听凤娘如此说,立刻要跪下,“我家夫人一向宽容大度,对我们这些下人也没有主母的派头。想是我家夫人今日见着诸位亲切,惯说的玩笑话。”
我连忙拉住了,“看来我是真的醉了,方才献了丑,这会儿说话也不着调了。”
我此话刚说完,见前头走来一位小丫头,年龄虽小气度却不凡,也不问众人,只说,“我家王爷和大相公们正在前厅清谈,忽闻铮铮琵琶变调声,诸位皆惊好个娴妙手法。我家王爷很是赏识,特意嘱咐让重赏!”
此话一说,众人忍不住都笑了,“快打住,休说这话,方才弹琴者还轮不到你家王爷赏,只让你家王爷白听了一曲。”
“啊呦,这丢人都丢到前头去了,实在是叫人取笑了!”我也只能笑了。
回去的路上,罗缨与我同乘了一辆马车,我喝了不少酒,也有些晕晕沉沉。这酒喝的不痛快,就算不醉,到了心里也不舒服。我闭着眼睛,就怕马车一颠簸,将我胃里翻江倒海起来。
罗缨拉过我的手,“回去让佩兰给你上些药吧,只怕一时也难好。”
我的右手只有大拇指和小手指好一点,尤其是食指已经惨不忍睹。刚弹过还好,只是破了点皮,随后才裂裂的疼。此时渗出的血已经干了,只红肿着不能弯,这种如被倒剐的疼还要绵延很久。
但已经不重要了,一曲琵琶虽惊艳了众人,但真正的知音怕也只有那位跳舞的妙人,还有那些无足轻重的乐娘。其他人不过看一个热闹,很快就会忘了。
我看着右手掌心再次起来的老茧,问罗缨,“为什么不问了?”
“你不是一向想起一出是一出吗,心血来潮算不得稀奇。”我的小弓箭一直放在德寿宫,教牧云的是另做的小弓,那是纯粹给小孩儿玩的玩意儿。
“那你也不打算告诉我吗?我记得我好像问过你。”
“对。”罗缨把我的手放回原处,然后自己坐直了身体,“我们是并蒂莲,我比她早出生了片刻,所以我是姐姐。我们姐妹俩不过是他们这些权贵之间用来讨好的礼物罢了。还好辗转之下,我们都投到了一个好去处。我和她虽是双生子,但性情却大相径庭,她痴情真性,是个执着到偏执的人。而我……”
“你也一样啊,认定了一人,今生就这一个人了。”我说。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跳《杀生殿》,还要特意来给我敬酒吗?”罗缨问我。
“呃……是《殿前纱》。”我纠正。
罗缨冷笑一声,用一只眼睛看看我,“有区别吗?”
没有吗,区别大了好吗?这名字也能乱改!可惜在她看来是真没区别,她心里装的是天下,是大筹谋,看不上这些莺莺燕燕诗词歌舞。
“她是跟你诀别的,她觉得凤娘要杀她,也让你不要为了一己私怨乱了方寸。”
我猜的,是因为罗缨这样问我,我才会想到这些。但我觉得有些扯,这位妙人通灵毓秀,绝不是一般的小女子。凤娘也说过,对她是恨不得爱不得。
罗缨没说话,是表示默认。
“你总跟我说成王败寇,那你觉得她呢?她会是凤娘的对手吗?”
罗缨又是冷笑一声,没有说话,但她表达了我的无知和幼稚。
“恭王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人,需要一个贤妻,也需要一个妙人。况且,凤娘是不会杀她的。”我转过脸细细打量罗缨,“她真的很美,把你都比下去了。”
也许从前差不多,只是罗缨一直身累心累。不像那位妙人,只是纯粹的将一个男人放在眼里,其他的再也看不见。
这孪生姐妹的感情也不深啊,真是让人费解。
我们这正说着话,忽然从帘外射来一个东西。罗缨坐在我的身侧,原本是挡着我的,可是她本能的身子一闪,那东西直接打到了我胸前。
我一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啊”的叫了一声,低头往地上看去,却原来是一枚石子。
我再去看罗缨,罗缨的面上也带着余惊后的窘迫。这要是有人向我射来一箭,箭上再喂些毒,只怕我命休矣!
