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金三寻思如何恫吓这群“弱鸡”时,对面居中那俊秀少年慢吞吞地开口了:“比人数,我们只有三人,你们光站在这里的就有二十多个,我等手无寸铁,你们却都提着棍棒,天下哪有这样上门闹事的?”
众人听这话似乎有理,不禁楞了楞,还未等他们张嘴反驳,苏勒又一摊手道:“我们还没有说话,金庄头何以就一口咬定是来寻事的?难道你有刘伯温那般能掐会算的本领,居然可以未卜先知不成?”
“噗哧”!人群中有人笑出声来,这少年言语中并无恶意,又诙谐有趣,诸人不由敌意大减,倒真起了几分好奇,
金三回头狠狠地盯了一眼人群,却没有发现是谁在笑,便对身边一位青年使了个眼色,那青年会意,冷哼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们上门不为寻仇,难道是来攀亲戚的?”
“说得好,大伙当心啊!不要中了贼人的奸计——看!他们还有人骑着马躲在后面!一定是想找机会烧我们的房子!”
金三眼珠一转,立刻煽动庄户们“保卫”自己的家园,他双手挥舞,脸上显出激昂的神情,还真有几分表演的天赋。
这话犹如火上浇油,刚刚才平复下来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庄户们用愤恨的目光望向苏勒等人,有的甚至举起了手中的木棒。
达春勃然大怒,上前厉声呵斥:“尔等愚民想要造反吗!”
他恶狠狠地指向金三:“我大清律法森严,尔胆敢煽动愚民聚众闹事,难道就不怕官兵上门,将你抄家杀头?”
他年纪虽然不大,但神情威严,好似自己真是官府中人一般,对方不过是群没见过世面的村夫,一时被他气势镇住,场面竟出现了短暂的安静。
苏勒见机会难得,立刻上前与达春并肩而立,大声喊道:“吾乃邻家主人!我父与吉兰泰乃是正黄旗内同僚,两家世代交好,怎会起歹意害你们?都是这金三瞒着大伙,勾结盗匪,为非作歹!与他人一概无关!”
他猛地一转身,把手高高举起,指向远处那随从:“看!这就是参领大人派出的亲兵,背着射雕弓!专来捉拿强盗的!你们可要思量清了,不要受他们连累!”
这番话如同往油锅里泼了瓢冷水,众人登时大哗,纷纷跟着苏勒手指的方向望去,就连金三身边那几名庄丁,也偷偷离开他几步,脸上露出犹疑之色。
金三此时又惊又怒,其实这几日他心中远不像表面那样镇静,暗地里时常后悔不该贪图钱财,被人利用,恶了邻居。
原本见孙管事为人忠厚老实,又听说主家只是个寡妇,即便是欺上门也无大碍,却不知从哪里钻出两个少年来,牙尖嘴利好生厉害,三言两语便要置自己于死地!
他强压下心中慌乱,歇斯底里地大吼道:“你这厮血口喷人,谎话连篇!大伙不要相信,都上前与我打,凡是出力的今年减半成……不,一成租子!”
这人虽然贪婪,却还算有几分小聪明,深知唯今之计只有将水搅浑,混乱过后一口咬死是对方上门闹事,方才有望蒙混过关。若是已方有人伤残,正好倒打一耙,都推在对方头上。
但此时众人对双方的话半信半疑,都踌躇不前。苏勒不待他们有所反应,急冲过去揪住金三胸口,脚下用力一绊,那金三嘴上功夫虽然了得,却毫无与人动手的经验,立刻被摔了个仰面朝天。
苏勒用脚踏住他的身子,大喊道:“这贼勾结江湖大盗,已经是杀头的罪过!不用官府追究,吉兰泰先就要将他乱棒打死!谁敢站出来,便是他的同谋!”
金三在地上拼命挣扎,差点把苏勒掀翻,也不知这瘦猴哪来的力气。
达春抢上来狠狠一脚踹在他裤裆处,金三大声惨叫,手捂着下身,痛得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对方诸人见状,连连后退,生怕因为自己站得靠前,就被当做了“同谋”,陪着这金三一起倒霉。
苏勒暗自松了口气,看来自己赌诸人并不知晓那两个外来人的身份是押对了,但此时不可大意,他右手高举,打出手势,隔了几息后就听到隆隆马蹄声。
必可塔早已等得不耐烦,此刻终于等到信号,猛一把拽开宜里布的手,策马冲向前方。
宜里布急忙跟上,还不忘招呼身后众人一起向前。
骑兵冲锋,气势最是骇人!虽然马儿只有两匹,骑乘者也非骑兵,但对方也不过只是群乡民,何曾见过如此阵仗?顿时便如同炸了窝的麻雀,慌乱成一团。
前排的庄户把手中木棍一扔,转身便跑,还有的惊得走不动路,只在原地打转,两腿抖得像筛子一样。
那随从并未冲锋,只将背上弓箭拿在了手中,往前靠近了十余步,仍是警惕地四下张望,防备着有可能出现的意外情况。
苏勒未见对方有何后手,反到担心人群在混乱中自相踩踏受伤,连忙挥手示意让必可塔等人停下,并对惊慌失措的人群大喊,让他们别胡乱拥挤奔跑。
然而这并没有什么暖用,人群里强壮敏捷的青壮“杀出重围”,一溜烟逃回家中关了大门,剩下几个歪瓜劣枣坐在地上哭喊求饶,好在倒也无人受伤。
必可塔下了马,几脚将地上的男女踢起来,命令他们抱头蹲成一排,反应稍慢的便是大耳刮子扇过去,这些人立刻老老实实地照做,温顺得宛如羔羊一般。
苏勒把金三从地上拎起,紧紧盯着他眼睛:“说!为何到我的庄子上闹事?”
