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一顿,我又问:“你真的毕业于A县师范?”
“怎么?”庞松树满脸愕然。
我赶紧解释:“我是说,你为什么不去教小学?按国家政策,中师生应该教小学才对呀!”
我的确想劝他去教小学。
虽然我非常愿意相信他外表老土,内里有知识有水平,可是他刚才一开口就谈工资的庸俗做法,让我对他的水平能力再次产生了怀疑。我想,若是他去教小学,无论水平有多低,教加减乘除总没问题。
庞松树却没明白我的良苦用心:“我们学校很多老师都是中师生。”
我真想直说:“我不是说中师生就不能教初中,我是说你不能教初中!”可这话我哪能直说?只能痛苦地咽进肚子里。
过了一会,我只好问:“你现在教哪一科?”
“初一语文。”
我一听大喜:谢天谢地,他没有教数理化或英语!
但我马上害怕起来:不对,教语文也不简单,最起码必须会写作文!他庞松树会写作文么?
怀着万分的紧张与恐惧,我的眼光瞟向了庞松树正批改的作文。
作文分成两堆,改过的没改过的泾渭分明。庞松树脸色郑重,笔尖在纸上划得“刷刷”直响。
等庞松树把这本作文一改完,我马上接过来瞧,那作文名竟是:我爱中华!
我的心头顿时升起一股暖流。
又往下看,是一排排稚嫩的学生笔迹,旁边正是庞松树的各种批改:有错别字更正、有段落点评或批注、有优美句子划线等等,特别醒目的是作文末尾的评语:文章结构完整,层次分明,深刻地表达了小作者爱祖国爱人民的思想感情!
我终于高兴坏了:他庞松树真的会写作文哪!
再瞧他的字,却又大又硬。我心中一馁,却马上发现这字虽然大而硬,却很工整,甚至有些美观。我又高兴了:看得出,庞松树在写字方面下过苦功!否则,以他那身久经重体力活打磨的粗大骨骼,能写出这样工整的字么?
“你教语文,平时是用家乡话,还是普通话?”趁着高兴,我突然问。
我这话并不是要求庞松树用普通话讲课,而是希望他能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当然,如果他回答说用的是家乡话,我也无所谓,反正从小到大,我的语文老师们都是用家乡话讲的。
“当然用普通话!”庞松树居然傲然回答。
我心中一喜,却半信半疑:“真的?”
“我师范毕业时,国家刚刚推广普通话,我那时就立志用普通话讲课。如今教了一年多语文,这普通话水平即便比不上播音员,却也差不多了!”
庞松树说前半句时,我心中十分钦佩;可听到后半句,却是普通话比肩播音员!这牛皮吹得有点大了,我反而担起心来。
但我宁愿相信他能比肩播音员!
只是我心中的好奇越来越强烈,再也扼制不住,我暗下决心,明天一早,我一定好好印证!
好容易捱到第二天一早,我几乎跟庞松树同一时间起床,又同一时间赶到他所教初一(2)班附近。站在离教室不远处,一眼望见里面更小的孩子们,我的整个人顿时痴了。
我多希望此刻站在讲台上的人是我呀!
如果是我,我将以冲天的激情,以无穷无尽的爱心去对待他们!
我愿为他们而生,为他们而死!
庞松树能么?
但愿他能!
如果他能,我也愿为他而生,为他而死!
只是眼下,他的普通话真能比肩播音员么?
若能,那是孩子们的福音,是祖国教育事业的福音!
“琅琅琅……琅琅琅……”一阵琅琅的读书声在教室里响起!
孩子们的读书声响起来了!
而且是普通话的读书声!
这声音整齐优美,稚气十足,仿佛天籁之音!
我的整个人如触电般地呆了。
多美的声音啊,多美的孩子们!
你们是祖国的希望,你们是祖国的未来,你们是祖国的花朵!
你们的声音如百鸟齐鸣,你们的脸蛋如百花绽开!
你们用童声在歌唱祖国,你们用童心在抚慰生命!
……
我对庞松树已敬佩得五体投地,只想上前热烈地拥抱他,拥抱他,真诚地对他说:“谢谢你!谢谢你!我代表祖国感谢你!”
“停!”一个高分贝的声音将我从美好的意境中惊醒。
这是庞松树的声音!
