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松树果然被我的话噎住了。
过了好一会,他叹口气说道:“你不过看我普通话差才认为我不能当老师,可是你别忘了,我读过师范。要是没有两把刷子,我当年能考上师范?”
我一听心中大动:对呀,我差点忘了,他读过师范!没两把刷子,他能考上师范?
要是仔细一瞧庞松树,却怎么也不像有几把刷子的样子。我心中疑虑大起:他真有那么厉害?他真的会数学物理化学?他真的还会英语?他上初中时真的成绩很好……
一连串的疑问让我眉头紧皱,搅得我无法自拔。愣了片刻,我突然转身朝教室区跑去。
我决心现在就去找一道数学题考考他,若他真能做出来,我就承认他能当老师!
当然,我也想到了,庞松树毕竟教的是语文,要他做复杂数学题实在勉为其难。于是我特地跑到初二年级,找了一道我自己能一眼看出结果的数学题,便足不停步地来到庞松树面前。
“你做这道题试试?”
庞松树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我会来这一手,先是狠吃了一惊,随即强硬地反问:“我为什么要做?”
声音里明显透着恐慌!
我哪里还等得及?急促地说道:“这是一道最简单的初二数学题,如果你能做出来,我就承认你能当老师!”
“我能不能当老师由国家承认,要你承认干嘛?”庞松树继续强硬。
我一听怒火又起,大声道:“如果你不能做出这道题,就说明你骗了国家!”
庞松树的脸刷地红了。
终于,他拿起桌上的题,先是漫不经心地看,渐渐地认真看起来。
我在旁耐心等着,只等他解出这题,我就从此承认他是老师!
然而庞松树只是拿着题看了又看,看了又看,却始终不动笔。终于,他无奈地说道:“这道题太难,我解不出。”
我感到怒火“呼”地升起:“这还只是初二的入门题啊,即便一个中等生也能轻松做出来,你居然解不出!那么,你当年是怎样考上师范的?这事实在让人难以想像!”
“我当年的中考成绩完全真实,你不信可去查!”庞松树满脸通红,大声反驳。
“那么,这么简单的送分题都做不出,又怎么解释?”
“你就能做得出?”
“我当然做得出!别说这题,就是比它难十倍百倍的题也做得出!”我义正辞严,掷地有声。
庞松树一窒,脑袋顿时耷拉下来。
“实话告诉你吧,我那时的初中成绩是靠短期突击搞上去的,初三那年做了无数道题,每晚做到一两点,一考上师范,所有题都忘个干干净净。”
这话我信,因为我很早就知道,短期突击的东西不牢固,很容易遗忘:但我也不信:师范三年学的可是高中内容啊,即便初中知识不牢,通过师范三年的学习也会有大的提升,怎么反而什么都不会了呢?他这三年到底在干什么?
我越想越怒,越想越恨,终于大吼道:“师范三年你都在干什么?国家花那么多心血培养你,你到底在干些什么?!”
“我干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庞松树也怒了,大声反问。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腾”地站起身,手掌在桌上重重一拍,义正辞严地吼道。
庞松树惊呆了,惊愕的眼神像看见了外星人。
我继续像倒豆子似地说道:“我是国家的一分子,完全有责任关心国家安危!你读师范什么都不学,危害的不仅是这里的孩子,更是国家的百年大业!因为,孩子们是祖国的未来呀!他们跋山涉水来这里上学,天天吃着营养不良的饭菜,坐在教室里如饥似渴地听讲,指望我们老师教给他们知识,难道我们老师就这样对待他们?”
说到这里,我的眼前浮现出孩子们可爱可怜的面容,眼圈顿时红了,声音带上了哭腔:“孩子们多可怜哪,他们把老师当神,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神!可我们是神吗?不是!我们不过比他们多读了几年书,多认了几个字,多做了几个题目,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可是,老师如果连题目都不会做,那到底算什么?那能给孩子们什么?我们值得孩子们尊敬吗?我们当得起老师这个称号吗……”
“呜呜呜……呜呜呜……”耳边突然响起悲伤的呜咽声!
我愕然住口,原来庞松树哭了!
庞松树双手抱头,边哭边道:“你说得对,我是辜负了国家的培养,我对不起国家,对不起人民,对不起学生!可我不是故意这么做的!我读师范,家里不给我一分钱,完全靠我在外打小工。不仅如此,我还要赚钱供下面两个妹妹读书!我不这么做,妹妹们就没书读!你瞧瞧我的手,我的肩膀,就是做了太多的小工才变成这样的!”
“咚!“这话如当头一棒,几乎将我击懵了。
原来真相如此!
原来庞松树是个有责任,有担当的兄长!
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伟男子呀!
一时间,庞松树的形象变得高大起来。我仿佛看到他正顶着烈日在工地上奋勇劳动的场景,仿佛看到他正把一张张浸着汗水的钞票送到两个妹妹手中,让他们高高兴兴背着书包上学去……再想想我自己,从小到大一直靠父母供养,何曾为家人做过任何贡献?