金三浑身像是没了骨头,软成一滩泥,口中大声呻吟,一副马上就要蹬腿儿的样子。
达春冷笑道:“做贼的被抓后往往装死抵赖,老子在顺天府大堂上早见得多了,先把指甲一根根撬下来,且看他能熬到几时!”说完假意去寻竹片。
苏勒见金三脸皮发白,嘴唇直颤,不禁冷哼一声:“金三,你我也算是邻居,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为何做出这等事来?”
金三把嘴牢牢闭上,一言不发。
苏勒见他不答,心想:“不如先诈他一诈。”便面带轻蔑之色讥讽道:“也是你昏了头,自蹈死路!小爷这块田地乃是祖宗从龙入关时拼性命挣下的铁杆庄稼,哪个敢抢?枉你这狗才为吉兰泰管着庄子,连这都不懂?只需把你往都统衙门一送,不知多少人抢着要活剐了你!”
金三身子一抖,这个罪名他担不起,一介包衣奴才,竟然敢觊觎满人祖传的旗田,传出去哪里还有活路?这锅自己不能背!
他连忙睁开双眼,大喊道:“冤枉,冤枉啊!小的不过是个家奴,怎敢打公子爷您的主意?这里面一定有误会!”
“误会?”少年不给他搪塞的机会,步步紧逼,“说!是不是吉兰泰指使你来夺田的?这便随我回城去找他当面对质!”苏勒故意不提那两个外来人的事。
金三哪里敢去与主家对质,要是让吉兰泰知道了他欺上瞒下,败坏自己名声,怕是真要把人往死里整。
想到这里,他急忙开口道:“旗田乃是朝廷颁下,又不是私产,谁敢把主意打到这上面?”
他这话虽是推脱罪责,却也有几分道理。满清入关以来,通过圈占的方式,强夺了大量土地。这些田土被上层贵族瓜分后,将剩下的残羹冷炙划拨给普通旗人,一是酬功,二是作为他们生计的保障。
满清皇族认为这样一来,所有的满族人和他们的后代就可以安居乐业,永无衣食之忧,更能死心塌地为主子卖命。
这些土地被统称作旗田,所有权仍然属于国家,旗人只能使用,不可以买卖,这倒不是朝廷吝啬,而是为了防止旗人后代败家,“崽卖爷田不心疼”,失去分给的田土。
这个想法很美好,实际上却很天真,天下哪有什么永远不变的“铁杆庄稼”?清廷这种做法,只能是把八旗子弟圈养成游手好闲、不能自食其力的废物!
况且,满人本就不擅农耕,大都只能雇人耕种庄稼,甚至干脆就将土地私下转卖,换得一笔钱财来花天酒地。
从康熙朝开始,大量旗田被转卖出去,这种状况愈演愈烈,终于惊动了皇帝,认为这势必造成分给旗人的土地又回到汉人手中,长此以往,“国将不国”,清廷的统治基础都会因此被动摇。
于是朝廷开始查处打击此类案件,但却屡禁不止,收效甚微。
到了雍正朝,清廷决意彻底解决旗田问题,并采取了前所未有的严厉措施。
雍正十三年(公元1735年),朝廷实行强制回赎法令,即强行将被私自转卖的旗田收回,并重新分配给旗人,而所付赎金大大低于原价,甚至根本就不承认白契(未经官府认可的私契,没有加盖朱泥官印),不付一分赎金。
雍正皇帝认为,这样就不会有人冒着巨大的风险来获得旗人的土地了,强赎法令可以完美地解决所有问题。
最初这些措施确实收到了一定的效果,但不久后朝廷就发现这不过是扬汤止沸,因为买卖需求始终存在,根本无法杜绝,只不过买卖双方在形式上做得更为“合法”,由转卖变为了典押甚至是租赁的方式而已。
同时,由于回赎制的存在,等于在事实上默认了旗人对旗田的所有权,反而使得这些大爷们卖起祖产来更加理直气壮。
此后乾隆朝时又修改了一些条例,以适应形势,但都只是换汤不换药,拿不出更好的办法。
整顿旗务,逐渐成了一件谁都在说,谁都认为该做,但谁也没辄的老大难题。到了晚清,旗田制事实上已经名存实亡,旗务的败坏也是清政府垮台的诸多原因之一。
不过在现在,旗田制还远未到崩溃之时,无论是转让还是侵占,都只能私下偷偷进行,否则被人揭发闹大,当事人必然没有好果子吃!