怎么回事?这普通话……
“下面由我跟大家朗读这篇课文。”
“呼……”我的全身顿时生出无数鸡皮疙瘩!
原来这才是庞松树的普通话!
这普通话竟然如此别扭恐怖,是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别扭和恐怖!
“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我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庞松树的普通话已如开闸洪水一发不可收。但听这声音如石斧撞墙壁,又如石匠拨琴弦,更如野牛吟唱《春江花月夜》,生硬别扭到了极点,中人欲呕到了极点,令人毛骨悚然到了极点!
“天哪——”
我在心里发出一声绝望的长嚎,整个人差点跌倒了!
“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它叫喊着,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耳边继续响起庞松树的朗读声,我身上一会儿鼓鸡皮疙瘩,一会儿又往外直冒汗。尽管身心难受之极,我还是清楚地听出了这普通话的特点:它的平舌平得像两块铁板在挤压,翘舌翘得像象鼻子卷着一根木头;汉语中所有的前鼻音都不见了,全部变成了极度夸张的后鼻音;它的每一个字仿佛悭锵有力,却如石斧凿心;它的感情看似强悍之极,却绝不是自然流露,而是刻意地狂呼大吼……
看着里面羔羊般的学生正聆听这天地间最恐怖的普通话,我的心彻底碎了,泪水完全弥漫了双眼:“可怜的孩子们,你们吃大苦,遭大罪了!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呜呜呜……呜呜呜……”
我终于跌坐在大树下痛哭失声。
庞松树的恐怖普通话还在继续。
我无法忍受这非人折磨,更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受这非人折磨,便爬起身朝山后一阵猛跑,一边跑一边哭喊:“敬爱的党中央国务院,你瞧瞧,你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老师并没有为你的事业做贡献,反而在摧残你的未来呀!
这样拼命地跑着哭喊着,我很快跑到学校后山的坡顶。此时放眼四望,脚下全是祖国的大好河山。我突然感到一阵心醉:亲爱的孩子们,生活在这个伟大的祖国多好!可是,你们却在受着庞松树的折磨!可恶的庞松树啊,我恨你!你为什么要害孩子们?你为什么要当老师,你当农民多好——对呀,我早该劝他当农民!
我一下子仿佛灵感突发,赶紧猛跑下山。然而,此时教室里却是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这声音依然优美动听,让我的心灵得到了极大的慰藉。我现在全明白了:孩子们这样优美的普通话并不是庞松树教的,而是他们小学老师的功劳!可是,孩子们现在的普通话没被庞松树破坏,并不能保证他们一直不被破坏!天长日久下去,庞松树的普通话终有一天会在他们心中生根发芽——天,我真的不能让庞松树继续当老师了!
我阴沉着脸走到庞松树教室门口。
庞松树吃了一惊,满脸诧异地望着我,仿佛在问:“什么事?”
“你出来一下。”我继续阴沉着脸回答。
庞松树只好走出来。
我俩来到我刚才站立的大树下。我马上说:“你真的不能再当老师了,回家当农民去吧。”
“刷!”我仿佛清楚地听到庞松树的脸“刷”地一红的声音。
“为什么?”庞松树通红着脸怒吼。
我心中一颤,却马上义正辞严地回答:“你刚才朗读的普通话太恐怖了,我都差点崩溃,孩子们怎么受得了!”
“我的普通话哪里恐怖了?”庞松树咆哮起来。
“听你的普通话简直是在遭受世间酷刑,让人生不如死!”
庞松树的身子顿时一个踉跄。
我突然感到有些不忍:我这样说,是不是太过分了?
“我天天练习普通话,难道还越练越差不成?”耳边又响起庞松树的怒吼声。
我不禁一怔:他天天练习普通话?难道,这世上还真有越练越差的道理?
“我不信,我不信我的普通话会越练越差。我要问问学生,看看我的普通话是不是真的很差!”庞松树突然将胸一挺,傲然朝教室走去。
我也跟着他来到教室。
庞松树往讲台上一站,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问:“你们说,我刚才朗读的普通话是不是很差?”
这几个字仿佛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字字都有千斤重;可进入我的耳中却如一把把利刃直插心脏,每一下都能要我的命。我不禁连打几个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