我呆呆地立在那里,心里如打翻了百味瓶,各种滋味交织在一起,让我陷入更大的纠结中。
怎么办?
让他继续当老师?对不起这里孩子们!
让他回家当农民?对不起他曾经的责任和担当!
他是一个低水平的老师,却又是一个英雄,一个勇敢地担起长兄责任,照顾弱小妹妹的英雄!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
我的脑袋彻底乱了!
终于,我无奈地硬咽道:“你能答应我吗?以后不再用普通话讲课了,就用方言吧。孩子们太可怜了,希望你像爱护你的弟妹一样爱护他们!”说完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
来到外面,阳光像以往一样灿烂,我的精神陡然一震:算了算了!他不就是不会数理化吗?没关系,反正他教的是语文,学生也不会问他数理化题目;万一问到了,不还有他们的科任老师吗?再不行还有我呢!至于他的恐怖普通话,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他用方言不就得了?最后需要解决的,就是他教语文到底有没有误人子弟?这个我要看看他的教学成绩,若教学成绩不差,我就什么都原谅他了。
我赶紧来到教务处,进门就问:“曾主任,庞松树的教学成绩怎样?”
曾主任一愣:“你问这个干嘛?”
“你说呀,到底怎样?”我焦急地问。
曾主任笑了:“你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庞松树的教学成绩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关心它干嘛?”
我不禁一窒:曾主任身为教导主任,这社会责任感怎么这么低?庞松树教学成绩差了,危害的是祖国的百年大业,这跟我们每个人都息息相关,怎能说没关系呢?
于是我愤然回答:“教育是国家的百年大业,涉及到我们每个人,怎么跟我没关系?”
曾主任笑容顿敛,终于郑重地点点头,从抽屉里找出上学期的成绩登记表,指着上面说:“瞧,庞松树的初一(1)班,上学期期末考试均分81,比另一个班高两点五分。”
我一听大喜过望:“真的?”
“不信你瞧!”
我凑过去一瞧,的确是真的!
我终于兴高采烈地去了,一路走一路想:没关系,的确没关系!他不会数理化没关系,他不会普通话没关系,他师范三年什么都不学也没关系!他现在当老师,就当国家在补偿他——因为他曾经是农民,曾经当过小工,曾经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过大贡献啊!
阳光似乎比以前更加灿烂,我的工作激情继续如火山喷发!
不知不觉间,又是一天的工作结束了。晚上九点半钟,所有学生寝室的灯都灭了。但我,还沉浸在晚自习的亢奋之中!我迈开矫健的步子朝寝室那边走着,却迎面遇上本校的夏天云老师。我俩同时招呼一声,便放慢脚步,一起向操场那边走去。
“小林,你真是个好老师,我都要向你学习呢。”
我一听大羞:“哪里哪里!”
但我心里喜滋滋、甜丝丝的!
首先,夏老师说我是好老师我喜欢。我能不是好老师么?我对学生爱比天高,我在课堂上激情似火山喷发,我连心都恨不能掏给孩子们,我能不是好老师么?
但是,被人亲口称赞为好老师,却是我这些天梦寐以求的!我太希望得到同行的承认了,有了它,我就可以昂首挺胸面对当初说我当不了老师的那位村民。我现在真想飞到他面前说:“你不是说我当不了老师吗?现在你听,水杉中学的资深夏老师都说我是好老师了!”
我感激地望着夏老师,欺待他的下一句赞扬。
夏老师果然赞扬了:“学生都好喜欢你哟!”
这下我真叫喜从天降!
因为,这才是我最想得到的赞扬!
学生喜欢我,我其实是很有感觉的,因为他们在课堂上反应已经告诉了我!
可是我又不敢相信,因为我毕竟未听学生亲口说过,因为我毕竟长着一幅傻子似的相貌啊!
此刻夏老师说这话,比学生亲口说出来更令我相信,更令我欣喜若狂!
“真的?”我的声音明显颤抖了。
“当然是真的!学生都不知有多喜欢你!”
我突然感到鼻子一酸,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是啊,还有什么比受到学生喜欢更令我高兴和激动呢?我来到这个世上的使命不就是爱学生么?既然我爱学生,当然也希望得到学生的爱!若只是我爱学生,而学生不爱我,那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天幸今天从夏老师口中得到了我要的答案,夏老师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哪!
“夏老师,你爱学生吗?”我几乎哽咽着问。
此刻,我多么希望夏老师斩钉截铁地说:“爱!”
因为,夏老师要是说了爱,他就不仅是我的救命恩人,更是我志同道合的知己,是水杉中学乃至全中国孩子的福音!
但我又非常害怕夏老师说:“不爱!”
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因为我上高二时,有一回到老师办公室交作业,无意中听到这么一段对话:
“你爱你班的学生吗?”
“我才不爱呢?要不是为了以后的退休工资,我一天都不想教他们了!”
这段对话对我的心灵打击极大。
此后的岁月中,一想到它,我就情不自禁地发抖。
此刻向夏老师提出这个问题,我的身体颤抖得厉害。
“当然爱,不爱学生那还叫老师?”夏老师果然斩钉截铁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