唉,倘或是我从前的奴仆,我就是一剑杀了都嫌脏了自己的手。可这人是人家的心上人啊,她就是再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也没办法跟她计较的。她又不是我的仆,若坐在她身边的人是王爷,早用身体死死地挡住了。
帘外有人小声的说,“是虞相家的孙四小姐。”
我站起来走到了窗边,拉起帘子往外看了看。因为我们庆王府大批的车马轿子经过,这街暂时封了,并看不见多余的行人,所以我也没有看到虞小姐在哪里。
“喂,韦捷,我在这边呢!”我循着声音往楼上看去,原来虞小姐正坐在丰乐楼上临街临窗的房间里。
“要不要过来接着喝啊?我请你!”虞小姐高着声音向我喊道,估计庆王府今日出来的人全都听见了。这姑娘还真有我当年的影子,混天不怕也什么都不在乎。
“今日还穿着华服,只怕不便,改日吧!”我可不敢跟比我疯的人玩,就怕场面镇不住。
“做什么畏首畏尾的,这可是丰乐楼,你不穿华服人家还不让你进来呢!”看来之前那句问话可不是客套。
这丰乐楼的前身就是樊楼,都城南迁之后它也跟着迁来了,这可是大宋朝名副其实的第一大酒楼。
昭月楼仿的它的雅,春雨楼仿的它的真,鬼樊楼仿的它的兼容并蓄,这临安府七十多家大酒楼,其他杂楼小店更是无数,可谁也仿不来这真正的樊楼。
五栋楼相围就像活脱脱的城堡,活色生香的什么东西都有。出入的也都是非富即贵的上流人士,一入了里面,救世的神仙也会忘了人间疾苦。
我回身去看罗缨,罗缨还没从刚刚的那幕缓过来,看着我的表情也失去了从前的伶俐。其实她大可不必如此,如果她能坦然,那么我就连一丝的怪她也不会,她本来就不是我的罗缨。
“那我去了。”我说完就掀了帘子出去了,还没等马车停下,我已经一个跃身跳了下去。
“夫人小心!”
今日押车的是庆王府的卫兵首领柴冯,他这个“冯”念瓶音,快马疾驰的意思。王爷赐了他字,叫冯戎,虽然也是求个富贵昌盛的吉利,但比旺财长贵要雅气多了。
冯戎已到了不惑的年纪,身着铠甲,头盔被他拿在手里。头上只用凝血红的粗布条勒着,我已不想说这也是抹额。
络腮胡就是修剪的再好,也改不了这武人的粗猛,再加上魁梧的身材,一看就有吓人的威风。可他其实最是胆大心细的人,否则王爷也不会把这守卫宅院的重任交给他。
“柴教头也太小看人了。”我已平稳落地,转身冲他笑笑。
冯戎却没有看我,而是去打量刚刚我跳下来的马车。连他,也是除了王爷,只听罗缨的吩咐的。
若是平时,我会一本正经的告诉他我把罗缨打晕了才跑出来的,顺便要他过去看看有无大事,然后在他们的慌张下看着我恶作剧得逞的大笑。可现在我不想开她玩笑了,而且他们早就了然我的小伎俩,有些东西真的就只有一次机会。
我进了丰乐楼,有侍者为我领了路,直接去了三楼,方才虞小姐叫我的那间房。虞家的这位四小姐是虞相三子的女儿,她父亲刚中了进士,如今在余杭做县丞。这不过是个小历练而已,仕途之路的起步,当初我大哥也是从州官坐起。
虞小姐单名一个“鸳”字,小名唤做双儿或者双娘,但其实她父亲便只有她一个女儿。如今独她在京中,其他几位堂姐都还在隆州老家,或已有婚配,也不好盘问了。
“这是丰乐楼的招牌酒眉寿,死皮赖脸求着给我留的,老板说去年的新酒做的毁了,这还是五年陈的。”当世人爱喝新酒,陈酒颜色浊且沉,而且后劲足,容易醉。
“其实我倒是爱喝陈酒,历久弥香,没那么轻浮。”我说。
房间里只有虞小姐,还有两位酒楼的侍儿,十三四岁的男童,扎着双髻,一个穿绿衣一个穿白衣,都是上好的绫罗缎子。他们惯会做的这些,一脸献媚的倒没了少年男子的傲骨,只为了讨人欢喜。
其中一个在筛酒,另一位烫好了来给我们斟上。席面上不过一些果子点心并一些水果之类的,我见着有小盅盛的羊乳酪,便让那小童拿来我吃。
“手疼!”我一边伸了那只受伤的手一边看着那小童儿笑眯眯。
“啊哟,抱歉,这可是我害的。”虞小姐见了,倒是先来给我赔罪,拿了那小盅要来侍奉我。
“没眼色的,我看得上你!”我说着伸手拉了拉给我们斟酒的小童。
那小童立马会意,“让奴家来伺候小姐吧!”说着就接过了虞小姐手里的乳酪,又拿了一只银勺子,欠过身来喂我吃。
我只吃了一口,便拿眼睛打量着这男童。这脸还涂了粉的,唇上也点了胭脂,虽有些姿色,也不算俗,但到底只能是勉强。
是我眼光太高了,还是花潼好啊,怎么细看也看不出一点的不妥。可人家跟这些人可不一样,我不该将他跟这些人比的。
“你哪里看出来她是个小姐?”虞双儿也是个爱逗人玩的,只是她到底还念着规矩,又是个云英未嫁的,不敢像我这般肆无忌惮,只坐在那拿眼睛瞧着我们。
“看着衣着装扮倒是像个受诰命的夫人,只是奴家私心希望还是个小姐。”那小童款款说道。
“照你这么说,是小姐值钱了,夫人就不值钱了?”虞双儿又问。
“夫人就是再值钱也爱不着我们,就指望小姐带我们私奔呢!”
他这话一说完,我差点没把自己嘴里的酪子给喷出来,指着虞双儿说,“听见没,人家要你带他私奔呢!”
虞双儿直接朝我啐了一口,“他们这逢场作戏的话,你倒拿来打趣我!”
“我们逢场作戏,小姐就戏假情真疼疼奴几儿一点呗!”在那筛酒的小童也添了一句,明明是戏话却说得可怜兮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